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家礼考证》文献价值发覆*

2023-04-15 05:13吴凌杰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曹氏仪式朝鲜

陈 莉 吴凌杰

(1.中山大学图书馆 广东广州 520275)

(2.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广东广州 520275)

中国自古被誉为“礼仪之邦”,三礼作为原典不断为后世学者传颂,但因文意深奥复杂,难以在民间流传。宋代朱熹决意改变礼与民众割裂之局面,于是以《仪礼》为核心,汇聚前贤成果,删繁就简地撰成了《家礼》一书,以期便于大众行用。明清以来,官方对朱子学的尊奉加深,促使《家礼》的影响力浩荡于四海、辐射于东亚,也旋即传入朝鲜。朝鲜学者服膺华风,掀起了对《家礼》研究的热潮。但《家礼》本为《仪礼》之浓缩版,诘屈聱牙的礼文,即便是中国学者解释起来也相当困难,如何将它传之民众?这成了朝鲜学者面临的严峻挑战。困境之下,他们并未低头,反而前赴后继、连绵不绝地撰写了一大批《家礼》类著作。在这些著作中,他们或考辨名物仪式、或纠正词章文藻、或探讨文本流变,其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传播《家礼》,教化百姓。

1 曹好益及其《家礼考证》

现今存世朝鲜《家礼》类著作极为丰富,有学者曾统计过约有三百余种。韩国庆星大学韩国学研究所编撰的《韩国礼学丛书》,采用“前编”“续编”“补遗”三编的形式,收录了李朝时期《家礼》类著作138卷172种[1]。它们当中较有影响力者有金长生《家礼辑览》、姜硕期《疑礼问解》、宋翼弼《家礼注说》以及曹好益《家礼考证》[2]等,这些著作多数照搬《家礼》原文,而在细节处加以注解。但曹好益的《家礼考证》则不然,曹氏基于自身对《家礼》的理解,不拘泥于《家礼》原文,打破原有的文本分布,全篇单刀直入、重点突出,以辞章考据的形式注释《家礼》,为现今学界分析《家礼》在东亚的传播及朝鲜学者对它的理解提供帮助。

1.1 曹好益的生平简介与《家礼考证》的创作缘起

现存有关曹好益生平记载不多,典型介绍见于崔成德《朝鲜文学艺术大辞典》:

曹好益(1545—1609年),朝鲜王朝宣祖(1567—1608年)时期的学者。字士友,号芝山。昌宁人。李滉的门客。历任星州、安州、定州、成川等地的牧使。1597年丁酉灾难时在江东率领义兵活动过。死后追任为吏曹判书。著作有《芝山集》《家礼考证》《周易释解》等,为后人研究礼法留下参考史料[3]39。

而后彭卫民《明清域外丧籍经眼录》大体内容亦与上同,但增补了曹好益撰写《家礼考证》的相关信息:“明万历三十七年,著有《家礼考证》,未及成书,卒去。丧礼成服以下至祭礼,未及编成。”[4]

崔成德《朝鲜文学艺术大辞典》又载:

《家礼考证》,把朱子写的《家礼》中,挑出难以理解的部分,浅显易懂地加以考证的书。起初,由朝鲜王朝中期的学者曹好益执笔,但未完成就去世,他的弟子金堉等整理编纂其遗稿,于16代王仁祖24年(1646年)委托闵应协出版。共7卷3册。印刷版[3]40。

以上二者为我们大致勾勒曹好益的一生,曹氏师从当时的名儒李滉,为退溪学派(岭南学派)之一员。曹氏一生较为坎坷,早年在多地为官。壬辰(1592年)倭乱时,曾亲率义兵反抗日倭侵略,战争结束后他又前往成川等地担任牧使,死后被追任为吏曹判书。曹好益自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开始编撰《家礼考证》,未及成书便离世,致使此书“丧礼”“成服”以下至“祭礼”缺载。

《家礼考证》创作原因与背景,据书前金堉序可知,大体原因有三:

