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孤独。
我常常望着绵延不绝的十里长山发呆。秋水河就是从那山涧汇聚而下,到了我们秋水河村,水面宽阔,绿幽幽的,深不可测,已经成了一条摇曳多姿的绿色飘带,飘向远方……
我觉得,我的寂寞比这山还长,比这水还远。
所以,我就想躲起来,让他们来找我。
如果他们很久都没有看到我了,就一定会想起我来。他们只有在想起我来的时候,才会意识到我是孤独的。
我最喜欢躲藏的地方还是麦秸垛。
那些麦子,当它们还是麦苗的时候,会假装自己是韭菜,躲在雪被子下面睡觉,好有耐心,要躲整整一个冬天。
到了春天,它们就掀开雪被子,比着生长,到了四月份的时候就已经比我的腰还深了,到了五月,它们就齐刷刷地抽出麦穗。
我在田埂上行走的时候会摊平手掌,让麦芒痒痒地刺着我的掌心。就好像我是在抚摸着它们的发梢,风吹过来,它们就用各自的小脑袋相互触碰。那像蚕一样肥胖粗短的麦穗里,麦粒正在灌浆,麦花随风飘飞,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深入肺腑的香甜。
这时,我不觉得孤独,只觉得心中的欢喜就像滚滚的麦浪,无边无际。
可是,六月一过,它们就被弯腰弓背的农人们收割了。
麦粒在阳光下蹦跳着,到最后,一粒都没逃脱,全被装进了麻袋。
麦秆在打谷场旁就被堆成了山。
这就是麦秸垛。
我喜欢在麦秸垛里掏出一个大大的洞来,然后和小伙伴们一起躲在里面吃新炒的蚕豆,像一群躲在洞穴里过年的地鼠,嘁嘁喳喳,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麦假一过,他们又都去上学了。
麦秸堆里的洞穴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抱着一抱麦秆,暖暖的,燥燥的,四月时麦子可是墨绿墨绿,冰冰凉凉的,湿润极了,仿佛掐得出水。
那些水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抱着麦秆睡着了。
找到我的总是奶奶,父母的眼睛里只有干不完的农活,奶奶的眼睛里才有我。
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总是喜欢躲猫猫,因为我相信,总是有人会记得来找我。
奶奶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拽出麦秸垛的洞穴,然后牵着我的手爬上了麦秸垛的顶端,我和奶奶就仿佛骑在骆驼上。
月亮升起来了,奶奶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锅贴。
我望着刚从秋水河里爬起来的红月亮,湿淋淋的,胖乎乎的。
我一边望着月亮,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锅贴,一边听奶奶讲故事。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孤独,”只有奶奶懂得我的孤独,我恨不得掉下泪来,奶奶接着说,“那时,我就特别想养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
哎呀,奶奶又说到我心里了。
“也真是巧,我就真遇见了它。”
“它是谁?”
“躲猫猫啊。”
“躲猫猫,奶奶小时候也喜欢躲猫猫?”
月光下,骑在草垛上的奶奶像个小女孩一样扑哧一声笑了,很得意地说:“连你也想不到吧?‘躲猫猫’是我给我的狗取的名字……”
接下来就是奶奶在麦秸垛上讲的故事。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仿佛是我和奶奶骑在麦秸垛的骆驼上经历了一段神秘莫测而又动人心弦的旅行,我身边还有多的位置,想听故事的你,赶紧爬上月光下的麦秸垛吧!
第一部
1
日本人打到秋水河,还得半年的时间,在重庆国民政府工作的哥哥早早地就寄来了一封火烧眉毛的短信。
以往心远给家里写信—我哥哥叫心远,总是啰里啰唆,什么“父亲大人膝下,今我已成,方知父母恩”什么的,听完信后,不知所云,可是这封信不一样,几句话就把父亲的眉头给锁了起来。
在煦暖的晨光下,父亲坐在门槛上,又读了一遍信之后,递给了我,让我给日落村的叔叔送过去,自己拍拍屁股,拿起明晃晃的镰刀,背上粪筐,下地了。
正在急慌慌收拾细软准备逃难的母亲追出院门问道:“不是说日军要从武汉出兵,鬼子就要来了,你……怎么?咱们不逃了?”
父亲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向着我点了点头,没有理会母亲,继续向着他的田野走去。
我吞下最后一口红薯粥,嘴巴都顾不上抹,就直奔日落村。在秋水河拐弯的地方,遇见保庆和他父亲各自背着两筐粪往自己麦田里送,我就摇着手中的信跳着脚喊:“日本人就要打来了……”
保庆的父亲叫庆余,是秋水河一带有名的“陈木匠”,就连他家背粪的竹筐,也比别人家讲究。
可是他们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光天白日,跟谁说谁都不信。
这情形,就像在白天跟人讲鬼故事,他们不怕,也不信。
后来,遇见谁也不说了,只急急地赶路,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狗,那时它还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人们还不知道它的神奇,它也没有名字,还不叫“躲猫猫”。
叔叔徐佩玉上过西学,在武汉教过书,后来才回到乡村办教育,好不容易把学校办了起来,却遭人排挤,最后回到老宅,也不会干活。我最喜欢去叔叔家了,因为叔叔对我们晚辈也提倡平等,甚至还鼓励我们胡闹,说那是“天真”。还是中秋节见到过堂兄和堂妹呢,好想他们啊,马上就要见到了,我越想越欢喜,就走得像风一般快,快到叔叔家的时候,我听到了狗叫,才想起中秋节在叔叔家差点儿被狗咬了的事儿。
那时,叔叔家的母狗白灵,肚子都快拖到地面上了,奶头胀得明晃晃的,见谁都下口真咬,可凶了。
眼看着白灵这次又边吠叫,边向着我扑了过来,我赶紧蹲在地上闭上眼睛,哭了起来。
狗不叫了,我发现有什么东西湿湿的,热热的,正痒乎乎地舔着我。我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么小的一只小白狗,正伸着它那湿润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舔着我的脚踝,还用它那毛茸茸的小狗头蹭着我的膝盖,想要从我的腿缝里挤进来。
见到这样的小狗,谁都忍不住想要抱住它,我也是。
我抬头看了看眼前蹲坐着的大狗,真奇怪,白灵的眼睛里竟然有我母亲眼睛里常有的光,正一脸慈爱地望着小狗呢。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狗。
这时,堂兄子聪冲了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糨子,见了我,欢叫起来。
大狗白灵也站了起来,冲着我摇了摇尾巴,走开了。
我把脸贴在小狗暖融融的肚皮上,抱着它进了院门,给叔叔行过礼后,说:“叔叔,叔叔!我是来给你送信的,我大哥心远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咦,信呢?”
信不见了,我放下小狗,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急得都快哭了。
子聪这才笑嘻嘻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指尖捏着信封,冲着我晃了晃,然后递给了叔叔。
我刚才抱起小狗的时候,把信落在了地上。
子聪躲到婶娘身后,探出头来冲着我做鬼脸,我气得直跺脚:“信都被你的爪子弄脏了……”
厨房门被拆了下来,门板横放在两个条凳上。今天太阳大,婶娘正在门板上忙活着用糨糊拼废布头呢,刚才堂兄堂妹肯定是在给婶娘打下手,所以子聪手上才会沾满面糨子。这褙在门板上的废布头拼贴好,用面糨子糊了一层又一层,等晒干了揭下来,就能做鞋底和鞋面了。
和婶娘打过招呼后,小狗在我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我就又蹲了下来轻抚小狗的背脊。堂妹子慧凑到我的身边,跟我讲起了这条小狗的神奇经历。
“这是最后一条小狗了,其他的小狗都有了主人,”子慧捏了捏小狗的耳朵说,“这狗啊,别人都喂不家,你不知道它有多精怪,去了别人家,它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吃的吃,好喝的喝,吃饱喝足后,自己又跑回来了。最远的一次是从长天村跑了十几里路,半夜才到家,当初人家可是把它蒙了眼,装进黑咕隆咚的面袋子里背回去的,你说,它怎么就知道路呢?”
是啊,我是直到今年才记住了到日落村叔叔家的路呢。
叔叔也把信读了两遍,神色凝重,看到我时,却咧嘴笑了。他径直向鸡窝里走去,拎起那只正准备下蛋的老母鸡,又到厨房操起了一把刀。
中秋节的时候叔叔就想把这只鸡杀了给我们吃,可是婶娘想留着明年开春了孵小鸡。
“你看,它多会下蛋啊,杀了它,孩子们就吃不到鸡蛋了……”
就是这句话,让叔叔放下了手中的刀。
这次,叔叔抢在婶娘开口之前说话了。
“日本人就要打来了,心远堂侄的信里说得很明白……”
婶娘急匆匆拼好最后一块废布头,洗净了手,已经来不及了,叔叔已经把鸡杀了。
婶娘泪汪汪,红着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进厨房烧开水,准备拔鸡毛,预备午饭去了。堂兄堂妹见来了客人,活儿也做完了,就陪我到屋后面的竹林子里去玩过家家,玩完过家家又玩躲猫猫,笑声吓得栖在竹林里的鸟儿都“扑棱棱”地飞跑了。
那条周身雪白的小狗简直就是个人来疯,像个雪球一样肥嘟嘟地滚来滚去,跟在我们身后又是跑又是跳,还时不时地汪汪叫,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发表意见。
最让我们哭笑不得的是我们玩躲猫猫的时候,不管藏在哪儿,它都能找到我们。所以,不管你躲藏得多隐蔽,只要有它屁颠屁颠地带路,躲藏的人总是很快就被抓住了。
到最后,这游戏根本玩不下去了,我们笑得在地上打滚,它也跟着我们打滚,四脚朝天,露出粉红的肚皮来。
“小狗小狗,你来做我的小狗吧?”我用手指轻轻地挠着它的肚皮。
“汪汪汪!”
“子慧,你看,它答应了……”我又扭过头问堂兄,“子聪,它是不是在说‘好好好’?”
子慧和子聪相互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了叔叔在院子里喊我们吃饭,一下子就闻见了炖鸡肉的香味,嘴巴里都是口水。
一上桌,只瞥一眼,就知道婶娘留了一多半鸡肉没有烧,这一小半还放了好多萝卜块和辣椒。尽管如此,我们三个孩子还是很满足,其实只需要一点点鸡汤汁拌饭,我就可以吃三大碗。更何况,这不多的鸡块,好多都被叔叔抢着夹进了我的碗里。
我被辣得双唇通红,嘴巴里一边不停地“嘘嘘”着,一边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藏几块鸡肉在衣兜里,有一次还假装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弯下腰就偷偷地往小狗的嘴巴里塞一块肉。
我太爱那条小狗了。
衣兜里的鸡肉,也是为它偷的。
其实今天,它能够在桌子下面吃我们的鸡骨头就已经是在过年啦,那时候咱们养狗哪儿正经喂过它们吃食?
吃过饭,我就该回家了。
可是,我根本不舍得走。
先前也这样,那是因为不舍得离开子聪和子慧,可是,今天不一样,我是不舍得离开那条小狗。
“心安喜欢的话,就带它回家吧。”叔叔说。
“真的?”我跳起来叫嚷道,“咯咯咯”地笑着,有点儿想哭。
“我看你蛮喜欢它,它好像也和你投缘,”叔叔把卷好的纸烟往手掌心里磕了磕说,“你妹妹跟你讲过吧?就怕你喂不家,送过好几次,它都自己又跑回来了……”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父亲不让养,记得中秋节的时候—那时小狗还在狗妈妈的肚子里,我就央求过父亲,希望将来能从叔叔那里分得一只小狗,可是父亲不容商量地拒绝了。
“这次,我们就不送你了,”堂兄子聪说,“我们来做个实验,你走,你往回走,看它跟不跟你……”
我久久地把它抱在怀里,把脸贴在它的背上,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意思讲。
我放下狗,揣上信,就往回走。
我不敢回头看,我怕它没有跟上我。
2
它跟着我!
它跟着我呢!
我终于没有忍住,回过了头,眼泪一下子就漫过了眼眶。
叔叔左手揽着堂妹,他的右侧站着堂兄,子聪见我回头,笑着跟我挥手。他们都笑着看着我们—看看我,也看看那只跟在我身后兴冲冲前行的小狗,小狗的身后跟着它的妈妈,那只大狗走得犹犹豫豫,停停走走,在我们身后落下好长一段距离。屋子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婶娘一定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还在为那只老母鸡难过。
婶娘没有出门送我。
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挤掉,怪难为情的,赶紧笑着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扭过头,才敢擦掉眼泪,心里却是像风掠过水面一样欢喜。
小狗还太小,我总不敢相信,它曾经走过十几里路,我怕它跟不上我,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踩着落满竹叶的小路—那是一条从竹林蜿蜒而出的小路,两旁都是一竿竿修长挺拔的竹子。我顺着小路下到村道,以前叔叔送我和父亲,送到路口就会和我们挥手告别,所以,站在村道上,我再次回头。
还是和在家门口的情形一样,叔叔左手揽着堂妹,站在高冈上。不一样的是子聪蹲了下来,抱住了那条大狗白灵,他跟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赶紧走。
我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小狗,它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正在进行中的告别,仍旧跟在我的身后。它见我停了下来,还跑到一棵苦楝树下,耸着鼻子闻苦楝树上落下来的黄果子。
望了望前方,从村道下到秋水河畔,就算是离开了日落村。我在心里也轻轻地呼唤着小狗:“跟着我,跟我回家!”
我把两个耳朵都竖了起来,终于听见身后传来的“嚓嚓嚓”的轻响,那是小狗有肉垫的脚掌轻快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靠近了秋水河,鼻子里已经闻见了河水冷冽而腥甜的水汽。
叔叔他们应该已经回去了吧?已经望不见山冈上的竹林了。
我这才蹲下身来,想要抱一抱我的小狗,我觉得我都有一百年没有抱它了。它身上的每一根绒毛,都在呼唤着我的手指。
我蹲下身来,向它平伸手指,颤声喊道:“我的,我的小狗!快过来……”
小狗歪着脑袋,用它那刚刚洗过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愣了一下,摇着尾巴向着我冲了过来。
“哦!”
我幸福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它一头将我拱倒在草地上,我都准备好了要抱着它在这草地上美美地打个滚。
或者美美地,痛痛快快然而却是开开心心地哭一场。
“汪汪汪!”远远的山冈上,传来了犬吠声。
我不安地睁开眼睛,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那小狗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我本来可以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它,可是,我犹豫了一下。
它也是在我犹豫的那瞬间,顿住冲向我的脚步,歪着脑袋听着远处的狗叫声。
我觉得那犬吠声,声声都生了利齿,声声都咬在我怦怦乱跳的心上。
那黑葡萄一样湿润的黑眼睛,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又望望声音传来的高冈,终于,它转身飞奔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像雪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小狗,会跑得这么快。
我翻身倒地,闭着眼睛,久久地,接不上下一口气。
捂着胸口,我知道,里面是空的,心已经随着小狗走了。
我睁开眼睛,望见蓝而高远的天幕中,一只落单的大雁正在无声地飞翔。
两颗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滚了出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翻身起来,我知道,我的头发上满是草叶,衣服上满是灰尘。我的父亲不像他的弟弟那么开明,他见我这样,一定是一顿严厉的责罚。
走到秋水河边,我还是选了一处干净的河水,洗完手后,用手掬水美美地喝饱了,这才想起我为什么这么口渴,原来是中午吃了太多好吃的饭菜。
我愣了愣,想,我还给小狗偷偷地留了好多鸡肉呢。
我准备把那些鸡肉全扔进秋水河喂鱼!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我爱的小狗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它妈妈的方向奔跑而去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怨恨起它来。
我那么爱它,可是它竟然……怎么可以呢?
最终我没有扔掉那些鸡块是因为手已经洗干净了。
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理由。
我蹲在河边发呆,心不在焉地把水面当作镜子,漫不经心地摘掉衣服上的草叶,洗净脸后,松开发辫,用五指当作梳子,重新整理头发。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啧啧啧”的舔水声。
一扭头,哎哟,心“突突突”差点儿跳出了胸膛—我的小狗!
它不紧不慢地,那么认真地舔着水,仿佛从来不曾离开。水纹一圈一圈地漾开,像是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花。它的尾巴在肥嘟嘟的屁股上一圈一圈地卷起,也像是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花。
喝完水后,它慢慢地走近我,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还有我露出来的一截脚踝—去年的夹裤已经短了,新的棉衣还没有缝好,我又长高了。
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把它抱在怀里,俯下身来,把眼泪抹在它的背上。
最后,我擤了擤鼻子,把鼻涕远远地扔在水面上,咧着嘴笑了,忽然想起兜里还有留给它的鸡肉,赶紧掏出一块,递给它。
“你个浑蛋!”
它踮着脚小心地用嘴巴接过鸡块,“咔嚓咔嚓”几下,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了,它卷起舌头,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嘴巴,左右交换着踩了踩前脚,歪着脑袋,冲着我摇着尾巴,然后又舔了舔嘴巴。
我就是在那瞬间起了私心,把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
我不敢再喂它了,我怕它吃完了我衣兜里的鸡肉,再次离开我。
“我保证这都是你的,”我很认真地说道,“但是你要跟着我回家。”
说完,我洗干净了手,再次擤了擤鼻子,用秋水河的水,洗干净了眼泪和鼻涕,洗干净了脸颊和嘴巴。
我就开始唱歌,东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儿,就唱到哪儿,见到什么就唱什么,反正不着调。
小狗跟着我,有时在我身前,有时在我身后,有时“汪汪”叫两声,有麻色的飞鸟,“扑棱棱”从芦苇丛里蹿出来,翻动着翅膀直上云霄。
我们一起沿着逶迤弯曲的秋水河,从上游回到下游,回到我早上离开的家。
3
经过白公山山脚下的时候,我见太阳还老高,就突然想去土地庙看看。可是,刚走了几步,又犹豫起来。
父亲每次下种的时候,都会背着几样供品,带着一小袋种子,到土地庙祭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在前不久,小麦下种的时候,他还带着我来过一趟。也正是因为那次,让我对这个土地庙有了深深的恐惧。
连皇历上都说那天是吉日,可是,祭拜完土地神之后,父亲却忧心忡忡。
起初不是这样的,那天早上,父亲心情很好。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父亲背着供品,走在后面。
上了白公山,我立在土地庙前仰着头看对联。
父亲赶上来后,卸下背篓,喘着气说:“念给我听。”
“这个简单,”直到去年,我还随着堂兄堂妹在叔叔的学校里念书呢,这几个字不难,于是就一字一顿地大声念道,“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
念完之后,我觉得这副对联和春节时父亲写的对联大不一样,就又念了一遍,渐渐咂摸出其中的趣味,我觉得这副对联好玩极了。
“这副对联,我喜欢。”我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
父亲也满意地笑了。
“你知道这对联是谁写的吗?”
“肯定不是您写的。”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父亲才写不出这么好玩的对联呢。
“是佩玉写的,你叔叔的杰作。”父亲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揶揄,但是从他叫叔叔“佩玉”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其实也对叔叔的这副对联极为欣赏。
父亲表面上虽然不反对叔叔提倡的那一套,但是,也会抓住机会教会我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这也是他今天带我来祭拜土地神的原因。
我蹲在地上帮父亲从背篓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样一样的供品,父亲站在一旁撩起衣襟扇风。
“嗯,不错。”父亲很满意,正准备抬脚进庙的时候,突然从土地庙里蹿出来了一个人,吓了父亲一跳,那人趁机侧着身子从他的身旁快步下了山。
那是一个黑衣人,长衫,腰部有什么东西鼓囊囊地凸起,扎着绑腿,窄檐草帽压得很低,右脚是内八字,左手缩在袖管里。
我因为蹲在地上,等我感觉到有其他人的时候,抬头望去,那人只留给了我一个匆匆消逝在松林里的背影。
父亲在庙门口站了很久,呆呆地望着黑衣人消失的那片松林。
直到我去扯了扯父亲的衣襟,父亲才连连地给土地公公作揖道歉,他点燃香烛,一样一样地摆好供品。父亲本来是要教我跟着他一起读祷文的,可是突然间遇到这个黑衣人,他便没再提晨间计划好的事情。一个人默默做了祭拜,念完并烧掉了祷文,临走时,点了十二支香。
我在摇曳的烛光下,看见跪伏在逼仄的土地庙里的父亲,看见他两鬓灰白的发和额上的汗水,看见他脸上的恓惶和内心的恐惧。
后来我听母亲说,那个黑衣人就是曾经绑架过叔叔的土匪,江湖上人称“蝌蚪”,身长腿短,所以爱穿长衫,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读书人,实则阴冷狠毒,对自己都舍得下手。
父亲是从他右脚的内八字和走路的姿势判断出来的。
“他亲手切了自己的左手食指,还了赌债,”父亲对母亲说,“在白公山遇见的那个人,他的左手袖在袖管里……‘蝌蚪’也是经常把左手袖在袖管里,所以,走路不利索,左肩高,右肩低……没错,就是他!”
真不该偷听父母讲话,怕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马上我就不会害怕了,因为我有了你啊!我的小狗。你一定会长成一条勇敢高大的狗,你会保护我对不对?
我蹲下来,摸着小狗的脖子,问它。
它把一对前爪搭在我的膝盖上,嘴巴直往我的衣兜里凑,不断地舔着舌头,喉腔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你个馋嘴猫,”我揉了揉它脑门上的毛,望了一眼通往白公山的路,远远地听见山上传来两声老鸹叫,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黑衣人,再望了望这个小雪球一样的小狗,“我还指望着你来保护我呢,你个混蛋!一门心思地想着我兜里的鸡肉。好吧,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土地庙……”
我提着它的两只前爪,把它抱了起来。
“你是不是走累了?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它仿佛能懂我的话,挣扎着从我怀里跳了下去,“嗒嗒嗒”地跑在前面。
眼看着就要到家了,我心里又紧张起来。这天,心真累,起初担心小狗不跟我走,等小狗跟着我快要到家了,这时我又怕起父亲来。
父亲真是个老顽固,他不让我养狗的理由说出来都有些好笑。可是,好笑归好笑,他真顽固起来,你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的。
我五岁的时候家里还养狗的,一大一小,两条黑狗,大的叫黑豆,小的叫黑米,不光养狗,还养着猫呢。
父亲对狗的态度很一般,可是,对猫就宠得不行了。父亲那只叫“玳瑁”的猫,常常恃宠爬到父亲的膝盖上睡觉。父亲在书房里写字作画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打扰,只有玳瑁敢进去。有一次玳瑁在父亲的宣纸上留下了几个脏脚印,父亲还就着这几个脚印画了一枝梅花,还得意地拿给叔叔看,说这是他和玳瑁共同的画作。
猫狗一家人,从来相安无事,可是那年春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猫和狗都发了疯,黑米总是追玳瑁,好不容易黑米不再追玳瑁了,玳瑁又回转身来追黑米。直到有一天,黑米把玳瑁追进了祖屋,玳瑁“喵呜”惨叫着跳上了条几,把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们的牌位蹬了个稀巴烂,临到往下跳的时候,一尾巴又把祖传的青花瓶给打碎了。
父亲嘴巴都气歪了,心疼地捧着一捧碎瓷片,想要把那尊他最喜爱的明青花拼起来,结果,手指也被瓷片划伤了,鲜血直流。
那天,父亲沐浴更衣,焚香下跪直到深夜,祈求祖先的原谅。
第二天,猫和狗都送了人。
父亲尽管虔心尽力地弥补过错,可是,祖先到底还是生气了,因为不久,叔叔就被土匪绑架了。
为了把叔叔赎回来,卖田卖地,还卖了生意兴隆的“刘记苞谷烧”白酒作坊,我们家差点儿倾家荡产。
从此,父亲亲自下地劳作,只在农忙的时候请短工。
“对神灵心存敬畏,对万物多行慈悲,得心安,则步步生莲。”我竟然把父亲教会我的这句话背了出来,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把我的名字从“心静”改为了“心安”。
你说,我怎么还敢往前走啊?
快到秋水河村的时候,我蹲下来,望着我的小狗问道,“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
小狗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兴冲冲地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仿佛知道快要到家了。
4
我几乎是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从屋后的竹林里又转到了门前。
轻轻地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闩住了。
“咦?—”
我再转回到院墙旁的那棵老槐树下。
“等等啊,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完,就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开始爬树。
我像玳瑁一样会爬树,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上黄澄澄的柿子每年都是我一个一个地摘下来的。
小狗摇了摇尾巴,表示明白。
我就开始双手抱树,“噌噌噌”地往上爬。
等我从大槐树横斜过来的树枝上溜到院墙上的时候,扭头一看,小狗不见了。
吓了我一身冷汗,脚踝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院墙上的仙人掌给刺了,疼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还好,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咦?—”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小狗四脚不断地轮换着踩着地面,像是在跳一个好开心的舞蹈,它望了望墙角边的排水洞,一边仰着头冲着我“呜呜”地低叫,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原来你是从这里钻进来的啊。”先前黑米也是从这里钻进钻出的。
它见我只是犹豫,下不了决心从院墙上跳下来,急得打着转儿,仿佛是在绕着圈子追咬自己的尾巴。
我一咬牙,从院墙上跳了下来。
“哎哟!”只听见“咔嚓”一声响,我心想,“完了,我不会是把腿摔断了吧?”
