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西边院子的斜坡上有一片竹林,为了防止捣蛋的我从斜坡上滚下去,母亲很早就养了许多竹子。
第一根竹子,是从别人家山里长过来的竹鞭上冒出的竹笋长成的。每年春天,我母亲的头等大事就是在院子里看笋。在她的眼里,当第一个笋尖冒出土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一片茂密的竹林了。
母亲有两套说辞对付挖笋的人。对隔壁山的主人,母亲会客客气气地说:“你家的竹鞭伸到我家地头了,你就借我发发竹子,竹竿子归我,挡挡小娃头,省得不小心滚下去摔死哪;竹尖头统统都归你,你钩去好做新扫把,咱别稀罕这点儿笋。”如若是和这块山没关系的人来挖笋,我母亲可就麻利了:“你这个馋死鬼投胎的啊,前世没吃过笋哪,覅手空,这是护坡竹林。去去去,永远别到这里挖笋,轻骨头的!不怕雷公精闪电婆用斧头劈你天灵盖啊!”
院子的斜坡,因为离家近,我母亲看得紧,成了村民皆知的挖笋禁地,年复一年,真的长成了一大片竹林。
毫无疑问,我也从来没有从坡上滚下去过。滚下斜坡去的安全隐患是被我母亲消除了,但是长出来的竹子却给我带来了新的危险。
六岁左右的我,正是骑龙挂枪到处调皮疯玩和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的年纪。
竹林前面的空地上—也就是院子里,有三棵四人合抱的百年老枫树,五六十米高。其中最大一棵枫树,正对着我家房子的西侧偏门,每天我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一张乌黑皲裂的枫树树皮—就像显微镜下染了墨汁的洋葱表皮细胞图,树顶住着聒噪的老鹰、乌鸦、布谷鸟和蛇雀。在树底下,我时常张开双臂抱着十分之一左右的树干朝树尖仰望,能够清楚看到树顶枝杈上有四个用手指粗细枝条编织垒搭起来的巨型鸟窝。
我靠着树干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爬到五六十米高的树顶参观一下这些巨型鸟窝。如果可以,我还希望在鸟窝里留宿一晚,顺便给这些大鸟讲讲我从老爷爷那里听来的鬼故事,目的是为了告诫它们天黑以后不要太聒噪,吓得像我这样的小娃头要蒙头捂耳朵才敢睡觉。
于是,我开始练习爬树。最好的练习场所就是门前屋檐下的三根杉木柱子。杉木柱子大小正合适,用手臂环绕一抱,刚好多出两个手掌;用双腿像括弧般一夹,左右恰好各一半。杉木柱子笔直挺立,支撑着整个屋檐,柱子表面干净卫生,既不粗糙也不光滑。
我每天都要在柱子上爬几下,三根柱子轮流着爬。这些柱子太适合攀爬了,我越爬越喜欢,就像一只壁虎一样贴在柱子上,越爬越高。后来,我的头都能碰到楼板——爬到柱子顶端了。在柱子顶上,我甚至看到了楼板底下燕子窝里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它们一个个把黄颜色的三角形嘴巴挤在燕子窝小小的洞口上,叫着,拥挤着,等着燕子妈妈带来鲜活的虫子。
毫无意外地,当我从柱子顶端滑下来的时候,屁股狠狠地蹾在了柱脚石上,痛得半分钟说不出话来。
坐在地上,痛定思痛,我确定我已经学会了爬树。
虽然爬上四人合抱的百年老枫树树顶是我的最终目标,但是院子斜坡上竹林里的竹子却南辕北辙似的,成了我第一个野外攀爬的活目标。毕竟外面活竿子更多、更有趣不是?
