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当铺

2023-04-12 00:00:00胡晓霞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5期

“啪——”惊堂木响。

列位看官有礼啦!

鄙人胡六一,别看人长得不好看,但这胸口跳动的可是一颗金子般的心——平时尊老爱幼,尤喜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好事情那可是干了不少。大概也因为这善心感动了苍天,所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找上了门来。不过鄙人可从来没有害怕过,非因鄙人胆大,只是人生短暂,过得好玩有趣才能回本,对不对?再说了,没有稀奇事,今日又怎么给在座各位讲故事哪?闲话休叙,下面就请诸君侧耳一听吧!

话说某日向晚,鄙人与好友黑蓉子小聚。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鄙人不胜酒力,回家途中竟然昏昏沉沉睡到了路边。夏日多蚊虫,鄙人纵皮糙肉厚也不胜其烦。恍恍惚惚之间,一盏小小的灯光凭空升了起来。那灯若隐若现,仿佛粘连在眼皮之间。仔细一瞧——嚯!这哪里是一盏灯火,竟是一只骑着独角仙的萤火虫!只见它徐徐前行,闪烁频率与北斗七星中的天权星暗暗相合,鄙人心头一凛,顿时八分酒意只余两三分,赶紧一路踉踉跄跄跟了前去。

列位不知,鄙人读书破万卷,即便早已失传的《述异记》也曾有幸一见。此情此景,当是青石镇现世之兆!

说起这青石镇,知道的人可是不惜为之踏破铁鞋,上天入地。不过单从外表而言,这小镇跟其他镇子也无甚不同——客栈照例挂着红灯笼,马蹄敲打青石路的声音也不过是啪嗒啪嗒。但这青石镇有一样东西可是独一无二的,那便是这青石镇当铺。人间当铺,不外乎低进高出,但凡你手上的东西值一丁点儿钱,当铺就能在这钱上刮去三分。可这青石镇的当铺不一样,它换出的是心愿,收购的是耳结晶。

诸位想必要问啦,耳屎、耳石都听说过,那耳结晶是什么玩意儿呀?要知道,世人双耳,听风听雨,听言听语,众声之中多少就有触动人心的声音。当是时,那声音穿过幽暗耳道,在耳膜上轻轻一跳,再穿过层层叠叠的大脑,之后百转千回沉入心底。从此,每有触动,此语便可回荡在脑海中。天长日久,停留耳道之声便结语言之灵气,心意之精华,析出了结晶!按理说,这结晶为人体最贵,可究竟有什么用途尚未可知。有那过来人说,即便失去也无甚影响,不过就是不记得当时所听所想罢了。因此,青石镇当铺愿用心愿换取耳结晶,一度在人间掀起了巨大风浪。

言归正传,当时鄙人一路小跑,也不知在灌丛间擦伤多少。好在,穿过一片鸢尾花海之后,鄙人终于听到了久违的市声。

“客官来碗打卤面?”

“生煎包,油条看看伐?”

“尝一哈老麻抄手撒!”

独角仙和萤火虫早已不知所终,眼前浮动的是夜市绯红的灯笼,各种香气不分青红皂白尽往人鼻子里钻。当是时,鄙人坚定心智,摒弃佛跳墙、八珍烩、牛油火锅、桂花酒、酥饼诸般诱惑,下定了决心——既来到了这青石镇,当然得先去看传说中的当铺啊!

可哪知遍寻这夜市众人,竟无一知晓当铺下落。正当鄙人失望至极之时,一个小姑娘匆匆停了一停。

“阿叔,咱们一道寻一寻吧。”

小姑娘说完如幽灵一般提着荷花形的灯笼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中。

鄙人身经百吓,此情此景必是那诸般故事的开头,当下拔足,立刻跟去,追上了她。鄙人向来话多,不过这一路上纵然问上十句,也只知晓姑娘小名小铃子。

“啪嗒——啪嗒——”

脚步声回荡在寂寥的小巷子里。不多时,就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门脸前面。

“恭候多时!二位里面请!”门口迎宾,是一个袅袅娜娜的狐狸小姐。如若不是霓虹灯招牌上几个字闪闪烁烁,鄙人还真不会相信如此残破的小店竟就是大名鼎鼎的青石镇当铺。

掀开纯蓝棉布门帘,当铺内一览无遗——照例是高高的柜台,柜台上面立着油漆斑驳的木栅栏。柜台内,一只浑身漆黑的大猫一脸笑嘻嘻。

“二位,此乃当铺大朝奉毛先生,”狐狸小姐介绍道,“毛先生从业多年,保证童叟无欺!”