疼得我哟,哎!……也不敢叫出声,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是我的小狗跑了过来,它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我的脸,痒得我差点儿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好像不疼了,站起身来,跳了跳,腿好好的呢。
我和我的狗都进来了。开心得我又要去抱一抱我的小狗的时候,忽然听见柿子树那边传来瓮声瓮气的讲话声。
我赶紧躲在花坛旁边那棵大樟树后面。
突然,从地下面冒出了一个脑袋,吓得我像是白日里撞见了鬼,差点儿惊叫出声,一把把小狗抱在了怀里。
可是又忍不住想去看刚才从地下面冒出来的那个脑袋,“鬼到底是怎样的呢?听说鬼都没有下巴……”
哎哟,那不是父亲吗?
紧接着,那个像父亲一样的“鬼”弯下腰去,又从地底下拉上来了一个女鬼,哎呀,那不是母亲吗?
我可是从来不知道柿子树旁边还有一个地下洞穴啊,那里不是终年都堆着芦苇吗?绣香姨去年秋天就是从那儿取的芦苇,给我们家织了一张银光闪闪的苇席。
绣香姨就是保庆的母亲啊。
这么一走神,母亲就已经来到了我的近旁。
母亲见父亲正背着身子把刚才挪开的几捆芦苇重新棚起来,便忙用身体挡着我,把我往院门口推。
“你皮又作紧了是不是?一个女孩子家家,总这样登高爬低,正门不走翻院墙,上次打的疼你全忘了?……”
母亲一边走,一边小声地数落我,还一边不断地回头望,怕父亲发现了我,所以,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
等她拉开门闩,假装为我开门,迎我进门的时候,才发现我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
“哎呀,你……你……你……”母亲的脸色都变了,一连说了好几个“你”,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办?妈,你得救我!”我也被母亲的惊吓感染了,语无伦次地说道,“没有这小狗,你的女儿也不想活的……”
母亲赶紧引着我,去到先前关马而今空空的牲口棚,推开门,小声说:“我的小冤家,你不想活了别拉着我啊,先放这儿吧,明天再想办法。”
然后引着我,从院门里进来,高声喊道:“心安送完信回来了……”
芦苇垛已经恢复了原样,只是父亲头发上全是芦苇细碎的草叶。他到院子天井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洗了脸和手,母亲走到他的近旁,帮他把头发上的草叶清理干净,父亲隔着母亲向我伸着手说:“信!”
父亲的信都平平整整地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邮票都不舍得给我。
我这才想起衣兜里的那封信,皱皱巴巴,沾满了油污。
“嗯?”父亲接过信,这一声“嗯”是从鼻腔里发出的,拖音很长。
我赶紧垂立双手,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怎样解释。
“叔叔杀了那只芦花老母鸡……”我翻着眼睛,边想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可怜的母亲,好久都没有吃……”
“我怎么跟你讲的?说话不许翻眼睛……”
“是,父亲,”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说了,“我给母亲带了几块鸡肉……”
说完,翻开油污的衣兜,取出两块鸡肉,摊开在掌心里,举向母亲。
“哭着喊着跟我要阴丹士林学生装,穿上了又不爱惜,皂角可洗不净,这可怎么洗啊?家里好久都没有买胰子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感动地抹眼泪。
自从叔叔出事以来,母亲就再没有买过肥皂了,那个五洲大药房的固本肥皂盒都生锈了,也不舍得扔。
“谁让你绣香姨做学生装,还添两个衣兜?”父亲打趣道,语气已然缓和。
“你还别说,这学生装多了两个衣兜,装一些小东小西的,方便。再说了,人家绣香可是只照着一张图片就做出了这么合身的衣服,还不要工钱,你还想怎样?”母亲说道。
“洗不净就洗不净,难得的是她这一片孝心……”父亲脸上的愠色飘散了,虽然仍是责备的口吻讲话,但是那语调温暖而委婉,满是怜惜,“只是一个姑娘家,到别人家做客,怎么可以偷—你呀,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呢?”
“她还不到十岁呢,”母亲总是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我,“鸡块你自己留着吧……”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妈妈居家过日子常常说的一句话在心里对自己又说了一遍:“走一步看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晚饭的时候,父母压低着嗓门,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了我芦苇垛下面的洞穴,以及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所做的准备。
“那原来是刘家的酒窖,只是遭了土匪,‘刘记苞谷烧’转让给别人后,酒窖就空了。除了装酒之外,往年冬天总是满满当当的,防土匪,也防灾年,自那事儿以来,能吃饱肚皮尚且艰难,哪儿有余粮……”父亲说道。
父母都忌讳提叔叔被土匪绑票一事儿,总是以“那事儿”指代。
“这两年才稍微缓过劲来,我们今天下午存了一些粮食,把家里值钱的……”
父亲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母亲的话说道:“我跟乡亲们也都讲了,省吃俭用,留点儿余粮,预备着鬼子打进来……”
要是往日,我肯定对这个神秘的藏宝洞穴兴趣十足,可是现在,心里一直记挂着我的小狗,虽然我偷偷地跑过去看了好几次,喂饱了它,可是,还是忍不住惦念着它。想它的时候,很想听听它的声音,可是,又很担心,父亲听到了狗叫,起了疑心。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拉开正屋门闩,来到了院子里。
迎着冷风,我打了个寒战,一仰头,就望见了满天的繁星,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一弯弯月,刚刚升起,挂在老槐树的枝头,像是老槐树成了精,开了眼,正好奇地望着我。
“嘘!”我让月亮不要吭声,蹑手蹑脚地到了牲口棚。
我的小狗等着我呢,它睁着和月亮一样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轻轻地抱起它,它暖融融地偎在我的怀里,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把用白菜叶包着的鸡块摊开在它面前。
“吃吧,吃吧。”
小狗歪着脑袋,“咔嚓咔嚓”,骨头也没有剩下,吃完后,它团成一团,睡在我脱在床边的鞋子上。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幸福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随即,心里又涌起了无限的伤感。我想起了堂妹的话,子慧说,它总是吃饱喝足之后,就抛弃了它的新主人,哪怕路程迢迢,也照样回到它妈妈的身旁。
“鸡肉没有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可以留下你的东西了,”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静谧的暗夜,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唉,只剩下我的一片真心了,就是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
我听见床脚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它仿佛是犹豫了好久,忽然,纵身一跃,它居然跳了上来。
我的小狗,它用头拱了拱我的脖子,轻轻地舔了舔我的脸,然后小心地在我的枕头旁睡下了。
5
“我下地了,心安呢,就别叫她了,昨天跑了一天,累着了,让她睡够……”
“还下地?日本人不是要打来了吗?……”
“我不信日本人还放火烧了我的青苗不成……”
迷迷糊糊地听见父母在院子里说话,眼皮睁不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心安,起来吧,日上三竿了。”
我听见院子里有了“叽叽咕咕”的声音,一定是母亲在喂鸡。果然,靠近柿子树的地方就传来了国王“喔喔喔”的打鸣声—我管那只最大的公鸡叫“国王”,它有着钢蓝色的大镰羽,脖子上的梳羽金黄油亮,边缘却是深暗的宝蓝色,我一直想用它的毛来做个毽子,铜钱都准备好了。
“心安,我……”
随着母亲渐近的脚步声,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睡在我枕边的小狗,顿时睡意全无,伸过手去,摸遍枕头的四周,哪里还有小狗?手指甚至连它留下的余温也没有感觉到。
我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床上也没有。
我仿佛是从白日噩梦里醒来,心跳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鸡,“扑棱棱”地在胸腔里拼命乱窜。
“心安,你的小狗不见了,”母亲站在我的床前,见我额头上汗水涔涔,把手背搭在我的额头上,见没有发烧,放下心来,补充道,“牲口棚里空空的,小狗不见了……”
我再也没有鸡肉喂它了,它肯定是从昨天进来的狗洞里钻出了院子,回叔叔家了。
我静了好久,忽然大哭,吓了母亲一跳。那情形仿佛是有东西哽在喉咙里,不能言语,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才咳了出来,这被吐出喉咙的就是我响亮的哭声。
母亲一下一下地抚着我剧烈耸动的后背,突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吓得我响亮的哭泣也戛然而止。
有什么东西在舔母亲的脚脖子,她以为是蛇。
我衣服都顾不上穿好,一下子就跳下床来,一边抽抽搭搭地,一边笑嘻嘻地唤着小狗一边扭过头来嘲笑母亲。
“寒冬腊月,哪里会有蛇,”我抹了一把眼泪,“再说了,蛇冰冰凉凉的,小狗的舌头可是热热乎乎的……”
母亲刚才因为恐惧,本能地把想要跟她示好的小狗踢飞了,这让我心疼不已。它这会儿吓得躲进了床下面,不肯出来。
“哦,我明白了!”母亲恍然大悟,拍着手说,“早上你父亲还跑过来看你呢,说你知冷知热,知道疼父母了—它肯定是那时就躲到床下面去了……”
父亲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这个女儿,哥哥年长我十八岁,又不在父母身边,所以,父亲甚是疼我,这也是我恃宠胆大,心存幻想的原因—我希望父亲能让我养这只小狗。
“那是不可能的,你父亲可是在祖先的牌位前发过誓,”母亲说道,“哎呀,还真是精灵古怪通人性啊,你说它怎么这么聪明,它怎么就知道要躲着你父亲呢?”
小狗从床下面出来了,小心翼翼地靠近母亲,舔了舔母亲伸向它的手。
“心安,你看,它可真会躲猫猫啊,心安,你看,它舔了我的手呢,”母亲也像个小女孩一样大惊小怪地说,“心安,你看,它也喜欢我呢。”
爷爷生前是秋水河一带有名的私塾先生,清末的秀才,人称徐先生。新学兴起,再把孩子送到私塾读书的人就少了,小康之家,也逐渐捉襟见肘。为了供叔叔读书,父亲不仅中断了自己的学业,还早早地进了刘家,和乡绅刘名望唯一的女儿刘彩凤成了亲。母亲是大家闺秀,至今还常常显露出一个小女孩的天真。
“怎么办呢?要不,寄养在保庆家?”母亲提议道。
“我不!”
“绣香姨心灵手巧,心肠也好,不会亏待它。”
“我不!”
……
最后,小狗只好仍藏在牲口棚,躲着父亲。好在最近父亲一直在忙,既忙地里的庄稼,也忙着组织乡亲们应对即将到来的战难。父亲徐怀珊把自己的祖屋让给了叔叔,住在刘家,虽然有点儿像上门女婿,可是在秋水河一带威望很高,人们仍然像称呼爷爷一样,叫他“徐先生”。
其实我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因为再过些天就是我十岁的生日了。
“我们心安长大了,懂事儿了呢。”晚饭的时候,父亲欣慰地感叹道。
那当然啊,躲着父亲做了坏事儿,还能不乖?这些天,除了帮母亲做家务之外,我净做一些父亲喜欢的事儿,比如说跟着母亲学绣花,每天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向父亲请教《千家诗》……
“说说看,生日你想要什么?”油灯下的父亲,一脸慈祥。
“唉,”我长叹一口气,心却跳得好快,尽量不要让声音发颤,“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这时局,国难当头啊……”父亲望了我一眼,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语调上扬,“你叔叔说得对,小孩子,还是要不失天真,你说说看,我们尽量满足你。”
父亲望了母亲一眼,母亲咳嗽一声,在饭桌下轻轻地踩了一下我的脚。
“我想要一只小狗,它是白色的,除了四脚有一圈黑之外,它简直就是用雪做的,”我不敢去看父亲的脸,垂着头,一口气讲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实在不敢欺骗父亲,那只小狗你也见过的……”
父亲虽然面有愠色,还是很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中秋节的时候,它已经在叔叔家那只大狗的肚子里了,就是白灵啊,”母亲一个劲儿地跟我使眼色,我假装没看见,干脆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和上次一样,再挨一次打,“就是送信那次,它跟着我回来了,它可是被送过好几户人家,从来都是一个人又跑回去,它是谁也看不上的……”
我还没有说完,父亲已经拂袖而去。
我想,这下完了。
直到母亲收拾碗筷,我仍坐在饭桌旁暗自流泪,今晚白米饭里没有苞谷糁,这样的饭,往常不要菜我都可以吃两碗,可是现在,我实在没有胃口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从牲口棚里回来了。
“把饭吃完。”
我眼睛里含着泪,大口大口地扒饭,可就是怎么吞,也吞不下去。
“明天,是你送回去,还是我送?”
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我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吞饭,直到最后呕吐起来,把先前吃的东西全吐了。
父亲嫌我糟蹋了粮食,气得直跺脚,要过来抽我,被母亲拦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门外有狗叫,“啊,我的小狗!”我顾不得眼睛不舒服,赶紧穿衣起床,可是,那叫声不像是我的小狗在叫,侧耳细听的时候,狗又不叫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的眼睛怎么啦?”母亲正准备去打开鸡笼放鸡,见到我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放鸡了,半蹲在我的跟前看我的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一样……”
妈妈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为的是让父亲听见。
昨晚蒙着被子一直哭到睡着,半夜醒来,想到天亮后就要失去我的小狗,披着衣服跑到牲口棚,抱着小狗又哭了好久……
狗叫声再次响起,就在我们家院门外,叫得很有节制。
父亲打开了门,他认出了蹲在门口的那条大狗,是叔叔家的白灵。
“天啦,”父亲嚷了起来,“彩凤,快来!”
母亲和我赶到了院门口。
金黄色的太阳刚刚升起,远处的山林田野间还飘浮着轻纱一样的薄雾。
那只大狗蹲坐在我们面前,在它前脚边还有一条大鱼。
大狗探下身子用鼻子触了触大鱼,大鱼忽然翻跳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大狗复又端坐,舔了舔嘴角,歪着脑袋望着我们,嘴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尾巴左右拍打着地面。
早就听说过叔叔家的大狗会抓鱼,今天算是亲见了。可是,大狗把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鱼送到我们家门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是秋水河的水还是早上的雾气,大狗的体毛湿漉漉的。
大概是听见了狗妈妈的叫声,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牲口棚里跑了出来,它径直冲过去,直立起来,搭起前爪抱住狗妈妈的脖子,差点儿把白灵扑倒。
它们就这样相互追逐着,走进了田野,走到了秋水河畔的村道中,直到最后,消失在满是霞光轻轻飘浮的薄雾中。
6
两条狗消失在晨雾中像是消失在我们的梦中一样,只是,我们三个不可能做同一个梦。
这时,那条大鱼又“吧嗒吧嗒”地翻跳了起来—它的身上还留着狗妈妈的牙齿印呢。
如果刚才我们三个是在做梦,那么,这条大鱼该怎么解释?
我们三个的目光先是从秋水河畔飘浮的雾霭里回到那条大鱼的身上,现在,又从大鱼的身上,望向了彼此。我垂下了眼睑,不去迎接父母的目光。尽管如此,我的余光还是发现了他们在面对无法解释的事情时,呈现在脸上的尴尬而略带愚蠢的笑容。
“难怪你叔叔叫它‘白灵’,可真是通灵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扭过头去,垂下眼睑的睫毛挑起了两滴大颗的眼泪,心里的悲伤绵绵不绝—我都还没有为我的小狗想好名字呢。
小孩子面对奇迹的时候从不疑惑,他们相信奇迹,而不是像大人那样,疑疑惑惑,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难以相信眼前的奇迹。
“要不,让心安把这条鱼给她叔叔送过去……”这是妈妈的声音。
我知道妈妈的用意,她是想让我再去见一见自己心爱的小狗。见一见,又不可以得到它,是让我更难过吗?再说了,是它自己随了狗妈妈,离开了我,如果它真的像我爱它这么爱我,它一定还会回来的—我这么爱它,它还会回来的!我的心,被这个毫无希望的想法深深地安慰了,放松下来,就突然觉得好累。我转身离去,留下围着那条鱼啧啧称奇的父母,独自爬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天总是半夜起来看小狗,为它牵肠挂肚,担惊受怕,身体上吃不消,还是因为对小狗深深的爱与眷恋,在情感上过度地消耗了我,我竟然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到傍晚才能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我就闻见了浓郁鲜美的鱼汤的味道,口腔里竟然有了让人羞耻的口水。可是,在我掀开被子的瞬间,又把早间发生的一切回想了起来。
“秋水河里的鱼真是鲜美啊,”母亲掀开一小块用棉被盖着的瓷碗,揭开倒扣着的一个大碗,从灶膛间捧过热乎乎的一碗鱼,递到我的手边,“你父亲也是左右为难,他那么疼你,你看,好吃的都给你留着呢……”
我就着猪油焖干豆角吃了两碗苞谷糁。母亲见我根本不碰鱼,急得直抹眼泪。
“那是狗妈妈拿来换回小狗的,我可不同意……”
母亲含着眼泪的眼睛在油灯下亮晶晶的,她睁着一双小女孩才有的清澈大眼睛惊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呢,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撇了撇嘴,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皮沉重起来,又想睡觉了。
在小狗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它。想到它黑葡萄般水汪汪的眼睛,想到它歪着脑袋凝望我的模样,还有它那一身毛梢带黄的白色绒毛……想着想着,我的手指肚立刻就回忆起了触抚它时的感觉。我会歪过头,举起手,把五指叉开,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想要重温脸庞贴在它暖乎乎的身子上的感觉。可是,全然不是这样的,我把手指从脸庞上挪开—这不一样,这和把脸庞贴在小狗身上的触感完全不同。可是,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用力地去回想,而那样的感觉却越来越模糊,我既无法言说,更无法再次体验到。于是,我就更加空虚。可奇怪的是,一旦我闭上眼睛,睡着了,那样的感觉又清晰入微,真切重现:我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肚皮,它微闭双眼,我俩都享受极了;它欢快地冲过来,把我拱倒在地,它踩在我的身上,然后伏在我的怀里,一边舔着我的脖子,一边把头往我脖子窝里探;我抱着它从牲口棚里穿过落满一院子的星光,回到我的房间,它睡在我的枕边,我把脸贴在它的背脊之上—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鼻子因为它狗毛的轻触而瘙痒,想要打喷嚏……只是这样的时刻,我往往会被母亲叫醒。
“又是喊又是叫,是不是又梦见了你的小狗?”全世界只剩下母亲关心我了。
“我喊叫了吗?”每当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都极其诧异,可是,无论如何追忆,我都想不起来在梦里会这样歇斯底里。也许小狗随它的妈妈离开我的那一天,我应该追过去抱住它,把它留下。就算不这样,我也应该大喊大叫,大哭一场,求它留下。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每天早晚,我都会跑到秋水河畔,捡起河滩里的一颗颗鹅卵石,狠狠地向着秋水河掷去。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河滩上的石头都快被我扔完了,我把目光投向通往日落村的小路上,那条小路上始终没有出现一条向着我奔跑的小狗。
可是,我每天仍然忍不住幻想奇迹的出现,每天仍旧跑到秋水河畔,望着那条常常是空无一人的小路。
父亲和陈木匠他们已经把小船都造好了,推到了秋水河畔,时间也到了春天,我的小狗还没有出现。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它呢?”母亲不止一次地这么问我,最后笑了,她其实是最了解她的女儿,“真是倔脾气啊,竟然跟一条小狗赌气……”
“如果它已经忘掉了我,我干吗还要去看它?”这是我心里想的,没有告诉母亲的话,“如果它真的像我爱它这么爱我,那么,它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对此,我越来越没有了把握。
去年乡亲们都追随着父亲,又是到长山上去勘察地形,寻找避难的山洞,又是造船,把物资运送到秋水河对岸,甚至还想联系游击队,一起保卫家乡,可是现在,还有谁相信日本人会打过来?他们甚至会笑话陈木匠把留给父母的寿材造了船,纯粹就是个傻子……
人们对于一个信念的坚持尚且不到半年,何况一条那么小的小狗?
或许,它早就忘了我吧?单是这么想一想,我就又忍不住想哭。
7
麦子灌浆抽穗的时节,白公山上来了几个人,父亲起初以为是土匪,因为他曾在那里遇见过“蝌蚪”,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筹建战地医院的,地点就选在土地庙后面的那一片竹林里。一是竹林密不透风,便于隐藏,二是可以就地取材,高大挺拔的竹子很方便搭建帐篷……
乡亲们这才相信战争离他们已经很近很近了。常常会有一些心焦的农人在麦地旁徘徊,明知道麦粒正在灌浆,还是忍不住剥开麦穗,查看又嫩又青还没有成形的麦粒,他们真恨不得这一地的麦子,一夜成熟。
有的恓惶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却听天由命泰然自若,这些人里面就有我的婶娘。自从去年送信时叔叔杀掉了她唯一的那只老母鸡,这半年来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样才能再养上一只鸡。现在,她得偿所愿,用半袋红薯换得了邻居家的两只老母鸡。因为邻居刚好要急着处理完鸡鸭,好投奔到深山以狩猎为生的哥哥家。刚换过来不多久,其中一只黑老母鸡就要抱窝,真是让婶娘又高兴又犯愁—到哪儿去找鸡蛋给它孵小鸡啊?
为了找孵小鸡的鸡蛋,堂兄堂妹又来到了我们家,和春节时来我们家祭祖不同,这次,他们带上了我的小狗。
它长高了,脱净了胎毛,毛梢上不再有奶狗才有的绒黄,除了四脚的一圈黑色和脑门的一块黑毛之外,一身雪白。
四肢挺拔修长,因而显得瘦了。
“它变了……”终于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小狗的时候,我反而不敢动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它,心里既是爱,又是怨,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还记得我吗?”我在心里问道。
它歪着脑袋望着我,看到它凝望我的眼神,那眼睛里仍旧是我熟悉的光,我知道,它还记得我!
它伸出了细长的粉舌头,舔了舔嘴巴,踮了踮脚,两只前脚高低错落地轮换着踩下去—还是和从前一样,它摇了摇尾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蹲下身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摊开双手。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我的心“扑扑”地跳着。
过了好久,它终于向着我冲了过来,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
它更有力量了。
也更沉了。
它知道轻重了,很快从我身上下来了,伏在我的身旁,欢快地甩着尾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脖子,然后把头向着我的颈窝探过来,仿佛是想钻进来—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咯咯咯”地笑着,又笑出了眼泪。
“很奇怪哦,我们走到秋水河边上,竟然发现它在河边喝水,让它回去,它不听,就这样,它就跟着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就来到了这里……”堂妹子慧说道。
“伯伯跟我父亲讲过,这狗不要送给别人,给你留着……”堂兄子聪说。
“他真这么说过?”
“嗯!”
就像去年我送信时的情形一样,父亲也像叔叔那样抢着把家里的那只羽毛金黄的老母鸡—除了国王,就它最肥了—杀了……父母忙着准备午饭的时候,我们仨,不,我们四个,当然还有我的小狗啊,就到了屋后的竹园里去玩儿。
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半年前,我们把讲不完的话终于快讲完之后,就开始玩“躲猫猫”,唯一不同的是,当初跟随着我们像个雪球一样满地撒欢打滚的小狗长大了。玩着玩着,遇见了保庆,他提议我们到打谷场去玩,那里有很多的麦秸堆,我们可以到麦秸堆上玩攻占城堡的打仗游戏。
保庆和堂妹一起守城,我和堂兄攻城。
我们发起的很多次“攻击”,都被他们击退了,因为他们居高临下,所以,我们还没有发起进攻,就被他们发现了。和子聪商量了一下对策,我提议子聪佯攻,掩护我,我呢,迂回到“敌人”的背后,突然袭击。
就这样,子聪一个人在正面大喊大叫,却并不发动真正的攻击,而我呢,已经穿过比我还要高的蒿草,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麦秸堆,绕到了“敌人”的身后。现在,我只需要再穿过两个麦秸堆,就可以发动突然袭击了。
这两个麦秸堆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金黄的麦秸秆,已经变黑了。它们相互向着对方倾倒,然后又在半空中相互支撑,终于都没有倒下去,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人”字形。现在我就要从这“人”字空里钻进去……我蹑手蹑脚地钻进这两个麦秸堆之间狭窄的缝隙之中时,扭过头,对跟在身后的小狗“嘘”了一声,我让它不要叫。
它有时高兴了,在我们大喊大叫的时候,也跟着“汪汪汪”。
刚走几步,忽然听见“嗡”的一声,抬头一望,原来我的头顶上挂着一个马蜂窝,刚才我的脑袋正好撞在马蜂窝上。
我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可是,这时马蜂已经蜂拥而至,我来不及叫唤,脑袋、脖子、额头、脸颊、胳膊、手……都成为它们攻击的目标。
我还没有爬出这个“人”字形的麦秸堆形成的通道,就眼前一黑,昏倒了。
8
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窄窄的缝隙,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的路,像是一条上下抖动的飘带。我闻见了父亲的味道,听见了他的喘息声,并且想努力地抬起脑袋,因为他后脑勺头发上的汗滴,弄湿了我的脖子,可是,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就像沉入了水底,无尽的睡意像河水一样淹没了我。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讲着和我们秋水河不一样的话。
“整个第五战区!这是一场大战役啊,说打来就打来了,老乡们赶紧往山上撤吧……”
“打到哪儿了?—咦,心安醒了!心安,心安!”我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好紧,“疼,哪儿疼?”
