朱一心 张凌翔
1975 年,美国经济思想史家迈克尔·赫德森出版《19 世纪美国思想中的经济学和技术:被遗忘的美国经济学家》一书,首次提出“美国学派”这一概念。(1)2010 年,该书的修订版《保护主义:美国经济崛起的秘诀(1815—1914)》以中英文同步出版。赫德森认为,美国学派的经济思想和依此推行的保护主义经济政策正是美国在1815—1914 年的百年间实现崛起的秘诀,然而出于美国国家利益的考虑和推行自由贸易帝国主义的需要,美国学派与美国经济崛起的历史联系被刻意隐藏,使其成为经济思想史研究中的“黑洞”。(2)已故的北京大学赵迺抟教授可能是国内最早对美国学派的经济思想进行详细介绍的中国学者,早在1948 年他就在其著作《欧美经济学史》中的美国经济思想部分对其进行了论述。(3)近年来国内外一些经济学家和学者如张夏准、埃里克·S·赖纳特、贾根良、梅俊杰、伍山林等从多角度对美国学派展开了研究。英籍韩裔经济学家张夏准竭力澄清并论证这一史实:富国早期的发展并非建立在它们现在所推荐并常常强加给发展中国家的那些政策和制度之上,相反所有发达国家几乎都曾采用关税保护和补贴政策来发展它们的产业。(4)挪威经济学家埃里克·S·赖纳特通过研究英美等发达国家的“发家史”尤其是其经济政策史后指出,富国无不是靠制造业实现经济腾飞的,所以发展中国家“应按照富国过去做的那样做,而不是按富国现在说的那样做”。(5)梅俊杰揭示了美国学派的重商主义思想来源,总结出富国通过贸易保护和工业化道路为国家昌盛奠定基石的历史规律。(6)伍山林认为,美国最近200 年的经济政策很大程度上都是按照美国学派的开创者汉密尔顿的设计展开的,其经济战略思想正是美国经济政策的历史逻辑起点。(7)贾根良是国内系统研究美国学派的代表性学者,他深入发掘了美国学派的经济政策主张作为美国经济崛起秘诀背后的经济学逻辑,即通过发展制造业创造和保护高质量生产活动以实现报酬递增、经济增长和强国富民,认为美国学派的经济理论揭示了经济史上卓有成效的大国崛起的经济学逻辑。(8)全面审视美国学派的经济思想及其对美国经济发展曾经起到的推动作用,探究其在经济思想史上被刻意遮蔽、尘封的原因,有助于学术界充分认识美国鼓吹的新自由主义外衣包裹下的保护主义传统,这对经济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1791 年,时任美国财政部长的汉密尔顿向国会提交了《关于制造业的报告》,这标志着美国学派的诞生,汉密尔顿因此被尊为美国学派的先驱。美国学派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代美国学派主要由辉格党及相关的政治家、新闻工作者、律师、实业家构成,其主要代表人物是马修·凯里、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李斯特是美国学派中最著名的经济学家,一般认为他在美国学派发展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第二代美国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亨利·凯里,他是马修·凯里的儿子,也是林肯时期最著名的经济顾问,马克思认为他是“北美唯一的有创见的经济学家”。(9)西蒙·帕顿、理查德·T·伊莱等师从德国历史学派的美国留学生被称为第三代美国学派,他们后来登上了美国大学讲坛,也被称为“美国制度学派”。(10)可以看到,美国学派历经三个阶段的发展,从最开始由社会各界人士组成到主要由专业的经济学家、学者构成,其思想由最初的建议性的经济政策报告即所谓“美国体系”或“美国制度”(11)发展成为体系化的制度主义。他们在不同时期提出了不同的经济思想,贯穿其中的则是制造业立国—高关税保护制造业—科技创新促进制造业发展的经济学逻辑。
美国在独立初期是一个弱小的农业国,制造业尚未起步,主要依靠向英国出口农产品与原材料换取工业制成品,因而在经济上严重依附于英国。斯密就曾劝告美国不要发展制造业。(12)但是,在汉密尔顿等有远见的政治家看来,美国面临的现实问题是:要摆脱英国的控制,追求经济发展、政治独立与主权完整,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强大起来。制造业是生产率最高的产业和科技创新最主要的用武之地,不仅关乎国计民生与社会福祉,更是直接决定了国家的军事实力,国家的强大必须靠发展制造业来实现。因此,汉密尔顿向国会提交了《关于制造业的报告》,在报告中最早阐述了制造业立国的思想。当时的美国拥有广袤的土地与丰富的自然资源,能够通过农产品出口贸易获得可观收益,实现经济的繁荣。因此,汉密尔顿的建议并未得到重视,甚至遭到杰斐逊等开国元勋的公开反对。1807 年的《禁运法案》和1812 年的美英战争两个重要历史事件为美国制造业发展赢来历史性转机。由于与英国的贸易受阻,美国无法再依靠从英国进口获得必需的工业品,只能通过发展本国民族工业以求自给自足,之前主张农业立国的杰斐逊等人也不得不支持汉密尔顿重点发展制造业的战略主张,“制造业立国”的经济发展战略目标由此确立。