一是传释《家礼》颇不易。如前所述,《家礼》本就是《仪礼》的浓缩版,中国学者尚为这些诘屈聱牙礼文所困,更何况乎朝鲜学者!曹好益师出名门,礼学知识尤为丰富。金堉在《家礼考证序》称:“我先师芝山先生闻道甚早,学本为己,传极群书,研穷义理,而于礼学,著工尤切,遂就此书。”这成为了曹好益编撰《家礼考证》的基础。虽然金堉称如果能“人人熟讲”《家礼》,就可以使自己“无临事颠错之失”,但此书“出于先圣遗经,微辞奥义,有难尽识”,加之两国地域隔阂,导致《家礼》在朝鲜传释甚难。从“探迹幽隐,凡文字之未解者、事物之难究者,考其出处而明之,多引经史而证之,间亦附以己意,使后之学者开卷了然,有若亲承提诲于函丈之间”,可知曹好益撰写《家礼考证》的原因,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为了让后世学人读懂、传释《家礼》。

二是曹好益尊奉朱子之心。曹好益所属的退溪学派在李朝时期具有较大影响力,此学派典型特征即尊奉程朱理学、摒弃阳明心学。曹好益作为门生,自然对朱熹之学极为尊崇。金堉序曰:“朱子好礼之心,即先圣之心也……先生好礼之心,即朱子之心也。传所谓其揆一也者,岂不信哉!”在金堉看来先圣、朱熹、曹好益三者在“好礼之心”上皆“揆一也”,三人都崇好礼学。因此曹好益编撰《家礼考证》,既表明了自己尊奉朱熹的心性,又扩大了朱子学说的影响力,实乃两全其美。

三是朝鲜世风日下,亟需重塑社会道德。十六、十七世纪之交的李氏朝鲜,遭到了“建储之争”“壬辰倭乱”等事件的冲击,社会风气极为撕裂。朝堂之上,党争不断。“东西党争”“南北分党”“四色党争”此起彼伏。党派间为了彼此攻讦,各自拉拢一批礼学家,意图掌握事件解释的合礼权,礼学派系的分流使得整个社会陷入礼制危机,此时思想困惑,礼仪诉讼之事频发。因此,曹好益认为“世益下而礼益坏”,世风败坏到亟需整肃的程度。那么如何整肃社会风气呢?他认为应归沐儒家传统,“辅以修齐治平之道”,以“著考证以明之”的方式,通过《家礼》的传释,使得人心向化,“自家而国”达到“为国以礼之效”。

由上可知,《家礼考证》诞生的原因与背景较为复杂,一方面是曹好益亲承老师李滉的教诲,闻道甚早且礼学知识丰富,具有编纂《家礼考证》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因为《家礼》早期因文本晦涩在朝鲜难以流传,曹好益作为退溪学派一员,深受学派“尊奉朱子”思想的影响,因而他希望通过编撰《家礼考证》表明自己尊奉朱子之心,也以此扩大朱子学说的影响力。同时在社会背景上,十六、十七世纪之交的李氏朝鲜正经历内忧外患,朝堂之上党争不断,使得社会急剧撕裂,故曹好益认为在世风日下的时候,亟需《家礼》重塑社会风气。

1.2 《家礼考证》存世版本概况

现存《家礼考证》传世版本,约有三种,现据刊印形式,可分为刻本与抄本。刻本以其行款来分,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十行本,一种是十一行本;抄本,则仅有一种日本抄本。首先是十行本,分别藏在中山大学图书馆、西北大学图书馆、延边大学图书馆、韩国庆星大学图书馆、韩国梨花女子大学中央图书馆、韩国延世大学学术信息中心图书馆等。现以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本为例,略介此书信息如下:

《家礼考证》七卷,(朝鲜)曹好益撰。清顺治三年(仁祖二十四年,1646年)朝鲜闵应协刻本。此书封皮黄色,朱色线装订,内有界栏。全书分为三册,以“天、地、人”为册目;框高21.2厘米、宽16.6厘米;每半叶十行二十字,注文小字双行,字数同;白口,上下双花纹对鱼尾,版心中端题有“家礼考证”及卷次。书中有插图。书前有朝鲜仁祖二十四年(1646年)金堉撰《家礼考证序》。

再者是十一行本,主要收藏在台湾汉学研究中心、韩国成均馆大学图书馆、韩国学中央研究所藏书阁图书馆、韩国高丽大学图书馆、韩国忠南大学图书馆、韩国奎章阁等。现以台湾汉学研究中心和韩国成均馆大学图书馆藏本为例,首先略介台湾汉学研究中心载此书的信息:

《家礼考证》七卷,(朝鲜)曹好益撰;(朝鲜)金堉等编,清顺治三年(仁祖二十四年,1646年)朝鲜闵应协刊本。3册;匡20.5×18公分,线装。有微卷。正文卷端题“家礼考证卷一·仪章度数”。序:“丙戌九月下澣门人资宪大夫礼曹判书兼司知春秋馆事,世子右宾客金堉谨书。”11行,行20字,小字双行字数同。双栏,版心白口,双鱼尾,中间记书名卷第,下方记叶次。刻书地:朝鲜。朝鲜者:闵应协。藏印:“有酒/斋”白文长方印、“名言/允念”白文方印等。

而韩国成均馆大学图书馆的藏本,全文影印在《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二辑经部,据书前提要曰:

《家礼考证》七卷,朝鲜曹好益撰,韩国成均馆大学藏朝鲜仁祖二十四年(一六四六)序刊本,共三册。书高二十八点五厘米,宽二十一厘米,四周双边,每半叶框高二十一点五厘米,宽十七点六厘米。每半叶有界栏十一行二十字,注文小字双行,白口,双花纹鱼尾。是编引据经史究考《家礼》未明之处,并间摅己意,卷首附一六四六年其门人金堉序。曹好益(一五四五—六〇九),字士友,号芝山,昌宁(今属庆尚北道)人,李朝中期性理学者,有《芝山集》《易象说》等著述[5]。

以上两种刻本,边框、鱼尾等基本特征相同,书前皆有朝鲜仁祖二十四年(1646年)金堉所撰《家礼考证序》,仅行数、尺寸不同,两书皆署为“朝鲜仁祖二十四年”闵应协刻本。囿于史料拮据,二者未知先后,故尚存疑,以供学界参校。

最后是日本抄本。现存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经核查,此书框亦为七卷本。分三册,高约二十五厘米,宽十九厘米,每半叶十一行十九字,注文小字双行。首尾两页都钤“昌平阪学问所”印,每册第一页均钤四印,三印在天头处,呈“一字形”,从左往右分别是“日本政府图书”“书籍馆印”“林氏藏书”,右下方地尾处为“浅草文库”印。

钤印为我们追索日抄本的流变提供了丰富的信息。首先为“林氏藏书”印。所谓“林氏”,即指德川时期的大儒林罗山(1583—1657年),史载林氏尊奉朱子之学,并热衷于收藏典籍,个人藏书一度逾万册,后毁于一场大火,他也因此郁郁而终。从钤印可知,日抄本最早是作为林罗山的私人藏书传入日本。然后归为“昌平阪学问所”。所谓昌平阪学问所,即指宽政九年(1797年)在德川幕府的支持下,将林罗山私家讲学的弘文馆改为由政府出资的公立最高学堂,因学堂地处神田汤岛的昌平阪,得名为昌平阪学问所,学问所的最高负责人名为大学头,由林氏后人林衡出任,故《家礼考证》一书,此时作为林罗山私人藏书,被归并入昌平阪学问所。继而为“书籍馆印”。书籍馆是明治五年(1872年)日本文部省在整合昌平阪学问所等基础上所设,由此《家礼考证》归入其中,被钤上“书籍馆印”。再又为“浅草文库”印。明治七年(1874年),书籍馆被撤销,所藏图书转入位于东京的国立浅草文库,故此时又被钤上“浅草文库”印。最后为“日本政府图书”印。明治十四年(1881年),浅草文库关闭,约14万册藏书被转入国立公文书馆,故“日本政府图书”印章即入国立公文书馆时所钤。