我的眼睛还是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后来才知道,我的眼皮、眉骨都被马蜂蜇了,肿得厉害。我觉得哪儿都疼,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一个更疼的地方。
“屁股……”
“第一次打屁股针吧?没事儿的……”
我又听见了那个好听的声音,我很想看一看,她是不是跟她的声音一样漂亮,可是,没有看到,就又睡着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橘红色的日光穿透树木的缝隙落在满是松针的小路上,鼻息里仍是熟悉的父亲的味道,也有松树松针的浓郁芳香。父亲也感觉到我醒了,彻底放下心来,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我们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我知道,这会儿父亲正背着我从白公山往下走。
“他们找不到你,以为你跑回家了,”父亲讲话的时候,就有些喘息,他放慢了语速,继续说道,“是你的小狗,衔着你母亲的裤脚,把她引到了那个麦秸堆前,然后钻进去,咬着你的鞋子把你往外拖……”
“是我的小狗找到了我,它可真会躲猫猫啊……”伏在父亲的肩头,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胡思乱想,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心里道,“果然还是我的小狗来救我!”
我觉得这半年来为它受的煎熬,都是值得的。那心心念念的每一分、每一秒,它都没有辜负。一股巨大的安慰回到心头—“它也会如我爱它这般爱我”!力量也伴随着这种欣慰来到了我的身上,我挣了挣,想要下来自己走,但是父亲反剪过去的双手却将我的腿弯搂得更紧了。
来到秋水河畔,父亲忽然笑了,说:“我们后来才发现,你的小狗也被马蜂蜇了,嘴巴肿得老高……”
我心疼极了,可是,却“扑哧”一声,随着父亲笑了。
“对了,那条小狗现在是你的了,”父亲怕自己没有说清楚,又补充道,“你可以养狗了,就养那条救了你的狗……”
我百感交集,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却根本哭不出来,想要笑,又不好当着父亲的面笑,只是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
直到父亲无法呼吸。
最后父亲放下我,弯下腰,咳了好久,他发梢上都是汗滴。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把父亲箍得太紧了。
我沿着秋水河奔跑了起来,我想早点儿见到我的狗,现在它是我的了。
“还真是科学啊,一针打下去,就好了……”父亲在身后感叹道,他见我又活蹦乱跳了,扭过头望了望西斜的太阳,又咳嗽了两声。
我想,父亲其实是想笑的,可是,他却假装咳嗽。
“我知道它叫什么了,”我把双手拢在嘴巴边,形成一个喇叭,回过头,冲着父亲喊道,“它叫‘躲猫猫’!”
“什么?”
父亲虽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望着落满霞光的秋水河,风吹过来,流动的河水涌动着无数粼粼的金光,仿佛那也是晚霞中他那奔跑着的女儿。
刚才喊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还肿着,发音怪腔怪调的。真好笑。我就在心里美美地笑着,美美地奔跑着,边跑边美美地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条狗叫“躲猫猫”了。
我偏要叫它“躲猫猫”!
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我的“躲猫猫”!它那么会躲猫猫,可是,它躲不过我,因为,躲来躲去,它一直都躲在我的心里。
对于它来说,我也是这样的,对吧?我的躲猫猫?
我是不是也躲在你的心里?!
远远地我就望见母亲在秋水河畔翘首以盼,母亲是小脚,跟不上父亲,就没有随父亲去找战地医院的医生。当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是母亲一下子有了灵感,想到了白公山的临时医院,不然,我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我的小狗呢?”
“已经随你堂兄堂妹回去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你……我……”我张了张嘴,觉得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我的希望就像是沙漠里的一只装满水的水囊,现在好了,饥渴的人,还没有喝上一口,水全漏空了,只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从后面赶来的父亲知道情况后,愣了一会儿,说:“明天,我把它带到你身边……”
大人们总是对自己的能力估量过高,第二天,父亲果然去了,却空着手回来了。他们一起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抓到我的小狗,不管是用食物引诱,还是悄悄靠近,发动突然袭击,全失败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叔叔把小狗唤进了院子里,然后关上院门,堵上排水沟,大家呈扇形合围过来,把小狗逼向墙角。
可是,我的小狗意识到情形不对的时候,声东击西,故意向着我堂兄—扇形中最薄弱的环节突围,等叔叔父亲过来支援子聪的时候,小狗扭转身来,冲到墙角边父亲早上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跳上椅子,脚踩上椅背,蹬翻了椅子,接着又是一个腾跳,跃过了院墙。至此,它再也不上当了,谁也无法把它唤到跟前。
“原来,狗急了还真能跳墙啊。”就在大家都觉得沮丧的时候,子慧的一句话,又让大家笑了起来。
我知道,母亲讲这个笑话,也是希望我能开心一点儿。我也很努力地笑了,可是,从母亲的反馈来看,这笑,还不如哭呢。
“心安,你说你婶娘这个人有意思吧?昨天你父亲告诉我说,你婶娘另外一只母鸡也要孵小鸡了,你说,我们家哪儿来那么多鸡蛋啊?”
正说着,叔叔来了,见父亲不在家,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讲话。
“小狗不见了,自从昨天它跳墙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它了……”
叔叔果然是替婶娘来讨鸡蛋的,母亲把家里仅剩的八个鸡蛋给了叔叔之后,叔叔竟然都没好意思望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子聪、子慧没去找它啊?”我直跺脚,一着急就直呼了堂兄堂妹的名字。
“哪儿有你这样没大没小的?”母亲嗔怪道。
“找了,没找见呢……”叔叔边走边扭过头答道,怀里揣着鸡蛋走路的叔叔,走得小心翼翼,别别扭扭。
“真没用,我去找!”我边说边进屋换了双跟脚的布鞋,就急慌慌出门了。
“兵荒马乱的,你可不许出门……”母亲踮着小脚,根本拦不住我。
只是,我刚走到秋水河边,就被父亲拦住了,他刚从麦地里挑着拣着割了两捆麦子。
“哎呀,可惜了啊,”母亲捻着麦穗,掐了几颗麦粒摊在手心里,然后又扔进嘴巴里嚼了嚼,心疼地说,“还不成,才刚开始黄呢……”
“趁着日本人打来之前,能收一点儿是一点儿,都在抢收呢。”
父母在院门口忙着把两捆麦子抖开铺晒的时候,只有我不知轻重缓急地在一旁唉声叹气。
父亲用一只手撑起腰,用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神色严肃地望着我。我心里一慌,完了,父亲又要骂我了。
我心一横,才不管呢。
我的“躲猫猫”都不见了……
忽然,我察觉到父亲严峻的神情松动了,脸上竟然有了奇怪的笑意,再一看,他的视线不在我身上,赶紧随了他的视线望过去。
“天啦!”只听见父亲小声说,“彩凤,你快看。”
母亲也仰起头来,惊喜地笑了。
我的小狗来了,距离我们家院门还好远,它见我们发现了它,就不再前行。它没有叫,因为它的嘴巴里衔着一条鱼。那条鱼在阳光下,水淋淋的,银光闪闪。
比它的妈妈上次抓到的那条鱼,小得多。
“躲猫猫!”
我叫了一声,冲出院门,向着它跑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抓鱼了?”
它把那条鱼放在地上,由着我搂住了它的脖子。我很想把它抱起来,抱在我的怀里,把它抱进我的家门,可是,它太沉了,我试了两次都没有抱起来。最后,我只好弯着腰,搂着它的脖子,跟着它,亦步亦趋地进了院门,才松开胳膊。
“它叫‘躲猫猫’,现在它是我的了,它是我们家的了!”
躲猫猫凑到母亲脚边,摇着尾巴,母亲俯下身向着它伸了手,它舔着母亲的手,尾巴摇得更欢了。
“来,来,来……”父亲望着我,显然是没有记住我为它取的名字,“你刚才叫它啥?”
“叫它‘躲猫猫’!”
“躲猫猫?”父亲说这话的感觉像是吃了一颗酸梅子,皱着眉,还是试着叫了一声,“躲猫猫!”并向着小狗伸出了自己的手。
躲猫猫很谨慎地凑近了这个昨天还想抓它,逼得它狗急跳墙的男人,它没有舔父亲的手,只是礼节性地摇了摇尾巴,然后向着牲口棚走去。
“天啦!”这次说“天啦”的是母亲,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神了,它怎么就还记得,牲口棚是它的窝呢?你看,它聪明得就只差开口讲话了……”
我冲过去,去捡那条鱼的时候,它忽然翻腾跳跃起来,吓了我一跳。
“这是我的躲猫猫抓的,”我抱着那条尾巴不断摆动的鱼嚷道,“它好会躲猫猫,真是一条了不起的狗,它还会抓鱼,它那么聪明,就差开口讲话了,躲猫猫就是它的名字……”
我真想把这些告诉全世界!
第二部
1
一想到我已经有了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狗,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睁开眼睛,望了望窗外,天才刚麻麻亮,隐约想起,是国王的啼鸣唤醒了我,我就静静地等着,等它再次鸣叫。
“喔喔喔!”
果然,它又叫了。
“啊,真是美啊!”我在心里想,“我是没有白疼你,我的国王!原来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啊?……”
“喔喔喔!”
国王又以自己洪亮的啼鸣回应我。
不用看,我都能想象到,它这会儿肯定早从鸡笼里跳到了从鸡舍房梁上垂下的横杆上—说不定它晚上就根本没有和那些母鸡一起钻鸡笼,而是在横杆上蹲了一整夜—它那钢蓝色的大镰羽,还有脖子上金黄油亮的梳羽肯定都在晨曦中灰暗的鸡舍里隐隐闪亮。
“那么,我的躲猫猫呢?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正在想着你啊?”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就轻声地把“躲猫猫”—我的小狗的名字叫了出来。
“咦,我的小狗的名字怎么有刺槐花的香味呢?”我又叫了一声“躲猫猫”,一边咂摸着嘴巴,一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哦,想起来了!”昨晚妈妈用槐花蒸的大米饭。
妈妈蒸饭前,我还从她的簸箕篓里拿了两串洗净的槐花,倒提在手里离它的脑门一尺多高,我希望它能像人一样用两条腿站起来够着吃,甚至等它快要够着的时候,我都想好了,要再提得高高的,让它够不着。
无论我怎么逗它,它都只是摆尾巴,可是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它突然四个腿腾空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把我手里的两串槐花都衔跑了,吓得我大声尖叫,叫完之后,又蹲在地上“哈哈哈”大笑。
“小浑蛋,吓我一跳!”
笑过之后,我又去妈妈跟前拿槐花的时候,妈妈笑骂我只知道跟狗玩,都不晓得帮衬她一下。
“鸡还没有喂呢!”妈妈一边淘米一边说,“还是喂陈高粱米,你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
陈高粱米是先前酿酒剩下的原料,“刘记苞谷烧”转让给别人之后,人家不肯要那高粱,说是高粱霉坏了,其实是因为高粱跌价了,买新高粱更合算一些,所以,我们只好把陈高粱拿来喂猪喂鸡。记得先前还剩了好多酒糟,不过吃了酒糟的鸡总是醉得东倒西歪,后来,父亲就把酒糟掺在高粱米里,不敢只喂酒糟。现在,酒糟早就没有了,倒是喂肥了一头大黑猪,大黑猪去年宰了,我们和叔叔家一起分了……
答应“知道”后,我又顺手提了两串槐花,给鸡喂高粱米的时候腾不开手,就把两串槐花打了个结,挂在耳朵上。我刚把高粱米从葫芦瓢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撒到地上,还没来得及拍手,国王腾空而起,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它就把我挂在耳朵上的那两串槐花给抢走了,又吓得我大声尖叫,我摸摸耳朵,好好的呢,接着又是“哈哈”大笑。
国王把抢劫来的那两串槐花“咕咕咕”地分给它的母鸡们吃的时候,躲猫猫突然冲了过去,吓得鸡们“訇”的一声跳着飞开了,那情形就像饭桌上遭了轰赶的苍蝇一样,有两只母鸡还飞到了房顶上。
我简直是看傻了。
“妈,妈!”我冲厨房里的妈妈叫嚷道,“鸡好会飞哦,妈,你快来看,它们都飞到房顶上去了……我先前怎么都不知道它们这么会飞?”
躲猫猫把鸡们啄剩下没有几朵的那两串槐花衔到了我的脚边。一边摇着尾巴望着我,一边冲着四散逃窜的鸡们汪汪叫。我笑得眼泪都出来,蹲下身来抱着躲猫猫,哭笑不得。
父亲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一脸严峻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的小狗。我觉得父亲的出现就是为了来破坏气氛的。
我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强忍住笑,听他跟我“约法三章”。
“管好你的狗,不许它和鸡,”父亲掰开一根手指头,望了望屋顶和四散逃窜的鸡们,又望了望猪圈,说,“还有猪,”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还有牛,抢食……”
“它又不吃草……”我小声地嘟囔道,“怎么会跟牛抢食?”
“不许插嘴!”父亲又掰下一根指头一脸严峻地说,“尤其不许它进供奉祖宗牌位的祖屋!”
我赶紧双手垂立,恭敬地站好,父亲见我如此,满意地点着头,才接着掰下第三根手指头说:“不许偷偷喂它东西。剩菜剩饭,你母亲许可,才可以拿去喂它。”
“是!”我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想的却是既然是“偷偷喂它东西”,我又怎么会让你知道?
“哦,对了,还有,养狗就是为了看家护院,晚上不许放它进屋,进你的屋也不行!”说完,父亲背着手朝厨房走去,“它得在院子里,替我们守家!”
“不是说‘约法三章’吗?”我把重音落在“三”字上面。
父亲愣住了,停了一下,接着往厨房走去。
他不回头,我也知道他肯定在笑。
所以,每天我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这结了蜘蛛网的房屋顶棚,而不是我的躲猫猫。
“躲猫猫!”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地呼唤我的狗。“呜—”躲猫猫低声回应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了进来。
它果然也在想着我!我加快了穿衣服的动作,甚至有些后悔赖了这么久的床,“唉,我的小狗,你可真乖啊,这么听话,竟然真的不进我的房门……”
真是乖得让人心疼!
父母肯定是早起了床,房门就算是关着的,只要是没有从里面闩住,只要它愿意,它就能进得了门。
“‘约法三章’它都听明白了吗?哦,不对,是‘四章’!”我一边穿衣一边问自己,“我们的人话,它都听得懂?那,它知道自己叫‘躲猫猫’吗?”
纽扣都还没有扣全,我就趿着鞋,拉开了房门。还没有等我蹲下去,躲猫猫就立了起来,它舔着我的手,舔着我的脖子,欢快摇动着的尾巴搅动着灿灿的曦光,金光闪闪。
2
“躲猫猫!”
“躲猫猫!”
我总是“躲猫猫”来,“躲猫猫”去地使唤它,可是,我发现有时灵,有时不灵。有时,我喊一声,它就摇着尾巴奔了过来,有时我怎么喊,它都不理我,懒懒地躺天井那块射进阳光的地方晒太阳,连尾巴都不摇一下。
“记住,你的名字叫‘躲猫猫’,”它不过来,我只好跑过去,蹲在它跟前,认真地跟它讲道理,“今后,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要我叫你的名字—‘躲猫猫’,记住你的名字就叫‘躲猫猫’—你就得来我这儿,就像我妈喊我一样……”
正在纳鞋底的妈妈就“扑哧”一声笑了,我愣了一下,知道她在笑什么,就嘟了嘟嘴,说:“走,我们出去!”
这下我的躲猫猫听明白了,腾地一下就跃过了高高的门槛,来到了门外,摇着尾巴等我。
我也急急地跨过了门槛,从院子里荫翳的天井中,跑进了阳光下。
它像一匹小马,翻飞着四脚,“嗒嗒嗒”地从村道跑上了麦地的田埂,再顺着田埂下到了秋水河畔。
我一路小跑,紧紧尾随,衣兜里的炒蚕豆“沙沙啦啦”地响着。
“躲猫猫!停下!”我喘着气叫它,面颊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油汗。
它回转身来,仰起头看我,喉腔里发出了一声轻“嗯”,随着这声“嗯”,它还摇着尾巴,用后腿支撑,前爪起立,把双腿搭在了我的膝盖上。
“这就对了,”我用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从沙啦作响的衣兜里,掏出了一颗蚕豆塞进了它的嘴巴里,它的尾巴摇得更欢了,“记住,你就是躲猫猫!”
它用“咔嚓咔嚓”嚼蚕豆的欢快响声回应我,我开心极了。
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办法,他说:“要想狗听你的,必须奖惩严明,它做对了,你就奖励它;它做错了,你就惩罚它,不能无原则。”
我对父亲的话将信将疑,但是父亲又补充了一句,我就信了。
他说:“你叔叔养狗就是这么做的,养狗得训练……”
原来白灵这么灵,都是叔叔教会的啊。
“叔叔不但会教人,还会教狗啊!”我的感慨引得父母哈哈大笑,可是,我却并不觉得好笑,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叔叔为了让白灵成为一条了不起的狗,还做了这么多额外的训练啊。
“那我该怎么做呢?”
“每天晚上喂它的时候,就喊它的名字,对了,你叫它什么?”
“躲猫猫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父亲笑了,他大概并不是忘了它的名字,而是觉得这实在不像一条狗的名字。
从此以后,我总盼望着天黑,好早点儿喂它。我总是想象着它野在外面,离我好远好远,只要我高声地喊“躲猫猫—”它就一定会欢腾地奔驰而来,然后“哈咻哈咻”地伸长了舌头喘着气,冲着我摇尾巴要吃的。
可是根本不是这样,每次到了饭点,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有时还咬着我的裤脚把我往它的狗碗那里引—父亲翻出那个被我摔成两半却一直不舍得扔的大青花碗,然后托人捎到集市上让小炉匠锔好了,就做了躲猫猫的专用碗—它把那大碗舔得跟天空一样干净,那几个铜锔在碗中更是金光闪闪。
我管躲猫猫的专用碗叫“金饭碗”。
“根本就不用喊,每晚它都早早地守在自己的‘金饭碗’旁边,还要喊吗?”
父亲母亲都笑了。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得靠额外的奖赏。”父亲讲得好神秘,说完还望了一眼母亲,明知故问道,“你真没有留蚕豆种?”
那时,母亲正把今年新收的蚕豆全部炒好,装进一个先前装面粉的布口袋里。
母亲答道:“兵荒马乱的,还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呢,谁知道明年我们还在不在。”
母亲的话让我愣了一愣,把伸过去的手缩了回来,我正把炒好的蚕豆往自己的衣兜里装呢。
母亲说完这话之后,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母亲也很后悔随口就讲了这么悲观的话,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句话,脱口而出,说:“你这就叫‘竹筒里倒豆子’……”
父亲就率先笑了。
我发现父亲最近没有先前那么严肃了,对待母亲和我,温和了好多,现在想来,日本人的铁蹄越来越近,大概那时,父母已经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在过吧。
“对了,什么才是额外的奖赏?”我望着父亲说。
“就是你手中的蚕豆啊!”
“真的?狗也吃蚕豆?”我的眼睛亮了。
“狗是杂食畜生,它啥不吃?”父亲投了一颗蚕豆在嘴巴里细细地嚼着,用手“端”起一杯不存在的好酒,一仰脖子“喝”净,嘴巴“啧啧啧”地赞道,最后还“啊”地长吁一口气,满足极了。
表演完“喝酒”,父亲笑着望着我,眼睛里有无限的爱怜。
“那太好了,我再多装点儿!”父亲宠溺的眼神鼓励了我,我扭过头来又跟母亲撒娇。
母亲把我伸过去的小手打了回来,说:“你看你,两个衣兜都满当当的了,吃多了不好……”
“让她装!”
“你就宠着她吧,吃多了不消化,整天放屁……”
“哈哈哈!”父亲又爽朗地高声大笑。
我羞红了脸,赶紧缩回了手。
我和躲猫猫沿着秋水河畔一直走进了河汊那茂盛的芦苇丛中,芦苇丛中有鸟雀和小兽踏出来的许多小径,我根本不用操心怎样才能走出芦苇丛,只需要跟着躲猫猫就好。
只是走着走着,这狗东西就会放一个响屁。
“呀!你也吃蚕豆放屁啊?”虽然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是,当我意识到我的话里用了一个“也”字的时候,脸就红了。可是,后来又想,反正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就什么也不怕了,也跟着响亮地放了一个大屁。
我和躲猫猫一起,毫无顾忌地放屁,也毫无顾忌地大笑—我猜想躲猫猫肯定也笑了,只是狗的表情我有时猜不透。
我的笑声惊飞了正在芦苇丛里孵蛋的鸟儿,它们扑棱着翅膀从芦苇丛里蹿出好远,再响亮地拍打着翅膀,冲向云霄。
“也不知道是云雀还是杜鹃?哦,对了,杜鹃自己是不孵蛋的,”我跟躲猫猫说,“你晓不晓得,杜鹃也是日本鬼子呢,把蛋下在别人窝里,这算不算侵略呢?”
我觉得小腿有点儿痒,低头一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裤腿上挂了好多铁蒺藜。我就蹲下来一颗一颗地把这些满是倒刺的家伙从裤腿上摘掉。等我摘完铁蒺藜,一抬头,哪里还有躲猫猫的踪影啊?
静极了,耳朵就格外灵了,于是,芦苇丛中细微的声响簌簌地传来,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游动的长蛇,是那种乌黑粗大的,又或者也是那种通体曙红遍布黄斑的长蛇,一想起蛇们那小而冰冷的眼睛,我吓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喊:“躲猫猫!躲猫猫!”
“咯咯!”两声洪亮悠长的啼鸣吓得我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上了,啼鸣过后,在短暂的静寂之中,由远而近从芦苇丛里传来“踏踏踏”的奔跑声,一只红冠白脖彩羽的野鸡从我面前蹿了过去。
它拖着的尾翎是那样的鲜艳而华丽,我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呆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忘记了。
直到远处传来“突”的一声响,我知道,这只大鸟来到了开阔地带,它只有在那里才能够助跑起飞……
“这么说,前面有块空地?”我疑惑地一边小心往前走,一边小声地喊“躲猫猫”,我发现我的嗓音有些发颤。
前面的芦苇丛又响起了“踏踏踏”的声音,但是这声音却让我欢喜,是我熟悉的声音,我的躲猫猫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都快吓死了,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刚抱住它,话还没有说完,它就急急地挣脱了,又跑在前方,边跑还边回头望我,我知道,它这是在催促我快跟上它。
前方果然有一小块平整的空地,再细看,这块空地上还有许多被割断的芦苇茬,躲猫猫立在离秋水河河流不远的一块茂密的芦苇丛旁,一会儿望着我,一会儿望着那堆芦苇丛,不断地摇着尾巴。
那堆芦苇丛额外茂密是因为原生芦苇丛里还堆放着好多割断的芦苇,我走近那堆芦苇丛,掀开割断的芦苇,下面露出一截油光闪亮的船尾,船尾尖尖翘起,幽幽发亮。
小船船身那好闻的桐油味儿盖过了秋水河的水腥味儿和芦苇丛植物的青草气息,芳香扑鼻而来。
3
“原来这就是父亲和陈木匠一起做的小船啊!”我挤进芦苇丛中,又掀开了更多覆盖船身的芦苇,“这么大的船,我爹还说是‘小船’,真是可笑,这么大,可以坐好多人啊……”
我顶着一头的蛛网和芦苇的枯叶,从芦苇丛里一直钻到了河边,一边撸下头上的叶片,剥掉粘在发梢的蛛网,一边啧啧称奇,感叹不已。正感叹着,发现河岸边还栽着一截新鲜的木桩,木桩上缠绕着粗大的绳索,那绳索像一条麻花蛇,一直爬到小船高高翘起的船头—绳索的另一端系着小船。
我再回过头望望秋水河,河水幽蓝,深不见底,这地方隐蔽,河水还很深,可真是下船的好位置。我的目光再越过梅雨季节过后河面格外宽阔的秋水河,对岸是莽莽苍苍的十里长山。想到我们即将乘坐这艘小船,不,是这艘大船渡到对岸,钻进莽莽苍苍的深山里,虽有恐惧不安,却又兴奋期待。
我还没有坐过船呢。
“嘿,躲猫猫,你听我说……”我拿眼睛去寻躲猫猫的时候,这才发现它又不在我跟前了,“躲猫猫?躲猫猫!”
这次我的狗没有不理我,它在不远处哼唧着回应我。听声音,不远。
我绕过芦苇丛,把小船盖好,又巡视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破绽,才重又从芦苇丛里钻到河边,再次呼喊“躲猫猫”。
它还是以不大然而清晰的“哼唧”声回应我,我循声顺流而下,沿着河道拐了一个弯,才发现躲猫猫正一边跑一边回头望我,在它的前方是一个高高的坡地。我知道,那上面视野开阔是个“瞭望台”,满高坡的茅草随风起伏,我还知道,那茅草远看不觉得,走近会发现,一棵棵都高过人头。
“它是在等我,如果躲猫猫钻进茅草丛里了,我是如何也看不到它了。”我正这么想的时候,躲猫猫回头望了我一眼,又哼唧了两声,一头钻进了密密匝匝的茅草丛中,不见了。
听父亲说,秋水河流经落花潭,在雅口汇入汉江,从那儿渡过汉江,就是县城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紧紧地追随着躲猫猫,顺着它踏出来的路,拨开比我要高许多的茅草,弯着腰,抓着茅草秆,向高冈上奋力攀爬的时候,后背已经出了一身汗,身上不仅痒,而且刺疼无比。
终于上来了。风吹过来,凉爽极了。我见四下无人,就蹲下来,脱掉上衣,衣服上挂满了茅针,那生了无数绒毛般倒刺的茅针顺着布孔往里钻,只进不退,尖锐的针头刺得皮肤生疼。
唉,这些茅草,为了把自己的种子传播得更远更广,真是害苦了我们。
如果把茅针往后拔,是摘不干净的,因为茅针拔出来了,它的倒刺仍然留在衣服里,一样刺痒难受,须得脱下衣服,顺着针头的方向往前拉,才能把茅针和它那带有无数绒毛的倒刺一起拔出来。
我清理好衣服里的茅针,赶紧穿好衣服,一边歪着头撸下头发上的茅针一边拿眼睛去寻躲猫猫—它怎么这么安静啊?
