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

2023-04-12 00:00:00王乃飞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4期

我又想起了我小时候的那次出门。

在我们这里,离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就叫“出门”。村里有好几个在外面工作的人,很长时间才回一次家。还有村里几个人在外面干修帆布的活,每年也要出门一段时间的。村里都把这些人叫“外头的人”。在乡亲们眼里,他们都要被高看的,是有出息的人。

可我从小就患有小儿麻痹症,只能爬着在地上走,门口的一块石头,便是我瞭望外界的唯一平台。出门,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事。

亏了我有个好朋友卫子,经常给我讲出门的事,我的世界才不至那么狭窄。

卫子家在村子的另一头,他腿脚很灵,跑起来一阵风似的,可他却喜欢和我玩。卫子从来不和我打架,也从不和我做跑跑颠颠的游戏。

我们在一起,娘最放心了,大门也不锁就让我们在家里玩。后来卫子上学了,我却只能在家,可过星期,卫子总要到我家来玩一次。

我羡慕卫子的两条腿,他能到很多地方,而我却不能。

卫子有一次跑我家来说:“我出门了,跟爹到镇上了。”

卫子家有一辆大马车,收完庄稼,卫子爹也不闲着,就赶着大马车出去收粮食。

粮食到各个村里去收,从很多门里收来粮食,多的几袋子,少的十几斤半袋子。等攒够一车粮食了,就到镇上的收购站里卖掉。一斤粮食里赚一分钱,一车就赚不少呢。

那天,正好卫子爹去镇上送粮食,卫子跟着爹出去,一来他想见见世面,二来他也能给爹看看车,爹也轻快。

这次父亲把马车赶到了镇上,卫子也看到了镇上是个什么样子。

“镇上是个什么样子?”

镇上对我来说就算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这些年来,我只从别人嘴里听说过镇上,有人到镇上赶过集,有人到镇上办过事……

卫子也正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镇上,大着呢,从东望不到西边,路是笔直笔直的,房子一排一排的,哪像咱这里,都是些小胡同。对,对,路,咱就先说说路吧。镇上的路哪像咱村里的路呀,那路又宽又平,路上铺了一层黑黑的油,马车在上面一点儿也不颠簸,那蹄子踏上却格外响。在路旁的大树下,还有卖水卖冰棍的,水就放在一个大桶里,有糖水、绿豆水,在一个箱子里还有冰棍。我和爹走到那里,口渴了,爹就要了两碗水,我要的糖水,爹要的绿豆水。临走爹又给我要了一支冰棍,让我路上吃……”

卫子给我讲了些镇上的事,一时我脑子里都盛不下了,凭着想象,很难在脑子里具象化,就只能先听着。

等爹娘从地里回来,我又问爹娘:“镇上的公路是用油铺的吗?下雨也没泥巴吗?”

爹娘都到镇上去赶过集,他们当然知道。爹说:“那油就是沥青,铺了沥青,下再大雨也没泥巴了。”

这更证实了卫子对镇上的描述。

又过了几个星期,卫子拿着本小人书跑到我家,小人书崭新的,他对我说:“我又跟着爹去送粮食了,这是爹给我买的。”

这次卫子跟爹到镇上,送完了粮食正赶上晌午,爹就领着他到火烧铺里吃了两个火烧,又给他买了这本小人书。

“卖小人书的地方,叫新华书店,是父亲打听着去的,我到那里都没认出来。其实那几个字我都在课本里学过的,只是他们写得太草了。新华书店里只有三个人,他们都捧着本书在看,你相中了书,按价给他钱就行。这个工作太好了,我长大了,要是能在新华书店上班,就好了。”

那本小人书,在我手里翻了好几天,我就想:我如果能在新华书店里,买一本小人书多好呀。

又过了几个星期,卫子又来了,说:“我到镇上看电影了,电影是武打片《少林寺》,那里面可能打了。”

这次,爹和卫子卖掉了粮食,路过电影院,正好那里要放电影,很多人都在买票,爹就停下马车,给卫子买了票,叫他进去看。卫子问:“爹,你咋不看?”

爹说:“电影还不和戏匣子里差不多,我不稀罕。”

外面有卖瓜子、果子蘸、蜜饯的,父亲还给卫子买了点儿瓜子,让他看电影的时候吃。

卫子就在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等出来的时候,爹还在车上等着他。

我听着卫子对镇上的描述,没事就在家里想象,把那些事综合起来,就成了我对镇上最初步的认识。

卫子已经念三年级了,过星期经常就会到我家来玩,我们不是同学,按说没什么共同语言,而我们却特别能聊得上来,一玩起来就什么也忘了。

那一次,卫子来我家,对我说:“我又去镇上了。”

“你爹又去卖粮食了吗?”

