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皮电台

2023-04-12 00:00:00夏桨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8期

你听说过“荞麦皮电台”吗?

哦,假如你没听说过,也并不打紧。这个年代,还在收听电台的人已经不多了。就连我自己,也只从网络上的图片里见识过收音机的模样——听爸妈说,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假如能够拥有一台收音机,就算是邻里间瞩目的“时尚达人”了!

现在嘛——要不是乘坐出租车时,偶尔还能听个几分钟的车载电台,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电台”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因此,你可以想象到,当我从一条枕头上收听到“荞麦皮电台”时,我会感到多么惊讶了。

是的,你没听错,一条枕头。

为什么我会称呼它为“一条枕头”呢?这当然不是因为我用错了量词。相反,我觉得我的描述可精确了!

我叫它“一条枕头”,完全是因为,那枕头的外形和放大版的奶糖没什么两样:由一块块四四方方的漂亮花布拼缀成的枕套,就是精美的“糖纸”;枕套的两头各自向内空出一截,用细密的针脚紧紧束起,将一整袋晒干的荞麦皮结结实实封在里头,就是“奶糖”般的枕芯。

圆筒状、长又长,宛如扭结式包装的糖果。

这样的枕头,可不就是“一条”枕头嘛。

“啧啧啧,就算你将它吹得天花乱坠,枕头终究是枕头,怎么可能收听得到电台呢?”

你可能会觉得很荒唐。就像我的同桌赵晓柠那样。

她甚至噘着嘴,皱着眉,拉住坐在我们前桌的乔麦来评理。

“哎,乔麦,你瞧瞧,现在的男生,一个个就知道吹牛!”

赵晓柠意有所指地往乔麦的同桌,也就是顾楠的座位,努了努嘴。

就在不久之前的某个下午,顾楠兴冲冲地拉着乔麦,一放学就冲出教室,要去找什么“星球贩卖机”。

结果嘛,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

赵晓柠知道这事以后,隔三岔五就会提上那么一嘴。幸亏顾楠刚刚出门去接热水喝,因而躲过了赵晓柠的“笑话时间”。

“所以说,男生就是幼稚——生活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呀!”

赵晓柠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似的摇摇头。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脑袋的晃动甩来甩去,无形之中为她的话语增添了三分气势。

“晓柠别再打趣顾楠啦!”乔麦笑着摇摇赵晓柠的肩膀,“尽管我没有亲眼见到那台神秘的贩卖机,但是顾楠送我的‘柚子星’糖果,比我吃过的所有柚子糖都要美味哦!”

乔麦是位实打实的“柚子狂热爱好者”,将市面上五花八门的柚子糖几乎尝了个遍。因此,她的话语还是很有分量的。

“可是,由于那颗‘柚子星’糖果过于美味,我一不小心就全都吃完了。要是早知道只有那么一颗,我说什么也要分给你俩尝尝呀!”

听见乔麦这么说,赵晓柠假装恨铁不成钢地“噫”了一声。

“你这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哦!”

乔麦倒是笑嘻嘻地抓起两把糖果,往我俩桌子上分别一拍:“总之,你俩也不要闹别扭啦,快来尝尝我新买的柚子糖吧!虽然不如顾楠买的那种好吃,但是也相当不错哦!”

酸酸甜甜的柚子糖,总算让赵晓柠住了口。

不过,我含着糖果,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我真的收听到荞麦皮电台了呀。”

我嘟囔了一句。

还好赵晓柠正嘎吱嘎吱地嚼着糖果,并没注意到我的小声念叨。不然的话,我又要被她变着花样取笑上一整天了!

其实,我也想过将那条枕头带到学校来,向赵晓柠当面证明一下。

但是,就在我忍不住要开口时,我那小小的脑袋瓜头一次飞速地运转起来,让我悬崖勒马,将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并不清楚枕头在白天的学校里是否同样管用。如果无法证明“荞麦皮电台”的存在,那么当赵晓柠看到那条颜色粉嫩的枕头时,她又要增加一个嘲笑我的理由。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会说出怎样的话。

“哎呀呀,你怎么还用这样花哨的枕头,好像一个小姑娘!”

而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向她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枕头,而是我妈妈小时候的枕头。”

如果她问,“为什么要用你妈妈的枕头呢?你没有自己的枕头吗?”

那么,我就得回答:“因为我的枕头拿去洗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她的枕头呢?难道你们家没有别的枕头吗?”

思维敏捷的赵晓柠,向来是不问明白就不罢休。

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说出那个事实:因为爸妈最近工作太忙,总是加班到深夜才能回家。为了让从未独自在家过夜的我能够睡个好觉,妈妈才特意为我找来那条据说能够安眠的枕头。

这样的理由,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嘛。

“哎呀,哎呀,陈筝同学原来很怕黑呀!”

