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梢儿,候鸟北归。
凤头麦鸡最先到达,接着是灰雁和白鹭,最后回来的是鸬鹚和大天鹅。
然而,让候鸟有些失望,布尔津的春并没来——乌伦古湖的湖水仍旧凛冽,伊犁河谷的桃树不见开一朵花,赛里木湖甚至又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白桦与冷杉再次一夜白头。
是谁在维持季节的秩序呢?
1. 奇奇怪怪的老人
阿依古丽趴在窗子上,小鼻子喷出来的气息扑上窗子,开出了一朵毛茸茸的窗花。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人们管三岁的公骆驼叫‘布尔’,把游牧人叫作‘津’,布尔津就是放骆驼的地方喽?”胡安小阿依古丽几岁,是稚气未脱的小妹妹。
“就是那个意思,不会错,我至少听巴里金爷爷讲一百遍了呢。”阿依古丽看巴里金爷爷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赤兔”从窗前走过,冲他挥挥手,喊他进木屋来吃油塔子。
阿妈是个勤快人,一大早就起来和面做油塔子了。不光在布尔津,就是在整个新疆,油塔子都是老老小小喜爱的吃食。阿妈和面用面引子,从来不加酵母,这是她跟北方来的老阿妈学的,这样和面时间是长了一点儿,但是,做出来的油塔子蓬松却有嚼劲儿,“啊呜”咬一口,满嘴麦香味儿。
只可惜阿依古丽的热情只被窗外的巴里金爷爷看到一点点—窗花的中央一只圆溜溜的小鼻头被挤得扁扁的,在那儿跳上跳下。
“哟吼—今天确实又是一个不错的雪天。”巴里金爷爷冲阿依古丽的小鼻子点点头,又吆喝着他的赤兔往西北方去了。
赤兔是三国时关羽骑的马,赤,比棕色鲜亮,比血红深沉,跟秋天摘的喀什噶尔石榴的籽儿一个色。
“那是巴里金爷爷吗?”胡安也把小脸儿贴到窗子上往外看。
“怎么不是?就是他。”阿依古丽把下巴叠到胡安的小脑袋瓜上。
“可他没有腿呀?”胡安瞪着亮晶晶的眼睛,“而我们认识的巴里金爷爷是有两条大长腿的呢。”
“胡说。没有腿,怎么骑马?我刚刚看他还……”阿依古丽朝窗子哈气,窗花就又开得大了一点儿,她使劲儿往外看,愣住了,“不是没有腿,是……是没有胳膊……”
“不对不对,是人变模糊了,就好像被大风刮乱套了的沙丘。”
“我怎么看他像日出后的雾?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透明了呢?”
……
趁胡安不注意,阿依古丽拧了她那圆溜溜的小脸蛋儿一把。
“哎哟!”胡安咧嘴大哭,像一只气鼓鼓的锣“锵锵锵”地跑去跟阿妈告状。
“胡安被拧得叽里哇啦,看来不是做梦。”阿依古丽若有所思,咚咚咚地跑出木屋,朝巴里金爷爷远去的方向追过去。
哎呀,这回大半个巴里金爷爷都不见了,只剩下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脸颊上芝麻一样的小雀斑和一把白胡子在赤兔马的马背上飘荡了。
“阿妈,巴里金爷爷他……”阿依古丽也跑去找阿妈,她想问问人会不会像风一样消逝在山间,或者碎裂在草原的尽头。
阿妈满脸愁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夏季储备了很多干草给牛马,可哪想得到这个冬天没完没了地下雪,眼看三月就要过完了,仍旧不见春天的半点儿迹象。储备草吃完了,就只能给牛马吃细粮,日子要一直是这么个过法,那可就糟糕啦。
她把一朵夹在干草中的黄秋英干花插到胡安的小辫子上,领她去看前天出生的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像团雪,白得刺眼。胡安的小脑袋瓜装不了太多事,一看小羊羔,就把巴里金爷爷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依古丽,待会儿替阿妈跑个腿吧。这是给巴里金爷爷做的吐马克帽,原本他想要一顶狼皮的,可是,现在狩猎的人越来越少,上哪儿去找上等狼皮呢?你要替阿妈跟他诚恳道歉。”哄好了胡安,阿妈就转身把一个绣着仙鹤、寿桃和蝙蝠的棉布包递过来。
阿妈手巧,方圆十几里的女人当中,她的吐马克帽做得最好,要价却最低。吐马克帽是新疆男人冬天戴的帽子,阿妈做的这种,皮在外,毛在里,帽顶边沿用五彩线绣着首尾相连、细而密的花枝,尖顶四棱,像极了牧马人家搭在草原上的毡房。热爱狩猎的男人总有办法猎来一张毛色上好的狐狸皮做吐马克帽,而在家种田的男人则更喜欢拿羊羔皮做帽,那是一种家常式的柔和与温暖。
