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 解言
十岁前我生活在湘西的一条河边,常常梦见自己是某种水生植物。
那时候仿佛生活在一种奇异的时间罅隙里,堂屋不挂钟表,更没有手表和手机,小孩成群结队在河滩上晃悠或泡进水里,时间不是可以衡量的物理量,而是某种感觉。夏天理所当然地占据一年中的大半部分时间,像被炎热气息吹起来的一只气泡,白亮亮的,晃晃悠悠漂浮在河面上。每天都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炽烈的阳光把河滩上的石头烤白,烤烫,一直到黄昏,这种坚硬的热才会软化,变成昏昏沉沉的风吹过新生的芦苇。火烧云沉甸甸地坠在屋顶瓦片上,整片天空都燃烧成明亮的橙黄色,又慢慢熄灭,只有远天的云如同即将烧尽的纸,从边缘迸发出变幻瑰丽的色彩,倏忽间又暗淡下去。天空灰蓝灰蓝的,纸片似的云飘一会儿就不见了,沉沉的夜幕里,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
灯也亮了,村口挂着一盏共用的大灯,自家人照明靠瓦数不高的灯泡,黄澄澄的灯泡被裸露的电线吊在梁下,如同一枚将熟的瓜蒌。村口的大灯则是白的,比月亮更亮,无数飞虫闹哄哄聚在一团扑扇翅膀,人也聚在灯下乘凉聊天。这里是风口,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幽幽凉凉,不像路上的风带着热烘烘的暑气。小孩子们坐得稍远一些,围在半明半亮的地方讲故事。
关于夜里听故事的小孩子们从哪里来,至今是个谜。大人们总是有数的,往往清楚彼此的身份,小孩子从来没有被数清过,认识的不认识的越聚越多,蘑菇似的冷不丁就一串串从阴影里冒出头来,讲到兴头上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或许跟地形有关,从山上看附近几个村的分布就像许多叠在一起的鱼骨,主干是一条沿河的路,由比青石便宜的麻石铺成,麻石路两边是木板搭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路有大大小小的分支,向不同的方向曲折延伸,有的分支通向另一条路,有的分支通向河流。在小孩子的视野里这些路是神秘的,沿着路一直走就能走到世界的尽头。粗糙的麻石路走多了人,在灯下泛着一层油亮的光,小孩子跟着大孩子,从四通八达的小路走到这里,等他们走熟了路,又会带着更远处的孩子过来。
其中一个更远处的孩子后来跟我成了好朋友,我们叫她小鱼,读音是“yú”,不知道是哪个字。她也不像任何鱼,皮肤白白的,长了一双丹凤眼,可惜头发又黄又稀疏,细胳膊细腿,显得头重脚轻。我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她,她说白天太热,还要做饭,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有多远呢?我知道要过两座桥,穿过一片油菜地,穿过坟头,还要穿过养着大狗和鹅的橘树林。太远了,所以她每天都来得晚走得早,但我会帮她补全那些错过的开头和结尾。有一回她为了表达感谢,给我带了一颗巨大的凉薯,那个凉薯比我俩的脑袋加起来还要大。她一路抱过来,比往常来得更晚,看着十分吃力。我们偷偷离开人群,蹲在洗衣服的台阶上把土洗净,用水里的石头将凉薯砸开,每一口都甜丝丝的。凉薯绝对是孩子间的硬通货,水分足,脆嫩,管饱,且比芦苇甘甜。
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更亲近了,且因为有人结伴,胆子也大了不少,会离开讲故事的人群,离开那盏大灯。这时候才发现月光原来也那么亮,白而透明的月光把河滩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河水缓慢而平静地流淌,夏夜澄澈得像水一样,我们就裹在这样的水里,似乎动作也变慢了,时间也变慢了。