日抄本相对刻本来说略有不同。一是日抄本在准确性上远低于刻本。如日抄本在序文有句“顾其为书,出于先圣遗经,微辞奥义,有难尽议,学者病之”,刻本作“有难尽识”,虽然语意相差不大,但很明显此句表明后世学者连最基本的《家礼》文意都难以识别,阐发议论更无处谈起,故此处刻本的“识”字更合语意。又如卷一“寝庙正庙”条下,日抄本为“陈师道曰:乡饮荐脯,出自左房……”,刻本作“陈祥道(后同)……”。现查“乡饮荐脯,出自左房”一语,源于陈祥道《礼书·乡饮篇》,且陈祥道师从王安石,一生致力于礼学事业,陈师道对礼学则无著述,故此当为陈祥道。二是日抄本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字迹糜烂不堪,加之抄写时异文较多,使得全书难以识读。由此可见,刻本无论是文本准确性还是行文可读性,都优于日抄本。

综上,我们通过以上《家礼考证》若干版本之考察,较为清晰地揭示《家礼考证》之存藏与版本差异,希冀对学界未来研究朝鲜《家礼》类著作及域外汉籍有所帮助。

2 《家礼考证》对《朱子家礼》的传释

2.1 《家礼考证》的修撰特点与传释方式

曹好益并未死板地遵循朱子《家礼》的体例,而是按照自身对于它的理解,采取重点突出的方式,诠释与探究相关名物、仪式,大体类型如下:

首先是人名物名。《家礼》所引诸多人名,对于当时朝鲜人来说无疑是陌生的,因此曹好益提点出相关人名,一一给予了解释。如卷一便解释了“司马氏”“程氏”“横渠”“杜佑”等人名,大体介绍他们的生平经历。以“司马氏”为例,“司马氏,名光,字君宝,涑水先生,陕州夏县人,父池,再任光州光山令,生公,因名光。哲宗朝拜相,封温国公,谥文正,所著有《书仪》。”可知,曹氏博学于文,熟稔于司马光生平经历,不仅注明其字号来源、任官经历、父辈情况,而且还阐述了他死后谥号与生平著作。对物名曹氏亦有注。如卷一,曹氏对西京做注:“宋都,汴以洛阳在汴西,故称西京。”又如卷三“幞头”:

《二仪实录》,古以皂罗三尺裹头,号头巾。三代皆冠列品,黔首以皂绢裹发。至周武帝,依古三尺裁为幞头。唐马周交解为之灸毂子,曰:右者以名幞头,但空略髻而已。隋大业中,着巾子以桐木为之内外……见温公《书仪》《后山谈业》又曰到本朝大宗时,又以藤做骨子,以纱糊于上……固非古制,然世承用已久,姑书于此,使有取考云[2]254。

此段材料,曹氏首先引据唐刘孝孙的《二仪实录》,追溯了幞头早期的名称与性质,接着引述司马光《书仪》、陈师道《后山谈业》等书,阐述了它从尧舜至唐宋的形制、制作方式等方面的演化,最终曹氏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固非古制,然世承用已久”。现存之幞头均非古制,但世用已久,至于原样不可复得,从信手拈来的各类前人著述可知曹氏学识之深厚。

然后是他认为较为重要的词章。如祭祀仪式中的“告朔”,他对此释文为“程子曰:每月告朔用祭酒”;又如“封谥”为“如某国某公之类是”。曹氏认为这些词章,对于本国人而言,在理解上具有难度,故释文明晰之。为了使得国人更好地理解词章之本意,曹氏往往在释文时,较多引用朝鲜本国典故或风俗,以达通解之目的。如他对卷二“直领裳”解释便援引朝鲜服制“直领者,其领直下垂之……今妇人之服,交掩于前而束带焉,则如今男子之衣,疑其为制亦如此”。曹氏在解释直领裳的形制时,便援引当地服制,认为与现今女子服制类似,进而怀疑现今男子之服亦同与此。