“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阿依古丽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雪出门了,就是没有替阿妈跑腿这件事,她也想去巴里金爷爷的小木屋等他回来好好问问他的事呢。
2.岩画人
这是布尔津最为寂寞的一个冬天了。
人们都躲在小木屋里不愿意出门—在此时与季风打照面并不是什么好事。连皮糙肉厚的棕熊也畏惧冬天的大风,把自己埋在洞里要冬眠整整五个月呢。
禾木村在布尔津的北边,村子被漫山遍野的白桦、梭梭、柳填得满满当当,人们的尖顶小木屋星罗棋布,像翻下树枝的松塔,怡然自得地散落在草原与河谷各处。
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几乎没有外人到访。积雪一层又一层将路埋得严实,车轮上路就打滑,除非骑马,而那马也不是长着四个蹄子就行的,一定要骑“天马”,才能穿越风雪,渡过额尔齐斯河到达布尔津。
传说,大名鼎鼎的西汉张骞出使西域返回长安时,乌孙国献给汉武帝一千匹上等好马,汉武帝见那些马奔跑时好似飞起来从天而降一样,当即就称乌孙马为天马。而乌孙国就在现在的伊犁河流域,所以,天马其实就是伊犁马的说法,就流传至今了。
阿依古丽没有女孩子的娇气,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她是游牧人的后代。去年秋天,阿爸去塔里木做拯救胡杨林的事儿,几个月没在家,阿依古丽就跟其他禾木村男孩子一起跟着家人一钐镰一钐镰打草,驾马拉爬犁运回家里堆成一个又一个沃陶(草堆)。
阿依古丽托着棉布包去巴里金爷爷家,她知道自己屁股后头跟着一个小尾巴,不是雪兔,也不是猞猁,更不是沙鸡,而是小妹妹胡安,就有意逗她专挑难走的路走—像鼹鼠窸窸窣窣穿越弯弯曲曲的地洞,猫着腰撅着屁股钻过一小片沙棘;像雪兔蹦蹦跳跳蹿过一个又一个大雪包。
“哎哟—”果不其然,胡安在最后一个雪包上摔倒了,露出了马脚,“等等我,姐姐。”
“你自己追上来。”阿依古丽眯着眼抿着嘴笑,没回头,但是脚步却放慢了。
可是,好一会儿,眼看着就要到巴里金爷爷的木屋了,还不见胡安追上来,阿依古丽慌神了,扭头就往回跑。
跑到雪包前,阿依古丽惊呆啦!
只见几个巴掌大小、纸片一样薄的小人儿已经把胡安抬了起来,欢天喜地正要搬走呢。
今天怪事可真多。
阿依古丽揉揉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眼前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家伙。真是眼熟,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快放开她,她是我妹妹—阿依古丽的妹妹。”阿依古丽蹲下来,指着那个领头小人儿的鼻头。
“阿依古丽是谁?我们只听从巴里金老爷的吩咐。快请让开。”
“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布尔津吐鲁克岩画人。正在为巴里金老爷捉‘胡’。”领头的岩画人一点儿也不胆怯,板着脸叉着腰站到阿依古丽的脚尖儿前,一把推开了她,继续指挥它的队伍,“驯鹿你歪啦,请往左边一点儿;刺猬,你看你把她戳得龇牙咧嘴的,你松手,去前面探路……预备,起—好极了!前进!”
别看岩画人个头小,像被巴掌拍扁的葡萄皮,可它们力大如牛,跑得像风一样轻快与轻盈,不等阿依古丽再说一个字,就“铿锵铿锵”抬着胡安一溜烟儿跑进了巴里金爷爷的木屋。
“报告巴里金老爷,‘胡’已送到。”“嗵—”岩画人把胡安撂到木屋中央,就踢踢踏踏钻进坐毯上的几块羊背石,不见了。
木屋里拢着火盆,木柴噼啪噼啪烧得正旺,几个小火星儿上蹿下跳,打打闹闹,见有人来了,一头钻进火盆不再露头。
3.羊背石里的世界
被火盆映得红通通的小木屋里,阿依古丽姐妹再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
木屋中央的地上铺着一块古老而陈旧的坐毯,上面细密地编织着四瓣花、石榴图案和五枝花。那些缠绕的花枝上流动着耀眼的金灿灿的光,有些光蔓延到羊背石上,把羊背石照得通透—阿依古丽姐妹看得一清二楚,石头里有一个奇妙的世界—
“它们在干啥?”胡安忍不住小声问。
“看不出来吗?在为布尔津采集春天。”一个路过的岩画人停下来搭话。
“春天是这么来的?”胡安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从哪儿?”