竹林里只有竹子,三十度左右的坡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发白的竹子落叶,踩上去软绵绵,也会下陷。一根根竹竿毫无秩序却又很整齐地密密麻麻生长在斜坡上。站在竹林中,我就像闯进了绿棍子组成的迷宫。
仰头望去,天空被竹叶遮挡成了一面大筛子,林子里阴森森的,也挡住了其他低矮草木生长需要的阳光,碧绿的竹子们鞠躬似的弯向下坡方向。一根竹子大约是我身高的十倍,竹子根部直径有碗口大小,它的细根像个刺猬球围绕着泥土下面部分的竹节分布。每根竹子都有一条竹鞭在泥土浅表层延伸,竹鞭是金黄色的(露出地面部分会变成绿色),竹鞭的竹节很短,如同手指节长短。顺着竹竿往上,竿子越来越细,到了竹尖就只有我大拇指细了。
竹子上半部分有竹枝,竹枝在竹节处交错长出,每节只有一根竹枝,竹枝也是一节一节,竹枝上的细枝还是如此分叉,直到只有牙签那么细的地方才长出竹叶。竹子下半部分是光竿子,没有竹枝,碧绿的竹竿一节又一节,看起来干脆利落。每个竹节处有一圈灰白色的粉末,叫作竹节圈,竹节圈可以被刮去;挨着竹节圈上面有一圈凸出的棱边,叫作竹节棱,这是竹子身上最坚硬的部分,也是保证七八米高、碗口大小空心竹子能够站起来的重要保障。
在竹林里徘徊了两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征服一根竹子。我朝左手掌心吐了点儿口水,双手一搓,用来增加手掌和竹篾青之间的摩擦力。微微弯曲小腿,我往前奋力一跳,“咚”一声,在半米高的地方我抱住了竹竿。由于竹竿子比杉木柱子要细很多,抱着竹竿就像扑了个空,我的额头撞到了竹竿上,先是脑袋一阵“嗡嗡”声,接着眼睛一片乌黑,然后眼前闪过三四颗金星。“活竿子真是不一样啊,爬起来没柱子简单。”我心想着,连忙双手一放,跳下竹子,先缓解一下额头的疼痛。绕着竹子走了两圈,我用手捧了捧竹子的粗细,决定放弃这根。
擒贼先擒王,我在竹林里挑了最粗的竹子,我要爬大竹子。这次我决定往上跳而不是往前跳,免得额头又被撞一次!靠近最粗的那根竹子,我往上伸出双臂,仰着头,蹲下,起身,蹲下,起身,做了做试跳动作。在有把握抓住竹竿之后,我吐了口水在掌心一搓,噌地往上跳起,在一米高的地方结结实实抓住了竹竿,这次我哪里都没撞上,非常成功!我钩起两腿往上爬,心想接下来应该和爬柱子一样易如反掌了。我用两腿左右夹着竹竿,快速地往上钩小腿,试图往上挪动。我的手使劲捧着竹竿,下半身继续做着努力往上弯曲的动作,乳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的裤子和鞋底板一个劲儿在竹竿上打滑,整个人根本没法往上爬。我死命地用手抓着竹竿,感觉眼珠子都要夺眶而出,两只脚还在拼命地往上挣扎、蹬竹竿,可我仍在一米高处原地打滑,坚持了两分钟,手终于没劲了。我使出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地把眼珠子往上滚动,眼巴巴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竹尖,再次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这时,我感到右脚的小腿正面疼痛得厉害,把裤子卷起来一看,发现小腿被刮去了一大块皮,伤口处正渗着血水。我站起来,在竹竿上比画了一会儿,找到了刮我小腿的那圈竹节棱。我记住了它,就是这个竹节棱刮破了我的小腿。找来一块锋利的大石头,我对着竹节棱敲了半天,把它给消灭了,算是报了一刮之仇。
一定是竹竿子太光滑,我的裤子和鞋子也太光滑,即便我的手能抓住竹竿,但是缺少往上移动的动力,所以只能一个劲在那里打滑。我应该把鞋子脱了,袜子也脱了,我要赤脚爬竹子!我还要在脚底抹口水!