再者是仪式步骤。曹好益对仪式步骤的流程,记载亦用力甚勤。在宏观仪式上,以卷七丧礼篇为例,曹氏详细叙述了丧礼的若干仪式步骤,从“沐浴”“饭含”到“剪爪”“敛礼”再到“入馆”与“送葬”,他都对整个流程给予了大幅度的关注。而在微观仪式上,曹氏也不厌其烦地进行描写,如“楔齿”:

复者降楔齿缀之。礼,楔齿用角柶。注为将含,恐其口闭急也。既夕……角柶……中央八口,而末向上……令以屈处入口,取出时易……尸南首,足北向,故以几角向南以夹之……角柶长六寸,两头屈曲[2]687。

上引可知,对于楔齿这一步骤,曹氏也进行详细的考述。他首先援引《礼记》“为将含,恐其口闭急也”,论证楔齿仪式的必要性,即“楔齿”是为“饭含”礼做准备。接着他描写楔齿所需工具“角柶”与“几角”的形制“中央八口,而末向上,长六寸,两头屈曲”,进而对“楔齿”的流程进行详细论述:“当举行完追魂仪式的复者,发现死者已死、不得复活后,便将死者按照南首北足的方位安放,紧接着用角柶楔入其牙齿间、以避免他嘴部闭合,用燕几固定住双脚、防止尸体僵硬的弯曲,为后面的‘饭含’与‘敛礼’提供方便。”从而可见,曹氏对“楔齿”仪式的描写,不仅引经据典、论据有力,而且整个流程环环相扣、逻辑分明,使读者能快速明晰此仪式的流程与方式。

通过我们以上的诸多分析,可知金堉在序文所云其师曹好益“凡文字之未解者、事物之难究者,考其出处而明之,多引经史而证之,间亦附以己意,使后之学者开卷了然”一语并非妄言。曹氏凭借“传极群书,研穷义理”的丰富知识,确实明晰了朱子《家礼》中词章难解之处。

2.2 《家礼考证》对朝鲜民风的匡正

如前所述,十六、十七世纪之交的李氏朝鲜,是一个党争频发、礼学分裂、礼讼渐起的时代,曹好益认为此时“世风日下”,需“辅以修齐治平之道”“著考证以明之”,因此他在书中借助注释,发起对朝鲜民风的抨击。以卷三冠礼“背子”条为例,曹氏引胡珵《苍梧杂志》认为背子为婢妾之服,因婢妾常立于主妇之后, 故曰“背子”。它是一种窄袖、半臂、直领长衣,拥有对襟,腋下开胯,腋下侧缝缀有带子,大体长及腰际宽短袖上衣,一般与长袖等物搭配。到明代,丘浚对“背子”理解开始有了转变,他将背子的行用范围限定在女性,并且只有命妇才能穿。这使得原本认为“卑贱”之服变为专属“命妇”之服。

此种转变引起了曹好益警惕,他认为“冠服之制,在中朝,去宋仅数百年,而丘氏已不得其制,矧在丘氏之后,又百余年乎”。宋明相隔仅数百年,此时明人丘浚已不知背子之制,而他本人又距丘氏百年有余,故背子具体形制,恐怕再无知晓。

紧接着他对朝鲜现今男女服饰展开批判,他认为朝鲜虽“一尊华制”“旧俗相承”,对中华文化遵从与传承甚久,但亦有“不知为状者”,特别在乡野之人,他们“跧伏穷乡”行用的服饰之制更为鄙陋。所幸现在朝鲜使者能前往中国,可与中国人“项背相望于途”,这使得使者能随时“询问其制”,明晰中国服饰之制,进而有利于朝鲜民众革除本国“千古之陋”,可谓他们国家“衣冠之一大幸”。随后曹氏以更为激烈的语气,批判当地妇人的髻发“尤为无理可笑”。由此可知曹好益对匡正本国民俗激烈的态度。