想到这里,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赵晓柠的狂笑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哼,那我就不和她分享这个秘密了——谁让她那么爱笑话我呢!

我撇了撇嘴,推开熟悉的家门。

爸爸妈妈还在工作,因此迎接我的是一片略显陌生的安静。

我从冰箱里拿出他们留给我的饭菜,放进微波炉“叮”好。

匆匆囫囵完毕,我又用罕见的速度搞定了作业,洗漱完毕之后就早早地冲上了床。

当、当然,才不是因为害怕一个人在家之类的哦!

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啪”地按灭电灯,钻进被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脑袋露在黑暗里,枕在那条荞麦皮枕头上。

一片沉默里,我的耳边只剩下枕头中的荞麦皮沙沙作响。

深沉的夜色里,我的房间看上去黑黢黢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冲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或者妖怪,或者……哎呀,我简直列举不完,反正都是些常年游荡在黑暗角落的神秘怪物,随便冒出来哪一样,都会让人做上整整一辈子的噩梦。

但是嘛,“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我可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只会将自己卷进被子缠成的茧中瑟瑟发抖了!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我将耳朵紧紧贴住那条长长的荞麦皮枕头,认真地聆听起来。

刚开始,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撞击着鼓膜。

伴随着规律的心跳声的,是一些细微的窸窣声。

“刺啦——刺啦——”

那是干燥的荞麦皮相互摩擦、挤压所发出的声音。

听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你会逐渐发觉,它们听起来类似于收音机调频时的沙沙作响。

“沙啦——沙啦——”

听得再久一点儿,那些声音便越来越趋近于一种平和的韵律。

就好像……大海。

“哗啦——哗啦——”

隐约之间,似乎还能听出来,海水正拍打着沙滩,卷走一波又一波细细的沙粒。

我闭上眼,仔细地倾听着。

荞麦皮枕头里溢出来的海浪声,将我的思绪推向了回忆的海洋。

我记得,小时候参加过一次海边夏令营。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与一群陌生的小伙伴出行。

出发时涌动的紧张、害怕、担忧……在见到大海的那一刻,一扫而光。

辽阔的、壮观的、无边无际的、陌生而又亲切的海。

我唱过有关大海的歌谣,看过拍摄大海的专题纪录片,也从海螺中听过“潮起潮落”;可是,没有一样能够拿来与真正的大海相比。

那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海。

夜色渐浓时,海边生起一堆篝火。高大的火焰从黑夜中咬出大片的明亮,将营地圈进一团温暖之中,方便我们唱歌、跳舞、做游戏。

我坐在篝火跳跃的边缘,望着不远处那片浓酽的黑暗。

只要稍微伸长手臂,手指便会被夜色吞没。

但是,凉爽微咸的海风捎来的“哗啦—哗啦—”声,告诉我海就在咫尺间,就在我面前。

没有什么好担心,也没有什么好害怕。

我的身后有欢笑的伙伴、有温暖的篝火,我的面前有宁静的大海。

“……感谢收听荞麦皮电台……”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

接着,我就陷入了梦乡。

从早晨一睁眼开始,我就感觉到十二分的清醒。

就连向来容易打瞌睡的数学课,我都能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端正地听完一整节。

我可从没这么精神抖擞过!

然而,坐在我身边的赵晓柠,已经打了今天上午的第三十六个哈欠。

那可是赵晓柠耶!

十次考试中至少八次是班级第一。身为数学课代表,却深受每一门科目老师的宠爱。永远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几乎每天都第一个到达教室。

这样的赵晓柠,今天居然差点儿迟到。

还在数学课上打了至少十二个哈欠。

要不是我推搡的那几下,她估计都要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谢谢筝哥啊——”

下课后,赵晓柠有气无力地向我道谢。

话刚说完,又一个哈欠从她的嘴里冒出来。

这可不像平时的赵晓柠啊!

我本想趁机取笑她一把,但是瞧见她皱着眉、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晓柠,你今天怎么了?”

“咳——别提了!我……”

她摆摆手,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就闭紧了嘴。

“怎么了?”