“如何证明您是真的毛先生?”小铃子有些抱歉,“想必您也知道,这世上冒充您的可不少。”

没错,无论如何一只懒洋洋的猫朝奉总不免让人心生疑惑。

好在毛先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舒展着戴着白手套的肉爪子,从柜台下抱出一个样式古老的红漆描金盒子来。只见他温柔地打开箱子,黑色天鹅绒上,一粒粒流光溢彩的耳结晶正静静地躺着。

“就请闭眼一听吧——”毛先生说着用镊子夹起了一颗紫色结晶。

毛先生虽有吩咐,可鄙人也不敢眨眼。随着毛先生的表情越来越沉浸,紫结晶发出的光芒也愈加强了起来。那光一开始还像轻纱似的飘扬,很快整间屋子都氤氲在紫色中。在这紫色的雾中,一个稚气却坚定的声音响了过来。

“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乘马,他日相逢君当下。”

“我步行,君乘马,他日相逢君当下。”

“我步行……”

紫雾中的话反反复复在墙壁上跳跃、转圈,每一个发音都是那么舒服、悦耳,很快,鄙人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感受到了熨帖。

“可还喜欢?”毛先生诡谲地笑了笑,“这块结晶易碎且难保存,但胜在干净纯粹。但凡夜里有些孤寂的时候,躺在床上听听还是不错的。”

毛先生说完又从箱子里拣起一块鹅黄色的来。

“这块吧……本身价值不高,毕竟历朝历代年轻人之中都要找我当上几块。”毛先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就当个好看的玩意儿吧!”

随着毛先生的爪子轻轻转动,黄结晶在烛光的辉映中越发剔透,仿佛明黄太阳映遍波光粼粼的水面,整个房间就在这轻柔的波光中慢慢晃动着。

“岁月静好,默然欢喜。”

“静好,欢喜。”

“欢喜。”

在这温柔的声音中,黄水晶就这样轻轻地旋转。小小的身体折射出一簇簇鹅黄色的光亮,不过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从众人眼睛上惊艳地掠过,很快就沉寂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美则美矣。”毛先生嘴角一挑,继续说道,“怎么样?剩下的也不必看了吧?”

“毛先生,您是毛先生!”小铃子竟开心得跳了起来。

“眼光不错,”毛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既入我店,有些话我还是说在前面的。”

“本店典当物品都为死当,不可反悔,不可赎买。非为店大欺客,要知那结晶一旦取出,主人便会遗忘。其实也就像丢了一团用过的纸巾,丢了就丢了,无甚要紧。”

“好!”

“本店付款以愿望结算。一块结晶可换得一个愿望。不过这愿望得是生发于内心最真诚的渴望。要是嘴上说一套,心中想一套,本店概不负责售后事宜。”

“好!”

“既如此,那就里面请吧!”

毛先生说着朝小铃子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走进了内室中,鄙人嘛,自然也要跟进去的。内室中的陈设更加简单,仅有一几一凳而已。

小铃子坐好后,毛先生便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拿出了一排工具,那镊子、钻子、钩子、夹子……通通闪着金属特有的冷淡光泽。

“此乃安魂羽,”毛先生安抚似的笑了笑,拿起一根羽毛在小铃子耳边扫了扫,“一扫抚人心,再扫定脑清。”

果然,羽毛轻轻落下的时候,小铃子眨了眨眼睛,表情放松不少。几乎同时,毛先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颗小小的金属球伸进了小铃子的耳朵里。

“咯咯咯……咯咯咯……”金属球每一次敲击就引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来。

毛先生满意地笑了笑,又换了钩子伸进去。很快,小铃子的耳朵里就飘出一丝丝小雨,是美丽的小雨,是开心的小雨,是有着彩虹颜色的小雨。

当是时,那诸般颜色小雨纷纷扬扬地落在地板上,一座集市便开始在房间里生长。先是从屋梁上掉下了一条条藤蔓,它们蜷曲着柔嫩的小芽芽飞速地舒展着,然后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红色灯笼的须幔,变成了沿街摆放的桌椅板凳,变成了大嘴茶壶里倒出来的清甜藕粉。就在小铃子闭上眼睛的一刹,集市气泡似的把所有人都弹了出来,中间只剩瘦小的小铃子和一个年轻的妇人站在一起。

“阿妈,好香啊!”小铃子开心地叫道。

“小铃子想要个糖人儿吗?”妇人满脸倦容,笑起来眼角略微发红。

“叮当,叮当,叮叮当……”

卖麦芽糖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妈,糖人儿贵,咱吃麦芽糖吧!麦芽糖也很甜呢!”

气泡里,影子似的小铃子踮起脚来。

“阿妈!你也吃呀!”

“阿妈不爱吃。阿妈爱看小铃子吃。”

“阿妈,好甜啊!等我长大了,我要天天给你买麦芽糖!”

“好呀,小铃子……阿妈希望记住一件事哦。”

“什么?”

“阿妈爱你呀!”

“嗯?”

“我是说小铃子要记得阿妈爱你啊!长大也要记得!长得好大好大的时候也要记得!长得满头白发也要记得!要记得阿妈好爱好爱小铃子!”