相似内容还见于卷七丧礼“七七”条,曹好益引据刘泗洙文,批驳了当时民间丧俗中盛行的“七七”斋祭。曹氏赞同刘氏对“七七”的看法,认为这种祭祀仪式与佛道无涉,而是直接来源于儒家的“虞”礼,“诸侯七虞,以七日为节”“自春秋末世也,大夫僭用诸侯七虞之礼矣”,可知七七斋本为诸侯七虞之礼为中华文化之正统,现世百姓不明缘由,“循习莫究其义”,错以为它们源自于佛教,在丧葬时“每七日必供佛饭僧,言见地下某王”的行为,过于荒诞不经,由此他希望通过摘录前人之言“以破世俗之惑”。

2.3 《家礼考证》传释之不足

当然,曹好益对《家礼》的考证亦有不足,特别是对于朱熹与后世学者在《家礼》仪式上的抵牾之处,未能辨清史实、弄清源流。现举一例证之,在《家礼考证》卷三《昏礼》“但不告庙”条中,曹氏在此对婚礼“纳币”时,是否需要举行告庙仪式,持模棱两可之态度,他一方面认为纳币“恐应当告”,另一方面又认为“纳采已告,故纳征不告”“丘氏之说,亦为有理”,曹好益对朱丘二人观点孰是孰非、区别何在并未深究,仅以“录于此”为结语,我们认为这并无说服力,想要解决上述问题,则需探析古礼与朱熹《家礼》在“纳采”与“纳币”仪式上的区别。

首先据《仪礼》载,婚礼仪式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步,《仪礼·士昏礼》云:“纳采用雁。主人筵于户西,西上,右几。”[6]可知纳采作为婚礼仪式的开始,媒人执雁入女方家,在女方祢庙中举行仪式。此处告庙并非双方聘礼的完成,仅意味着在女方先祖见证下,双方有意举行结合。自后婚姻能否成功,还需要男方进行“问名”“纳吉”等仪式,其中任何一项仪式的失败即意味着双方婚礼的中止。到“纳征”时,男方确认了女方适合自己,于是便以“玄纁束帛、俪皮”作为对女方家的聘礼。此时告庙,即意味着在先祖的见证下,双方聘礼关系的确定,不再毁坏婚约,继而请良辰吉日以成婚。

朱熹对婚礼的理解不同于古礼,他认为古礼过于驳杂冗余,于是改“六礼”为“三礼”,删“问名、纳吉、请期”,存“纳采、纳币、亲迎”。朱熹秉持着“礼多则繁、屡告则不敬”的思想,在《朱子家礼》中为保持对先人的恭敬,删削了告庙的次数。从“某之子若妹侄孙,蠢愚又弗能教。吾子命之,某不敢辞……某之第几女,若某亲某之第几女,年渐长成,许嫁某官某郡姓名之子,若某亲某。今日纳采不胜感怆”[7]等此类对话中可知,朱熹认为“纳采”即男女双方的定聘之礼,一旦“纳采”完成,双方即正式确定婚礼关系的成立,不再发生“悔婚”“退聘”等行为。也正因为“纳采”标志着定聘仪式的完成,所以才会举行“昭告先祖,后人娶妻”的告庙仪式。

从朱熹对“纳币”仪式的叙述也可证明上述的观点。在对“纳币”仪式的描述中,朱熹多使用“礼如纳采”“改采为币”等话语,这即表明在朱熹看来,“纳币”是“纳采”的附属,前者无论是流程还是重要性,都远不及后者。纳采已经表明双方婚姻的订立,故纳币只是助献“钗钏、羊酒、果实”等物,在“贫富随宜,少不过两,多不逾十”的能力范围内帮助新婚夫妇顺利组建小家庭。