“制造业立国”的经济发展战略目标虽然已确立,但彼时美国的制造业尚处于起步阶段,并不具备比较优势,无论在资本存量还是技术水平上都无法与成熟的英国制造业相匹敌,如果任其与英国在国际市场上自由竞争,则发展前景极为渺茫。因此,美国学派为美国设计了扶持幼稚产业、实行保护性关税、实施财政补贴等一整套保护主义的经济政策和制度安排。通常人们认为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最早提出了幼稚产业论,实际上汉密尔顿才是幼稚产业论的始创者。汉密尔顿认为,美国只有通过高关税将欧洲廉价产品挡在国门之外,才有机会发展制造业,并较快地达到与欧洲工业品竞争的水平。亨利·凯里也曾指出:对一个经济落后的国家(美国)来说,通过贸易保护可以免遭来自先进国家(英国)产品的竞争,从而提高本国在起初发展阶段较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技术和发明的能力,健全完善的工业体系,也提高本国产品的国际竞争力。(13)
美国当时需要尽快强大起来,摆脱英国的控制,谋求独立与发展。英国为了保持优势而压制美国,严格阻止技术的外流和扩散,美国要发展技术只有另起炉灶、依靠自己。而技术创新具有很高的不确定性,需要投入大量的前期成本,单靠个人和企业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必须充分发挥政府的干预作用,建设政府主导的国家创新体系,这样才能快速、有效且持久地提升国家的自主创新能力与科技水平。
在理论层面,汉密尔顿在《关于制造业的报告》中论证了机器在提高工人劳动生产率从而降低劳动成本上的作用。约翰·雷指出,技术发明具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提升资本的回报率从而刺激投资,这是国家资本积累与财富增长的唯一源泉;二是促进机器的采用与分工范围的扩大,进而提高生产率。亨利·克莱看到了科学与劳动相结合所产生的加成效果将远远超过普通劳动在数量上的简单加总,他因此断言掌握科学力量的国家必定能在国际竞争中胜出并保持优势地位;而帕申·史密斯则站在能量转化的角度指出了机器相比人力在生产率上的优势。
在制度层面,美国学派的思想可概括为:以政府为主导,企业、教育科研机构、个人等多主体共同参与的国家创新体系。约翰·雷认为政府应在国家创新体系中发挥主导作用,运用一系列财政和法律手段促进国家资源尽可能多地流向技术创新领域。具体而言,美国学派认为政府可以对奢侈品征收高额进口关税,以使资金更多地流向技术创新;通过各种奖金、保险费和补贴措施对新建立的企业予以支持;促进新技术在区域与国际间转移、扩散;运用国家财政支持公共教育和科研机构等。
在美国学派的经济思想主导下,美国取得的经济成就是惊人的:独立战争前,美国的GDP 相当于英国的1/3,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美国的GDP已超过英、法、德三国的总和。(14)按照常理,美国学派应该在美国经济思想发展史上享有重要地位,在美国对外输出和传播其经济思想时会被隆重介绍。然而奇怪的是,美国学派在立下赫赫战功之后似乎功成身退了,不仅没有成为学术热点,甚至在大多数经济学教科书中都看不到,成为所谓研究的“黑洞”。本文认为其被遮蔽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美国学派与盛行于欧洲并帮助英国崛起的重商主义相比,无论在目标还是手段上都颇为相似。斯密在吸收和继承了重农学派的经济思想后,也继承了重农学派对“重商主义”的批判。鉴于斯密在西方主流经济学即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传统中的崇高地位,他对重商主义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为经济思想史上对重商主义的定论,也就间接决定了美国学派在经济思想史上被遗忘的命运。
斯密认为重商主义是以贵金属货币的积累为目的、以贸易顺差为手段的理念与行为。基于劳动价值论和分工理论,斯密认为国民财富并不取决于国家拥有贵金属货币的多少,而是取决于所有从事生产性劳动的人通过劳动所创造出的全部生产与生活物资的多少。国家通过国际贸易所积累的贵金属如果没有转化成资本进入生产领域,就对国民财富的增长没有任何贡献。通过贸易顺差积累货币“财富”的理念和做法是将商人的生意经等同于国家政策,将特殊利益集团的利益凌驾于社会整体利益之上,是寻租社会的代表。(15)斯密对于重商主义的认识和批判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这确实是重商主义在早期的主要表现形式。然而,后期重商主义的基本思路和理念是以发展制造业、追求国家强大与现代化为战略目标,以对外贸易保护和对内产业扶持为主要政策手段。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之所以选择工业立国而不是农业立国,就是因为工业有着作业分工和技术进步所带来的更高生产率,而且工业是技术创新发挥作用最重要的舞台,因此,欧洲的许多重商主义者将制造业视为使国家财富源源不断增长的“发动机”。后期重商主义也追求贸易顺差,但主张通过出口高附加值、高利润的工业制成品,进口低附加值、低利润的农产品和原材料而自然实现,并且贸易顺差只是进一步提高生产率、促使制造业发展和产业结构升级的手段。