“没、没事,”她敷衍地挥挥手,“就是失眠了。”

“哦……”

我想幸灾乐祸地再问几句,她却拍了拍我的肩膀。

“筝哥,麻烦你帮我收一下数学作业吧我真的撑不住了——”

将这么长的话一口气说完,赵晓柠便一头扑倒在课桌上。

我愣了愣,望着她的睡颜,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起身帮她收作业去。

其实,赵晓柠还是挺可爱的嘛——如果她少开点儿我的玩笑就好了。

等到一天将近尾声,赵晓柠才终于恢复了活力,拍着胸脯说放学后要请我吃饭。

大餐送上门,我自然是毫不客气。上了一下午的课,我的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

“我要吃辣鸡堡套餐!”我喜欢把辣味鸡腿堡简称为“辣鸡堡”。

“没问题!来个大份儿的!”赵晓柠豪迈地一拍桌子。

狼吞虎咽了半个汉堡,又灌了大半杯可乐之后,我才勉强劝好了我的肚子,让它不再瞎叫唤。

“真想不到,赵大小姐居然这么大方!”我揶揄道。

“看来汉堡也堵不住你的嘴巴呀!”赵晓柠再次展现出她那嘴上不饶人的气势。

不过,大约是想到了我今天的“拔刀相助”,她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咳咳,那什么,今天可真是多谢筝哥了!”

“客气啥呢!”我摆摆手,接着问起早上的那个问题,“所以,你为什么会失眠呢?”

“就、就是……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她眨眨眼睛,仿佛真的毫不知情。

“哦,行吧,”瞧见她这副模样,我就知道她是不愿意说,只好耸耸肩膀,“想对付失眠,你可以试试……呃,数羊?”

“那个没什么用啊——”提到这个,赵晓柠就发出一声哀叹,“我数到第1347只之后,感觉更精神了!”

真不愧是数学课代表……我在心里默默感叹道。

“对了,你要不要试试白噪声?”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名词,“最近很流行的,听说可以帮助睡眠噢。”

说起来,我的荞麦皮电台,是不是也类似于白噪声的作用呢?

“好,我今天回去试试……”赵晓柠轻轻点点头,看样子似乎并没什么期待。

也许是因为最近收听了荞麦皮电台,我的睡眠特别好,连带着整个人的思维也灵活很多,写作业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当我再次躺上长条枕头时,时间还不到九点。

不知道今天会播放什么内容呢?

我将耳朵贴近枕头,不出意外听到了一阵稀松平常的沙沙声,就好像收音机没有信号一样。

难道是时间还没到?我不死心地再次拍了拍荞麦皮枕头。

嗯,只拍一下是“调节音量”,连拍两下则是“更换频道”。

这还是我最近自己琢磨出来的。

借着这个规律,我发现,枕头发出的沙沙声其实存在细微的不同,听上去一共有三种,我姑且将它们算作三个不同的频道。

当然,目前为止,我只收听过“荞麦皮电台”。其他两个“频道”似乎一直没什么信号,我猜测是还没到正确的时间,毕竟我白天都要上学,只有晚上才有机会使用这条枕头。

有点儿听腻了荞麦皮单调的沙沙声,我又拍了两下枕头,打算先起床看会儿漫画书。

“……今晚二十一点,我们在‘荞麦皮电台’,不见不散!”

一个细细的声音猛然从枕头里传来。我被吓了一跳。

这这这——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节目播报呢!

字正腔圆的广播声重复了两遍,紧接着用英语播放了两遍,接着又是一溜别的什么语言,我甚至听到了一串鸟鸣——难道还有鸟儿收听这个电台吗?

不过,我并不觉得很奇怪。鸟儿也是需要睡觉的嘛。有时我们会在深夜听到鸟儿短促的叫唤,然后又陷入宁静。那大概就是鸟儿睡迷糊了,说起了梦话。

需要睡觉,就有可能失眠,因此会收听到夜晚播放的“荞麦皮电台”,这是非常合理的。

“原来是晚上九点。”我默默记下这个时间。平时我一般是九点半左右才去睡觉,脑袋挨上枕头时,就已经在播放荞麦皮电台了。

知道了确切的时间,等待就显得没那么漫长。

很快,我就听到了今天的节目内容。

“沙——沙——”

细碎的、柔软的声响。

是雨啊。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光滑的树叶上,击出清亮的脆响。

是什么地方在下雨吗?