由于朱熹对婚礼大幅度的删削,遭到了后世学者的反对,以丘浚为典型。丘氏在《家礼仪节》恢复了朱熹删去的三礼,将问名与纳采合并,将纳吉、请期归并入纳币,使得“虽无其名,而具其实”。丘氏延续了古礼的精神,较纳采而言,他更看重纳币的作用,即丘浚保持了古礼的态度,认为纳采只是婚礼仪式的一部分,此时的告庙并不意味着婚姻关系的确定,而纳币则不同,纳币标志着双方婚约的订立。

总之,由于朱熹与丘浚对“纳采”与“纳币”的重视程度不同,导致了他们对纳币是否需要告庙的不同理解。这种差异反映在文本上,引发了曹好益的困惑,曹氏虽然看见了《朱子家礼》与丘浚《家礼仪节》在“纳币告庙”上的不同记载,但他并未理解二者为何会产生抵牾?致使他只能在“恐亦当告”与“丘氏之说,亦为有理”之间莫衷一是,最后以“录于此”草草结尾。此处解经之缺点,源于曹氏对儒家经典文本理解与时代礼仪流变认识不足所致。

3 余论:《家礼考证》与十七世纪的朝鲜《家礼》学研究

通过以上对《家礼考证》的深入探讨,我们明晰了曹好益传释《家礼》的特点、方式与不足,那么《家礼考证》在汗牛充栋的朝鲜《家礼》类著作中占有怎样的地位?换言之,即此书对我们未来研究朝鲜的学派史、《家礼》史有何意义呢?这无疑是值得反思的问题。

首先,我们认为《家礼考证》是曹好益为维护自身学派做出的努力。如前所述曹氏作为李滉的门生,身为退溪学派之一员,他的《家礼考证》问世,充实了退溪学派的《家礼》学研究成果,顶住了栗谷学派在《家礼》研究上的一家独大。退溪学派在《家礼》学的论著上,先后有李滉《退溪丧祭礼答问》、曹好益《家礼考证》、郑逑《五服沿革图》、柳成龙《丧礼考证》、金诚一《奉先诸仪》等书。然栗谷学派的学人著述也异常丰富,前有创始人李珥《栗谷祭仪》,后有死配成均馆文庙的沙溪先生金长生,由他创作的《家礼辑览》更被后世誉为朝鲜《家礼》类著作的巅峰,这使得栗谷学派在《家礼》研究上影响愈发壮大。曹好益《家礼考证》虽远不及金长生《家礼辑览》影响大,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充实了退溪学派的论著,为本学派在《家礼》研究传承上作出了贡献,有力于后世的《家礼》研究进入良性循环。

再者,我们认为《家礼考证》促进《家礼》学研究的良性循环,继而对后世《家礼》研究作出铺垫。在他之后,《家礼》类著作有南道振《礼书札记》、李滓《四礼便览》、李瀷《星湖先生家礼疾书》等,它们继承了《家礼考证》的考据精神,在名物考释时更加注重名物、仪式、礼文的复原,这使得他们在曹好益开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往日赵曜曜在探讨朝鲜《家礼》“祠堂五架”的说法时,就指出南道振的《礼书札记》,沿袭了《家礼考证》在祠堂内部结构的“前庋、前楣、栋、后楣、后庋”五架说[8]。可见,曹氏的名物词章释读之法对后世学者产生重要影响,使得他们每在撰写《家礼》时,必以该书作为参考,故可认为曹好益的《家礼考证》一书,大大推动了朝鲜礼制史的研究走向精细化。

最后,我们认为在《家礼》学研究上,以《家礼考证》为代表的考释派的出现,除了推动了《家礼》学研究走向精细化外,更标志着十七世纪朝鲜的《家礼》学研究开始摆脱单调乏味的文字重复、微言大义,走向追溯礼源、文本自觉,让研究范式从空泛的义理之说转为实证的考据之学。