尽管后期重商主义与斯密所批判的早期重商主义有非常大的区别,但是斯密的批判却长期以来误导了后世对重商主义的判断,甚至使人们“养成了一种作风,只要认为某一种著作具有一丁点儿‘重商主义’气味,就几乎足以判处这部著作的死刑”。(16)有学者认为,斯密的批判是使重商主义一词具有贬损色彩的“思想史根源”。(17)后世曾有很多经济学家试图为重商主义正名。凯恩斯就曾认为自己的思想不过是在“向重商主义先辈那个拥有常识判断力的久远传统回归”,他想做的就是“要把公正还给百年来横遭鄙薄”的重商主义。(18)也有不少研究指向重商主义与自由学派之间的联系性和共通性:“重商主义者与古典经济学家共享某些重要理念,……不免让我们把古典经济学视为重商主义理念的延伸”。(19)然而,斯密在主流经济学的地位始终无法被撼动,重商主义的荒谬性和错误被斯密判为定论,其合理思想则被遮蔽。大多数经济思想史家就认为,重商主义已随《国富论》的出版而被经济自由主义取代。(20)由于主流经济学以自由主义经济学作为取舍标准书写经济思想史,主张保护主义的美国学派经济理论就必然在经济思想史中消失。
熊彼特的《经济分析史》是西方经济学界公认的经济思想史巨著,他在书中对美国学派的评价反映了长期以来西方主流经济学界的看法。《经济分析史》的第二、三卷分别介绍了1790—1870 年、1870—1914 年(及以后)两个时期的经济分析历史,这两个时期恰好正是我们所说的美国学派产生、发展的时期。值得指出的是,熊彼特一开始并没有使用“美国学派”的称谓,而只是对“美国的少量经济文献”进行评价,后来他使用过“凯里学派”“民族主义学派”“美国政治经济学”“保护主义者”这些称谓,但是他还是认为它们没有形成“我们所说的那种学派”。(21)在1790—1870 年的美国部分,熊彼特虽然认为该时期“美国的少量经济文献并不完全该当受到美国大多数经济学家似乎对它所抱有的那种轻视”,但是他仍然完全赞同美国经济学家查尔斯·F·邓巴半个多世纪前的评价:“邓巴在1876 年所发表的意见,即美国文献‘对于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发展毫无贡献’,并没有由于最近的研究提供的资料而失去效力”。(22)熊彼特虽然肯定美国文献“所提出的问题、所作出的暗示和所进行的事实调查工作”方面的贡献,但是“如果我们强调‘理论’这两个字”,那么邓巴的评价就是正确的,并直接宣布“这是经济学界的一般意见”,因此只需对其简短叙述就可以了。(23)熊彼特所谓“理论”就是指“分析的器械”,他认为很难看到当时的美国经济学为解决面临的实际问题而“发展分析工具的冲动”。(24)美国学派的第二代代表人物亨利·凯里虽然是“这个时期美国经济学中最重要的人物”,而他在经济分析方面也只有 “负的贡献”。熊彼特认为,正是凯里在经济分析方面的缺陷才使其遭致轻视。同样依据“分析”标准,在1870—1914 年(及以后)的美国部分,一方面,熊彼特认为美国经济学界产生了在经济分析方面作出杰出贡献的克拉克、欧文·费雪、陶西格这种“纯粹学院式的经济学家”、“严格意义上的经济学家”;另一方面,他在评价美国学派的第三代代表人物西蒙·帕顿时指出:“如果想象力就是一切”,从历史角度看西蒙·帕顿就是“人中佼佼者”,而“如果技术就是一切”,他就会“名落孙山”。(25)因此,西蒙·帕顿只是在其同时代人中享有地位而后却被遗忘,只有在代表了经济学未来发展方向的计量经济学、技术经济学方面作出贡献的经济学家如亨利·勒德韦尔·穆尔才能享有不朽声誉。(26)
熊彼特以是否发展和熟练运用了经济分析工具作为评判经济学成就的标准,这正是西方主流经济学所推崇的标准。鉴于熊彼特在西方主流经济学界的地位,他的这些评价当然也可说代表了长期以来西方主流经济学对美国学派的权威评价,因此很容易成为“经济学界的一般意见”。这是继邓巴之后对美国学派的进一步否定和在经济思想史中对美国学派的进一步清除,揭示和宣判了美国学派在主流经济学家撰写的经济思想史中被遮蔽而最终在历史发展中走向湮没的命运。这些评价毫无疑问深远地影响着时至今日主流经济学的看法。
李斯特在批判自由贸易理论时曾指出:“一个人当他攀登上高峰后,就会把他逐步攀高时所使用的那个梯子一脚踢开,免得别人跟上来。亚当·斯密的世界主义学说的秘密就在这里。”(27)李斯特的“踢开梯子”论有两层含义:一是英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崛起后对其成功之路秘而不宣,阻断了后发国家学习其经验的可能;二是发达国家崛起后另外宣扬一套理论供后发国家学习,误导和迟滞了后发国家的发展。