喑哑的雷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的低鸣。接着,由几只神气的鸟儿带头亮起婉转高亢的啁啾。于是,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虫虫,便趁着雨落的间隙,齐声“吱儿哇”地叫起来。

密林覆盖的草丛之下,一朵一朵不起眼的蘑菇从泥土的缝隙中悄悄探出脑袋,然后“毕剥”一声,陡然撑开肥厚艳丽的伞盖,接住空中滑落的雨滴。

听一场雨,有时真的很像在欣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荞麦皮特有的清香之中,这些细碎的、连绵的、亲切的声响源源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不知怎的,居然让我生出了一丝怀念。

就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听过一样。

我想起家里那本老旧的相册。妈妈曾经提起过,在我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他们会带我去公园里或者森林边野营。我记得相册里有这样的一张照片,是我们一家三口笑眯眯地坐在塑料帐篷里,湿漉漉的阳光洒落在林间的空地上,不远处的树梢旁架起一弯清晰明亮的彩虹。

真奇怪,我明明对那样的经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是听着荞麦皮电台播放的这些声音,我却像是躺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一样,周身洋溢着无比的温暖与安详,悄然踏入了梦乡。

再次见到赵晓柠,不光是我,连乔麦和顾楠都为她的黑眼圈感到震惊。

“晓柠,你最近还好吗?”乔麦一脸的担心。

“没……嗷——”赵晓柠一边摇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呼……没事!”

“你是又上了什么补习班吗?睡眠不足?”顾楠这么问,是因为赵晓柠她妈热衷于抓着她去补课,好维持班级第一名的宝座。

“不是不是……”赵晓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就我这样还上什么补习班……还没开讲就直接睡过去了……”

“你试了那个吗?”我忍不住插嘴,“就是,白噪声。”

“哦,那个啊,谢谢小筝……”赵晓柠冲我苦涩地一笑,“可惜好像没什么用……”

失眠的赵晓柠,简直可称作是性情大变,完全没精力开任何一个人的玩笑了。

唉,总觉得怪怪的——当然了,我可不是喜欢赵晓柠同我拌嘴。只是,她总是这样没精打采的,收数学作业的重任就全落在我的肩上。

另外,她那接二连三的哈欠,惹得我即使不困也想跟着打哈欠。众所周知,打哈欠就像大笑一样,是会“传染”的。

不知道荞麦皮电台能治好她这样的失眠吗?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我一跳。等到夜间,我再次躺到荞麦皮枕头上时,居然没能像之前那些夜晚一样顺利入眠,而是不停地在心里掂量着这件事。

先不提赵晓柠会不会相信我,假如真的把枕头借给她,我自己又该怎么面对这漆黑的长夜呢?

一想到没了荞麦皮电台的陪伴,我将再次独自面对未知的黑暗,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往被子里缩了又缩,顺便用力地蹭了蹭我的宝贝枕头。

还是别借了吧——我可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提防着可能从天花板、床底或者其他黑暗角落里钻出的可怕怪物,一直到天色微微发白才敢勉强合上眼睛。

电台的沙沙声已然响起,我摇摇头,试图甩掉那些多余的想法,可是……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有关赵晓柠的回忆。刚分到新班级、还不熟悉其他人时,赵晓柠会笑呵呵地打圆场,带头自我介绍,活跃气氛;我忘带文具时,赵晓柠会不假思索地塞给我她最喜欢的本子或笔;遇到我搞不懂的数学题,赵晓柠从来不会摆架子,而是耐心地为我讲解,直到我彻底明白为止……

我又想起她这几天的疲惫模样。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变得黯淡,常常微笑的嘴角也耷拉下来。

虽然偶尔会开些过分的玩笑,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赵晓柠还是相当热情又可靠的朋友呀。

于是,纠结了一个晚上之后,我还是揣着长条枕头来到了学校。

不过,即使已经将枕头塞进了书包里,我依然觉得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一条手工拼布缝起来的旧枕头,有谁会乐意接受呢?

直到放学后,趁同学们都赶着回家时,我才鼓起勇气,同赵晓柠搭起话来。

“咳咳,那个,晓柠啊,你最近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赵晓柠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转头看向我,眼神颇有种幽怨的气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呃,我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

她挠了挠头,嘴唇抿了又抿,终于开了口。

“其实,我这几天睡不好,是因为我爸妈出差了——”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我、我一个人在家,总觉得有点儿害怕,所以愣是睡不着……”

原来如此。难怪这几天赵晓柠都在吃快餐,她妈妈一般不怎么允许她吃外面的食物的。

“嗯……那,你要不要试试荞麦皮电台?”

终于说出来了。好样的,陈筝!我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电台吗?”

赵晓柠居然还记得!不过,这回她没再像之前那样打岔,而是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我的介绍。

“这是我妈妈小时候用过的枕头,据说还是我外婆亲手缝的呢。要把荞麦皮晒得干干脆脆的,然后灌进纯棉花布缝成的枕套里……我妈说,用了这个枕头,做的梦都是干干净净、松松软软的。”

我想起妈妈将枕头交给我时露出的甜蜜微笑。

“妈妈,你为什么不再用它了呢?”