躲猫猫蹲坐在地上,望着秋水河的尽头,一动不动。
汗早就被风吹干,我也惊愕得不敢动了,披散着头发,忘了去撸挂在头发上的茅针,甚至也忘了身上的刺痒。
这个高冈我来过,那时叔叔还在办学,父亲领着我登上了这个高冈。他指着秋水河的尽头说,以前我们都是乘船出山到县城,回来的时候再顺着秋水河向上游走,所以,先前船很多,一去一来得三天。现在路修好了,咱们秋水村渐渐地就没有船了,这次叔叔到县城领到教材后只需要坐船过了汉江,就可以坐车走陆路回家……
也就是那次,我知道了秋水河过了落花潭,到了雅口,就一头钻进了汉江的怀抱,不见了;也是那次,叔叔从县城里领回了我们上课用的《开明国语课本》,那几本书我全都背熟了;也就是那次,我看见秋水河一片灿灿波光,一泻千里,直到河尽头被黛黑色的山麓齐头拦下,山顶上缓缓地飘浮着几朵白云。
然而此刻,黛黑色的山麓那边腾起的黑色烟尘遮蔽了天空,让波光粼粼的河水也变得昏暗无边。我耸了耸鼻子,不断地吸气,果然就从携带着青草气息和河水腥味儿的风中,嗅见了过年时才有的硝火味儿。
我诧异地望了望躲猫猫,躲猫猫也正在疑惑地望着我,它那黑亮而湿润的眸子里有着我眼睛里一模一样的疑惑。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后,又都屏息静气地盯着遥远的天边,山顶的那一头,又腾起了一阵浓烟,我发现有火光照亮了山麓表层丛生的松林,那么明亮,仿佛隔这么远都能看清茂盛松树顶梢的松针。
难道是变天了?我收回目光,仰头望天,白亮的阳光无声并且刺目,身后的山顶上空的几朵白云,凝固不动,阒然无声。
我就是在这样的静寂之中听见了接连不断的轰鸣声,就像夏天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隐隐滚雷,要仔细辨听,才能确认那是隆隆的炮鸣。
“又没有过年过节,谁放那么多的大炮啊?”虽然嘴巴里在这样一厢情愿地猜想,但听起来却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正攫紧了我的心,我感觉汗毛倒竖,嘴里就嚷道,“躲猫猫,我们回家吧……”
可是躲猫猫却一动不动,昂首仰望着遥远的天空,忽然,它不安地站了起来,冲着天空吠叫了起来。
我也昂着头,脖子都酸了,却什么也看不见,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躲猫猫的叫声越来越紧,间或还发出一种令人不安和恐惧的呜咽。
终于,我看见了自山麓那边有一个小黑点正由小变大,向着我们飞了过来,等它大得从一只麻雀迅速地变成一只乌鸦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刺耳的轰鸣声,“嗡昂……”
“躲猫猫,飞……”我发现我的牙齿在打战,舌头僵硬,话也说不利索了。腿一软,就要坐下来了,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藏到了密匝匝的茅草丛中。等我从茅草丛中望向天空的时候,那只厉声轰响的怪物已经由乌鸦变成了一头公牛,它通体墨绿,平展的双翼下面画着两个鲜红的实体圆圈。
那头咆哮着的公牛轰响着从我的头顶掠过,携带的风浪让我周身的茅草一片一片地伏倒,等身边的茅草重新在惊慌中站直身子之后,公牛已经不见了,我这才听见躲猫猫无畏的叫声。
它一直挺直了脊背在冲着这头钢铁怪兽吠叫。
“躲……”我发现自己的牙齿仍然在打战,心里想着要从茅草丛中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又蹲了下来,心跳得好慌。
只好捂着怦怦跳的心,半蹲着,等待着力量重新回到身上,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又响了。
随着刺耳的声响,那头钢铁公牛又咆哮着回转身来,在躲猫猫的吠叫声中从我们的头顶掠过,消失在秋水河尽头那烟尘滚滚的天空之中了。
躲猫猫一直目送着那头公牛,重新变成乌鸦,再变成麻雀,最后变成蚊虫,直到消失。
风吹过来,我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躲猫猫奔过来,舔着我的脚脖子,用头拱着我的腿弯,用湿润的黑眼睛问我。
“飞机!”我的牙齿不打战了,站起身来,说,“躲猫猫,那是日本人的飞机,飞机的翅膀上画着红太阳,他们的国旗就是这样的……”
自第一次从课本上看见飞机,我就盼望着能亲眼看到叔叔所说的“伟大发明”—“人类终于像鸟儿一样飞上了天空”,可是,第一次看见飞机,却让我如此恐惧。
4
几乎不需要我的吩咐,躲猫猫和我一起从高冈的另一端—那里有一条通往村子里的小路,就是上次父亲带我走过的路—我们风一样顺着那条小路下了高冈。
院门紧关着。
母亲拉开门闩,我叫了一声“妈”,眼泪就下来了,当我发现院子里有好多人,他们停止了讲话一起望着我,就没敢哭。
“叔叔……”被大家围在中间的是叔叔,我发现自己的牙齿又在打战了,“我……我看见飞机了!”
“嗯!我们都看到了!”叔叔把我拉到他的胸前,说,“那应该是他们的侦察机,刚才是沿着秋水河在飞……孩子,不要怕!乡亲们!我们都不要怕!大家赶紧收拾,咱们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拣最重要的拿,多带食物和衣服,不要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父亲冲着准备散开的乡亲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人渐渐地少了,我这才发现哥哥子聪挤到了我的身边,扯了扯我的衣襟。穿着一身学生装的子聪,戴着顶黑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刚才我都没有认出他来。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紧抿着刚刚生了一层绒毛的嘴唇,绷得紧紧的小脸上,是一种让我倍觉陌生的男子汉的刚毅。
“心安,你叔叔加入抗日救亡队了!你还记得上次给你打针的那个阿姨吗?”
我点了点头。
“哥,是红十字救护队好不好?”叔叔纠正着父亲的话说,“我没想到战地医院里居然有我在武汉读书时的老同学,叫乔蓓,武汉陷落后进了红十字医院,跟着大部队一路竟然到了我的家乡……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人家那么远跑来保护我的家乡,我一个男子汉,还不该为抗战出点儿力吗?所以,就加入了红十字救护队!”
“还有我!”子聪赶紧声明,说,“我学过童子军……”
“是!还有我们家的小男子汉!”叔叔搂住了子聪哥哥的肩膀,我真羡慕,也很羞愧,刚才竟然怕成了那样。
“日军真狡猾,我们都以为他们要打县城,我军布好了口袋阵,可是,他们绕开县城,一路北上,把县城周边重要的村镇全部拿下,现在,我们的县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我们的守军只好主动下撤,再退往西北布阵……”子聪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满脸通红,不安地望着叔叔。
“是这样的!”叔叔摊平掌心,抚了抚子聪的后背,说,“所以啊,这战火烧到了家乡,我们要提前逃难了。这几天,咱们的部队都在往……那里集结,离咱们秋水河不远的南瓜店,免不了一场恶战!”
父亲咳嗽了一声,叔叔的声音变小了,就不再接着讲了。我这才想起妹妹子慧来,赶紧问:“子慧,子慧呢?还有婶娘……”
“心安你知道吗?我妈逃难的时候还准备了一个背篓,背篓里装小鸡崽,她打算把老母鸡抱在怀里……”这么讲的时候,子聪就忍不住笑了。
这才是我熟悉的眉眼和神情,那个我熟悉的子聪哥哥又回来了。
“都安顿好了,我们才下来的,”叔叔说,“我们那儿更靠近深山,反而更安全一些,那谁啊?就是买哥哥家‘刘记苞谷烧’的财主……”
“宋之鸣!”
“对!他们全家几十口人都投奔我们日落村,听说有一缸老酒装不下,不想留给日本人,砸了,整个镇子香了好些天……”
“哎呀,可惜啊可惜,只有我知道那老酒有多好喝,嘿嘿,”父亲笑了笑说,“我没有全给他,我还留了一缸,等我们赶走倭寇,咱们兄弟和乡亲们开怀畅饮!”
“哈哈哈,好,”叔叔拱了拱手,边走边说,“保重!”
送走叔叔和堂兄之后,妈妈才小声地边埋怨我边伸手摘掉我头发上的茅针和铁蒺藜:“一个姑娘家家,整日里和一条狗疯来疯去,你看你,披头散发,扣子还扣错了……”
妈妈蹲下来给我把扣错的扣襻解开,再重新扣好,我一边俯下身耸着鼻子闻着母亲头发间好闻的桂花油味儿,一边喊:“躲猫猫!躲猫猫!”
“心安!”
“躲……”我听见父亲在唤我,赶紧答道,“嗯!”
“你过来!”
母亲帮我把头发扎好后,推了推我,说:“去吧!”
“躲猫猫跑哪儿去了呢?是不是刚才人多,它害怕,没敢进屋?”我疑疑惑惑地循着父亲的喊声进了祖屋。
父亲把点燃的三根香递给了我,我忙接过来双手举过头顶拜了三拜,跪了下来,磕完头后,把香插在了祖宗牌位前的香灰炉里。
站起身来,见父亲站在身旁,仿佛正在思忖,也仿佛犹豫不决。
光像一把雕刻刀,从屋顶的一片亮瓦射进屋子,刻画出父亲严峻的眉眼细节,把他的面庞从祖屋的暗黑中雕刻了出来,而他穿黑衫的整个身子成为黑暗的一部分,而隐没在祖屋里。
我看见他的眼睛泪光闪闪,无数的灰尘在他脖颈周围无声地飞舞。
刚才在院子里谈笑风生壮怀激烈的那个父亲不见了,这个立在祖屋里的父亲满面忧戚。
父亲叹了一口气,弯腰探进昏暗之中,俯身轻轻拿起祖宗牌,小心地抱在怀里,牵起我的手,引我来到正屋,他指着一个打好的包袱说:“这个是你的,你妈给你准备好了一条小毯子,还有两件褂子和一些吃食……”
我俯下身,把包袱拉上自己的肩膀,大小轻重都正合适,妈妈真是贴心,准备得好周全。
“怕万一咱们走散了……”说完父亲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叔叔给我封了一个官,让我做‘村民自救会’的会长,我不能老陪着你和你妈。”
父亲又牵起了我的手,随着我日渐长大,父亲越来越少地牵我的手了。
“你妈,我就交给你了!”父亲捏了捏我的手,然后又用食指挠了挠我的手心,就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地说,“咱们吃饭去吧。”
我这才发现,家里已经空了。
父母像蚂蚁搬家一样,从去年就开始把家里的东西东躲西藏,有的埋在了花坛下,有的转到院子里的红薯窖里。平时没有在乎,临到真要离别这个家的时候,心里才感到一阵空落落的悲伤。
今天吃饭比往常要早很多,饭很丰盛,有鸡肉有腊鱼,可是,大家都没有说话。
忽然,父亲停下了筷子,我也侧耳细听。
“踏踏踏!”那声音虽然细微,却越来越清晰。
我用目光征求了一下父亲的意见,悄悄地溜出了院门,顺着楝树爬上稻草垛,站在草垛上,抱着楝树树干向村道上张望。
夕阳下,一队士兵正缓缓地沿着秋水河向上游走,一个骑着马的长官站在道旁,等走在队列最后面头上缠着绷带或者胳膊挂在胸前的几个伤兵跟上队伍。我看见那个骑马的长官和最后面一个骑骡子的长官讲了几句话之后,一提马缰,掉头奔向队列前方去了。
在远处踏踏的马蹄声隐约传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心跳得好快,吐了一口气,正想从草垛上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牵着一头驴,驴身上坐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人,想是也负了伤。
我下草垛的时候,发现又来了一列队伍,除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外,还听见了枪支换肩时的金属磕碰声。
“那是我们的部队……”
父母并没有跟我过多地打听情况,我们只是默默地吃饭。
这顿晚餐真是漫长,仿佛只是为了等部队过境,只是为了等天色暗黑。
“不锁门吗?”临走时候母亲不放心,又回头望。
“不锁。”
父亲没有说原因,我把属于自己的包袱往上挪了挪,西边最亮的那颗星已经开始放射出它那明亮的光来。
母亲叫它“启明星”,父亲叫它“太白”,叔叔说那是“金星”。
5
前面是我,后面是母亲,父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母亲。
起初我们走的是白天我和躲猫猫走过的路。
这天,没有月亮,却有着漫天的星光。
起初,我和母亲都走得跌跌撞撞,只有父亲每一脚下去,都稳稳的。
父亲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从他那宽厚的手掌中,我不断地感受到一种绵绵不绝的力量,那有力的手掌总是恰到好处地稳住了我的身子,直到最后,稳住了我一颗怦怦乱跳的心。
我想,母亲应该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受。她走在后面,起初小脚蹒跚,但是不久,也和我一样,呼吸均匀。
心里不慌了,鼻子和耳朵也就苏醒过来了。经过一天的日晒,草木花香随着这习习的晚风,钻到鼻息间的时候,都是暖暖的,带着一股日光的气息。这刚起的夏露,不仅还没有来得及让草木花香变得润湿,反而激发了日光的味道,让它闻起来更加浓酽,更易辨识。各种虫唱蛙鸣,草窠间各种虫鸟小兽生息奔走的窸窣声,也声声入耳。渐渐地,凉风又送来了河水的气息,有大鱼拔翅在星光下跃起,再“啪”的一声落入水中。当那股熟悉的芬芳气息越来越浓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就快来到秋水河畔的芦苇丛边了。
眼睛也渐渐地能够看清星光下近处的万物和远处万物的轮廓。过了两个沟坎,我们就来到了大片的芦苇边。
父亲仰头望了望灿灿星光,长舒一口气,他在晚风中齐唱“唰唰啦啦”之歌的芦苇丛前辨认了一会儿,拉开几棵荆条树的枝叶,引我们钻进了一条在芦苇丛中开辟出来的隐秘小径,这是白日里我和躲猫猫没有走过的路。
“它肯定是去告诉它妈妈,日本人就要打来了……”
在四壁芦苇丛生因而狭窄无比又弯弯曲曲的小径之中,我脱口而出的话吓飞了一只栖息在芦苇丛中的夜鸟,它慌忙蹿起,拍翅冲撞芦苇梢而高飞的声响吓得母亲“啊”的一声捂着胸脯叫出声来。
“你在乱讲什么啊?你看,你把你妈吓得……”
“我……我在想,躲猫猫去了哪里?”我小声辩解,语气里已经有了歉意,“它肯定是去告诉它妈妈去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们这才意识到,我的躲猫猫并没有跟着我们。
“不会,不会这么神吧?一条小狗,会想这么多?”我从母亲的语气里,也听出了她在为刚才自己的反应表示抱歉。
“心安,心安!”还没有走出芦苇荡,就听见保庆在小声地叫我的名字,他大概是听见了芦苇丛里有了动静。出来一看,他果然就守在芦苇荡的出口。
“我们已经把船放进了水中,我爹还搭了个桥……就等你们了。”保庆牵着我的手,把我们引到秋水河畔停靠着的小船旁,他的父亲陈木匠拄着一根长竹篙,星光下露出两排白亮的牙齿正望着我们笑,草岸和小船之间搭着三块木板,这大概就是保庆所说的桥了。
船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了,保庆扶我到了船舱之后,又回过身来扶母亲,等母亲也上了船,保庆就接过陈木匠手中的长竹篙,点入水中,轻轻一撑,就跃入了船舱,他的父亲就去抽回那三块木板。
陈木匠刚把第三块木板拿在手中,保庆的长竹篙在河岸上轻轻一点,小船就缓缓地漂离河岸,驶向波光粼粼的河心,把正在小声交谈的父亲和陈木匠留在了岸边。
保庆仿佛憋足了劲儿就等表演给我看一般,把小船撑得行云流水,却又稳稳当当。
“帮我扶着!”到了水深的地方,保庆把撑竿横在船帮上,让我帮忙扶着,然后弯下腰来摇橹。
他姿态优美,动作娴熟,真是让我钦佩极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早就会啊,早前我们家还有艘船,是我爷爷做的,后来漏水,冬天烤火烧了,哦,想起来了,那时你在你叔叔的学校里念书,可能没在意。我刚才和我爹一起已经渡过一次河,我娘已经在河那头了……”
“妈,绣香姨已经过了河,她在那头等着我们呢。”
“我听到了。”妈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大包袱,笑着说。
“别担心你爹,我等会把你们送到了就回转过来接他们,人还没有到齐呢……”
我想起了父亲说他被叔叔“封官”的话来,就笑了,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听见岸边有小狗低低呜咽的声音。
“躲猫猫!”我站起身来,说,“我的躲猫猫来了!”
随着我的突然站立,小船一下子向着我这边歪了过去。
“哎哟!我的裤子打湿了……”因为船上人多,吃水很深,一个浪打了过来,河水溅湿了金根的衣服,金根尖叫一声,跳起身来,吓得他的小媳妇芹香也站了起来,把他拉入怀中。
船摇晃得更剧烈了,幸好保庆及时摇橹,让船转弯,以减缓船身的摇晃,船就这样横在了河中央,打着旋儿。
又一个浪打过来,“哗啦”一下,船里进了好多水。
“坐下!全都坐下!”我听出了保庆声音里的慌乱,母亲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坐在她的身边。
“全都别动,不然,不等日本人来,咱们就全淹死在这河里了。”这是芹香的婆婆九香婶在说话。
九香婶身高体壮,声音洪亮,孩子三岁的时候她死了丈夫,金根五岁的时候,九香婶收养了从河南过来讨饭的芹香,芹香比我大三岁,做金根的小媳妇已经快三年了。
九香婶的话稳住了大家,也稳住了打旋的小船。
星光下的少年重新掌稳了船,只是刚才这一阵忙乱,小船顺流向下滑了一两丈远。保庆这会儿正努力地把小船斜着往上游摇,他一边摇橹,一边仰头辨识对岸的坐标。
大家这才敢把提起来的心放下,小声地发表一些劫后余生的感叹。
正在大家松懈的时候,突然河面上传来“踏踏踏”的声音,像是一只在水面上扑腾着翅膀踩水前行的野鸭子,可是远远望过去,又根本不像野鸭子。
“莫非是水猴子?”
船舱里不知道谁这么嘀咕了一声,金根就吓得要哭了。
秋水河一带流传着很多“水猴子”的故事,故事里的“水猴子”是一种水性很好,却又生性狡诈,专门在河水中拉人入水类似河妖一般的神秘动物。据说,秋水河水性最好的后生溺水身亡,大多数都是被“水猴子”拉去见阎王的。
“咦,它正在向我们游过来呢……”
船身又开始摇晃起来,只是经过刚才这一阵慌乱,大家有了教训,都不敢站起身来。
我屏住气,捂着怦怦跳的心,望着由远而近的那个“水猴子”。
“躲猫猫!”我叫嚷道,“那是我的躲猫猫!”
果然,那星光下乘风破浪由远而近的“神秘怪物”就是我的躲猫猫!
靠近我们小船的时候,躲猫猫向着我们的小船轻声地“嗯嗯”着,回应着我的呼唤。
“原来是一只狗啊!”
“总听人家说‘狗刨狗刨’,今天算是亲眼见了……”
大家再一次从一场虚惊中恢复平静,保庆把船速减缓了下来。我向着船舷摊开了手,准备拉它进来,可是,我的躲猫猫却并不上船,而是昂着它的小脑袋继续向着对岸游去。
小船顺着躲猫猫在星光下犁开的那道波光闪闪的路,缓缓前行。
6
“那三棵松呢?”由于刚才小船在河中央往下漂了一段路,现在船靠河岸太近了,反而不好寻找保庆记在心里的坐标—三棵大松树。
“狗啊,跟着那条狗。”九香婶高声提醒道。
大家这才意识到小船跟丢了,不知道我的躲猫猫游到哪儿了。
“那儿,在那儿!”金根指着前方叫道。
“还是小孩子眼睛尖……”
等到小船跟上了躲猫猫,果然就看见了三棵大松树,那棵最高大的,生长在好高好高的崖壁上,另外两棵,长在与河面齐平的缓坡上。只有那里河岸低矮,人可以攀着松树上岸,其他地方都是高过水面一人多的垂直石壁。
船缓缓靠岸的时候,我看见我的躲猫猫正喘着粗气,扭摆着身子,从狗毛中飞溅的无数水滴在星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家的黑毛也来了?”我看见对岸张望的人群中有一对绿光闪闪的眼睛,还听见了轻轻的狗吠声,就猜想那是保庆家的黑毛。
“它是坐船过来的,”保庆喘着气说,“再有一个一去一回,我们的人差不多都齐了,我妈知道地方,你们先去安顿下来……”
保庆边说边拨转船头,缓缓地向对岸驶去。
因为对岸树木丛生,因而更显昏暗,好在大家的眼睛也都适应了这样的黑暗,两拨人相互辨识着对方,小声惊呼感叹,然后一起随着绣香姨往山上走去。
大概到了山腰的位置,又往南走了好久,就来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前。
“进去吧,外面露气大,容易湿了衣被,洞里暖和,各自照顾好自家的老小……”没想到平时文文气气的绣香姨还这么会说话。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大家摸黑进了石洞。进洞后,就听见九香婶说忘了给金根多带一件衣服,裤子湿得淋出水来。
于是,大家仿佛都有了自己忘了带的东西,一时七嘴八舌的,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大家忍忍吧,逃命要紧,”绣香姨说,“这里面还住着菩萨呢。”
我早就听说过长山里有一个洞穴,里面供着观音。我们仰头向后看,靠近洞穴顶端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一尺来高黑乎乎的石像,看不清是菩萨还是土地爷爷。
我想起了小时候听我妈讲过的那个传说,里面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十里长山九里空,韩信妈在正当中。”我刚说完这句话,躲猫猫就蹭到了我的怀里,我想起它晚饭还没有吃呢,就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小把蚕豆,悄悄地塞在了它的嘴巴里。
随着躲猫猫“咔嚓咔嚓”嚼豆子的声音,一股淡淡的香气在这仄仄的洞穴里弥漫开来。
“妈,我要吃蚕豆。”又是金根。
过去不觉得,现在我已经很不喜欢金根了,虽然我很喜欢他的小媳妇。
金根的小媳妇总是后背背着一个筐,手里牵着金根,我印象中就是这样的。哦,对了,有时是怀里抱着金根,因为他睡着了。筐里装着什么呢?有时是猪草,有时是烧柴,总之,出门的时候筐是空的,回家时必得装满。有一次,她就是双手抱着睡熟了的金根,吃力地蹲了下来,让压弯了她的腰的竹筐先着地,再脱掉框住她双肩的竹肩带,慢慢站起来,转过身把金根挪到左边的胳膊,然后从满满的猪草里抓起一大把红彤彤的山楂来。
她低着头把红山楂递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也和这山楂一样,通红。
她额前的头发因为汗水而贴在脸上。
我慌忙捧起双手接住,她转过身,又抓起一大把。
她一只手要抱着金根,所以只能用另一只手来抓山楂,可是,她总嫌一只手抓的不够多。
藏在猪草里的山楂,暖暖的,带着青草气息,又散发着成熟的果子的浓郁香味儿。
那是她刚到九香婶家不久的事儿了,虽然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她最喜欢听我讲学校的事儿和书本上的故事,可是,每次想起她我就会想起山楂,我总觉得这就是芹香的味道。
暖暖的,带着青草气息,又散发着成熟的果子的浓郁香味儿。
我刚才上船的时候就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偷偷地望着我,我回望她的时候,她又抿着嘴低着头笑。
她早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面黄肌瘦逃荒要饭的小姑娘了,我妈说,九香婶虽然巴家贪活,可是待芹香也算是视若己出。那时我还不知道“视若己出”是什么意思呢,只是感叹着说“那么美的芹香,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这是在学校学到的句子,要是我是金根就好了……”被妈妈一通笑骂。
芹香真好看,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美,而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种美。
“妈,要不等保庆来了,我随船回去给弟弟拿衣服?”芹香刚说完,就听见朦胧的星光下,又凑近了一群人。
“明天吧,保庆也乏了。”
“我不累,还有谁要回家拿东西?”保庆嚷道。
“先这样吧,看看情况,如果今晚太平,明天一早回去也不迟……”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和母亲对望了一眼,心里都觉得踏实。
第二天一早,九香婶也没有让芹香回去拿衣服,因为一大早她就下到河边把金根湿了的衣裤洗了,从昨晚开始,金根就是光着屁股穿着他妈的大襟长布褂,再不敢乱嚷嚷了,只要他乱嚷嚷,我就说他光屁股。
他现在已经知道害臊了。
一连三天,都太平无事,于是,那些第一天就想回家取东西的人又开始躁动不安了。
“我晾在屋瓦上的蚕豆忘了收。”
“鸡又下了不少蛋吧?还不知道这几天没有喂,它们找不找得到吃食。”
“哎哟,我们家里的驴怕是早就把那一缸水喝干了吧?草倒是够它吃十天……”
“还不如逃到日落村呢,那里山深,也不会被水隔着。”
就这样,第四天留在村子里的公鸡刚开始打鸣,他们就醒了。
“哪一声鸡鸣才是我的国王呢?”我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想从河对岸村子里隐约传来的鸡鸣声中辨认国王的啼鸣。
我醒来之后,跑到洞口一看,天已经大亮了,只是天阴沉沉,也不见太阳。这才知道保庆早就把藏在茅草丛中的小船,滑进了秋水河,把一船人渡回了村子里。其中就有芹香。
我和母亲到河边洗脸取水,准备回去做饭的时候,躲猫猫也立在我们身边“吧唧吧唧”地舔水喝。
忽然,躲猫猫踮着脚左右跃动,嘴巴里“嗯”了两声,然后歪着脑袋望着对岸。
“嗷嗷!”
