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一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这些诗词都是他再三斟酌、反复修改、不断完善的结晶。在此过程中,各种为毛泽东诗词“改字”的说法也屡见不鲜。特别是对《菩萨蛮·黄鹤楼》《沁园春·雪》《七律·长征》《七律·到韶山》四首诗词的“改字”最具代表性,本文即对以上四首诗词的“改字”进行探讨,以供读者辨别真伪。
“把酒酎滔滔”何以成为“把酒酹滔滔”
1927年春,毛泽东在黄鹤楼上写就了一首《菩萨蛮·黄鹤楼》,其中有“把酒酹滔滔”一句。据说,“酹”字最早被毛泽东写成“酎”字,是一位读者建议后,毛泽东改正过来的。这位读者是谁?根据目前看到的史料,有三个人自称为毛泽东“改字”。
第一位是黄任轲,他在《咬文嚼字》1966年第1期发表《〈菩萨蛮·黄鹤楼〉的一字之改》一文,记述了这件事。事情的大体经过是:1957年初的一天,当时还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的黄任轲从《解放日报》上读到毛泽东主席的诗词,其中,《菩萨蛮·黄鹤楼》末一句报上印的是“把酒酎滔滔,心潮逐浪高”。黄任轲怀疑“酎”是错字,正确写法应是“酹”。因为“酎”是名词,指反复酿制而成的醇酒;而“酹”是动词,指把酒浇在地上,以示祭奠。结合《菩萨蛮·黄鹤楼》的词意来看,应该用“酹”才对。后来,黄任轲致信毛泽东,指出了这一问题。1957年5月23日,中央办公厅代毛泽东复信黄任轲,信中说,你的来信毛主席已经看过,他说你提的意见是对的,嘱我们代复。
第二位是冯文冰。他当时是湖南资兴煤矿职工业余学校的一名教员。冯文冰建议毛泽东“改字”的故事见于齐得平在《党的文献》2009年第5期发表的《读者来信与“一字之师”——〈毛主席诗词十九首〉发表后收到的三位读者的建议信》。齐得平是中央档案馆研究馆员,在这篇文章中,他介绍说,1957年2月10日,冯文冰致信毛泽东,认为“酎”字是“酹”字的笔误。毛泽东认同这种观点,批示:“秘书室复以他的意见是对的。”
第三位是陈守治。此人曾是中华诗词学会成员、福建文史馆馆员。《福建党史月刊》1994年第5期发表了廖木荣题为《陈守治斗胆改毛主席词》的文章,记述了这件事。事情的大体经过是:1957年初,陈守治在读完《诗刊》创刊号后,觉得“把酒酎滔滔”的“酎”字,应为“酹”。4月17日,陈守治致信毛泽东,谈了自己的看法。5月3日,中央办公厅回信说,你的来信收到了,你所提的意见,毛主席说是对的。
黄任轲、冯文冰为毛泽东诗词“改字”一事,见载于《毛泽东年谱》。毛泽东对二人来信的批示保存在中央档案馆。陈守治为毛泽东诗词“改字”一事,未见官方权威读物记载,亦未见手稿。
是“原驰蜡象”还是“原驱腊象”?
1936年2月,在红一方面军由陕北准备东渡黄河进入山西西部时,毛泽东写下了《沁园春·雪》。在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9月版《毛泽东诗词集》中,对词中“原驰蜡象”中的“原”字作了解释,但对“蜡象”一句未作注释。许多毛泽东诗词注家后来仅从字面意思出发,将“蜡象”解释为一种白色的象,和前文中的“银蛇”是一种对应关系。
然而,在《毛泽东诗词集》封底选用的手迹中,毛泽东明明写的是“原驱腊象”。毛泽东诗词研究专家张仲举等查阅了留存下来的这首词的9幅手迹,发现8幅均写作“原驱腊象”,另一幅写作“原驰腊象”。张仲举等在《毛泽东诗词研究》2014年第1期刊文《“原驱腊象”为什么不能作“原驰蜡象”》,对此进行了说明。显然,从手迹来看,《沁园春·雪》绝大多数写的是“原驱腊象”,只有一幅写成“原驰腊象”。且无论如何,“腊象”均没有写成“蜡象”。那么,在《毛泽东诗词集》中,为什么“原驱腊象”会变成“原驰蜡象”呢?对此,诗人臧克家曾有过一段回忆。
1957年1月14日,毛泽东约见了《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袁水拍和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臧克家。谈话间,毛泽东赞扬了臧克家在《中国青年报》上评论《沁园春·雪》的文章。臧克家便向毛泽东请教“原驰腊象”的“腊”如何解释,毛泽东反问臧克家如何解释。臧克家建议,改成“蜡”字较好,这样可与“银蛇”相对。毛泽東赞成这种改法,并请他替自己改过来。臧克家后来将这段回忆写成了题为《人去诗情在——追忆我与毛主席谈诗及其他》的文章,刊发在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的《缅怀毛泽东(下)》一书中。这段回忆虽然解释了为何将“腊象”改为“蜡象”,但并没有说明为何改“驱”为“驰”。
也有学者指出,臧克家这段回忆只是孤证,可信度究竟多高,并不好说。因为1957年1月25日《诗刊》创刊号出版时,只是改“驱”为“驰”,“腊象”并未作修改。另外,从毛泽东留存下来的手迹看,他似乎更愿意使用“腊象”而非“蜡象”。“腊”是“真腊”的简称,即今柬埔寨。“腊象”即真腊象,是一种白象,历史上一直作为贡品向中国朝贡,《明史》对其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毛泽东熟读二十四史,当然知道腊象,故在词中用“腊象”表示白色的大象,与“银蛇”相对。
“一位不相识的朋友”是罗元贞吗?