坐在地上,脱好鞋袜,掌心和脚底抹上口水,我准备第三次发起冲击。我往上一跳,在一米高的位置用手掌抱着竹竿,仰着头,左脸颊侧靠着竹竿,前胸贴着竹竿,两大腿一左一右夹着竹竿,两脚掌一前一后垂直踩在竹竿上。我感觉口水似乎把我的四肢粘在了竹竿上,稳固极了。我弓起背往上把脚立直,我的手终于可以抓到更高的竹竿了。第一下挪动,第二下挪动……一切顺利极了。“唰唰唰”我开始像一条毛毛虫一样爬起来,很快就爬到了三米高的位置,头顶已经靠近竹枝了!我扭头往下看,松了口气,终于爬上来了。在这个高度,我想要是抱着竹竿往下滑的话,估计我的手和脚会像苹果一样又被削去好几层皮。
手和脚越来越没劲了,我咬着牙继续往上爬,够到了第一根竹枝,可以休息啦!我下意识地去抓竹枝,这才发现那竹枝居然比我的小拇指还细,我根本没法停留或者站立在竹枝上,我的第一阶段休息计划被这细竹枝给鞭挞得粉碎。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好继续往上爬。穿过四五层竹枝,偶尔把半只脚放到竹枝上休息一瞬,我的手每时每刻都紧紧抓着竹竿,它越来越细,越来越好抓,竹节越来越长,竹枝与竹枝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接着,竹子就开始前后摇摆起来,我也随着竹子摇摆不定,慢悠悠的,一会儿前面一会儿后面,整个人仿佛被一阵风刮到了空中,我在空中飘荡,开始害怕起来。
我紧闭双眼开始胡乱往上爬,感觉自己飘过了山冈又掉进了山谷,手中抓着的竹竿越来越细,就像抓着全世界最后一条救命用的尾巴。忽然,竹子开始慢慢倒下去,我的脑袋有点儿发涨,感觉被倒立起来,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往下坠,一直往下坠。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竹子弯成了一张弓的模样,我挂在竹梢头,脑袋朝着地面,整个世界颠倒了。竹尖往下一抖一抖的,就像有大鱼上钩的钓鱼竿,我随时都可能被钓鱼竿抛到空中。
情况越来越糟糕。
我的四肢紧紧抱住全世界最后一条尾巴,竹尖忽高忽低荡动,我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呜妈咔咔—竹子没树杈呀—救命啊!”
“吼爸呼呼—竹子要倒下去了啊—救命呀!”
“啊爷呜呜—竹子不是树呀—我像一只老猫倒挂在竹尖—快救命啊!”
我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数落着竹子,喊着救命,迷迷糊糊中,却忍不住瞌睡,就要睡着了。
“吱吱—嘎—”我听到被大枫树挡着视线的木门被推开了。来人了!倒挂在竹梢头,我开始默默祈求各路神仙保佑,希望来的千万不要是隔壁二叔家那条叫来福的大黄狗。
“来人呀—救命啊!我在天上哪!”我大声喊。
“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地游……游……”一位年轻小伙子戴着斗笠,腰间捆着砍柴刀,右手提溜着一长串用狗尾巴草穿起来的深红色覆盆子,哼着歌绕过大枫树仰着头站在了树底下。
“小强头,快下来吃草莓!”我听到了,是我小叔的声音。我扭过头,看到小叔正倒立在一个斗笠上,右手用狗尾巴草举着一串鲜红鲜红的覆盆子,活脱脱像倒立的托塔李天王。
“呜哇啊—我下不来啦!我要被竹子弹出地球了!还吃个锅盖草莓呀!”我很清醒地回答小叔,心里嘀咕着:快把覆盆子扔了,来救我要紧。
“哈哈,别怕!抓牢了,再坚持一会儿!”小叔冲我喊。然后,小叔向上一跳像挂单杠一样,用两手抓着竹竿,一左一右扭转着身体用手挂着走到了我身边。
“哎呀呀!竹子要断了呀,小叔害我摔死啦—呜啊咔咔!”我一边哭一边喊。
竹尖被小叔的重量压垂到了地上,我的屁股轻轻地着地了,整根竹子在地上拱成一个半圆形。我终于离开了那可怕的竹尖,一屁股坐在地上。
“快放开手脚,小娃头!”小叔让我松开竹尖。
接着,他也把竹尖一放,“呼”的一声,竹子又弹了回去,成了一位作揖的老夫子,竹子的腰更弯了。
小叔把我抱起来拍了拍后背,摸了摸我的头,笑眯眯地问我:“刚才在竹尖头,你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忘了。”我破涕为笑。
“竹子比树难爬,又细又光滑,还会摇摆,你怎么先爬竹子呢?”小叔问我,“竹子会爬了,其他树就容易了。”
“怪不得把我弄得像一只倒挂的老猫!”我用衣袖揩着眼泪说,“我要爬老枫树!”
“‘一只倒挂的老猫’,像极了!”小叔哈哈大笑。
“快去吃草莓吧!倒挂的老猫!”小叔指着插在老枫树树皮缝隙里的那一长串覆盆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