妇人吻了吻小铃子。明明两人离得很近,可妇人粗嘎的声音却有些声嘶力竭。不过那声音让彩虹色的小雨变成了旋转飞舞的樱花,一朵又一朵,一层又一层,密密匝匝撒了人一身。

“确定要售出是吧?”突然,毛先生清冷的声音让鄙人惊醒过来,只见他用镊子从小铃子耳边夹出了一块温润的耳结晶——其色似满月之乳白清冷光辉,其形如溪水经年冲刷之石。

“不可,小铃子,不可!”鄙人忍不住发声了。“你切莫轻信于他!这耳结石一旦取出,怕是会忘记你阿妈一片纯爱之心啊!”

“这位客官,”毛先生皱了皱眉头,“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您这一来就砸我的买卖,不仗义吧?”

“小铃子,鄙人方才一直观察,料想这耳结晶之所以能生发诸般幻想,均源自主人所听珍重之言!世间人慌慌张张,奔奔忙忙,耳内能存下如此重要话语怕是一生都受用无穷啊!然一旦取出这耳结晶,日后怕是有些困难熬不过去!”

“可我真的需要拿它来换一个愿望。”

“有什么愿望值得遗忘如此重要言语!倘若你连你阿妈爱你都忘了呢?!”说到这,鄙人几乎有些心痛了——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小铃子一般的小孩儿怎么可能明白个中曲折!

“小铃子!不可!不可呀!这大朝奉四处求取耳结晶,绝不只为收藏之用!啊!鄙人想起来了!《述异记》上那龙虾散人曾批注,耳结晶不仅能在至暗时刻让其主人心里有光,还能给主人想也想不到的莫大勇气!鄙人初读不解其中之意,如今终于明白了!”

“阁下怎的如此胡搅蛮缠!若不是小姑娘到处寻我,我还不稀得现身呢!”毛先生有些发火,回头就冲小铃子凶了起来,“你到底当是不当?”

“当!当!”小铃子讨好地笑了笑,“大朝奉,我就只想要换一个愿望,就一个行吗?”

小铃子说着挣脱了鄙人伸出去的手,一个转身就站在了毛先生的身后。

“嗯……我的愿望就是让阿妈回来,让阿妈无病无痛地回来。如若不能陪我长大,那……至少……至少再待一年?一年不行吗?不行的话……那一个月也行啊!一个月不行一天也行!一天都行啊!”

小铃子飞快地说完,似乎有些不放心鄙人,接着又解释道——

“阿叔,你别担心。不管阿妈有没有说过爱我,我都会爱着她。哪怕她不爱我……我还是会爱她呀!再说了,等阿妈回来了,我一定会努力做个乖孩子。她一定会再说爱我的。到时候我就会好好地让它待在我耳朵里,一辈子都不让它飞走啦!”

“好!”毛先生说着也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支毛笔,边写边念了起来,“暗淡无光,虫吃鼠咬,死当耳结石一件!”

“叮当,叮当,叮叮当……”

敲打麦芽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躺在毛先生爪里的耳结石也开始起起落落。

不一会儿工夫,那满屋的小雨,美丽的小雨,开心的小雨,有着彩虹颜色的小雨,都飞快地钻进了毛先生手里的耳结石中。然后是那气泡中的集市——小摊贩手中的牛角梳、飘扬的酒家布招、冒着热气的阳春面条……再之后是气泡中薄如影翼的小铃子。

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鄙人在心里暗叫道。

在此危急时刻,鄙人使尽浑身解数从幻境中清醒,就在恢复神志的那一刹那,鄙人亲眼见到毛先生手中的耳结石碎成了两半!一个温润的轮廓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小铃子的跟前。

“妈妈?妈妈!”小铃子惊喜地叫着。

“回去吧。”毛先生朝小铃子笑了笑。

“可……可……”小铃子看着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又是高兴,又是不解。

“附耳来,”毛先生朝小铃子招了招手,装模作样地“小声”说道,“你如何找到我,就能如何让她回来。”

这下,小铃子真是开心极了,她拉着那个温柔的轮廓,朝毛先生福了三福,又朝鄙人福了三福。那无边的快乐已经溢满了她的嘴角,除了一连串铃铛般的笑声外,她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紧紧拉着被她叫作妈妈的那个影子人,一起离开了。

“你……你……”鄙人指着毛先生藏在背后的耳结晶,一时之间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位客人,接下来该你了。”毛先生说着又朝鄙人笑了笑,嘴角一直咧开到耳朵跟前。

“不,不……啊啊啊!”鄙人赶紧捂住耳朵逃走了。

啊?什么?您问我后来呢?

后来啊,鄙人从青石镇逃跑后,绕了不知道多少圈,终于回到黑蓉子家中,黑蓉子也像您一样这么问来着。只可惜,鄙人既不知小铃子姓甚名谁,也不知其家住何方,其后如何还真不好说,只是盼望她阿妈……真能回来吧。毕竟鄙人很喜欢笑起来像小铃铛的小铃子,相信在座诸位也一样。

哎?您要问鄙人那耳结晶究竟长甚模样?嘿,长甚样不重要,不过可得千万保护好。

“啪”——惊堂木响。

列位看官,有道是——

但凭热语三冬暖,一点明灯值万金。

欲知鄙人奇事,还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