“不,这次是我自己骑着自行车去的。”卫子早就会骑自行车了,村里和他这么大的,除了我,都骑着自行车很溜。

我问:“这么远的路,你没迷路?”

“我跟着爹去了几次,早就摸清路了,只要村里的路不迷糊,到了大路上都是笔直的,闭着眼跑就是了。”

“这次你又看到什么了?”

卫子脸上充满了兴奋,说:“我看到镇上要盖高楼了,好几层呢,比电线杆子都高,我还看到好几辆轿车呢!”

我向远处看了看,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外面真好呀!”

卫子就说:“要不我带你出去吧,我的骑车技术可好了。”

我说:“那车座子那么高,我爬不上去呢?”

卫子说:“要不我把车子靠墙上,你慢慢地爬上去……”

我看了看卫子瘦小的身子,又摇了摇头。

卫子再一次提起到镇上,是一个多月后,他又去了趟镇上,这次他说:“新华书店里又进了好多小人书呢,摆在架子上一排一排的,真好看呀。”

我说:“有《隋唐演义》吗?”

“好像有。”

“有《烈火金刚》吗?”

“也好像有吧,那么多小人书,我怎么能看得过来呀?”

“你咋不买两本来看看?”

卫子笑了笑,说:“我没钱呢,我攒了一块多钱,到镇上买了几张贴画,看了场武打录像就花没了。”

我倒是有几个零钱,说:“我给你钱,你给我捎两本来吧?”

卫子却说:“万一你不中意咋办?”

这事又难办了。

卫子在我家院子里转了一遭,回来就说:“我有办法了!”

我问:“什么办法?”

卫子说:“用你那个车斗,套在我自行车上不就行了吗?”

院子南墙的棚子里放着一个车斗。那是几年前爹赶集卖鱼时要的,把车斗套在摩托车上就走。父亲卖了几年的鱼,也没赚到多少钱,后来干烦了,就把车斗往棚子里一放,在家安心地种地了。

这车斗在棚子里好几年了,有的地方都生锈了,爹只有在拉庄稼的时候用两次。

卫子这个主意,激起了我的野心:这个车斗闲着也是闲着,套在车上不就能走吗?可我还是有些担心:“能行吗?”

“怎么不行呢,你坐在车斗里,我蹬着车子,只要走出那些土路,到大路上就好说了。”

我还是有些顾虑:“大人要是不愿意呢?”

“我们早早地就走,赶在他们晌午吃饭前回来,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我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想出门一直是我的一个愿望,好朋友卫子都不怕了,我还要那么多顾虑干什么呢?我们商量好了,明天早上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我们把车斗套在自行车上,去镇上逛一遭就回来。

卫子走后,我也一直没闲着,做好明天出门的准备。我从床底下拿出个铁盒子来,那里有我攒了很长时间的五块多钱,有钢镚子也有纸币。我又拿出几件新衣服来,明天去镇上穿上。我想起,爹那年出门跟人干活,都是带着被褥的;哥那年到梁山学种蘑菇,娘还给他煮了一锅鸡蛋,让他在路上吃。我也算是出次门呢……

晚上爹娘回来,吃饭的时候,我还有意无意地问起到镇上的一些事,比如走哪条路近,到镇上怎么说话……问这些的时候,我还尽量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激动。

亏了他们没察觉到什么,爹边喝着酒,还跟我说了一些到镇上的趣事,我都默默地记下了,或许明天到镇上能用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摸着衣兜里的钱,兴奋地想着,到镇上后干什么?是先买冰水喝,还是先到新华书店里看小人书,或是到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吧……

这么想着,我就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坐在了车斗里,卫子在前面蹬着车子,他蹬得很猛,我在车斗里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那些树木、房子、草呀什么的,都哗哗地往后闪着,害怕被我们撞着。那些坑坑洼洼的路,只能使车子颠一下子,都不算什么困难了。

路越来越顺了,我们的车走在一条柏油马路上。

果然,我们很快就到了镇上。路边有一个卖水卖冰棍的老太太,我有些渴了,卫子蹬了一路车子更累了。我就花六分钱买了两碗糖水,我们咕咚咕咚一口气喝进去。另一个箱子上用红漆写着“冰棍”,我想每人再买一支冰棍,但又怕钱不够,还不知小人书花多少钱,等买了小人书,看了电影,剩下的再买冰棍。我们又找到了新华书店。我看到里面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小人书,《三国》的、《隋唐》的、抗战的都有,花花绿绿的,我拿着那钱,都不知道买哪本了,最后我买了两本,一本是《孙悟空》,一本是《敌后武工队》。