躲猫猫叫了两声,扭身就跑,我和母亲不解地相互望了望对方,赶紧起身,母亲拎着装了河水的木桶走在后面,我追随着躲猫猫。它没有回山洞,而是沿着河岸的坡地向上跑。我拨开荆棘,喘着气,随着躲猫猫来到了三棵松树中最大的那棵。那棵松树长在伸向河水的崖壁上。
“你看到了什么?”
躲猫猫扭过头望了望我,然后仰起头望着河对岸。
我蹲下来,顺着躲猫猫的目光望过去:难道那个高冈有什么问题吗?
我发现躲猫猫正在凝望的地方就是上次我们看见飞机的那个高冈。
我揉了揉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心“怦怦怦”地狂跳不止。
那个高冈上向着河对岸长长的像是伸着脖子一样的几根圆筒,在乌云缝隙中透过的那道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大、大……大炮!”
我搂着躲猫猫的脖子,说:“跑、跑!”就从崖壁上往下跑,只听见“刺啦”一声响,我的衣襟被剐破了,赶紧回头望,躲猫猫已经从我脚下闪了过去,来到了母亲的身边。
“大炮,妈!”
母亲脚边的木桶倒了,水汩汩地灌进了她的鞋口,她赶忙扶起木桶。向山洞上跑了几步,又回转身往秋水河边跑。
我拉住了母亲,说:“快回!”
“保庆,还有芹香他们……”
河面上连一只野鸭子都没有,哪里看得见小船?想是那一船的人都回了各自的家。
我和母亲手忙脚乱地往山上跑的时候,炮声就响了。
“不对,”母亲手里还拎着那个木桶,木桶里晃荡着半桶水,“心安,你听,声音怎么是从山上传过来的啊?”
我侧耳细听,果然,炮声正是从我们身前的长山上传来的,这么说,这座山上早就埋伏好了我们的人?
我想起叔叔的话,心里立即就明白了,说:“太好了,我们的军队早就布好了阵,就等日本人来。”
“好什么好啊,咱们刚好跑到了这口袋中间,两头挨打……”
7
还没有爬到山腰,就听见敌人的炮弹也回过来了,“轰隆轰隆”地打在长山上,声音震得身边的松树“嗡嗡嗡”地响,枯枝败叶“簌簌簌”地往下落,一条肉滚滚的松毛虫落在了我的脖子里,我一边跑一边把那条毛乎乎的肉虫从脖子里扒拉了出去,很快,脖子就辣乎乎地又疼又痒。
顾不上了,心里又急又慌,很快就忘了脖子里落过松毛虫这事儿了。我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从母亲手中夺过木桶。躲猫猫也是跑前跑后,一会儿跑在前面引路,一会儿回过头催母亲,我发现它那背上卷成一团的尾巴时不时地就夹在了两腿之间,我的躲猫猫,你也害怕了吗?
爬到山腰,正准备向山洞跑过去的时候,一颗炮弹在山洞附近开了花,我赶紧抱着躲猫猫拉着母亲,扑倒在地上,被炮弹击飞的枝叶、泥土和碎石像下雨一般,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九香婶、绣香姨他们就是从这一阵密集的“雨”中出现的……
九香婶摆着手,摇着头,话都说不出来,指着与山洞相反的方向,示意我们跟随他们往那里跑。
我看见穿着九香婶大襟褂子的金根伏在他妈妈的背上,吓得连哭都忘了,从褂子下面露出光溜溜的两条腿,一只脚上的鞋子都跑掉了。
这群人里没有父亲。
“我爹呢?”
九香婶仿佛也是才发现我爹没有跟着从山洞里跑出来,想了一会儿说:“兴许是往山洞的那头跑开了,山洞是不能回了,枪和大炮就架在山洞顶上……”
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排“轰轰隆隆”的炮弹打了过来。
我只好挽起母亲的胳膊,跌跌撞撞地跟着九香婶他们一起跑。
跑着跑着,那条羊肠小径不见了,松树林也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杂树林,杂树林不高,偶尔还能望见河对岸的村庄。
有几户人家的房子着了火,黑烟滚滚。
“那群畜生,他们烧了我们的房子!”九香婶一边跺着脚喘着气,一边在心里寻摸着最恶毒的话来骂日本人。
“看起来不像我们村子呢……”绣香姨躲在一棵橡子树后面望了一会儿说,“这天阴的,怕是要下雨了。”
九香婶望了一会儿,也说:“是不像我们村子呢,我们这跑了有多久呢?”
看不见太阳,恐惧让人也感受不到饥饿,我们不知道现在是中午还是下午,也许临近黄昏?感觉这一天如此漫长,炮声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密集了,“嗒嗒嗒、嗒嗒嗒”的枪击声倒是多了起来,但听起来与我们也有一些距离。
大家刚刚长舒一口气,突然“咔嚓”一声,又吓得我们都倒伏在地,但很快,大家又都自我解嘲地笑了。原来是一个响雷,就在我们的头顶炸开。
笑过之后,大家马上就意识到另外一件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果然,暴雨就紧紧跟随着我们的意识到来了。
我们只好继续往前跑,因为过了这片杂树林,前面是更茂密的原始森林,那里的树遮天蔽日,可以躲雨。
可是,根本没有用,我们才跑出几丈远,衣服就已经全淋湿了,蚕豆大的雨点像枪子儿一样“啪啪啪”地打得头脸生疼。
杂树林的尽头是一片垂直的石壁,石壁上披覆着紫藤,地上落了一地的紫藤花瓣。要通过这片石壁须得抓紧紫藤的藤蔓,踩在厚厚的紫藤花瓣上,才不会从生了苔藓的湿滑石梯上滑下万丈深渊。
“不要往下看,看了头晕,儿子,抱紧我的脖子,”九香婶走在最前面,说,“我先探路……”
暴雨让我们只能眯缝着眼睛,也顾不上等九香婶探好路,我们就一溜儿跟随着她。
“等等!”九香婶停下了脚步,扒拉着藤蔓,说,“快看,这里有个山洞!”
九香婶攀缘着紫藤,消失在密密匝匝的藤蔓花叶之间。
我们也学着九香婶,攀缘着紫藤进了山洞。
“这下好了!淋不着雨了。”
大家感叹着,相互扶持着,顺着山洞拐了一个弯,感觉是在向下走。
渐渐地听不到雨声了,洞里潮乎乎暖融融的。
越走越黑,越让人害怕。
“好了,不敢再往里走了。”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脱下了衣服,把衣服上的水拧干。
黑乎乎的,谁也看不见谁,也顾不上害羞了,我也脱下衣服,拧干了再摸索着穿上。我听见躲猫猫也在抖它那湿透了的狗毛。
不知道是谁打的第一个呵欠,紧接着,大家都打起了呵欠。经过这大半天的奔窜逃命,担惊受怕,在这温暖而幽暗的山洞里,大家都安逸地犯困,尽管不时还能听见洞外不知道是霹雳还是炮响隐约地传来。
不知道是谁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我却睡不着,心里惦记着父亲,惦记着芹香和保庆。保庆应该没有回村,他一定是在芦苇丛里守着小船等他们,可是芹香呢?现在回到村子里,可不就是入了狼窝吗?
“你刚才说的什么?”
“什么什么啊?”
“你说‘十里长山九里空’,下一句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芹香那么喜欢听我讲故事,在山洞里的时候就凑在我身边,求我给她讲讲。
“说说嘛,我喜欢听‘古话’。”来到村子里这么久了,芹香讲话还是有河南口音,可我听着喜欢。
“说的是秦朝末年,那时韩信还好年轻,比你大不了多少。”
“韩信?哪个村的?”
“这个?我可不知道他是哪个村的。”我笑了,掰着指头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一千多年前吧,韩信啊,韩信后来成了一名大将军啊……”
“哦……”
“那时韩信还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带着妈妈要饭的年轻人……从鹿门山来到了十里长山,就是我们这儿。”
“和我一样啊!也是个要饭的。”昏暗的洞穴里,芹香的眼睛忽闪忽闪,笑着说,“快讲给我听,我喜欢这个故事。”
那是一个冬天,中午阳光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韩信累了,就想找个地方躺下来歇歇,他刚在一处石垭间躺下,就发现从山的另一面过来两位道人。他们身穿杏黄道袍,头绾道髻,一个白胡须,一个黑胡须,飘飘洒洒,边走边聊。
其中一个道人说:“这山好奇怪,瑞气缭绕,暗含灵气,哪家祖坟埋在此地,后人必能出将入相,富贵无比。”
另一道人说:“我看不然,这山虽然有些灵气,附近却有凶煞之相,能发人,也能毁人。”
先前那位道人说:“世事本如云烟,难于料定,就看这人的造化了。”
说罢信手捡起一枝枯竹,插在地上说:“明年此竹发芽,不知道谁有机缘,持此竹敲开此山门,葬祖骨于此。”
说完两人飘然而去。
这一切被韩信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想:这枯竹如何能发芽?两个道人莫不是疯子。
第二年春天,韩信一路要饭,又来到这十里长山,看着满山的青草,想起了那两个神秘道人的话。那道人的话是真是假?反正没事儿,去看看那枯竹竿,到底发没发芽。
凭着记忆,韩信翻过几道山梁,来到道人插竹竿的地方,一看,惊呆了。那枯竹竟然活了,枝叶都绿汪汪的,风吹过来,“唰啦啦”地响。四下里就这棵竹子,不是那道人插下的枯竹又是哪儿来的竹子?他真是又惊又喜,上前就去折了那竹子,折了竹子,便往石壁上敲去。
竹竿刚刚碰到石壁,就听“哗”的一声,山门洞开,往里看去,漆黑一片。他捧起一堆枯枝败叶,用石镰打着火,借以照明。里面又深又宽,水流石上“叮叮淙淙”。不光有水,还有石床、石桌、石椅,凡是家里该有的摆设,一应俱全。
果然和那道士说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韩信便把他的母亲带到那里,敲开山门,住了进去。从此以后他每天要饭,出去山门自关,回来再敲开山门。竹竿就靠在石壁边,谁也不会在意。
可是有一天,一个在这附近放牛的牧童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趁韩信离开,悄悄拿起竹竿,敲开山门,走了进去。
洞里很黑,牧童没有发现韩信的母亲,又走岔了道。洞中有洞,路再分路,没有尽头。耳听水声淙淙,心慌恐惧,越慌越找不到出路,最后迷失在深洞里,也许是跌进了深渊。谁知道呢?
竹竿也不知去向,山门就这样关了。
再说韩信,他要饭回来,不见了竹竿,心想,完了。打不开山门,自然就见不到母亲,只得大哭一场,挥泪离去。
“啊?这就是当初的那个山洞吗?只剩下这一点点了吗?”芹香明闪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山洞,遗憾地问道,“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韩信后来去干吗了?”
“后来韩信跟随项羽,项羽你总听说过吧?”我见芹香迟疑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后来韩信又投奔刘邦,被封了淮阴侯……”
我翻着眼睛搜肠刮肚地想叔叔给我们讲的故事,最后总结道:“总之,你看啊,他被封王封侯,是不是应了第一个道人的话?可是,最后,又被斩首,全家杀光,是不是应了第二个道人的话?”
芹香恍然大悟地不断点头。
8
“芹香,芹香!”
没有回应,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喊出声来。
“我这是在哪儿呢?”
好暖和,不想动。
嘴角动了动,我想,肯定有一朵微笑的花儿,开在我的嘴角。
“是躲猫猫吧?不闹了,我也想睡一会儿……”
恍惚间听见躲猫猫的吠叫。
“妈?……”
母亲也睡着了吧?
“心安,心安!”
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一个洞穴里传过来的。我又笑了笑,嘴角抽动了一下。
又过了多久,不知道。
我感觉有人在拍着我的脸颊,急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心安,心安!”
“嗷嗷!嗷嗷!”
“是躲猫猫吧?你也在叫我的名字吗?”我想说话,可是,嘴巴好干啊,就张开了嘴巴,有冰冷的水滴落在我的嘴唇上。
“渴!……”
我感觉自己终于发出了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心安,心安!”
这是父亲的声音,我终于辨认出来了,这声音仿佛走了很远的路,从遥远的洞穴里,走到了我的耳边。
“你渴是吧,喏,喝点儿水,你看,你们丢下的木桶我也捡着了,桶底还有一点儿水呢……”
我喝了两口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睁开眼睛,发现刚才喝下去的水都咳了出来,溅在了父亲的脸上。
天明亮了许多,雨也小了。
父亲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不知道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我从他说话的声音听了出来,语调里带着哭腔。
他背过身去抹眼泪。
好累啊!我全身酸软,干呕了几声,吐了几口清水,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没进。我勉强坐了起来,躲猫猫“哼哼唧唧”地轻叫着,拱进我的怀里,蹭着我的脖子,舔着我的脸。
我抱紧湿湿暖暖的躲猫猫,发现身边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人,都是刚才和我们一起钻山洞避雨的人。
一股巨大的恐惧让我忘了哭,也忘了叫喊,而是爬了过去,在那几个平躺着的人中间去找妈妈。
没有妈妈。
我又呕吐起来,再次吐掉好多清水。我吐掉口中的酸水,满眼是泪,低下头,跪在地上,等咳嗽好一点儿,勉强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转身想要回到那个可怕的山洞里,去找我的母亲。
眼睛一黑,站不稳,身子一仰,就往后倒去。
幸好父亲从身后扶住了我。
“妈……妈!我妈呢?”我眼睛闭了一会儿,又能看见东西了,头晕也好一点儿了,就挣扎着向前走,说,“我妈还在洞里……”
“妈在这儿,妈在这儿!”我突然意识到从身后环抱着我、支撑着我的人,不太像父亲,接着,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在身后继续说着,“傻丫头,你也不回头看看,你是在谁怀里!”
我扭转身,鼻息间已经闻见了妈妈的味道,便把头抵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母亲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后背。
“好了,好了,妈在这儿呢,唉—活着就好。”妈妈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往前推了推说,“你看,你一哭,弟弟也跟着哭……”
“弟弟?”
妈妈推开我,回转身去安慰那个穿着大襟衣褂光着双腿的小孩,金根撇着嘴巴,哭声很小,抽抽噎噎地嚷着“妈妈……”,蹲在他身边的父亲,显得束手无策。
“九香婶,她……”
我这才想起来,我刚才在那躺着的几个人里面,见到了九香婶满是雨水的一张苍白的脸,难道?……
父亲见母亲在哄金根,就走到我身边,轻声地说:“不要看,他们恐怕都不行了,九香婶的身子也快凉了。”
“绣香姨呢?”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尖锐的伤痛又涌向了心头,眼泪再次“唰”地一下漫了出来。
“我没有看到绣香姨。”我这才记得在那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几个人中没有绣香姨。
“她到山上寻草药去了,”父亲说,“早上的时候,我们发现炮弹都是向着我们山洞这个方向打,就赶紧从里往外跑。我和陈木匠让女人们先跑,那个陈木匠,临到逃命还不忘给洞里的菩萨磕头作揖,晚了几步,就被石洞炸飞的石块崩伤了后腰……血不住地往外渗。”
“三七、紫珠草、小蓟,”我赶紧说,“小蓟草,这山里头有小蓟草,我见到过,捣烂了敷上……”
父亲点了点头,说:“我让他在那个洞口坐着,免得雨水进了伤口发炎。”
“不要!不要……那是个会吃人的洞。”因为避雨而钻进那个暖融融的山洞,整个就是一场噩梦。
它仿佛就是一个诱惑,张开大嘴,只等我们送进去。
“是你的躲猫猫找到了我们……”
在那个潮乎乎暖融融的洞穴里,氧气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耗光,而洞里的人却舒适得打呵欠要睡觉。守在洞口的躲猫猫感觉到了异样,可是,能唤醒的人实在有限,母亲属于比较警醒的人,其次就是绣香姨了,她俩本身就处于洞穴靠外的位置,可是,那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躲猫猫力量有限,只拖得动九香婶怀里的金根,是母亲拍着躲猫猫的肚子,附在躲猫猫的耳朵边,让它去寻父亲……
父亲背着受了伤的陈木匠,一边躲着交战双方的密集炮火,一边循着足迹寻找着九香婶,由于父亲并不知道我和妈妈已经加入了九香婶他们的逃难队伍,所以,还担心着我和母亲的安危,直到他看见我们慌乱中丢弃的木桶,才稍微放下一点儿心来。
“可是,我又担心你们被鬼子掳去了……”
“隔着河呢,鬼子们在秋水河那头呢。”
“他们早过了河,山头大概也被他们拿下了……”父亲摇了摇头说,“我见炮声没有了,‘嗒嗒嗒’的枪声密集起来了,就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也是实在走不动了,趁陈木匠歇息的时候,爬到树上一看,不得了,河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建起了一座浮桥!”
日军大概就是在他们猛烈的炮火掩护下迅速地建好了工事。
“那座桥避开了我们部队正面的炮火,从侧面进了山,这样,他们一侧是打炮掩护,另一侧则快速攻上去……”
“腹背受敌?”
父亲没有接话,停了一会儿说:“看到这个,我就知道,我们该向哪个方向逃,刚选定方向,你的躲猫猫就来了,急吼吼地扯着我的裤腿,想到上次你被马蜂蜇了这事儿,我就知道,情况紧急。”
“咦,躲猫猫呢?”
远远地听见细碎的声响,循声望过去,只见杂木丛中枝叶翻动,一条湿漉漉的狗头摇摆着脑袋,水滴飞溅中躲猫猫探出身来,“哈咻哈咻”地跑到了我的身边,摇着尾巴扭头望着杂木丛,“嗷嗷”地吠叫。
过了一会儿,绣香姨也拨开枝叶,满身雨水地从枝叶间探出头来,她一只手拄着一根竹杖,一只手拎着用巴王草扎着的一捆草药。
金根手里捏着半块没有吃完的锅贴馍馍已经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还不时在睡梦中抽噎。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今晚还得在那个洞里凑合一晚……”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父亲的话让我牙齿“咯咯咯”地打了一个寒战,周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感觉到好冷。
衣服湿透了。
临到天近黄昏,天色反而因为雨下得很透,猛然间亮了许多。
“不要紧,我们不要往洞里面走,就在洞口……”父亲仿佛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牵着我的手,既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大家,说,“保庆和芹香都是机灵透顶的人,他们不会有事儿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西边最亮的那颗星,它那明亮的光,穿透密密匝匝的丛林,照亮了草尖上的雨滴。
那颗星,母亲叫它“启明星”,父亲叫它“太白”,叔叔说那是“金星”。
我边走边仰头看它,从现在起,我叫它“希望”。
第三部
1
“心安,心安!快醒醒……”
睡梦中隐约辨识那是母亲的声音,那么急促,并且,随着母亲的呼唤,我的身子也像风浪中的一叶小舟,被剧烈地摇晃着。我这才从沉睡的深渊中醒了过来。
“妈!”我想抬手揉一揉眼睛,可是,全身乏力,胳膊都举不起来,“我这是在哪儿呢……”我努力地想着。
我一边回想着深沉的梦境—梦里正在过年呢,我正和子聪、子慧兄妹俩一起在院门外玩炮仗呢,到处都是鞭炮声,门框里贴着红彤彤的春联,院门里还有一大桌子饭菜,等着我们去吃呢……
“快!快!”
“妈!……你都把我摇疼了!”
“鬼子!鬼……子!”母亲不再摇晃我了,她那带着颤音的话语声一下子就把恐惧传给了我,我也彻底挣脱了睡梦,一下子就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了,耳朵里就听见了“嗒嗒嗒!”“啾!啾!啾!”此起彼伏的枪响—这大概就是我在睡梦中听见的鞭炮声吧?
有几颗子弹挟着冷风“啾啾啾”地击中我身边的石壁,石屑飞溅。
恐惧让我的身体紧张起来,力量又回到了身上,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绣香姨按了下来。
我发现父亲正高高举起一截松毛枝击打火焰,随着松毛枝高高扬起,松针携带起点点火星,“簌簌”落下。
“啪!啪!啪!”父亲跟陈木匠一起终于合力把那一堆火全部扑灭了。
我们也悄悄地沿着石壁,从洞口滑下山道。我这才发现,自己在睡梦中已经被母亲换上了一套干爽的衣裳。
离开火光照拂的山洞,摸索着走了一段山路,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夜色,隐约可见黑黢黢的松树,影影绰绰的栎树和跟前满身雨水的荆树。
没走多久,烤干的鞋子和裤子又被草叶和灌木枝叶上的雨水打湿了。
“是我们的火光招来了鬼子。”父亲边走边和陈木匠讨论刚才的险情。
“是,他们只是照着火光放枪,远着呢。”陈木匠道。
“远吗?”绣香姨背着仍在沉睡的金根,双手托着他的屁股把金根往上耸了耸。
都说睡着了的孩子比平时要重一倍,我看这话有道理。
父亲从绣香姨背上抱过金根,说道:“鬼子只是远远地照着火光放枪,我们是老百姓,现在没事儿了。”
有时身在恐惧之中的人们,需要相互安慰。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
陈木匠叹了一口气,向着村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发现绣香姨也在朝那边张望。
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
“呼,胡胡胡胡,呼……”
远远地,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我们都立住了,努力分辨这到底是真的猫头鹰叫还是保庆在学猫头鹰叫。
只叫了一声,便不再叫了,我们一起回转身去看黑毛。恐怕只有黑毛能够分辨得出,这到底是猫头鹰的声音还是保庆的声音。
只见黑毛歪着脑袋,尾巴摇了几下,很显然,它也是在等待叫声再次响起,才能确认。
“呼,胡胡胡胡,呼……”
这声音就在我们不远处的头顶响起,吓了我们一跳。
大家都仰起头来,黑黢黢的林梢,看不见猫头鹰,只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像一对耀目的小灯泡。
“呼,胡胡胡胡,呼……”
远处,猫头鹰的声音再次响起。
黑毛跳了起来,尾巴欢快地摇动着,“汪汪”叫了两声,扭转头就向着密林深处奔了过去。
“突!”那只闪动着两只明汪汪眼睛的大鸟听见狗叫,突然从林梢飞向夜空,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怦怦”跳个不停。
“保庆,是我们家保庆!”陈木匠扭转身抱住了绣香姨,只一瞬间,很快又松开了双手,很显然他忘记了身旁还有别人。
绣香姨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她说:“你把我的肩膀都抓疼了……”
“保庆叫得可真像啊,连猫头鹰自己都分不清……”我透过林梢拿眼睛去寻找那颗最亮的星,感觉漫天的星星一下子暗淡了许多,而林梢之上幽蓝的天空,渐渐显现了飘浮其间的朵朵白云。
“天快亮了!”父亲择了块大石头,抱着熟睡的金根坐了下来,说,“我们就在这儿等保庆。”
等我也从湿漉漉的草地上站了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手里攥着块母亲烤热了的馍,现在还是温热的呢,我刚把屁股放在父亲身旁的石头上,口腔里已经全是口水了。
馍都快吃完了,我才想起“躲猫猫”。
“躲猫猫!躲猫猫!”我小声地喊着躲猫猫,可是,它并不在我的身边。
我站了起来,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怎么就把我的躲猫猫忘了呢?
“躲猫猫!”
我都快哭了。
“它肯定是跟着黑毛去迎保庆去了。”我也觉得母亲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可还是放心不下。
近处的荆树丛渐渐地从它们模糊一团的轮廓里显现了出来,呈现出更多的细节。它们高举的叶片上的雨水,闪闪发光。
就像有一阵风吹进了树林,灌木丛叶片上的雨水纷纷落下,晃动的枝叶下奔出了两条狗,一黑一白,分别找到了自己的主人,摇晃着尾巴,伸长了舌头,“哈咻哈咻”地喘气。
我抱着躲猫猫的脖子,也不怕它湿淋淋的毛濡湿了我的衣领。
“妈!”