自十四世纪以来,《家礼》东入朝鲜,郑梦周较早就关注了此书,史云:“时俗丧祭专尚桑门法,梦周始令士庶仿《朱子家礼》立家庙奉先祀。”[9]李朝的建立,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统治,决意尊奉《家礼》。太祖李成桂死后“上擗踊呼泣,声闻于外,治丧一依《朱子家礼》”[10]即是明证。情随事迁,至曹好益时代,《家礼》在朝鲜流传业已三百年。众所周知,任何一项制度在长时段的演变中都会走样、变形,《家礼》亦不例外,这便是曹好益在“冠服之制”条中,感叹“中朝去宋仅数百年,而丘氏已不得其制,矧在丘氏之后,又百余年乎”的原因。

当时朝鲜学者虽然尊崇《家礼》,但对《家礼》的研究还是单调的礼文重复、微言大义,包括李滉《退溪丧祭礼答问》、李珥《栗谷祭仪》都是借传释文本之名,行微言大义之实,他们在论著中肆意发挥自己对《家礼》仪式的看法。但以曹好益《家礼考证》为标志,包括同时期偏后的金长生《家礼辑览》都开始偏重于名物词章、仪式程序的考释,并逐渐反思《家礼》文本的形成与源流。彭林分析过《家礼辑览》指出:“乾嘉以后,汉学复兴,考据之学臻于极盛……然而,此时与中国学术界交往密切,并且熟知考据之学成就的朝鲜学者,寥若晨星。由此,人们多以为朝鲜时代学术偏枯。今读沙溪金长生的《家礼辑览》,发现上述印象需要修正。”[11]彭林先生与本文关注的著作虽不同,但他亦感受到此时朝鲜学风的转变,这可佐证我们上述观点当为不误。现今看来曹好益、金长生等人的考释存在着些许差错,但瑕不掩瑜。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以曹好益《家礼考证》等书为代表的《家礼》考释类著作的出现,标志着十七世纪的朝鲜《家礼》学研究从空泛的义理之说转为实证的考据之学。

有趣的是,朝鲜学风的转变,似与中国同步发生,甚至更早。众所周知,自阳明心学流行于世,学者多“以明心见性之空言, 代修己治人之实学”[12],使得晚明学风偏转浮躁、空洞。然天不灭斯文,明亡以后,以顾炎武、黄宗羲、孙奇逢为代表的学者逐渐反思明代学风之弊,表现在礼学研究上,便是他们逐渐舍弃了空泛的义理学,偏转于实证考据的经学,提出“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口号。由此观之,十七世纪的朝鲜与中国在礼学研究上,都在进行转型。彭卫民对此亦有关注:“朱子学在东亚儒学世界里‘太山遍雨,河润千里’式的播迁,再伴随着各族群实学思潮与民族情绪的涌动,使得17世纪以来东亚周边国家‘自文化中心主义’与族群本土认同意识逐步抬头。”[13]这佐证了我们的看法:即从十七世纪开始,同处于东亚文化圈的诸国,在学术风气上都在进行着某种改革,这种改革表现在朝鲜与中国的礼学研究上,即两国不约而同都开始重视礼文词章的考据实证、舍弃空洞的义理之说。

归纳全文,通过我们对《家礼考证》的考察,不仅明晰了曹好益创作此书的背景、原因,还可以看到此书在朝鲜《家礼》类著作中独特的作用,曹氏通过编撰此书,充实了退溪学派的《家礼》类论著,为本学派在《家礼》学研究上的传承作出了贡献,有力于后世研究的良性循环。他打破了对以往《家礼》学单调低质的辗转腾挪、微言大义的研究局面,使得学者们开始反思《家礼》在名物仪式、词章文藻、礼仪渊源的准确性,为后世学者提供了可供参考的创作蓝本,并推动了朝鲜《家礼》研究走向精细化。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家礼考证》对现今学界研究朝鲜学派史、《家礼》史具有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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