当今一些经济学家对发达国家的历史研究也验证了“踢掉梯子”论。英籍韩裔经济学家张夏准指出,发达国家在经济崛起阶段采用的经济政策,与其现在给予发展中国家的政策建议往往并不一致。“如果富国推荐给穷国的政策和制度并非它们曾采用的,那反映了什么事实呢?结论只能是:富国正在试图踢掉那个曾让它们爬到现在那个位置的梯子。”(28)国内学者梅俊杰的研究同样佐证了这一点。“统观主要发达国家的近现代经济史,不难发现其行为规律:实力相对薄弱时,它们曾长期依靠重商主义而积蓄能量,在获得竞争优势后,则改以自由贸易去攻城掠地,一旦遭遇强劲对手,又会再拾重商主义,哪怕其言辞标榜正好相反。”(29)美国经济思想史家赫德森认为,“美国学派之所以落了个湮没无闻,主要原因是美国经济政策从保护主义转向了自由贸易,当美国替代英国成为了世界上占支配地位的产业帝国之后,这种与帝国地位相配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意识形态及其历史学家们,就不得不遗忘美国经济思想史中无法支持的这种新正统的经济思想(30)。国内学者贾根良也指出,“由于美国经济战略家非常熟悉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自由贸易是在损害弱者的情况下使经济强大者获益的,因此,在美国经济崛起后,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美国经济战略家已经清除掉了美国学派在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大部分痕迹”(31)。
明晰美国学派经济思想的核心要义及其在美国崛起时代的巨大作用,探析其在经济思想史上被遮蔽的原因,并不是认为它可以被简单地移植到我们当前的经济实践中“再立新功”,尽管其思想在实践中有借鉴的价值;也不是为了在经济思想史研究中补一块缺失的“拼图”,尽管这对于吸纳各种思想资源不无益处;而是我们期望藉此洞悉美国保护主义传统与自由主义传统的“一币两面”,其实质都是为了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垄断霸权。我们认为,这种反思可以帮助我们获得诸多经济学研究的方法论启示,避免陷入各种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及其变种的理论迷思,真正使经济学研究能够回应时代之问。
直到美国著名经济思想史家迈克尔·赫德森重新发现美国学派,美国学派对美国崛起的重大影响才引起学界重视和思考,学者们进而开始挖掘大国崛起的逻辑以及美国200 年历史演进的逻辑。美国学派从被遮蔽、遗忘到重新被带入现代语境,恰好说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我们从观念上可能一直认为美国等发达国家都是靠自由贸易走上发家之路的,可是如果我们对美国历史进行研究就会发现,自由贸易学说是其当今所极力鼓吹的理念,但是其“发家”却另有一套与自由贸易学说对立的保护主义策略支持,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避免陷入自由贸易的信息茧房和话语陷阱。特朗普上台后采取了一系列贸易保护手段打压中国及美国的邻国和盟友,似是破坏了美国一手建立和长期支持的自由贸易的国际经济体系,对于许多长期笃信自由贸易信条的人来说可能无法理解,然而如果我们了解了美国学派的经济思想对美国历史的塑造,就会理解美国的保护主义传统和基因更为根本和强大。
然而,说到经济学中的历史研究,似乎又是一个常常需要给出辩护的问题。恩格斯就曾指出:“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历史的科学。它所涉及的是历史性的即经常变化的材料”(32)。熊彼特在其《经济分析史》开篇就讨论了为什么要研究经济学史。他认为尽管经济分析工具包括历史、统计、理论和经济社会学这四种,但经济史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人不掌握历史事实,不具备适当的历史感或所谓历史经验,他就不可能指望理解任何时代(包括当前)的经济现象”(33)。我们可以说,美国学派被遮蔽恰恰是这种历史感缺失的一个明证。经济思想史上应该还有不少值得我们研究却逐渐被遗忘的经济学家、学派,不是所有的遗忘都是因为“踢开梯子”导致的,有所谓主流思想对非主流思想的碾压,但更多的恐怕是由于这种历史感的缺失。而考虑到当今世界不乏来自意识形态因素的“踢开梯子”,就更加需要历史研究,因为只有历史研究才能告诉我们其来有自。恩格斯在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书评时曾指出,“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做基础。形式尽管是那么抽象和唯心,他的思想发展却总是与世界历史的发展平行着”(34)。恩格斯进而指出:“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35)这种“巨大的历史感”正是恩格斯所概括的马克思在历史科学、经济科学研究中所采用的唯物辩证法的根本特征,也是我们今天研究经济学所应具备的专业素养。