保庆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头扑进了绣香姨的怀里,歪着脑袋瞧见我之后,抹了一把鼻涕,怪不好意思地推开绣香姨,说:“我是爬过河的,浮桥晃得厉害,我不敢立起身来……”
幸好保庆是在黑夜里爬过浮桥的,因为晚上我们回去的时候,发现了好几个过浮桥的老百姓被鬼子打死在桥上。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我们去把他们埋了吧。”父亲跟陈木匠说道。
我又想起九香婶那被雨水淋湿了的苍白的脸。为了忘掉那让我恐惧的景象,我一边掐下馍馍喂躲猫猫,一边仰起头来寻找那颗最亮的星。
我看到了,那颗星在愈来愈明亮的天光中,脸色苍白,像是哭过的泪痕,淡淡地贴在天幕上。
不管如何淡薄,它仍旧是我的“希望”。
2
绣香姨捧着保庆的脑袋,看了好久,然后,又把保庆往后推了推,歪着脑袋端详着。
“怎么,你怕你儿子少了一根头毛?”母亲的胳膊肯定酸了,她把熟睡的金根倒腾过来,让头靠在左胳膊,一边甩着右臂一边跟绣香姨打趣。
“这褂子是谁的?”绣香姨皱着眉问保庆。
“这是我拿一块馍换的。”保庆抓着后脑勺笑道,“你看,还有裤子。有点儿长,够我穿好几年呢。”
我们这才发现保庆穿着一身我们从没见他穿过的衣裳,上衣袖子长了,被他卷了起来,裤腿也被他卷了起来,但右腿被卷起来的裤子又滑下去了,罩住了他的脚。
保庆从头说起。
“他们下船后,我就蹲在河边等他们,等着等着,就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闷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人就躲进了芦苇丛里,瞅瞅四周,就瞥见河面的雾气渐渐地散了,船就显露得一清二楚了。不行,我得把船拖上岸,藏起来,等会儿他们来了,我再把它推下河也不费劲。推下河是不费劲,可是,拖上岸可是费了我老大的劲儿,一身衣服都汗湿了,刚藏好船,枪声就爆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响起来了……”
保庆藏好船,在芦苇丛里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气,用他的话说,“心撞得腔子疼”。这样六神无主地跑了一阵之后,就有枪弹落在他的身旁,他赶紧滚进了一条沟里。事实证明躺在沟里是对的,因为坐保庆船回家,到屋瓦上收蚕豆的庵生娘被流弹打在了河边。
“庵生娘没了?”
“是,蚕豆撒了一地。她大概是想回过头来坐我的船过河,”保庆道,“枪声稀了,雨也下小了,我把换下来的湿衣服藏到船舱里的时候瞧见的。她面朝下,扑倒在泥水里,已经死去多时了。我吓得腿都软了……”
“庵生娘是个好人。”
“是啊,我们家每年的瓜种都是她给的……”
“芹香呢?”我问道。
“我没有见到她。坐船回来的,我就只见到了庵生娘。”
保庆躺在芦苇丛中的那条土沟里,在枪炮声中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直到大雨落下。天上的大雨,地下的水流,很快,那条土沟里的水就开始奔流起来,保庆在泥水里连滚带爬,找到了一棵乌桕树,树下一丛蔷薇花开得密不透风,他猫着腰,钻进了蔷薇花丛中,背靠着乌桕树,这样既能避风雨,也能避人。
除了两块用荷叶包着的馍,揣在怀里,好好的之外,衣服全湿了。保庆抱着膀子,嘴唇冻得乌青,不敢睡,却也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吓蒙了,还是浅睡中的噩梦,总之,瑟瑟发抖,直到下午,雨水住了,天光透明。
保庆刚准备钻出蔷薇花丛,就听见芦苇丛里有“嚓—踏,嚓—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这样走路的人,一定是腿脚有问题。”保庆这样猜想着,果然,一个瘸子抱着一怀的衣服,向着自己走过来。
“个子不高,腿还瘸了,也没有枪,既不像土匪,更不是士兵,嘴里还哼着小曲,能听懂,不是日本人……”保庆思忖,“真动起手来,我打得过,这人应该是邻村逃难的难民。”
那人虽然没有看见保庆,却的确是向着他走过来的。
待走到蔷薇花跟前,他停止了哼小调,“哗啦”一下,把怀里的一堆衣服扔在地上,摸摸索索地就去解裤子。
“干什么?”保庆边叫道,边从蔷薇花丛中往外钻。
这一声喝吓得那人把几滴尿滴在了裤子上,人吓得往后连连直退,地上的衣服也顾不得要了,就提着裤子逃。瘸着腿,跑了几步,回头见是一个少年,就讪讪地笑道:“吓了老子一跳。”低下头见尿了裤子,就有些恼怒,咕哝了几句,一边骂娘,一边扭过头对着一棵山楂树把没有尿完的尿尿完。
“他妈的,老子什么都不怕,我都死过一次了,我怕个啥?”那人系完裤子之后,拍了拍长出好大一截的皮带说,“看到没?真正的牛皮腰带!从一个军官身上得到的……”
保庆还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他重新回到蔷薇花旁,弯下腰去捡衣服,忽然,他仰起头,奇怪地笑了一下,问保庆:“有你穿的衣服呢,要不要选一件?”
保庆一眼就看中了那件六排扣青布褂子,弯腰就要去捡。
“慢着!”那人笑了笑,说,“你得拿吃的跟我换,有吃的吗?”
湿衣服贴在身上,像块铁,真是不舒服。保庆打开荷叶,取出了一块馍,想了想,说:“一件不行,得一套!”
那人吞了吞口水,说:“行!”
说完之后,他笑了笑,仿佛占了很大的便宜。
保庆抱起褂子,又选了一条裤子,这才把馍递给了他。
等保庆换下湿衣服,穿上两件都大了不少的半干不湿的衣服之后,觉得身上爽快多了。那人翻着眼睛,早把一块馍吞了进去,吧嗒着嘴巴,又笑了笑。
“你知道这衣服从哪儿来的吗?”
保庆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样古怪了。
“是我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小孩,你怕不怕?”
“不怕!”保庆顿时觉得全身不自在了,可是,却梗着脖子说,“不怕!老子怕个啥?”
那人发现少年在学着他讲话,也大笑起来,保庆发现他这次笑得不古怪了。
“就是,怕啥?”他拍了拍自己的腰带说,“这是一个军官的腰带,我抽下来的时候上面还沾着血呢,怕啥?能避邪,你看我,跟着鬼子捡衣服有些日子了,好好的,子弹都长着眼睛绕着咱飞呢……”
经瘸子这么一说,保庆也觉得这身衣服还挺舒适,干干净净的,细细查看下去,也没见一滴血。
“嘿嘿,你看看,要不要再选一件,你不是还有一块馍吗?”
枪林弹雨之中也有这样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在,保庆不再害怕了。不害怕了,保庆就觉得饿得不行了。
“我也一天没吃东西了,不换。”保庆捂着怀里的馍,摇着头说道。
“这就对了,没衣裳穿能活命,没吃的可不行。”那人赞许道,慢慢地把衣服归拢了,弯下腰来准备抱起来,可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笑了笑,笑得非常神秘。
瘸子直起腰来,对着保庆招了招手,说:“过来。”
那人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对着天光举起来摇了摇,又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说:“你听听!”
瘸子捏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玩意儿,凑到保庆的耳边。
“嗒!嗒!嗒!”保庆听见了金属机械发出的细微而有节奏的响动声。
“真好听!”
“那还用说,这就是手表。你拿十个馍跟我换,我都不肯的。”瘸子又笑了笑,说道,“小日本的东西就是好。”
瘸子慢腾腾地把地上的衣服整理好,又像当初那样全部抱在了怀里,仰头望了望天,感叹道:“哎哟,真好啊,又活了一天哪。”
他瘸着腿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召唤保庆上前。
“鬼子的衣服可不敢要,你可要记住。我又瘸又老,没有用,就算是遇见鬼子了,他们也不会拉我做苦力,杀我还费颗子弹,可如果你穿着他们的衣服,那就没命了,你可要记住……”
“我才不会去扒死人的衣服。”
“还没死呢,”瘸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从他的手腕上摘表的时候,手腕子是热的,吓我一跳,就看见他眼皮子在动,他上衣兜里的钢笔我都没敢要……”
“啊?”
“是呢,他还跟我叽叽咕咕讲了几句话,我猜他是求我救他,我怎么会救他呢?我恨不得杀了他!”
“你杀了他?”
“不敢。”瘸子摇了摇头,说,“别看我胆子大,敢扒死人衣服,可是叫我杀人,我可不敢。他还躺在靠河边的楝树下,要杀你去杀。他们杀人放火,你杀他那不叫杀人,那叫杀鬼子,论理儿,你是英雄。”
“我知道那棵楝树在哪儿,可是,我不敢去,瘸子说那个鬼子的肩膀和腿都受伤了……”保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估摸着,他已经没气了。”
“鬼子身上的枪呢?我们要是能抢一杆枪就好了!”我说道。
3
保庆接过绣香姨从包袱里找出来的一套衣服,躲到荆树丛那边去换衣服去了。
太阳已经老高了,结在荆棘丛里的蛛网,网着满网的水珠,在阳光下犹如一颗颗钻石,熠熠生辉。黑毛一头顶破蛛网,“哈咻哈咻”地跑到我们跟前,我听见丛林深处的脚步声,知道父亲和陈木匠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母亲问道。
“没有锹,我们到先前的那个观音洞里去取锹……”父亲答道。
难怪父亲回来的时候扛着一把锹,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锹把上。
“洞口被炸垮了,庵生爹……没了,就在洞口,脑壳被石头砸了。”陈木匠说道。
“我们顺便把庵生爹也埋了。”父亲说。
“唉,”绣香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眼泪说,“庵生也成了孤儿,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庵生?”
“跑散了,昨天就跑散了。”父亲摇了摇头。
母亲把保庆看到的庵生娘中了流弹的事儿讲了一遍。
父亲双手抱着头,好久不言语。
金根醒了,既没看见他的小媳妇芹香,也没有看见他的母亲九香婶,撇了撇嘴,想哭,望了望大家,见大家都神色凝重,眼泪花子在眼睛里直打转,却不敢哭出声来。
我的心软了下来,觉得他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从母亲的包袱里拿了一块切成三角形的锅贴递给了他。
金根吃着锅贴,一大颗眼泪滚了下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走到了嘴角。
换回自己的衣服后,保庆把换下的那一身衣服递给了绣香姨,绣香姨犹豫了一下,接了,叠好,放回包袱里。
“他爹穿着正合适呢,”母亲指了指陈木匠说,“那个瘸子说得对,这衣裳啊,能避邪!”
保庆见他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把自己在芦苇丛里如何遇见瘸子,又是如何拿馍换了一套衣服的事情跟陈木匠讲了一遍。
陈木匠咧嘴笑了。
当保庆讲到河边的楝树下还藏着个日本兵的时候,陈木匠从后腰里抽出了手斧,拧着眉头说:“我要把鬼子当木柴劈了!”说完,又问保庆:“是靠庵生家麦田的那棵楝树,离我们小船下水的地方不远,对吧?”
“对!”保庆说,“瘸子摘了他的手表后,把他拖到田埂下面藏了起来……”
父亲把抱着脑袋的双手挪开,歪着脑袋望了望陈木匠,说:“庆余,我们先忍忍,从长计议。咱们还有个事儿没说呢。”
陈木匠愣了一会儿,把手斧慢慢地插回了背后的皮套里。
“九香婶不见了。”父亲想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可是,却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除了保庆,我和母亲还有绣香姨都异口同声地“啊”了起来。因为我们都记得雨水之中九香婶那张苍白的脸。
“怎么会?”
“难道被野狗……或者狼?”
“不!”父亲从地上站了起来,拍着手上的泥灰说,“九香婶的个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狼,也会选她身旁躺着的小个子。”
“是哦。”
“她肯定是活过来了,”绣香姨肯定地说,“她怎么能放下心去死呢,她不在了,金根怎么办?”
金根“哇”地哭了起来,大张着的嘴巴里还有没有咀嚼的馍躺在舌头上,口水像阳光下沾了雨水的蜘蛛网线,明晃晃地垂了下来。
遥远的地方有隐约的枪炮声偶尔传来,风吹不进密林,也听不见蝉叫,金根的哭声几乎响遍了山林。
绣香姨赶紧捂住金根的嘴巴,连哄带吓,他的哭声才收敛了起来。
我在他的手心里塞了一把炒蚕豆,他才彻底收了声,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嘎巴嘎巴”地吃起豆子来。
“凡事往好处想,不要疑神疑鬼的,”母亲望着父亲,顿了一会儿说,“你不是说过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是!”父亲弯腰捡起铁锹,扛在肩上,望了望大家,说,“是啊。咱们别先垮掉了。从目前的情况看,躲在山里不是个事儿,人家开火打仗,我们成了夹心,不如咱回家。”
“对,回去先把那个鬼子给劈了,咱们死了这么多乡亲,不能白死。”陈木匠按着身后的手斧说道。
“我倒觉得—庆余你听我说,”父亲说,“我们不如把那个鬼子送到战地医院……”
“他们跑到我们家乡杀人放火,你还要救他?”
“不,不,不,”父亲说,“我是说,说不定,我们的部队用得上他?再说,你真敢杀他?”
“我……我眼一闭,只当他是块木料,一斧子砍下去!”我发现陈木匠按着手斧的手微微发抖。
父亲笑了笑,长吁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说:“中午了,我们休息一下,天光暗了,我们再下山。”
“怎么回?”
“保庆怎么来的,咱们就怎么回。”
“行,等会儿你们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躲着,我带黑毛去侦察好了,再回过头来招呼你们过去。”保庆说道。
大家都觉得这样妥当,于是就安慰起金根来,说:“你妈回家了,天一黑,我们就带你回去找你娘……”
“如果鬼子还在村子里,我们回去后躲哪儿?”绣香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躲芦苇荡。”保庆说道,“我躲的那蓬蔷薇丛,密不透风,就在芦苇荡坳子的那棵乌桕树下。”
“是,过了河,我们先躲芦苇荡,再进村。”父亲忽然放低了声音说,“咱家还有一个地窖呢,挤一挤,咱们几个人都躲得下,里面什么都有,还准备了两桶井水。”
“就是,咱们就不该躲这山里,不被打死,也被饿死了。”母亲说得对,我翻过母亲的包袱,只剩下几块锅贴了。
“说这已经没有用了,谁也没有长后眼睛,哪个知道咱们队伍在这山里面布阵?”
我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商讨声中睡着了,直到黄昏时分醒来,醒来后觉得特别精神,就要求和保庆一起去探路。
“不怕,有躲猫猫呢!”我跟母亲争取道。
我的躲猫猫也歪着脑袋“嗯嗯”地替我讲话。
“行,他俩都还机灵,一起也好有个照应。”父亲说道。
两条狗仿佛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他们循着保庆早上走过的痕迹,“嚓嚓嚓”地走在前方。落日的余晖射进丛林,保庆举了举他父亲的手斧,说:“不要怕!”
少年的手斧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4
我们一直在下坡,终于走完了那片茂盛的原生林里,斜插进一片松林。松林遮天蔽日,因为树下没有阳光,所以松林中没有灌木,层层松针,累累相积。我们脚踩在厚厚的松针上,“嚓嚓嚓”地穿越了这片松林,是少有好走的路。
松林的尽头,又是杂生林,走了一段后,就见丛林下的蒿草被踩烂了,地上泥泞不堪,一个斜坡上被踏出了好多脚印,一汪一汪的雨水呈现出一个一个脚的形状,脚尖朝向我们的身后—那是鬼子昨天上山时留下的。
保庆弯腰捡起一个亮闪闪的弹壳,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准备放进衣兜里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
他把那个亮闪闪的弹壳给了我。
“就快到鬼子的浮桥了,”保庆拍了拍衣兜,里面发出金属磕碰的声音,“来的时候,我捡了两个,这个弹壳给你。”
“嘘!”保庆又向着两条狗轻轻地“嘘”了一声,离开了鬼子们那一片狼藉的脚印,选择了一条难走的路。那里长满了酸枣林和各种荆棘,荆棘上还爬满了野葡萄藤,不好走,也更茂密,我们小孩子躲在里面,谁也看不见。
保庆挥舞着手斧开路,我牵着保庆的衣角,就这样在荆棘丛中钻了好久,才绕到了一块三人多高的大石头背后,石头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松树。
保庆见我喘息平静之后,对着黑毛说:“去,到河边去看看。”
黑毛“哼哼唧唧”,一脸迷惘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它是没听懂,还是不敢去?”我扭过头把躲猫猫喊到身边,命令道,“躲猫猫,去河边,看看桥,如果桥在,又没有人,你就叫三声。”
“说这么多话,一条狗哪儿记得住?”保庆的话还没有说完,躲猫猫就叫了起来。
“汪汪汪!”
躲猫猫叫了三声,在草丛中跳跃着奔跑,重又钻进了荆棘丛中。
保庆不满地望着黑毛,刚想骂几句黑毛笨,谁知黑毛跑得比躲猫猫还快,也钻进了荆棘丛中,越过了躲猫猫,跑在前面。
“它也想要个伴儿。”我笑着跟保庆说。
保庆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正昂着头望那棵松树。他一边望,一边往后退,那棵树实在太高了。
保庆蹲下来紧了紧草鞋,绣香姨打的草鞋在秋水河是出了名的好,又好看又结实,像是长在脚上的。
“你躲在石头下面别动。”保庆说完,又退后了几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发足劲向着石头冲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上树,哪知道他竟然往石头上撞了过去。
到了石头跟前,只见保庆闪身两个腾跃,就从近旁的矮石头上跳上了那块三人多高的大石头,然后攀着石头上的葛藤,眨眼工夫就到了石头顶端,然后慢慢地从石头上直起腰来,抬头望着石头旁的松树。忽然,保庆腾空向上一跃,跳离了大石头,两手攀住了大松树横斜过来的一根树枝,两只手交错着向树干移动过去,快到树干时又像荡秋千一样翻身上了松树。
保庆刚才跳离石头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要是他没有抓住松枝,就要直接从三人多高的大石头上摔下来。幸好保庆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样。看得我提心吊胆,气都不敢出,见他上得树来,又惊又喜,目瞪口呆,这才能正常呼吸。现在再去看树干,就能明白保庆为什么从石头上上树,因为树干实在太粗大了,保庆双手根本就抱不住,如果从树干爬起,那真是困难重重。
就算是上了松树,保庆也不是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而是借助树枝的弹力,一会儿一个荡悠,翻身上树;一会儿一个跳跃,手脚并用。比猴子还灵活,像飞鸟一样轻盈。转眼之间,他就隐没在密密匝匝的松针之间了。
看得我脖子都酸了,从树冠上“簌簌”落下的树皮粉末眯了我的眼睛,等我揉好了眼睛,泪眼婆娑地再睁眼寻人的时候,只见枝叶梭动,哪儿还见得到人呢。
“汪汪汪!”
远远地,我听到了三声狗叫。这个应该是躲猫猫。
“汪汪汪!”这个是黑毛。
“看来没有危险。”我笑着想,“也不知道这情报可不可靠。”
天色已经暗淡了,高大松树的顶梢已经融在暗淡的天幕中了。
“咔嚓”一声响,从树顶落下了一截树枝。
“大概是这根树枝遮挡了保庆的视线。”望着那截掉落下来的松枝,我猜想到。
肯定是这样的,于是少年就手起斧落斫了这截树枝。
保庆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两条狗也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安全!”保庆肯定地说道。
“狗也是这么说的。”
说完之后,我和保庆都笑了。
“你骂我?”
我指着黑毛和躲猫猫,笑得说不出话来。
“我回头去叫他们。”保庆说道。
“还得上山,你歇歇,让躲猫猫去。”
我一个胳膊抱着一条狗,把躲猫猫和黑毛拢在了一起,说:“去!叫他们过来。”
“汪汪汪!”
“汪汪汪!”
躲猫猫和黑毛叫完,一头钻进荆棘丛林,不见了。
我和保庆又“哧哧”笑了一阵,就像刚才那棵“簌簌”飘落粉屑的大树。
不一会儿,两条狗就领着父亲和陈木匠他们过来了,母亲坐在石头上,俯下身揉着脚。
“上山容易下山难,你妈这次吃亏了,下山的时候连着摔了两跤。”父亲摇着头说,“这双小脚啊……心安,你去帮你妈揉揉脚。”
“我看她是上山下山都难。话说回来,好家里的小姐才缠脚呢,不像我们,粗脚大片的。”绣香姨半是玩笑半是安慰。
金根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
保庆就说:“咦,金根,你怎么不睡?”
“我不睡,我睡着了我娘就不见了。我要去找我娘。”
“好,我们去找你娘。”父亲揉了揉金根的头说,“金根今天很争气,不哭也不闹,懂事儿了。”
金根梗着脖子,骄傲得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说:“我自己用脚走,还不摔跤,彩凤姨摔倒了,我不摔。”
保庆也揉了揉金根的头,举了举手中的斧头,说:“爹,还是我去探路。”
“不!”陈木匠夺过保庆手中的斧头,插在了自己腰后的皮套子里说,“我去。”
“让你爹去吧,他水性好,真有什么状况,他跳进河,就成了秋水河里的一条鱼。”
庆余叔咧嘴笑了笑,我看见了他一口雪亮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你们仔细听,三声布谷鸟叫,你们就过河。那就是说,啥状况都没有。”庆余叔边说边分开荆棘,向着水腥味儿传来的河边走去。
庆余叔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布谷,布谷!”的鸣叫。
“这是真的布谷鸟在叫。”我笑道,“比猫头鹰叫好听多了,保庆学猫头鹰叫,瘆人。”
保庆笑了笑说:“这个叫声特别,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一只布谷鸟把我的黑毛喊走了。”
“你就乐意让黑毛给猫头鹰喊走?”我说道。
“你你你……”保庆抓着后脑勺,一肚子的道理和我没法讲的样子。
“你们觉得,这真是布谷鸟在叫?”父亲问道。
父亲的话让我们都安静了下来,暮色中,我们面面相觑,彼此根本看不真切,就像我们辨不真切这刚才的布谷鸟叫,到底是人还是鸟。
疑惑和担忧像这暮色一样,笼罩了我们的心。
时间过得很慢。
我们不再说话,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让黑暗中的十根指头,也变成耳朵,好辨清这周遭的一切声音。
布谷鸟再也没有叫过。
听得见不知道什么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它们在夜色中归巢。
几只蝙蝠在我们头顶无声地飞翔。
“布谷!布谷!布谷!”
远远地,三声布谷鸟的叫声,来自河对岸。
“庆余这是过河了。”父亲笑了。
绣香姨也点着头笑了。
“这是我爹的声音。”
我们一起相互扶携,向河边走去,金根不要人抱,牵着绣香姨的衣角,明亮的眼睛像一对流萤。
刚走了几步,就又听见布谷鸟的叫声。
“布谷!布谷!布谷!”
父亲站住了。
绣香姨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这……不像我爹的声音。”
5
“等等,”父亲把冲在前面的保庆拉了回来,说,“真出了什么事儿,你小孩子帮不上忙。”
保庆挺着腰板想要说什么,父亲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在这边保护弟弟妹妹,还有妈妈……”
就这样,我们缩在夜色中的丛林边缘,一起望着父亲扭身走向秋水河。
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还能听见大家的心跳声,还有呼吸声。
父亲仿佛去了很久。
忽然,夜色中一个黑影向着我们走来,我们吓得赶紧蹲了下来,抱成一团。
“是我。”这是父亲的声音,“我回来接你们,浮桥有好几处都被踩烂了,又是小孩,又是小脚,我怕你们掉进河里了……”
父亲大概是怕我们紧张,故意跟我们开玩笑。
我们这才放下心来,一起向着河边走去。
父亲抱着金根,让母亲走在前面,然后回过头说:“等我们走到河中央了,你们再走,大家别挤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做这样安排,但是,我们都照办了。
浮桥缺了好多板,一不留神一脚就踩进了河水里,而且一起走的话,晃动得更厉害,这才知道父亲的安排是有道理的。
起初是半蹲着走,到离开河岸一丈远的时候,就只敢爬了。
难怪保庆说他是爬过来的。
我扭头发现绣香姨也是手脚并用,在爬着过浮桥。
终于快爬完浮桥了,只听见绣香姨在身后小声地说道:“你们两个听到了没有,过了河,不许说我是爬过来的……”
我和保庆都笑了。
“这有什么,我们都是爬着过河的啊。”保庆在绣香姨的身后嘀咕道。
“那也不许说。”绣香姨说道。
快到对岸的时候,远远地望见河对岸有个黑影在对着我们招手。我猜想那是庆余叔。桥太窄,不然他早冲过来迎我们了。
只见身后的浮桥晃得厉害,原来是绣香姨站了起来,她刚走了几步,就赶紧又蹲了下来。
保庆在身后“哧哧”地笑。
难怪母亲说绣香姨是个体面人,真是好要面子。这么黑,谁也看不见,再说了,看得见又怎么样?
这么想着,一双有力的手已经迎了过来,把我一把从浮桥上抱上了岸。果然是庆余叔。
大家有惊无险地过了浮桥,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外受苦了好多天,终于回到了家一样。
好想念在床上睡觉的日子啊。
“我带你们去找那棵乌桕树,今晚咱们就在花下睡觉,保管你们都喜欢,满鼻子都是花香。”保庆简直就像一位正在招待远客的主人,尽管压着嗓门小声讲话,可是,我们还是从语气里听到了他压抑不住的兴奋神情。
保庆引领着我们钻进了密密匝匝的芦苇荡。我真是佩服保庆,不要说天色这样暗,就算是白天,我也无法在芦苇荡里找到先前走过的路。好在有躲猫猫和黑毛跟着,偶尔遇到保庆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的岔路口,两条狗就帮他选择了正确的路。他们都闻得出来保庆的草鞋踩过的路,那里是不是还残留着保庆的味道?我边走边想:“保庆的脚也太臭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等着母亲来问我为什么笑,可是,谁也没有问我。我就侧耳去听父亲和庆余叔在身后到底在说什么。
“幸好咱们打头阵,我把他们放河里了,到了生养他们的秋水河,也算是‘入水为安’吧。”这是庆余叔的话,“不然的话,孩子们还不吓坏了。”
“河那边也有两个,我也把他们放河里了。”父亲说道。
“我怎么没看到?”