漫步在夜间的河边就像在做梦,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余光里四处都闪闪亮亮,水波、细沙、跳出水面的鱼、萤火虫、猫儿刺的叶子、鹅卵石、背着甲壳的虫……细看又黑黢黢的,寻不到什么光。说出口的话也像梦呓,此时交流不再依靠语言了,我们肩靠着肩,腿贴着腿坐在河滩上,水流从脚背上凉凉地流过去,像两株依偎而生的轮叶黑藻,细长的叶随着水流交缠在一起再分开。河水的味道混着水藻和芦苇的香,淡淡弥漫在空气里。
小鱼的消失就像她的出现一样突然,某一天夜里她没有出现,然后她再也没有出现。
我试图找过小鱼,有几个孩子对她有印象,可是对她的了解还不如我。我也牢牢记得她说的那条路,但我没有找到养着大狗和鸡的橘树林。慢慢的,我有点记不清我们的对话了,也很少再跟别人提起小鱼。过年时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小孩子成群结队去外面玩摔炮,一位脸生的远房表姐让我们别往桥边去,说夏天那里淹死了一个小女孩。我问她,认识吗?她说不认识,不在我们这边读小学,那家人姓余,家里只有奶奶和孙女。
我觉得那不是小鱼。
当时我对死亡的理解是,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见不到了是件挺容易发生的事,即使我还小,在我的回忆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从某一天开始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甚至那一天平平无奇,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只是我们再也没能见面。所以我不是特别害怕死亡,然而又隐隐知道这和不能再见的告别相比,多了一些其他含义。关于小鱼的事情,当时的我不相信,不求证,也不伤心。
第二年的春天随着河滩上的芦苇一起从地里钻出来了。如果你在芦苇滩生活过,就会知道芦苇是不会被雪压倒的。雪地里最显眼的是爬藤的瓜蒌,它们野蛮而自由,四处生长,漫山遍野都是,平时从不显山露水,雪后却像一盏盏橙色的灯笼悬在高处,摘下来扔进火盆里,就可以等着嗑酥脆的瓜蒌籽了。芦苇则是低调的,河滩上白茫茫一片,它们安心地藏在芦花似的雪里休眠。立春头几天,芦苇还是去年的芦苇,格格不入的满滩枯黄色,然而从某一场雨开始,新生的芦苇齐刷刷地冒头,半截嫩生生的绿顶了出来,一节赛一节地你追我赶,越抽越高。细嫩的芦苇秆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淡紫色圆环,那是它们生长的印记。不久后,蒙蒙的春雨笼住河面,半阴不晴的天气里,独属于春的鲜亮明翠在雨中越聚越浓,几只大白鹭迈着细长的黑脚从苍翠的芦苇中振翅飞出,春天快要结束了。
春天的末尾,我依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河边。伙伴们不在的时候,白鹭、芦苇、棕头鸦雀、螃蟹甚至大鹅都可以是我的伙伴。我给它们起名字,编故事,拣螺,从河里挑出彩色的石头磨成粉分发下去,将河边废弃的房子(后来证实是狗窝)当作秘密基地,终日生活在想象构造出的世界里。我完全感觉不到孤独,反而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感到它们与我,以及我的伙伴们之间没有区别。
就是这样的一天,我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一只鸟,它侧身躺在地面上,羽毛蓬乱,随着河风微微颤动。我清楚地记得在它翅膀的顶端有一排湖蓝色的羽毛,随着角度的变化散发出淡淡的光泽,被其余灰扑扑的绒羽衬托得华美异常。我小小的心灵被这种美所惊动,情不自禁地用树枝拨弄了一下那些羽毛。它没有醒来,我却通过树枝感受到了奇怪的触感,软绵绵的,没有任何起伏与弹性。我意识到有什么已经发生,但手已经先于意识用树枝把它翻了个面,这个动作惊动了无数小虫子,它们从那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里纷纷扭动着钻出来。我大叫一声,扔下树枝转身就跑,在回家的路上出于恐惧踢飞了一只跟着我的大鹅。