我们知道,美国学派的经济思想是在反对和批判英国古典经济学理论中建立的。美国学派在后来被遮蔽的命运既反映了经济思想史上自由贸易传统与保护主义传统的冲突,也反映了经济学研究重演绎分析的方法与重经验归纳的方法的冲突。本质上这种冲突又是经济思想史上两种经济理论体系的分野:一种是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一种是美国学派、德国历史学派和美国制度主义学派,或者说是主流经济学与异端经济学的分野,是主流经济学与“经济学的敌人”的分野。然而,这两种经济学研究传统与方法真的是不可融通的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经济思想史上二者还存在相互影响、相互汲取的情形。比如,通常认为汉密尔顿的经济战略思想带有浓厚的重商主义特别是保护主义色彩,但是他也很重视斯密的分工思想,认为劳动分工是国家经济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说,汉密尔顿的思想中,基于斯密通过自由竞争促进国内经济发展的思想与欧洲重商主义通过国家干预提升本国经济地位的思想是同时并存的。有人为了说明汉密尔顿经济战略思想的斯密经济自由主义渊源,从他的《关于制造业的报告》与斯密的《国富论》中各选出 20 个段落进行对比,发现两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36)再如,美国学派对新古典经济学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著名经济学家萨缪尔森研究发现,美国学派经济学家约翰·雷的资本理论对欧文·费雪的资本利息理论具有重要影响,而根据著名经济学家多夫曼的看法,费雪的《利息理论》和庞巴维克的《资本实证理论》是现代新古典资本理论的起源。庞巴维克自己在其著作中就说约翰·雷的资本利息理论是 “极具有原创性和非同寻常的”(37)。
美国学派的第一代经济学家李斯特看到了斯密之后所确立的古典自由主义范式与落后国家的现实严重脱节的问题,明确指出:“有关商业政策的重大问题虽在各国书本和立法机构得到了最精明头脑的讨论,但从魁奈和斯密时代以来所见的理论与实践间的鸿沟,不但没有填平,反而在逐年拉大。科学如果不能照亮实践之路,那它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因此,李斯特提出应当构建一种“不是建立在空洞的世界主义之上,而是以事物本质、历史教训和国家需要为依据”,“政策措施适应特定国情和现实需要”的政治经济学。(38)“以事物本质、历史教训和国家需要为依据”,这些都是为了更好地“适应特定国情和现实需要”。一言以蔽之,李斯特希望构建的是一种面向现实的经济学。
在如何面向现实的问题上,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无疑为我们树立了典范,也指明了路径。一是亲身观察。恩格斯在写作《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时,“通过亲身观察和亲自交往来直接了解英国的无产阶级,了解他们的愿望、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同时又以必要的可靠材料补充自己的观察”(39)。正因为做了这样扎实的工作,恩格斯才“毫不迟疑地向英国资产阶级提出挑战:请你们拿出像我所引用的这样可靠的证据,向我指出哪怕是一个对我的整个观点多少有些意义的事实是不确切的”(40)。二是运用从抽象到具体的辩证方法。在马克思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运用的是从具体到抽象的方法,从感性直接性出发,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抽象为“经济人”,用这种“感性具体”、抽象的范畴构建起的“经济事实”必然会遮蔽事物的多样性和特殊性。而马克思运用从抽象到具体的辩证方法,用“现实的人”即负载着特定生产关系、被特定生产关系决定着的人这种“理性具体”才揭示出人的本质,构建起真正的“经济事实”。学界普遍认为,近半个世纪以来主流经济学理论在对社会经济现象的认识上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很大程度上正是熊彼特所谓“李嘉图恶习”造成的,而马克思、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则为未来经济学研究照亮了现实之路:“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41)