“从南方呗,从各地呗。” 岩画人掰着手指头数给胡安,“去云南采集迎春花的明黄,去惠州采集木棉花的淡香……反正春天从南向北,它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三月初,我们在长江以南,收集贵州的樱花花团,到湖南收集橘子洲的第一朵浪花;三月末,春天跨越黄河,我们就跟着到华北平原,采集白洋淀的芦苇。还有一些岩画人在三月中旬的时候,就去塔里木盆地采集胡杨枝头的新绿了,那是新疆最先入春的地方,当然,托克逊的杏林和那拉提的野苹果花也都开得比较早。到四月中旬,新疆大部分地方入春之前,我们还要赶到内蒙古、甘肃和陕西,采集丹顶鹤舞蹈时翅膀上流淌的阳光、单峰驼队翻越沙丘时的驼铃声和壶口两岸正在消融时咔嚓咔嚓互相碰撞的河冰……”
“不只春天,夏秋冬也是我们岩画人采集回来的呢。”好几个岩画人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地抱怨,“岩画人又不是铜疙瘩、铁罐子,巴里金老爷再画不出新的岩画,我们就要被累死了。”
“是采‘柴胡’的岩画人回来了吗?”巴里金爷爷推门而入,看到阿依古丽姐妹愣住了。
“抱歉,巴里金爷爷,我们受阿妈的托付,来送吐马克帽……”
“你的岩画人拿刺猬刺我。”胡安扑到巴里金爷爷的怀里,委屈极了。
“就请先给我吐马克帽吧,阿依古丽。”巴里金爷爷“吼吼吼”地笑,“嘭”的一声关上了木门,“你看,我一天比一天虚弱,这时候太需要一顶柔软而温暖的吐马克帽喽。”
“你是神仙还是鬼?”阿依古丽把吐马克帽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清晨那会儿我们看你的腿不见了,后来,只剩下鼻头、耳朵,再后来,整个人变得像雾一样缥缈,好像一股风就能把你吹散……”
“在布尔津,你阿妈做帽的手艺,亚克西。”巴里金爷爷笑眯眯地冲姐妹两个眨眨眼,“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鬼,只是一个画岩老人。”
4.马背上的春天
当太阳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有画岩老人的存在了。
全世界喜欢在石头上画画的老祖先多得像牛毛,他们的画风千奇百怪,画画的原因也各不相同。他们的岩画,有的被风与流水侵蚀,成了短命鬼;有的被鸟屎与棕熊粪覆盖,已经没有办法再被后来的人看个清楚了;也有一些岩画成了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纽带,藏在鲜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完成新的使命—吐鲁克岩画的使命就是为布尔津采集四季,让那四季皆如童年话般美妙。
“岩画人的诞生与死亡,都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戴上吐马克帽的巴里金爷爷不再瑟瑟发抖了,他热情地给姐妹两个煮奶茶,特地少放茶,多放奶皮子,他知道小孩子喝多了茶,晚上睡不着觉,就会瞎折腾胡捣乱了,“我的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喽。那时候有一个人面鸟身的老人叫句芒,他出门时总是驾着两条大龙,威风凛凛,他掌管着春季……”
“你是句芒?”阿依古丽忍不住问,“那些岩画人刚刚说就是听从你的命令去为我们布尔津采集春天的。”
“不不不。我只是一个没有一丁点儿名气的画岩老人。”巴里金爷爷笑呵呵地回答,“我可管不了太多,也就只能管管布尔津的春夏秋冬。”
“那为什么不让布尔津的这个春天像往常一样早点儿到来?”胡安也问。
“因为我越来越老,越来越力不从心啦。”巴里金爷爷指指自己的腿,那腿又像清晨时那样一点点变淡,“岩画上的一切,都不会永远存在。况且,勤劳的岩画人在忙忙碌碌中也有磨损和消耗,任劳任怨的岩画人会一直一直忙,直到颜色变淡,最终消失不见。也有一些岩画人不甘于此,就逃跑了,躲到连我也找不到的地方。人手不够,今年的春迟迟采集不来,所以布尔津就一直被冬天占据着。”