“是在岸边,两个都是头朝下扑倒在泥水洼里……”
听得我汗毛直竖,我又想起了和九香婶并排躺着的那几个乡亲,以及他们在雨水中苍白的脸。
“对了,你只叫了三声对吧?”父亲问道。
“是。”庆余叔说道,“我叫过不久,就听见了布谷鸟叫,像是在应答我。”
“在哪个方向叫?”
“就在这芦苇荡……”
父亲站住了。
母亲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也站住了。
只有保庆和两条狗仍在前方循迹而行。
“保庆!”绣香姨小声地喊道,“等等。”
“快跟上啊,就快到了。”保庆指着夜色中的一棵树说道,“我在这棵核桃树下撒过尿。”
黑黢黢的树干把头高高地伸出了芦苇丛,看不出它到底是一棵什么树,也许真像保庆说的,那么它的枝丫间一定挂满了青涩的小核桃。果然,那两条狗都挤在黑黢黢的树干下嗅着。
“走吧,咱们总不能一直站着不动,对吧?”大家都侧耳听了一阵子,庆余叔小声说,“走吧,我们不要再讲话了。”
“到了,”保庆分开芦苇秆,奔跑了几步,忽又停止,“你……”
两条狗也吠叫了起来。
我已经闻得见蔷薇花的花香了。
“原来是你啊—黑毛,不要叫!”两条狗都安静了下来,保庆才扭转身跟庆余叔说,“这就是那个瘸子—你怎么占了我的窝?”
庆余叔已经把手斧握在手中了,又慢慢地把手斧插在了身后。
父亲上前几步,拱了拱手,说:“小孩子无礼,得罪老人家了。”
那个伫立在蔷薇花丛的黑影歪着身子,挪了挪,也松了一口气,想来,他也被我们吓得不轻。
“嘿嘿,原来是老朋友,”瘸子也拱了拱手,望了望我们,说,“怎么?还想找我换衣裳?带了吃的没有?”
母亲还真在包袱里翻出来一块锅贴,递给了瘸子,说:“老人家吃吧,我们不要衣裳。”
瘸子也不客气,接过那块三角形的锅贴,两下就塞进了嘴巴里。
母亲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犹豫了一下,掰下一半递给了金根,把剩下的一半又递了过去。
瘸子摆着手,想必是一嘴巴的馍,讲不成话。
“金根不怕,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姨给你煮鸡蛋。”母亲怕金根嫌锅贴不够吃,安慰道。
她把剩下的半块锅贴仍举在瘸子的眼前。
“是烧酒刘的千金吧?”瘸子笑了笑,也不客气,把那半块锅贴接了过来,装进了衣兜里,拍了拍说,“你父亲生前我见过,他盖的好房子,就你们家宽敞,鬼子相中了……”
“啊?”父亲的语气既吃惊又懊恼,“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住进去的,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没敢去看。”
“那回不了家了。对了,”母亲比画道,“有没有看到一个高高壮壮的大婶,右眉眉骨上方有一颗痣……”
“看到,披头散发地在四处找儿子,满脸的泥水,像个鬼,”瘸子说,“沿着河岸回村子里了。”
“她果然是活过来了。”庆余叔说道。
我心里还想问他有没有见到过芹香,又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芹香的样子。
“喏,这就是那个大婶的儿子,命根子。”绣香姨推了推正在吃馍的金根,金根望着瘸子,躲到了绣香姨的身后,撇了撇嘴,又想要哭。
“金根不哭,你妈还活着!”母亲蹲下来把金根揽在了怀里。
“金窝银窝,抵不上你的狗窝,”瘸子把地上的一堆衣服抱了起来,说,“你们不换衣裳,那我就把我的窝换给你们吧……”
“明明这是我的狗窝。”保庆小声地争辩道。
“哈哈哈,是你的狗窝,”瘸子抱着衣裳一瘸一拐地走着,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布谷鸟怎么不叫了?”
父亲愣了愣,想说什么,被保庆的话打断了。保庆已经钻进蔷薇花搭成的天然顶棚,正招呼着大家都钻进来。
“这里好干爽,露水都下不来的。”
“你们先休息,我去找那个鬼子。”庆余叔说道。
“嗐,瘸子,那个鬼子是在麦田田沟里,对吧?”保庆在蔷薇花下冲着瘸子喊道。
“被一个穿长衫的背走了。”瘸子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仍是慢腾腾地往前走。
“穿长衫?那就不是鬼子。”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是不是身长腿短,左手少了一根指头?”
“少没少指头,我不知道。”瘸子已经被密密匝匝的芦苇秆遮住了,“我琢磨着,是不是该把鬼子衣兜里的钢笔也摘了回来,说不定还能换不少吃的呢,刚好就看见了那个狗汉奸……那个鬼子好有骨气,我估计他是自己干掉了自己,麦沟里一汪血。”
我们坐在蔷薇花丛下,满鼻子里都是花香,大家有好久都没有讲话。
“那三声是他叫的,那个瘸子不简单,”父亲小声说道,“布谷鸟。”
6
醒来的时候,我还不舍得把眼睛睁开,但是,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张着,轻轻地,悄悄地,深吸着蔷薇花经了一夜露水的潮润花香。耳边是蜜蜂“嗡嗡嗡”的声音,勤劳的蜜蜂啊,一大早就开始忙着采蜜了啊。
阳光穿越花丛层层叠叠的屏障,落在我的眼皮子上的时候,就仿佛有一只只透亮的蝴蝶落在了我的眼眉。风吹蔷薇把花香送过来的时候,那无数透亮的蝴蝶仿佛也在我的身上和眉眼间飞动。
好多乡亲,曾经生息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的乡亲,再也不会有这么美好的早晨了。
这是我们的芦苇荡,这是我们的秋水河,这是我们的家,他们凭什么杀人放火,让我们有家不敢回?
“布谷!布谷!布谷!”
消停了两天,没有战火,布谷鸟又飞回来了。
母亲曾经把它们的叫声翻译给我听过,我知道它们在说“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我们的麦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已经被抢着收割了,来不及收割的麦子,熟透了,被前天的雨水浸泡过,正在麦田里霉烂,而我们那已经发芽了的稻禾,眼看着黄萎,也无法播种。
“布谷!布谷!布谷!”
我就是在这好听的布谷鸟的叫声中坐了起来,睁开眼就看见地上放着一个新鲜的荷叶,上面放着五六个油饼。金根正双手抱着一个大油饼一边吃一边冲着我笑。
我挪了挪屁股,靠近荷叶,也抄起一块油饼,就看见保庆弯下腰,从花丛外探进半个脑袋说:“瘸子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这么多油饼,说是要感谢我们给他吃的,他说这是‘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金根你守着油饼,别让蚂蚁爬上去了,”我边吃油饼边爬出蔷薇花花丛,“姐姐出去解手,马上就回来。”
三下两下把油饼塞进了嘴巴,我躲在芦苇遮蔽的水沟里解手的时候又听见了布谷鸟的叫声,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这次并不是真的布谷鸟在叫。
果然,就听见芦苇丛一阵闪动,有几个人向着刚才布谷鸟鸣叫的地方钻了过去。我也悄悄地凑了过去,发现庆余叔眼圈红红的。
“咱妈没了,你奶奶叫鬼子拿刺刀捅了……”绣香姨小声地对保庆讲道。
“我……我还给奶奶留了一块油饼。”保庆扭过头,只见他咬肌鼓动,抬起胳膊肘背着我们抹眼泪。
“那个狗汉奸在村子里收买人心,四处招揽着乡亲们回家,现在是‘维持会会长’。”我发现今天的瘸子和昨晚的黑影不太像,父亲昨晚叫他“老人家”,可是这会儿说话的这个人身板挺直,除了胡子有些花白之外,看不出他有多老。
“那人本是土匪,绑架过我们家小叔子。”母亲说道。
“诨号叫‘蝌蚪’。”父亲补充道。
“原来他就是‘蝌蚪’,听说过,”瘸子拍了拍庆余叔的肩膀安抚道,“不要急,这个仇咱们早晚要报。”
保庆扭过头,两眼通红,眼眶里全是泪花,他疑惑地打量着瘸子,像是不认识他这个“老朋友”。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瘸子指了指身旁站着的那个陌生人说,“他是我们的游击队副队长,你们就叫他张队长。”
那人拱了拱手,说:“乡亲们!”
“兄弟,”瘸子望着庆余叔,眼圈也红了,他摇了摇头,说,“我妈十九岁就开始守寡,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兄弟,我和你一样,我妈也被鬼子杀了,杀之前……嗨,畜生啊!”
瘸子背转身,连连地摇头。
“好了,”张队长叹了口气,按了按瘸子的肩膀,说,“你们还是叫他‘瘸子’,哪怕有一天,你们看到,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队长说完笑了,瘸子也红着眼圈笑了。
“用张队长的话说,我们游击队队员‘既有家仇,又有国恨’,我们都是穷苦人出身。和大部队不同,我们人少,装备差,就从背后捅鬼子,我呢,我就是他们的眼睛。哦,对了,你们别再学鸟叫了,差点儿误了我们的事儿……”
“明白。”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拱了拱手,连连作揖。
“你们枪都没有,总不能像我一样,拿斧头杀鬼子吧?”庆余叔说道。
“谁说没有?”瘸子从衣堆里择出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坎肩,这是昨天保庆没有看上眼的衣裳,然后从羊皮坎肩里掏出了两把王八盒子手枪,递给了张队长。
“这个你留着。”张队长查看了枪匣,都装满了弹,把其中的一把塞进了怀里,把另一把枪递给了瘸子。
“这还是那个曹长的,”瘸子冲着保庆挤了挤眼睛,说,“小子,不是我不敢杀人,我看他配了手枪,是个军官,或许能问出点儿啥,就想找人把他送到战地医院,哪儿知道他用刀割了自己颈动脉……我咋就没有搜见刀呢?”
“怕落到我们手里,竟然自裁,是个有血性的鬼子!哦,对了,‘蝌蚪’有没有看到你?”
瘸子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那就好。”张队长扭头对父亲说,“鬼子的中队一路向北挺进,已经打到日落村了,自杀了的那个鬼子已经被‘蝌蚪’背回去了,据说连同那个受伤的少佐另外还有七八个鬼子,对了,还有那个叫‘蝌蚪’的土匪,这是瘸子打探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吧?”
“和我猜的差不多,郑厨子说自杀的那个鬼子是特务曹长,”瘸子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郑厨子还说,他们一挺轻机枪。”
“这个不好办。”张队长搓着手,问父亲,“听说烧酒刘家有一个专门装酒的大地窖,在什么位置?”
父亲疑惑地望着这个张队长,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去看过地形,你们家屋后面是一片竹林,我想咱们能不能从竹林里挖下去,直接通到酒窖里?”
父亲踌躇起来,好半天没有接话。
“听说鬼子把你们家祖屋的案几劈了做烧柴,瘸子,是这样的吗?”张队长问瘸子。
瘸子点了点头,说:“就为了烧那个自杀的特务曹长,据说他是那个受伤少佐的同学,烧了取骨灰……听说鬼子死了,都要烧了带回国。”
父亲攥紧了拳头,嘴唇微微颤抖。
“不用挖,”母亲说道,“本来就有通道,直接通到竹园里。”
“这就对了,”张队长拍着手,说,“这和我们想的一样,这就好办了。”
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我领你们进竹园,从那儿钻进去,可以一直进到院子里……”
“我也去,”庆余叔说,“给我也分一把枪!”
“我也想要。”保庆说道。
“好。还有一挺轻机枪,太好了!”张队长爽快地答应了。答应完,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保庆凑到瘸子跟前,想从他那堆衣裳里再找出两把枪来。
瘸子揉了揉保庆的头发,说:“打完了鬼子,自然就有了枪。”
在茂密的芦苇荡中,张队长小声地唱起歌来,瘸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抢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7
时间真是难挨,天终于全黑了下来,可是,张队长还是说:“再等一等。”
庆余叔找了块磨刀石,把手斧磨得雪亮。
保庆拿出去试了试,只见他向着头顶上的乌桕树树枝挥舞了过去,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那截树枝就整个地掉落了下来。
张队长说“我们要养精蓄锐”,可是,哪儿睡得着呢?
保庆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急得摩拳擦掌,可是,张队长就是不许他去。
“你们人太少了。”保庆说道,“多我一个,多个帮手。”
“有时候多一个人,多搭上一条命。”张队长不再笑嘻嘻的了,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保庆,如果你也去了,我们这儿就没男子汉了,谁来保护你娘?”绣香姨劝道。
保庆望了望金根,不再央求张队长了,不过,他又换了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行动?”保庆问道。
“再等一等。”张队长总是这一句话,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
我熬不住了,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迷迷瞪瞪地听到有人说话,赶紧揉揉眼睛,打起精神,竖起耳朵。
张队长身边多了四个陌生人,瘸子从早上离开后,一直没有回来。
看不清楚他们是不是抱着长枪,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得出他们穿着打扮跟我们村民差不多。
“兔子跟我,我们从竹园里钻地道进酒窖。”张队长指着一个瘦高个说道,那个叫“兔子”的人背对着我站着,他点了点头之后,张队长接着说,“你们三个在院门外等信号,听到猫叫之后,才可以放枪。明白吗?”
“明白。”
“民生兄和庆余兄先进去,我和兔子随后……”张队长把各种情况之下的应对,都讲了一遍,我等着他说“出发”,可是,他说的却是:“原地休息。”
我钻回蔷薇花丛,想接着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钻出花丛的时候,发现父亲正和母亲一起小声地讲着话。
我跟父亲说:“你要带着躲猫猫。”
“不怕,”父亲安慰我道,“我只是回自己的家。我回自己的家,有什么好怕的?”
“你还是要带着躲猫猫。”我坚持道,“躲猫猫也好久没有回自己的家了,对不对?”
我蹲下来搂着躲猫猫的脖子说道。
躲猫猫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听懂了。
“回家了,你要让它吃个肚子圆……”
“呼,胡胡胡胡,呼……”
远远地,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走,我们走。”张队长轻声地命令道。
我的躲猫猫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父亲,父亲后面是庆余叔,庆余叔后面跟着那个瘦高个被张队长叫作“兔子”的年轻人,张队长走在最后。
他们像夜行的小兽,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芦苇荡中。
再也睡不着了,我们都竖起耳朵听着村子里的动静。
连金根也睁着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远远地,村子里传来了鸡鸣声,还有偶尔的几声狗叫。
直到天麻麻亮,也没有听见枪声。
我们几个逐渐清晰的脸庞上,都写满了不安。
那个叫“兔子”的年轻人回来了,看样子他还不到二十岁,和母亲讲话的时候还有些害羞。
他叫了一声“姨”,然后摇了摇头,满脸通红。
母亲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下来了。
“你们张队长呢?”绣香姨问道。
“……”
“你和张队长,你俩都没有进去?”母亲问道。
兔子点了点头,说:“张队长觉得不对劲儿……”
“然后,你们就溜了?”
兔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涨红了脸。
绣香姨狠狠地剜了兔子一眼,说:“走!我们去救我们的男人!”
“你们要去哪儿?”兔子张开双臂,拦住绣香姨和保庆,说道,“不可以啊!张队长让我回来保护你们……”
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保护我们?”
“我们的男人可是跟着你们,有去无回……”
兔子张开双臂,也开始掉眼泪。
绣香姨背转身不再理他,她见我母亲抹眼泪,自己也跟着“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来,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对了,”我忽然想起那次翻院墙进家门时的情形,于是,就跟那个叫“兔子”的年轻人讲道,“我们家院门外有一棵老槐树,保庆会上树,我也会,我们从树上跳到院墙上,再跳到院子里,就可以救我爹了……”
保庆也觉得好。
兔子苦笑道:“这个主意我们讨论过,恐怕你们刚上到树上,枪口就对准你们了。”
“那为啥你们不跟着我们的男人从竹园里钻地洞进去?”绣香姨问道。
兔子从兜里摸出了一截烟屁股,说:“张队长在竹园里捡到的,天太黑了,起先我们没有发现,我刚要也跟着钻进去的时候,张队长拉住了我。”
母亲接过烟屁股,看不出个所以然,又疑惑地递给了绣香姨,绣香姨也看不出这烟屁股有什么不对劲儿。
“他们没有动竹园里盖在洞口的那捆芦苇,所以,我们起初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兔子接过那一小截烟蒂,说,“这个叫‘过滤嘴’,这是日本烟,我们中国烟没有过滤嘴。”
后来,兔子还补充道:“后来,我们一想,觉得还是疏忽了,第一,竹园里的那捆芦苇确实有点儿特别,要是堆一堆烧柴还容易理解;第二,那个‘蝌蚪’可是土匪,绑架过你们家小叔子,对你们家房屋结构,肯定有研究……”
兔子跟我们分析这些道理的时候,不再像一个大男孩,脸也不红了,说得头头是道。
突然一股浓烈的味道随风穿越丛丛芦苇,钻进我们的鼻孔。
我们都耸动着鼻翼,却辨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兔子小声但是却肯定地说:“一定是鬼子们在烧那个特务曹长。”
“记得我小时候家里烧过一只花梨木脚凳——那只脚凳的腿断了,就是这个味道。”母亲说道。
我想起父亲曾经跟我讲过,祖屋里供奉先祖牌位的香案,是花梨木做的。而此刻,那个香案被鬼子劈了,作为烧柴,正在烧一个死在异国他乡的日本军人。
那个自杀的特务曹长,家里是否也有供奉先祖的香案?当他把枪口对准我们,或者,当他绝望地把腰间的匕首对准自己的颈动脉的时候,他是否想起过他的家乡,和他自己的母亲与先祖?
芦苇丛里那蓬愤怒开放的蔷薇花的味道,敌不过死亡的味道。
在那股因为燃烧香案和尸体的味道飘散之前,我们都沉默不语。
时间真是难挨。
我受不了了,我得开口说话。
“我的躲猫猫呢?”
“是啊,我们都没有留意,那条狗确实没有跟着我们回来。”兔子昂起垂下的头,他不像是突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而是很庆幸地被我的问题唤醒了,让他也从这死亡的味道中挣脱了出来。
躲猫猫是午后回来的,它回来的时候,正是一团糟。
因为保庆和黑毛一起跑了。保庆说找个僻静的地方去解手,起初,我们都没有在意,可是,过了那么久,也不见保庆回来。
我和绣香姨把周围那一大片芦苇荡,几乎翻了一个遍,都没有找到他。
我和绣香姨垂头丧气地摘掉满头的芦苇叶、蜘蛛网的时候,兔子说:“不要找了,他肯定是回村了……”
“那不行,我们得回去,”绣香姨语气很坚定,“要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兔子如何也说服不了,阻拦不住的时候,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金根也哭着要回村子里找娘。
躲猫猫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躲猫猫,你怎么了?”我见它嘴巴殷红,血从牙齿间不断渗出,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就流了出来。
“狗都伤成了这样,那么,我爹和庆余叔肯定出事儿了……”我猜出母亲心里最不祥的预感,只见她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口气接不上来,差点儿晕倒了。
“躲猫猫……”我蹲下来,抱住它的脖子,细细查看完毕,发现它身体并没有受伤。
躲猫猫摇着尾巴,歪着脑袋仿佛是想了好久,才把嘴巴里衔着的一团东西吐在我脚跟前。
“妈,是红纸的颜色,躲猫猫没有伤。”我皱着眉头,捡起已经被躲猫猫的口水浸湿了的折叠成一团的红纸,那是过年时候贴的对联,“……‘平安’。”
对联虽然被精心地反复折叠,可还是被躲猫猫的口水浸湿了,不过,还是看得清纸上的两个字。
“看来民生叔他们平安无碍——这‘颜体’字很娟秀呢。”兔子的语调轻松了起来。
“是我写的。妈,你还记得吗,过年的时候,父亲写完对联后还剩下一些红纸,他让我写。我写了两幅小字,一幅是‘五谷丰登’,一幅是‘四季平安’,都贴在酒窖里的谷仓上……”
“是,贴在院门外的对联经了风雨,早没了颜色。”
我揉着躲猫猫的脑门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打得嘴巴流血呢……”
知道父亲“平安”,我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只有绣香姨还在为保庆担心。
兔子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太阳,说:“绣香姨放心,保庆机灵,不会有事儿的,我去寻他。等会儿会有人来接你们转移,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果然如此。“蝌蚪”这会儿正带着人,四处寻我们,而我父亲则被鬼子的枪顶在后背,日本人要他做“中日亲善维持会”的会长。因为父亲在四邻八乡威望高,好开展工作,而“蝌蚪”,乡亲们谁肯信他?
8
来迎我们转移的竟然是叔叔,真是让人想不到,我和母亲都又惊又喜。后来才知道,叔叔一边做伤员救护工作,一边在游击队和正规部队之间做信使,传递双方的消息,以便游击队更好地配合主力部队,开展游击战。负责和叔叔接头的,正是瘸子。
叔叔说:“日本人想‘有效占领’,就得依靠汉奸,依靠维持会,日本人现在也明白了‘蝌蚪’服不了众,而我哥也绝不会当汉奸,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你们做人质。”
叔叔指了指我和母亲,接着说:“鬼子和‘蝌蚪’正四处寻你们,我们的计划是让瘸子把‘蝌蚪’引进芦苇荡,把这个‘钉子’拔了。然后,再拿下他们在秋水河一带的‘指挥部’……”
“太好了!”我说道。
“只是,这样一来,”叔叔望了望母亲说,“我哥和我嫂攒下的家业,恐怕就保不住了—本来,就已经被我‘败’过一次……”
叔叔讲到后来,脸红了,声音也小了。
“让他们烧吧,”母亲说,“只要我们人在,就有家。秋水河这么大,哪里不能安家?”
正说话间,瘸子飞快地跑了过来。
虽然张队长讲过,“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是,真看到的时候,我们还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的‘老朋友’果然了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瘸子还没有跑到我们跟前就一边喘气一边小声喊道,“快,你们到藏小船的地方和……那谁?”
“你的儿子?”瘸子指着绣香姨,好半天才想起保庆的名字来,说,“保庆,对,是保庆!保庆待会儿撑船渡你们过河……”
瘸子扭头跟叔叔讲:“恐怕你得留下来搭把手,保庆这会儿正引着‘蝌蚪’在这芦苇荡里捉迷藏呢。”
瘸子从蔷薇花刺丛里取出了两支枪,递了一支给叔叔,问:“会使吗?”
真没想到,我们就在这蔷薇花丛里躲了一两天,谁都没有想到要去翻看一下刺丛,那里竟然藏着枪!我想,如果保庆知道了会怎样?
叔叔开心极了,冲着我挤了挤眼睛,连说:“会!会!”
“走,我们去接替保庆。”瘸子伸手掩住嘴巴,三声“布谷!布谷!布谷!”响了起来。
躲猫猫在前面带路,引领着怀抱金根的绣香姨和母亲,穿越芦苇丛向着藏小船的方向靠近。
“布谷!布谷!布谷!”又是三声布谷鸟的鸣叫,在芦苇荡的某个地方响起,这显然是在回应瘸子。
“放心吧!这芦苇荡里还有我们的人,我们会把蝌蚪引开的,放心去藏船的地方去……”
听得见瘸子的声音,回头望,只见芦苇闪动,他和叔叔已经消失在芦苇荡了。
渐渐地,秋水河的水腥气越来越浓了,就快到藏舟的地方了,我的心已经怦怦怦跳得厉害了,我们放慢了脚步。
“我和躲猫猫先去探勘一下。”我让母亲和绣香姨先等一等。
河边静悄悄,没有看到保庆。
“保庆还没有来,我们就在这芦苇丛里等一等。”我回过头来,刚跟母亲讲完这句话,就听见有“嚓嚓嚓”的脚步声,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奔跑在芦苇荡里的野鸡或者是兔子。
躲猫猫轻轻地“嗯”了一下,欢快地摇着尾巴,冲了出去。
“黑毛!”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接着保庆出现了,保庆的身边站着的正是我日夜牵挂的芹香。
“芹香!”我喊了一声,就向着她扑了过去。
我感觉芹香的身子微微发抖,却隔着我向着金根伸出了双手,颤声喊道:“弟弟!弟弟!”