然后,我和卫子又骑着车子在镇子上转,我看到了学校,看到了医院,又看到了电影院。电影院里正在上映一部电影,我拿出一块钱来,五角钱一张,买了两张票。进了电影院,电影演的是什么,我却脑子里一片模糊,我只是觉得到处都黑咕隆咚的。好容易找到了座位,等电影开演了,我却觉得有些憋得慌了,我要尿尿,可能是刚才喝那碗水有点儿多了。可电影院里挤得满登登的,连个放手脚的地方都没有,想出去就费劲了。我也没好意思跟卫子说,只有憋着,我这才知道憋尿的滋味也很难受。等最后实在熬不住了,电影也结束了。电影院的门一下子开了,里面的人像开了闸的水,哗哗地往外走。我急着要把那泡尿撒出去,更是恨不能一步就迈出去。外面的光线射进来,照在我脸上,却让我一下子睁开了眼。

等我睁开眼,才知是个梦,可有件事却是真的,我需要尿尿了。我悄悄打着手电,在尿盆里撒了一泡尿,又照照墙上的钟表,才夜里一点。我听到另一张床上的爹娘都睡得很沉,又钻进被窝里,这下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盼着爹娘早一点儿下地,我就可以实行我的出门计划了。其实爹娘也如我所盼,吃了饭早早地就拿着工具出去了。

不长时间,卫子来了,他骑来了家里的自行车,再把车斗拉出去用一根绳子绑紧了。我的出门计划就要实现了。

我爬到车斗里,卫子说了声“走了!”蹬起车子来,那车斗发着吱吱扭扭的声音,就跟着自行车跑了出去。

卫子蹬着车子,很快拐出村子,又过了几个村庄,我在车斗里,看着那些房屋、树木、电线杆子……都呼呼地从我身边闪过,我说不出的高兴。

眼看就要到大路上了,我光顾高兴,却觉得身子一忽悠,轰隆一下子,车斗和自行车分开了。我在车斗里一闪,头磕了一下子,倒没什么大碍。

卫子蹬车子太用力了,也闪了他一下子,他的车子往前跑了老远才停下来。

等卫子再踅回头来,我们才发现,把车斗和自行车绑在一起的绳子开了,当初我们系的是活扣,还寻思着到地方可以让车子和车斗分开,没想到这一颠簸绳子就开了。我们又系了死扣,把车子和车斗绑得紧紧的,再也分不开了。

再往前走,那路就好走多了,虽然不是柏油的马路,却铺了一些沙石,见不着泥土了。这是乡里的路,再往前走就是镇上的马路了。

这时候,我却觉得卫子的车子有些慢了,换句话说,卫子不如刚上来蹬车子那么劲头十足了。卫子还时不时地把屁股撅起来,脚实实在在地踩下去。

我在车斗里有些担心,对卫子说:“要不就歇歇吧。”

卫子却没停下来,喘着粗气说:“不行,到镇上还有一段路,现在歇了,到晌午就回不来了。”

我只能任由他在前面蹬着车子,走了一段路,卫子就说:“到前面要小心了,有一个坑,避开这个坑,前面都是好路了。”

可正走着,又是轰隆一下子,我感觉车斗就要翻过来了,车子一下子停住了。车斗陷进一个大坑里,就是卫子说的那个大坑。

我心里怦怦乱跳着,卫子蹬了两下车子,没让车斗动一动,他又下来推车斗,使上了蛮劲,汗珠子直往下流,也没把车斗从坑里推出来。

我就问:“你不是说这里有大坑吗,咋没躲开呀?”

卫子脸都黄了,哆嗦着说:“我的车子躲开了,却没想到车斗没躲开呀!”

卫子费了几次力,没让车斗离开那个坑,他没办法了,蹲在路边直喘粗气。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在车斗里更没办法了。没想到还没到镇上,就在这里困住了。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向这边骑过来。等他近了,我看到车上是一个老人,他在车子上很稳。我跟他对了下眼光,突然想起爹昨天的话来—出门嘴要甜!我开口对老人叫了声:“爷爷!”老人就停住车子,看了看我们,才说:“你们是不是遇到事了?”