就在大家说话的工夫,几个岩画人冲出羊背石,绕着坐毯一路追打,直到巴里金爷爷吹胡子瞪眼叉腰跺脚,把它们一个个逮住丢进羊背石,木屋才又恢复平静。
“羊背石的原住民,勤劳而善良。”巴里金爷爷无奈地摊开双手,“可是它们的小孩儿和小孩儿又生的小孩儿,就有些调皮捣蛋了,它们总是不把我这个画岩老人放在眼里,听命令,也是左耳边进,右耳边出,不然,怎么会发生把胡安抓来的荒唐事呢?我交代它们去找一点儿中药柴胡,而不是小姑娘胡安。”
“还真是糊涂虫。”阿依古丽偷笑,她看到两个岩画人不服气巴里金爷爷的教训,扔下手里的春花和良种,从一块羊背石钻到别一块羊背石偷懒去了。
吐鲁克岩画在外界没有什么名气,但是,在布尔津的大人和小孩儿几乎都见过,在离禾木村不远的喀纳斯湖东岸的岩壁上就有两处:一处在羊背石背面的石槽里,岩画被过往的时光侵蚀,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勉强看得出来画着刺猬、野猪、山羊、雪鸡和猎人;第二处岩画在羊背石的小陡坎上,画面比上一处清楚得多,能看到公鹿在戈壁滩上悠闲漫步,牧马人率领马群长途跋涉……
“我们可以帮忙在羊背石上画岩画人吗?”阿依古丽轻轻推开奶茶,郑重其事地问,“多画出一些能干的岩画人,我们布尔津不是就可以四季如春了吗?”
“那是我们该去做的。”巴里金爷爷笑眯眯地喝茶,“许多画岩老人,就藏在善良而勤劳的人们当中,专门替人们掌管着春夏秋冬呢。”
至于为什么一年之中不能过四个春天,巴里金爷爷没说,但他相信以后的以后,阿依古丽姐妹自然会慢慢懂得“四季时令,皆有秩序”的道理,并不一定非要此时就明明白白。
羊背石里的世界先暗淡了下来,那是布尔津以南的地方先进入黑夜了。
阿依古丽领着胡安跟巴里金爷爷告别。木屋门“咚”的一声关上了,一刹那,画岩老人和岩画人的秘密也回到坐毯上的羊背石里,从两个小女孩儿的记忆中消失了……
5.错失返老还童
布尔津的冬天还在继续,直到三月即将结束的倒数第二天,白桦仍旧光秃秃的,布尔津河的冰水仍未完全消融。
“岩画人,咱们得加把劲儿喽。”巴里金爷爷刺啦扯掉“3月30日”那页薄薄的日历,愣住了,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今天,巴里金一百岁。
“终于等到这一天啦。”那页日历在巴里金爷爷的手心里扭了扭,膨胀,变大,膨胀,变大,最后嘭嘭嘭嘭地伸出了小细胳膊小细腿。
“我叫阿丽米罕,是帮你返老还童的日历人。”日历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东张西望,“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巴里金吧?”
巴里金爷爷的脸红通通的,手忙脚乱地给小客人煮茶,“我还一直以为有些本事的岩画老人能长生不老呢?”
“没有这个说法。至少我阿丽米罕不这么认为。”日历人像只猴子嗖嗖嗖地从巴里金爷爷身上爬下来—今天巴里金爷爷消失的是左腿,“你磨损得真厉害。算你幸运,等到了我—我为你带来了生命之钟!”
巴里金爷爷眼泪汪汪的,低着头搓手,刚刚他还跟岩画人一起采集春泥运回布尔津。
“把你包到里头一百天,你就从老巴里金变成小巴里金啦。” 日历人阿丽米罕抖开一个大包袱皮儿,把从羊背石里跑出来看热闹的几个岩画人轰到一边,伸出右手食指在包袱皮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钟,“你可以给岩画人放个假啦,以免你返老还童的时候,它们跑出去闯祸。”
那包袱皮儿可真大呀,上头画着各式各样的生命之钟,那些小钟都在飞快地逆时针转动。不时有小钟“嘭”地一下出现,也不时有小钟逆转完毕,“噗”的一声就从包袱皮儿上消失不见了。
“喏,这就是你的生命之钟,让我见证时光倒流的美妙童话吧。”
巴里金爷爷此时已经热泪盈眶啦,能返回童年,像颗种子一样重新茁壮生长,的确是一件美好的事呀!