“姐姐!姐姐!”金根从绣香姨的怀里跳下地来,撇了撇嘴,想要哭,见到芹香又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笑了。
我和保庆把小船从草丛里滑向秋水河的时候,我听见芹香小声地跟母亲说:“我娘没了……”
保庆轻轻一点竹篙,小船缓缓离岸,刚行到一丈远,就听见芦苇荡传来一声枪响。
接着又是一声。
保庆让竹篙和船身平行,把竹篙放在船身上,弯下腰来开始划桨。
他一边划船一边歪着脑袋细心聆听,听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芦苇荡又传来一声枪响。
“好了。”保庆望着绣香姨笑了笑,说,“追我的人有三个,只那个鬼子有枪,还是个长的,芦苇丛里别来别去,不好使,‘蝌蚪’脚又不灵,跑不过我,我当时想,只要我进了芦苇荡就有救了,果然……”
“芹香姐,你的裤子怎么湿了?”芹香的裤子是自己纺的老土布然后染成蓝色,掉色严重,所以,浸水的部分格外明显。
“鬼子来的时候,我娘把我藏到水缸里了……”
“我来从头讲吧,芹香躲在水缸里,没看到。”保庆说道。
原来,保庆借口找地方解手的时候,就趁大家不注意从芦苇丛里溜了出来,刚翻过一个田埂冒出头来,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其中三个面向他的人,一个抱着杆长枪,看样子是个鬼子,一个有点儿像心安爹描述中的“蝌蚪”,另外一个戴着眼镜,镜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仨人正和一个穿深蓝色大襟衣服的妇女讲话,从背影看就知道是九香婶—“咱们秋水村没有比九香婶更高大的了……”
保庆想回过头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向着他们走去。
保庆边走边急得脑门直冒汗,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所以就走得很慢。
“我?我在找我儿子,我儿子叫金根……”
保庆没听清“蝌蚪”说了句什么,只听见九香婶又接着说:“是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跟着徐先生……对对对,是徐怀珊徐掌柜……”
“糟糕!”保庆在心里道,九香婶不知道心安爹钻酒窖被逮住了,“蝌蚪”这会儿肯定是在追查我们,“怎么办呢?……”
保庆想,既然九香婶不认得这个土匪,那么,“蝌蚪”也应该不知道九香婶的儿子,有了。
“娘!娘!”保庆急急地叫了两声“娘”,便小跑着来到他们跟前,拉起九香婶的手就往村子里走,“娘,我没有找到那个麻花鸭,我估计是让鬼子的枪炮声给吓傻了,钻到芦苇荡里了……”
“等等!”“蝌蚪”呵斥道,等九香婶和保庆回过头的时候,他指着保庆道,“他是金根?你的儿子?”
保庆捏了捏九香婶的手。
“……是!是我儿子,金根。”
保庆的手心里全是汗,听到九香婶的话之后,他才在心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赶紧又说:“我沿着秋水河都找遍了,那只白鸭子也没见着。”
那个扛枪的鬼子,始终一脸茫然,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看来,他一句也没有听懂。
另外那个戴眼镜的人小声地在鬼子耳边讲了几句,鬼子这才点了点头。看来,那个人是个翻译。
“好,我们回去。”刚才她是太想找到金根了,现在九香婶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
“徐先生呢?你娘不是说你跟着徐先生吗?”
“我可没见着他。我听说徐先生在河边藏了一艘船,可我根本找不见,我怕我娘担心,就回了……”
鬼子听完翻译后,叽叽咕咕说了一句,翻译问道:“船在哪儿?”
“听说在一棵乌桕树下。”
翻译说给鬼子听了之后,鬼子挥了挥手,他们三个一起朝秋水河边找那棵乌桕树去了。
等那三个人走远了,保庆简略地把金根的处境讲了一下,九香婶高兴地把保庆的手都掐疼了,只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
“芹香呢?”
“芹香在家里烙饼,我等不及要找金根,就趁这个时间出来寻儿子……这些天,我可是担心坏了,眼睛都望穿了。”
“噢,”知道芹香安好,保庆也放下了一颗心,说,“芹香要躲好,听兔子说,鬼子主要是抢猪呀鸡呀,也抢年轻女子……”
“是,有财家的闺女就被鬼子掳去了……才十三岁。”
“谁?”门从里面闩住了,芹香在屋里问道。
“我。”
芹香听出九香婶的声音之后才从里面开了门。饼已经烙好,芹香把灶膛里正燃着的柴抽出来插进灰堆里熄灭,九香婶把烙饼切好,用包袱裹起来。保庆趴在院墙上望风。
“快,他们回转来了!”保庆远远地望见那三个去找船的人正急急地向着九香婶家而来。九香婶家厨房的烟囱里还有余烟袅袅升腾。
当时看“蝌蚪”的神情,就知道他是不相信保庆是九香婶的儿子的,这会儿,他们根本就没有在秋水河边看到什么乌桕树,就更怀疑了。
出逃,已经来不及了。
九香婶让芹香蹲进了水缸,还好,缸里的水不多。然后,揭下锅盖盖住了水缸。
“你走,你快走!”九香婶催促着保庆翻院墙从屋后逃走。
“不,我走了,他们更怀疑。”
连争辩的时间也没有了,打门声响起了。九香婶只好去开门。
门刚打开,就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九香婶一个趔趄,保庆刚把一把菜刀揣进怀里,叫了一声“娘”,没有看到是谁打了九香婶的耳光,只见九香婶脸颊上五道手指印,嘴角渗着血。
保庆刚跨出厨房门槛,就被“蝌蚪”一脚踹倒在地,身子撞到门板上,怀里的菜刀“咣当”一声落了下来。
厨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片亮瓦里透出的光,落在“蝌蚪”阴冷的马脸上,他的三角眼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四处梭巡,像吐着芯子的蛇一样,发出冷冷的光。
鬼子举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也进了厨房。刚熄灭的柴火烟还没有散尽,鬼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们翻遍了所有角落,除了把包袱里烙好的饼子砸在九香婶的脸上之外,一无所获。
“烟囱还冒着烟呢,饼也烙好了,这是谁干的?”“蝌蚪”歪着脑袋问。
那个鬼子也把长枪拍得“哗哗”响。
九香婶背靠水缸,嘴角挂着长长的血迹,向后扶在缸沿锅盖上的手,微微颤抖。
“蝌蚪”盯着九香婶的手看了一会儿,冷笑两声,一把搡开九香婶,又冷笑一声,揭开了盖在水缸上的锅盖。
鬼子见水缸里竟然蹲着个这样俊俏的姑娘,挥舞着枪刺,竟然哈哈大笑,随即“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大堆话,像是仰天开了一阵枪。
就在所有的人都望着水缸里的芹香时,被搡倒在地的九香婶手里已经抓起了一只沉重的木头水瓢,高高地举起,狠狠地向着“蝌蚪”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蝌蚪”歪倒在地,伸手在后脑勺摸了一把血。
厨房太逼仄,那个鬼子退后了好几步,才把长枪调向九香婶,“扑哧”一声,刺刀整个扎进了九香婶的胸膛。
九香婶死死地抓住鬼子的枪管,喊道:“快跑!”
就这样,保庆一把从水缸里拉出了芹香,撞倒那个戴眼镜的翻译,向着芦苇荡跑去。
9
保庆讲完了,船,也缓缓地要靠岸了。
保庆站起身来,拿起横在船身上的长杆,把船慢慢地向着对岸靠过去。
我看见母亲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道眼泪。
绣香姨望见母亲流泪,也背转身子抹眼泪。
我和保庆对望一眼,也明白了她俩为什么哭泣。
枪响了,鬼子死了,那么,父亲和庆余叔危险了。
“这样一来,我爹和徐先生就成了鬼子手里捏着的麻雀了……”保庆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行,我得回过头去看看。”
“我也去!”我嚷道。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母亲说,“你要有个什么闪失,你爹也不会依我!”
“妈!”我不下船,坚持道,“我有躲猫猫呢!”
“姨,有我,还有黑毛呢!”保庆也替我求情。
“等等,”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心安,你还记得祖屋供奉祖先牌位的案几吗?”
“不是被鬼子烧了吗?”我有些疑惑。
“案几背后的墙,你敲敲看,有一块砖是活的,听起来空空的,往里推,就能把整块砖拿出来,然后就能看见门把手,使劲儿往下按,再使劲往里推,就推开一道小门……”母亲小声地叮嘱完毕之后,说,“这是你外公当时造房子的时候,为了防土匪做的一个机关。”
“如果我能从祖屋的暗门进到地下酒窖,就能救父亲了!”
母亲点点头,说:“我这心跳得好厉害!”
“彩凤姨,不怕,还有我呢,”保庆倒是信心满满,他说,“再说了,还有游击队呢。”
就这样,我和保庆一起撑船,靠岸后又一起把船拖上岸。
天已接近黄昏。
我们刚进芦苇荡,保庆就急着学布谷鸟叫了三声。
没有回应。
我们寻到那蓬蔷薇花丛跟前,也没有发现任何人。
“那我们只好往村子里靠近了,”芦苇丛里光线黯淡,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天已经黑了,保庆说道,“现在天快黑了,我们行动起来不易被发现。”
“嘿!我说,”这声音听起来好熟悉,“是老朋友吧?”
“瘸子!”
我们循声找过去,才发现他躺在一个斜坡上,身边全是新割断的芦苇,他扒拉开用作掩护的芦苇,露出满是胡须的脸庞,借着霞光,我感觉到了瘸子脸上的表情有点儿不对劲儿,从他颧骨肌肉的抽动能感觉到他正在忍受某种疼痛。
“老子真成瘸子了!”瘸子苦笑一声,说,“他妈的,刚好打到我腿肚子上了……”
我们蹲下来,才发现瘸子的腿已经被包扎过,从上衣上撕下的蓝布条上透出殷红的血。
“我数了数,共有三声枪响……”
保庆还没有说完,瘸子笑了起来,说:“有一枪是鬼子放的,枪法太臭了,把我的腿擦破了一块皮……”
看瘸子痛苦的样子,远不止“擦破了一点儿皮”。
“这下不用装瘸子了吧?”
“兔子!”我听出来,这是兔子的声音。
果然,兔子冒了出来。
那三声枪响,一枪打在瘸子的腿肚子上,另外两枪结果了“蝌蚪”和那个杀了九香婶的鬼子。游击队员留下了那个戴眼镜的翻译。
“现在最难办的是徐先生在鬼子手里,”兔子说,“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不动不行,因为少了个鬼子……所以,我们留下这个翻译,他得出面替我们解释,我们好找机会行动。”
“那戴眼镜的肯听你们的?”保庆问道。
“都是中国人,谁愿意为日本人办事儿啊?”兔子笑了笑说,“我们运气好,找到了他的老母亲……不听我们的话,总得听他妈的话,对吧?”
瘸子和兔子都笑了起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来得正好,比兔子更合适,帮我们给郑厨子送菜,”瘸子说,“小孩子,鬼子不起疑心。”
“郑厨子?”
“给日本人烧饭做菜的郑厨子是我们的人,鬼子那边的消息,都是从他那儿得来的。”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想,难怪他们什么都知道。
“走,跟我来!”兔子望了望瘸子,说,“你等着啊,我把他们送过去,等今晚打完胜仗了再回来找你……”
“等等!”瘸子向保庆招了招手,说,“老朋友,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瘸子从怀里摸出一个一尺来长的皮套递给了保庆。
保庆从皮套子里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举起来对着天光看了又看。
匕首的手柄镶着一颗红宝石,看来,这也是瘸子的“战利品”。
兔子跑得比我们的狗还快,在芦苇荡里七拐八弯,就把我们带到了几个游击队员的身边。
我又见到了张队长,胡子拉碴的,仿佛好多个夜晚都不曾睡觉。
保庆一直用手捂着腰间的那柄匕首,像是捂着一颗扑扑乱跳的心。
就这样,我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装着两葫芦烧酒、两只鸡、十来个鸡蛋和几根新鲜的莴苣。保庆牵着一只羊,快出芦苇荡的时候,保庆手起刀落,挑断了束在羊嘴巴上的青草扣,憋了那么久的羊咩咩地叫了起来。
在芦苇丛中以为天早就黑透了,可是,出来后才发现西边正烧着殷红的霞光,太阳也还没有完全被长山遮住,秋水河像筛子一样,筛着满河细碎然而灿灿的金光。
重又走在熟悉的村道上,仿佛经历了好多年。
篮子并不沉,可是,我的脊背后面开始像蚂蚁爬动一样痒酥酥地淌着汗,心怦怦怦地跳得慌。
“我敢保证等我们进了屋,竹园里,还有树梢上,全是游击队员,”保庆仿佛是从我的呼吸声里听出了我的紧张,他小声地宽慰着我说,“他们的枪口都对准了鬼子……”
保庆又按了按腰间别着的那柄匕首,见我刘海都沾在了额上,就把牵羊的绳子递到我手里,从我胳膊上接过竹篮。
羊很温顺,不需要我用劲儿拉,只是得时不时地停下来等它,等它翘起短尾巴在村道里拉出一嘟噜像黑葡萄一样的羊粪蛋来。
“怎么才来啊?”一个穿着白土布坎肩,脖子里绕着一条看不出颜色毛巾的胖子冲着我们不满地嚷道,他扒拉着篮子,踢了一脚保庆,说,“怎么才这一点儿酒?”
我看见保庆嘴角抽动,蹲下来捂着小腿肚子。
这一脚是真踢呢。
“把这盘烧鸡给太君送去。”郑厨子指了指我,然后又指了指保庆,说,“你给我添柴烧水。”
说完,麻利地解开捆缚着鸡脚和鸡翅膀的草绳,提起刀在水缸缸沿上荡了荡,开始动手杀鸡。
那两只鸡也仿佛有了预感,“呀呀”地嘶叫。
“这么说,我们家里的鸡早已经被他们宰杀完了?”隔着托盘,我就能感觉到那盘烧鸡还是滚热的,从我熟悉的厨房,走向我熟悉的院子里的时候,我想,“那,我家里的国王呢?它也遭遇了不测吗?”
天光还有,可是院子里的天井里早点上了汽灯,明晃晃的耀得我睁不开眼睛。还是在叔叔的学校里看见过这种汽灯,我们家里没有这东西。
“酒呢?”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炫目的汽灯之后,才看清说这话的是一个戴眼镜儿的人,这大概就是那个翻译了。
我们家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左手笨拙地捏着一双筷子,右手缠着白色的绷带悬垂在胸前,另有一截绷带兜住右手挂在脖子里。他的脑门上也缠着绷带,白色的绷带上暗黑的血迹早已干涸。
他歪过头来斜睨着我,我的心一颤,他犀利的目光仿佛是锋利的草叶,割伤了我。我意识到他大概就是鬼子的长官,少佐?少佐是一个什么官?我傻了,站在那儿,竟然不知道动弹。
那个少佐把筷子一扔,站起身来,向着我走了过来。
我感觉烧鸡连同装烧鸡的瓷盘一起在托盘里“喀喀喀”地跳动,仿佛那个烧熟了的烧鸡醒了过来,正挣扎着想要跳下托盘。
少佐从我的托盘里端起烧鸡,向着耀眼的汽灯走去。
我整个人都要瘫倒了,定睛望过去,竹竿撑起来的汽灯下放着一个裹了白布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那是什么东西呢?
只见少佐把烧鸡很恭敬地呈献在裹了白布的盒子前。
香案!我这才发现供放祖先牌位的香案只是从祖屋里搬到了院子里,并没有烧掉。为什么要烧掉呢?哦,对,是那个自杀的特务曹长。
特务曹长?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后,我就觉得后背起了鸡皮疙瘩,牙齿“咯咯”地打起战来。
那个特务曹长现在只剩下了骨头,他的骨头这会儿正躺在那个裹了白布的方方正正的盒子里。
这么说,这个少佐也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在用这盘烧鸡祭奠他吗?
少佐猛一磕脚,站得笔直,然后弯腰鞠躬。
转过身来嘀咕了几句,回到了酒桌。
那个翻译一边给拖椅子一边哈着腰说:“小姑娘不要怕,太君让你吃糖。”
我没敢动,目光寻了过去,看见十几块水果糖,放在桌边的盘子里。
少佐伸了伸下巴,指了指盘子里的水果糖,望着我。
灯光下,他的眼睛也闪着光,像是被月亮照耀的水面。
我见那个翻译不断地跟我使眼色,就赶紧闪到桌边,我左手提着托盘,飞快地伸了右手,抓了碟子里的糖果,扭身就跑,有一颗掉在地上,赶紧又回过头弯腰捡起。
“哈哈哈!”那个日本长官仿佛因为这个而很开心,望着我窘迫的神情,笑了又笑,然后用生硬的中文嚷道,“酒!酒!”
我赶紧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到厨房把篮子里的那两个酒葫芦放在托盘里,双手举着托盘送到了少佐的跟前。
少佐拿起一壶酒,再拿起一壶酒。然后,用右胳膊肘按着其中一个酒葫芦,左手去拔瓶塞,可是,圆滚滚的葫芦滚来滚去,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好用左手扶起酒葫芦,低下头去,用牙齿咬着瓶塞,咚的一声拉下了瓶塞。
他不要别人帮忙。
少佐举着酒葫芦,走向香案,那个裹着白布的方盒子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三个酒杯。
少佐斟满了三个酒杯,拜了拜,每个酒杯都倒掉一半在地上,然后又是猛然一磕脚,鞠了一个躬。
少佐叽里呱啦叫了一阵。
一下子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四五个鬼子,他们给这个长官行过礼之后,向着八仙桌围拢了过来。
我又跑到厨房接连地端上了好几个菜。
保庆小声地问我:“有几个?”
“五个。”
“齐了。”
我心里想,保庆就怎么知道“齐了”呢?对了,一定是那个郑厨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保庆的。
当我把一大盘炒鸡蛋端过去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乱哄哄的,凑近一看,原来是两只狗在为抢鸡骨头打架。
我紧张得把躲猫猫和黑毛都忘了,它们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呢?对了,一定是院墙边的那个排水沟。
一个鬼子对着正在撕咬的两条狗举了举枪,但是,被那个少佐制止了,看来,他们也很想看这狗把戏。
“真是奇怪,它们怎么就打起架来了呢?”我悄悄地向着黑暗中缩了过去,这正是天大的好机会,酒窖里没有人看守,我溜进祖屋的时候,想,“躲猫猫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个供奉祖先牌位的案几搬走了,这样更容易在黑暗中摸到墙壁了,我敲了敲,找到了那块听起来空空的墙砖。
用力推过去,然后拉了出来,探手进去,果然就摸到了一个冰凉凉的铜把手。
可是,无论我怎样扭动,那个把手都没有旋动的迹象。
狗叫声仍在继续,我听见了鬼子叽里呱啦的喊叫声,他们是在为打架的这两条狗叫好吗?
怎么办呢?我几乎把自己的身子都挂了上去,用全身的力量扳动把手,可是,还是没有办法。
突然,一个黑影摸了进来,吓得我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我。”
“保庆!”
黑暗中,保庆整个身子都跃了起来,双脚蹬在砖墙上,用全身的力量来扭动门把手。
狗叫声听不见了,我和保庆都喘着粗气,侧耳细听了一会儿。确实听不见狗叫了。鬼子们在外面大声地唱歌,大概是在唱他们家乡的歌,他们唱得那么悲伤,听起来叫人难过。
这是他们唱给亡灵的歌谣吗?
我们的狗呢?
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可是忽然意识到,并没有听到枪声,心里又稍微缓和了一些。
保庆双脚从墙壁上滑落下来,他肯定和我一样,大汗淋漓。
“打不开!”
“对了,”我把保庆扒拉开,踮起脚摸索到了那个门把手,“往前推,不是往后拉……”
我推了推,果然推动了一点儿。
保庆扑了过来,我们一起推动着门把手,一扇窄窄的门缓缓地向着墙壁里面打开了。
那些砖都是贴上去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沉重。
我们相互扶携着,摸索着走过一段逼仄发霉的通道,又推开一道门,来到了酒窖。
酒窖的小桌上燃着一盏豆油灯,高大的谷仓在地窖里投下了一个怪兽一样的阴影,昏红的灯光下被反缚着双手的一个是父亲,他的半边脸在谷仓投下的阴影中,另一个是庆余叔,他整个人都在谷仓的阴影中,彼此隔着好远的距离。再细细地看过去,我发现他们分别被捆在两把椅子上,他们轻轻地“啊啊”了两声,嘴巴里大概都堵着什么东西。
“五谷丰登”还在,“四季平安”,只剩下“四季”两个字—那是过年时我踩着凳子贴在谷仓上的对联。可见,父亲他们并不总是被捆缚在椅子上。
保庆的匕首派上了用场,只几下,他就挑断了捆缚父亲和庆余叔的绳子,扯下了塞在他们嘴巴里的布团。
当我们从酒窖来到竹园的时候,我们家院子里响起了枪声。
我们从竹园溜到村道,再从村道来到秋水河边的时候,枪声已经没有先前密集了。
我们来到藏船的地方的时候,躲猫猫和叔叔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船已经划进了秋水河。
没有看到黑毛。
船缓缓地在星光中向着长山划行的时候,我抚着不再狂乱跳突的心,抬头去寻天上那颗最亮的星。
尾声
“嘎吱”一声顿挫,奶奶扬了扬手—她手中握着的那最后一团棉花也变成了棉线,走到了纺车的线穗上,那一穗比玉米肥胖了太多的线穗甩着那截棉线空转了好久,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结了三颗灯花的油灯,把奶奶的形象投映在结了蛛网的灰墙上,我看见墙上的影子举着它巨大然而空空的左手—那是一只茫然而空虚的左手。当那只手变成了墙上的影子之后,我忽然觉得它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只影子手仿佛五根指头都能开口,五个指头都想接着讲述它们曾经握紧然而又逃逸的岁月,那些像流沙一样漏掉的岁月里,该有多少故事啊?!
奶奶的一声叹息阻止了那五根指头即将开始的七嘴八舌。
“唉!”奶奶望了望她举着的空虚的左手,说,“完了,没有了。”
我以为她说的是棉花没有了,而不是故事。因为我和那墙上的影子手一样,不相信奶奶的故事讲完了。
“奶奶,我再添点儿炭,你接着讲‘躲猫猫’。”
那一盆放在我们奶孙俩脚边的炭火,就像是奶奶在摇动纺车纺出棉线时讲的故事。我从麦子收割时就开始听奶奶的故事,直到冬天,北风在屋外的村子里吹着口哨四处游荡。奶奶的故事是大地馈赠的简陋吃食,接续着我生命的成长,也是漫漫冬夜里的一盆温暖人心的炭火。
我们都顾不上添加炭火。奶奶又要纺线又要讲故事,也许还为了节省木炭,顾不上;而我,则被奶奶的故事带走了,离开了我坐着的寒屋,也许我已经被奶奶的故事变成了一截棉线,绕进了那捆线穗中了。
那盆炭火上覆着一层灰色,像是树干因为生长而卷起的一块块浅灰色的树皮。那些燃烧着的木炭,还记得自己曾经是树,还能回忆起它们曾经作为树和树枝的时光吗?那时,它们沐着风雨,或者高举着臂膀,站在阳光下……
“我还想听‘躲猫猫’……”
奶奶望着我笑的时候,我才敢确信,我的问话让奶奶彻底回到了我们身在的寒屋,因为她望着我笑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原来,奶奶也被她自己的故事带走了啊。
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这也是在我长大之后愿意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的原因,因为每次写故事或者读故事,都是一场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行。
奶奶俯下身,凑近盆中的炭火,她准备向着炭火吹气的时候,我发现她还回头望着我笑了一下。我发现她因为准备吹气而嘟圆的嘴巴牵动了一圈一圈的皱纹,像是岁月赠送的一瓣一瓣的花。
尘灰像受了惊扰的蝴蝶一样,骤然起飞,又纷纷下落,我看见暗红色的木炭明灭相续,交替闪烁,就像……
“是不是就像天上的星星?”
奶奶总是无数次地替我说出我心里想说的话。我点了点头,可是,又觉得我心里感受到的还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希望’这种东西,有时,人们总在谈论的东西,反而是我们摸不着抓不住的东西,就像这一盆炭火,”奶奶轻轻地踢了踢脚边的炭盆说,“你看,它们烧了那么久,我们总以为它们早就冷了,是一盆灰烬,然而,你看,它们还火热着呢,滚烫着呢,我觉得,希望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奶奶的话我不能理解,却觉得很有道理。我想,有一天,我的心也这么放在炭盆里去烧的时候,大概我也会明白,什么是希望。
“走,我们去透透气。”
奶奶拉着我的手,“吱嘎”一声打开木门,“门轴要上油了。”奶奶说。
奶奶总这么说,可是她从来不会给木门上油,就算是奶奶心爱的纺车,也不是经常上油的。奶奶的纺车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香油瓶,那是准备着给纺车上油用的,所以,奶奶纺的线和奶奶讲的故事,都有灵魂,都香气扑鼻。
被北风收拾过的世界,是那么干净,它荡涤尘灰,让天和地分得更开,可是,却让星星看起来,离我们如此切近。
“奶奶,我看到了,你的‘希望’。”
自从奶奶的故事里提到了那颗星之后,我就拉着她的衣襟不止一次地央告她,把那颗给了她希望的星介绍给我。
“我的叔叔告诉我……”
“徐佩玉?”
奶奶笑了,摸了摸我的头,继续仰望着星空。
“我叔叔说,我们看到的星星,它们的光都是走了上万上亿年,才到这地球上,有的星星,虽然我们现在还能看到它,可是,它早就不存在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光。”
我觉得好冷。因为冬天的屋外本来就冷。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我觉得天上的星星们也很冷。它们那么遥远,那么孤独,还那么冷,并且,根据奶奶的叔叔的话,它们还可能早就死去了。
我又觉得好难过。
“那时,叔叔给我讲这个道理的时候,他刚好受了伤,我觉得是因为他受了伤,心境悲观,才这么说的。所以,我不相信—我的星,我叫它‘希望’的那颗星死了。”
“那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不知道,”奶奶抱着膀子,她大概也感觉到了寒冷,“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它永远都在,一直都在,这么多年了。”
“万一哪一天,你就看不到了呢?”
“它仍然在。”
“可是看不到了,天上没有了,它还在哪儿?”
“在我心里。”
奶奶的话,让我无可辩驳。
“人心才是最大的世界,它装得下所有的星星……”
奶奶只说了半句,也许她认为自己已经讲完了。她拉着我的手从漫天星空的院子里回屋。
“对了,你的叔叔受伤了,刚才你提到你的叔叔—徐佩玉受伤了,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在故事里都没有讲……”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还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