我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任家里人怎么骂怎么劝也没有出来。直到半夜饿得无法忍受,灰溜溜从床上爬下来,偷偷摸进厨房里找吃的。自此之后我很久没有独自上河滩。以前很喜欢抱着狗,抱着兔子,甚至抱着一只温顺的鹅,喜欢跟他们热乎乎地贴在一起,摸摸蓬松的毛,感受怦怦的心跳,这会儿我通通不敢了,在想象中他们都变成和那只鸟一样的东西。我只有跟人共处时才觉得安心,躲在小伙伴组成的队伍里我可以稍微转移一点注意力。我突然丧失了在黑暗中的泰然自若,也丧失了跟河滩上的一切仿佛能随时沟通的亲密联系,甚至因为害怕黑夜,我开始觉得每一天都过得飞快。我从梦里醒来了。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河滩。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桥,那座桥也是木质的,搭着挡风避雨的屋檐。屋檐上郁郁葱葱生着许多苔藓与花草,后来我知道这种桥被称作“风雨桥”。风雨桥搭得并不严实,在木板和木板之间可以看到桥下深绿色的流水,长得像雉鸡尾羽那样的水草沿着水流轻柔地摆动,仿佛自带一种韵律,我常常看着它们出神,似乎自己的思绪也能随着这些水草被慢慢理顺。这里适合等待与回忆,河流不再流向下游,而是以粼粼的波光流入我的眼睛。我沉入思维的水流里,水流以它的形式替代了我的思考。
走在这座桥上,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小鱼,这是她跑来见我的那座桥吗?顺着这座桥走下去,穿过油菜地、坟头和橘林,再过一座桥,是不是小鱼的家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者,这是表姐说的那座桥吗?毕竟它离我家最近。还有那只漂亮的鸟,我曾多次在河对岸的石头滩上看见它的同类蹦蹦跳跳,它曾是它们中的一个,就像我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群中的一员,他们也会孤零零去到某个地方吗?流水使我生出了太多困惑,没有人会认真回答,因为我太小了。
我从学校里学会了用铅笔画画。在学会拼音前,这成了我最重要的记录手段。在画完我认识的人和动物之后,我开始尝试用绘画记录一些事,比如我曾数次梦见那只让我害怕的鸟,然后从噩梦中惊醒。唯有一次我梦见那只鸟潜入了水中,变成一尾鱼,摆一摆幽蓝的尾巴,静静游入了河流,我也获得了一夜好眠。因此我的课本上至今保留着一只似鱼非鱼的鸟,不甚流畅的线条构成了它弯弯的躯体,两个鼓鼓的圆形是它的眼睛,它正展开半圆形的双翅,似乎想从课本的一角飞出去,花瓣似的鱼尾也高高扬起。十几年后,当我参观陕西博物馆的仰韶文化展区时,突然发现我年幼时画的这条鱼与陶盆上的鱼纹何其相似。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搜寻了关于鱼纹陶盆的资料,发现这种陶盆竟然不是用来盛装食品和水的,而是一种特殊的葬具。在古老的文化里,他们相信这种花纹可以帮助夭折的孩子渡过死亡之水,从而获得新生。六千年前的先民和湘西河畔一个小小的女孩,他们的想法在某一刻共通了。
在画完那只鸟之后的某一天,我从桥上走过,看见对岸河滩上许多紫红粉白的萝卜花在寒风中摇曳不定,萝卜花似的粉蝶轻盈穿梭于花间。突然,一只小鸟从芦苇中钻出来,一头冲进了花丛里,扑扇的翅膀上流淌着蓝色的辉光。一瞬间我突然想到我也会变得与那只鸟一样,奇怪的是这个念头乍一浮现,我童年对于死亡的恐惧就彻底消失。春华秋实,一年荣枯,生命早已在这条河上轮回了无数遍,我们只是其中之一。在我的记忆中,我再也没有在河滩上看见过蓝翅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