《七律·长征》写作于1935年10月,是毛泽东诗词中唯一一首全面反映红军长征历程的作品。其中“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中的“水拍”二字,原为“浪拍”,是毛泽东接受“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后改的。1958年12月21日,毛泽东在批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时,专门就此写下一句注释:“水拍:改浪拍。这是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如此改的。他说不要一篇内有两个浪字,是可以的。”
这位“不相识的朋友”是谁?学界普遍认为是罗元贞。罗元贞,广东兴宁人,当时执教于东北大学。关于建议毛泽东“改诗”一事,他经常向人提起,也曾撰文(见1987年8月22日《梅江报》发表的《漫谈〈七律·长征〉》一文)提及过此事。罗祖宁在《广东党史》1994年第4期刊文《中南海上赐华章》、苏永祁在《世纪》2003年第9期刊文《罗元贞为毛泽东改诗》、散木在《文史精华》2009年第5期刊文《毛泽东的“一字师”罗元贞及“诗案”》等,都对这件事作了叙述。
事情的大体经过如下:1952年元旦,罗元贞有感于新中国成立后天翻地覆的变化,便致信毛泽东,表达崇敬之情,同时谈了学习毛泽东诗词,特别是《七律·长征》一诗的体会。信中,罗元贞建议将“金沙浪拍云崖暖”中的“浪拍”改为“水拍”,这样就避免在一首诗中出现两个“浪”字(该诗第二句是“五岭逶迤腾细浪”)。1月9日,毛泽东回信说:“元贞先生:一月一日来信收到,感谢你的好意。此复。顺颂教祺。”
罗元贞为毛泽东“改诗”的故事流传甚广,加之他本人曾展示出毛泽东回信的手迹,所以,学界多称他是毛泽东的“一字师”。然而,也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罗亚辉等在《广东党史》1995年第12期刊发的《罗元贞的“一字师”是假的》、林钧南等在《广东党史》1996年第12期刊发的《“罗元贞一字师”之我见》等,都对此事进行了澄清。主要观点集中在:一、中央档案馆保存的罗元贞写给毛泽东的信中,只字未提建议修改《七律·长征》一事;二、罗元贞在回忆为毛泽东“改诗”一事时存在前后矛盾的情况;三、毛泽东在给罗元贞的回信中,只字未提“改诗”一事,“感谢你的好意”并非是感谢罗元贞为其“改诗”,而是感谢罗元贞表达的崇敬之情;四、毛泽东既然给罗元贞回信,说明二人已经相识,毛泽东后来所说的“一位不相识的朋友”,显然不是指罗元贞。
笔者查阅《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毛泽东年谱》《毛泽东书信选集》等官方编撰的权威读物,均未见到有毛泽东与罗元贞相关书信往来的记载。所以,这位“不相识的朋友”究竟是谁,一时难以定论。
毛泽东有“半字师”吗?
1959年6月25日,毛泽东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韶山。重回韶山期间,毛泽东写了一首《七律·到韶山》。其中,“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中的“咒”字,最初为“哭”字。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毛泽东接受了时任中共湖北省委副秘书长梅白的意见修改的。
1980年代后,梅白在撰寫回忆文章时将这件事披露出来,称当时是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印发了这首诗,并向他征求意见的。因为这件事,毛泽东后来尊称梅白为“半字师”。梅白为毛泽东“改诗”的说法流传甚广,许多作品对此都有刊载。比如,刘汉民编辑的《毛泽东谈文说艺实录》、公木等编著的《毛泽东诗词·掌故佳话》、田圣德编著的《毛泽东与文化人》等书中,都采纳了这一说法。
此事真实与否也引发了质疑。中共中央党校教授、毛泽东诗词研究专家胡为雄撰写了《毛泽东在韶山让梅白改过诗吗?》一文,刊登于《毛泽东思想研究》2015年第9期。文章认为,梅白“不可能在1959年庐山会议初期为毛泽东改诗”,梅白本人“制造了自己在庐山为毛泽东改诗并被毛泽东称为‘半字师的谎言”。胡为雄的主要理由有:第一,梅白没有资格参加庐山会议,这一点从参加过会议的人的相关回忆录中均可得到证实;第二,1959年7月4日毛泽东与王任重、刘建勋谈诗,梅白不在场;第三,梅白所谈陪毛泽东游九江及处理有关郭小川事也是虚言。
但从目前留存下来的有关这首词的两幅手稿看,确实有由“哭”改为“咒”的情况。这种修改是如何发生的?目前尚没有直接材料说明。但有关这首词的修改,毛泽东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1959年9月7日,毛泽东将这首诗和《七律·登庐山》一并抄送给秘书胡乔木,并写了一封短信:“诗两首,请你送给郭沫若同志一阅,看有什么毛病没有?加以笔削,是为至要。”郭沫若反馈意见后,9月13日,毛泽东又致信胡乔木:“沫若同志两信都读,给了我启发。两诗又改了一点字句,请再送沫若一观,请他再予审改,以其意见告我为盼!”至于将“哭”改为“咒”,是否是在这个过程中郭沫若提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摘自《炎黄春秋》曾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