注释:
(1)(8)(31) 贾根良:《政治经济学的美国学派与大国崛起的经济学逻辑》,《政治经济学评论》2010 年第3 期。
(2) (9) 贾根良:《美国学派:推进美国经济崛起的国民经济学说》,《中国社会科学》2011 年第4 期。
(3) 详见赵迺抟:《欧美经济学史》,东方出版社 2007 年版,第237—270 页。
(4)(28)[英]张夏准、石峰:《过河拆桥:历史是如何被篡改以为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辩护的》,《学术研究》2010 年第9 期。
(5) [挪威]埃里克·S·赖纳特:《富国为什么富 穷国为什么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10 年版,译者前言第2 页。
(6) 梅俊杰:《贸易与富强:英美崛起的历史真相》,九州出版社2021 年版,前言第4 页。
(7)(36) 伍山林:《汉密尔顿经济战略思想与美国经济政策的历史逻辑起点》,《求索》2019 年第1 期。
(10)(30) [美]迈克尔·赫德森:《保护主义:美国经济崛起的秘诀(1815—1914)》,贾根良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80、293 页。
(11) 贾根良:《美国学派:推进美国经济崛起的国民经济学说》,《中国社会科学》2011 年第4 期;梅俊杰:《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学说的德国、法国、美国来源》,《经济思想史学刊》2021 年第2 期。
(12) [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72 年版,第336—337 页。
(13) 黄继炜:《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传统与复苏——读迈克尔·赫德森〈保护主义:美国经济崛起的秘诀〉》,《学术评论》2020 年第2 期。
(14) 梁捷:《失踪的“美国学派”》,《书城》2011 年第2 期。
(15)(17) 黄阳华:《重商主义及其当代意义》,《学习与探索》2020 年第4 期。
(16)(33) [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1 卷,朱泱等译,商务印书馆1991 年版,第514—515、31 页。
(18)(19)(29) 转引自梅俊杰:《重商主义真相探解》,《社会科学》2017 年第7 期。
(20) 伍山林:《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根源——以美国重商主义形态演变为线索》,《财经研究》2018 年第12 期。
(21)(22)(23)(24) [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2卷,杨敬年译,商务印书馆1992 年版,第220、221、225、218—219 页。
(25)(26) [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3 卷,朱泱等译,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191 页。
(27) [德]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陈万煦译,商务印书馆1961 年版,第47 页。
(3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53—154 页。
(34)(3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603 页。
(37) 贾根良、束克东:《19 世纪的美国学派:经济思想史所遗忘的学派》,《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2008 年第9 期。
(38) 梅俊杰:《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学说的德国、法国、美国来源》,《经济思想史学刊》2021 年第2 期。
(39)(40)(4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85、386、52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