“因为妈妈已经是大人了呀。”

妈妈冲我眨眨眼,当时的我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枕头里有什么奥秘,反而很嫌弃它总是沙沙作响呢!”我絮絮叨叨地介绍完枕头的来历,又忍不住叮嘱了一遍,“记好了哦——拍一下是调音量,拍两下是……”

“换频道!”赵晓柠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住啦!”

“希望可以管用吧。”我挠了挠头,思考着万一枕头不灵光的话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赵晓柠抬起头,冲我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愿意借给我这样神奇的枕头呀!”

我愣了一下——我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微笑呢!

“明天见!”她像过去那样,潇洒地朝我挥手道别。

“明、明天见啦!”我也赶紧收拾起桌面,好尽快回家去。

听惯了荞麦皮的沙沙声,突然换回普通的枕头,其实我还是有些不大适应的。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我依然觉得脖子下的棉花枕头有些太过松软,而且也太过安静了——耳边不再有窸窸窣窣的热闹声响,除了我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再无其他。

我叹了口气,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一点,又换了个面向墙壁的躺姿,开始默默数羊。

也许是这段时间睡得比较规律的缘故,又翻了好几回身之后,我终于勉强有了丝困意。

不知道赵晓柠有没有顺利收听到电台呢?我的荞麦皮枕头会帮上忙吗?

即将遁入梦乡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这段时间以来,我头一次顺利度过了没有电台陪伴的夜晚,接着像前几天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按部就班地拾掇好自己之后便出门上学去。

当我来到空荡荡的教室,看到早已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的赵晓柠,我就知道,荞麦皮电台奏效了。

“小筝,早上好啊!”她神采奕奕地朝我打了招呼,“我头一回睡了个这样舒坦的好觉——多亏了你的帮助啊!”

“小事儿!”我模仿她的模样,潇洒地摆摆手,又吐了吐舌头,“你要是真想谢我,以后就少开些我的玩笑吧!我的小心脏可脆弱了!”

“呃……好、好的!”向来伶牙俐齿的赵晓柠,说话居然结巴了,“其实、其实,我本来以为这样说话,可以显得更亲近呢——一般来说,好朋友之间才会毫无顾忌地开玩笑嘛。”

她的脸颊逐渐浮现出一层绯红,好像熟透的苹果。

“也要稍微考虑下我的心情嘛!毕竟,朋友之间更应当关心对方的感受哦!”我笑嘻嘻地说着,只觉得心情如窗外天空一般晴朗。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教育”赵晓柠的一天!

“好的小筝!”赵晓柠眨眨眼,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我期待你的表现!”我拍拍她的肩膀,换了个话题,“对了,你用那个枕头时,感觉怎么样?”

“我必须承认,荞麦皮电台真的很神奇!”赵晓柠一面说着,一面取出枕头,像捧着宝物一样双手奉上,“也难怪你这么重视它了……我要撤回之前说你吹牛的那些话,并且向你表示诚挚的谢意!”

我没有接过枕头,而是问了她这么一个问题。

“你在电台里,听到了什么?”

对于荞麦皮电台,我有一个猜想。

“是海底的歌声……”赵晓柠陷入了回忆,“我猜测,那是一首鲸歌。我还记得头一回被我爸带去水族馆,离游来游去的大鱼那么近的时候,听到的就是那样遥远悠长的歌声……隔了这么久再听到类似的音频,就好像做梦一样呢!”

听到这里,我似乎有了一个答案。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我说,“荞麦皮电台播放的声音,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收听的人,比如你和我,都会觉得十分熟悉?”

“你是说……?”赵晓柠歪着脑袋看向我。

“我想,也许荞麦皮电台所播放的,都是来自我们内心深处的声音,”我提出自己的猜测,“而且是我们感到最幸福的时刻。”

“难怪!”赵晓柠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说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但是嘛,光凭我俩收听荞麦皮电台的次数,还是无法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我将枕头推给她,“鉴于样本量太少,还需要多多尝试才能够下结论哦!”

赵晓柠笑眯眯地接了过去。

“嗯,数学课上的统计专题,你学得很不错嘛!”

“过奖过奖!”我谦虚地一抱拳,接着说道,“其实我对这个枕头还有一些疑问。根据我的调试,理论上一共有三个频道,不过目前为止我只收听过荞麦皮电台。那么,另外两个频道会播放怎样的节目?这些电台又是谁来管理的?还有其他人收听过荞麦皮电台吗?”

我微笑着向赵晓柠伸出了手。

“要不要一起来研究下有关荞麦皮电台的奥秘呢?”

她眼含笑意地看向我,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我的手。

“没问题——我宣布,‘荞麦皮电台’调查小队,今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