我就说:“爷爷,我的车斗陷到里面了。”

老人看了一下,又对我说:“小孩,你先下来,和我推上去。”

我一阵子为难。

卫子说:“爷爷,他不能动,他只会爬! ”

老人就让卫子在前面蹬车子,他弓下腰来在后面推,结果老人一用力,车斗就从坑里出来了。

车斗一出来,我就不住地向老人点头,说:“亏了你爷爷,亏了你爷爷!”

老人推车子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问:“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呀?”

卫子说:“我要拉他到镇上去玩。”

老人皱了下眉头,说:“孩子,你才这么大,还带着个不方便的,谁叫你出来的呀?你家大人知道吗?”

我们被老人这一说,都低下了头。

老人又说:“到镇上还有好几里地呢,谁知道能遇到啥事呀。你这自行车挂车斗,根本就不走正道,真要遇上大车一个躲不迭就出事呀!”

我们都没言语,通过这一折腾,我也感觉到,卫子的办法有些不可靠了。

等老人一走,我就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爹娘到晌午见不到人,还不定多着急呢。”

卫子也打了退堂鼓,把车子掉过头去。

在回来的路上,我又觉得顺畅了起来,我害怕那车子再断开,或是再掉一个泥坑里上不来,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卫子歇过来了,蹬车子也有劲了,虽然有几处泥泞的路面,但一用力都过去了。

等我们回到家,父母还没回来,我就松了口气。卫子又把车斗弄进棚子里,就像这一上午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卫子脸上不高兴,我知道,他没和我到镇上,没有实现他的诺言。

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就说:“我挺高兴,我都走出村子了,我还走到大路上了,这也算是出门了。”

本想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卫子娘也不知怎么知道了,等我爹娘从地里回来,就跑过来说:“你说这事险吧,这两个孩子抽心着要到镇上。镇上多远呀,路上多少车呀。亏了没出事呀,真要出了事,车斗翻了,叫车碰了可咋办呀?”

娘也看到车斗的轮子上有了新泥,跟卫子娘嘀咕一阵子,卫子娘才走了。

我像做了错事似的,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等爹娘端上饭来,吃着饭,娘就问:“你要到镇上干啥呀?”

我就说:“我想出门……”话说到半截,泪水就涌出来,我的心里有很多委屈,这委屈我谁也没说过。

爹就说:“别说了,吃饭吧!”

这事后,爹就把家里的车斗竖了起来,车轮子悬在半空,除非大人才能把它放下来。

卫子也有十几天没来我家,后来来我家,说爹娘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把家里的自行车也锁住了,不让他随便骑。

这样,我的出门计划,就彻底破灭了。

几个月后,有一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就听到爹娘在说话。

娘说:“忙过这两天,收完了棉花,咱带着孩子到镇上玩一天吧。这孩子早就想着出门,咱就让他出一次门。”

爹说:“就是,苦了这孩子了,腿脚不行,自己又出不了门。”

娘说:“咱当爹娘的不和他出门,谁和他出门?咱苦点也不能苦了孩子呀。”

爹梦呓般地“嗯”了一声,再往后就没话了。

他们都睡过去了,我高兴得差点儿喊出来,可我又不能制造出动静来,他们太累了,我要让他们睡个好觉。

十几天后,爹娘果然要和我出门了,爹把竖起来的车斗放下来,又挂在摩托车上,我和娘都坐在车斗里,爹一加油门,我们就出了村子。摩托车很快拐到大路上,我提醒爹:“前面有个坑,要躲过去。”

爹没应声,结果车到那个坑边,很轻巧地就躲了过去。

我们很快到了镇上,果真是黑黑的柏油路,大路两旁是两排笔直的房子,都是些店铺,有卖火烧的,在门口写着 “火烧” 两个字;修自行车的,直接就在门口挂一个废旧的车轮子;有卖包子的,门口写着“姊妹包子铺”……我留意看大树下卖水、卖冰棍的老太太,却没寻着。爹笑着说:“什么时候了,夏天才有卖水的,现在凉快了,谁还吃冰棍呀。”

我要买小人书,爹就打听着到了新华书店,那里的架子上果然就摆了很多小人书,还有很多大厚书。我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最后还是买了两本,一本《孙悟空》,一本《敌后武工队》。

爹娘又带着我去了电影院,里面果然很黑,人也很挤,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就叫《少林寺》。

等从电影院里出来,爹娘又和我到火烧铺里吃了几个火烧,还给我买了一点儿果子蘸什么的。等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下来了。

我终于出门了!

我盼着卫子再来,我会跟他说:“卫子,我出门了!”我有说不完的话,要跟他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