巴里金爷爷扯扯衣角,又捋捋白胡子,变成小男孩儿以后,可就好久都没有白胡子捋啦。
巴里金爷爷擦擦眼泪,又忍不住羞涩地微笑了起来,“年轻时,没勇气驯服小烈马,没敢为心爱的戴花帽的姑娘担一担清澈甘甜的布尔津河河水,没能坚持攀到友谊峰峰顶……如果青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完成平生所愿,再不留一点儿遗憾……”
日历人阿丽米罕耸耸肩膀,朝包袱皮儿努努嘴,意思是那就快点儿走上去吧。
一步,两步,三步……巴里金爷爷的大脚悬在包袱皮儿上了。“秋天见,巴里金老爷。”几个岩画人哭哭啼啼地跑出来送行。
“什么?秋天……”巴里金爷爷把脚收住了,他突然从梦境般美好的期待中清醒了过来,“那么,阿丽米罕,布尔津的春天谁来接管?”
“并没有谁。”阿丽米罕摇摇头,“那是要你来管的事儿,你可以一百天后再把春天送到布尔津。”
“那可不行。”巴里金爷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布尔津的春天本就已经迟了,再是再推迟一百天,这一年四季岂不是乱套了?”
“晚一点儿,或者干脆就没有,真就那么重要吗?”日历人阿丽米罕极为吃惊,作为画岩老人,本就不为普通人所知,劳而无功的事暂缓一下,完全不必大惊小怪呀。
“春种而秋收。春天的意义就在于它将开启崭新的一年。对于小孩儿来说,每一个春天都意义非凡,对于老人,每一个春天都将是永恒的回忆与怀念。”巴里金爷爷把哭哭啼啼的岩画人都赶回羊背石,“加把劲儿,就这一两天一定得把春天采集完毕,好模好样地送到布尔津来。”
“不再考虑考虑了?” 日历人阿丽米罕有点儿着急,还有点儿生气,“真是顽固的人。这世上重返童年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次。”
“阿丽米罕,你快走吧,不要耽误我采集春天。”巴里金爷爷又变浅了,右手变得模糊,左脸也正一点点消失……
“我走了,你就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好事啦。你知不知道?过了一百岁,你就会像普通人一样,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牙齿掉个精光,然后,慢慢死去。”
有几个岩画人躲在羊背石里低声啜泣。作为线条画存在的它们,其实也畏惧死亡,它们知道死就像岩画被岁月先吞掉色彩,再吞掉形状,最后了无痕迹。
“变老就变老,死去就死去。但布尔津这个春天绝对不能再耽搁了。”巴里金爷爷一头钻进羊背石,属于他的生命之钟,一点点变淡,一点点扭曲,最后,从包袱皮儿上彻底消失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爷爷。”日历人阿丽米罕叹了一口气,收起包袱皮儿,对角折好,收到自己的衣袋里,它把小细胳膊小细腿缩进身子,变薄,变小,“噗——”像撒了气的气球,瘪了,蔫了,最后变回原来一页日历的样子,轻轻地,轻轻地,落入火盆,化成灰烬。火光暗淡下去。
小木屋寂静而冰冷。
“噗—”“噗—”
突然,火盆升起一团炽热而浓烈的火焰—一个又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钟从灰烬的缝隙中探出头,使劲儿钻出来,像风吹过茫茫草原,去追赶巴里金爷爷,然后,“呼”地穿过巴里金爷爷模糊暗淡的面庞与心脏—
“爷爷,阿丽米罕送给你一些时间碎片,希望你再晚一点儿变成普通人。”
6.羊背石的诞生
羊背石能指示冰川的运动方向,很久以前,布尔津的游牧祖先翻越阿尔泰山,纵贯准噶尔盆地,往返喀纳斯河流域,就是靠羊背石的指引。
棕熊醒来,万物复苏。布尔津在三月的最后一天,终于迎来了今年的春。巴里金爷爷吆喝着他的赤兔马,从一个个尖顶木屋前走过。
“阿依古丽,胡安,小马驹子和小羊羔子都在湖边奔跑。你们要不要跟爷爷去喀纳斯湖放牧呢?”
窗子里两个小鼻头上蹿下跳,跟他打招呼。
“吃了油塔子就去啦。”阿依古丽咯咯笑,她给胡安编了一条麻花辫,还在辫子上插了一朵杏花—这是布尔津春天盛开的第一朵花。
炊烟欢快地爬出小木屋的烟囱,任凭春风与它们撞个满怀,变成一小粒一小粒生命力旺盛且性格温柔的羊背石散落在山梁、河谷和草原。
很久很久以后,那羊背石将成为春天采集地,被画岩老人画上惟妙惟肖的金银岛,画上飞禽走兽,画上时光的彼岸与生命的诞生日……岩画人从岩画深处醒来,赶着一个又一个游牧人的马队南去又北归—那马背上驮回来的正是如童话一般美妙的布尔津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