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号”飞船

2023-04-12 00:00:00林一帆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8期

引 子

小学三年级那年,父母所在的工厂破产清算,他们双双下岗。父亲唯一的才能是驾驶汽车。在全家的努力下,父母终于贷款购得一辆重型货车,开启了他们四处漂泊的生活。

父亲开车,母亲洗衣管账,过年才回一趟家,不消两年,我就和父母生疏起来。彼时我小升初,取得了不算骄人但也不俗的成绩,在家里吃着西瓜、吹着空调悠悠度过夏日。

我初中考取的是一所寄宿学校,母亲觉得将来毕业后彼此在一起的时间愈少,于是邀请我去大货车上旅行。

“旅行?”我吃惊地问。

“是呀。”母亲缓缓地答,“可以看三峡哟,还可以去北京看天安门,你听说过天安门吗?”

“嗯,我在语文书上看过,还有故宫,那是古时候皇帝住的地方。”

“你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看吗?”

我点了点头。

父亲的货车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货车,有二十几米长,肚子里面可以塞进去四辆小轿车,再加上板架上的四辆,满载是八辆。货车车身呈乌红色,风驰电掣地穿梭着,就像是一条喷着火焰的龙,所以我给它取名为“火龙号”。

我们住在“火龙号”的车头,驾驶座后面有一张上下铺,床宽一米,长一米四米,虽然稍显拥挤,可是这在汽车界里已经算得上是“高配”。

母亲把上铺布置成了我的卧室,甚至还装上了窗帘,既有私密空间,还可以随时掀开帘帐观看车窗外的风景,我真想有一台照相机可以捕捉我在“火龙号”上神气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拿给同学炫耀啦!

我们的第一站是三峡,由于忠县到宜昌的路段山路繁多且险阻,于是大多数司机都选择乘船前往,一是路费和船资相抵,花销无差;二是司机可以在船上养精蓄锐。渡船和游轮不同,体积是游轮的数倍,各式各样的轿车、卡车、货车……纷纷在码头上登台亮相,整个甲板看上去像是硕大的广场,而车辆仿佛是整齐站立的一排兵,我们的“火龙号”恰巧停在最中间的位置,加上体积庞大,十分显眼。

随着轮船尖锐的号角声,渡船便驶离了码头。

进入巫峡时,我看到四周的树林里面依稀坐落着房子,有些房子的头顶有巨大的红色十字,是医院的标志。再看仔细些,还有学校的屋顶上书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可是为什么都没有人呢?”我问母亲。

她说:“因为你离它们太远了,哪里看得清楚。而且即使现在有人,过不了多久,这些地方都会被江水漫灌,早晚都会搬走的。”

“他们搬去哪里呢?”

“他们要去寻找新的家园。”

“那他们不会难过吗?”

“不会的啊。住在江边还是挺危险的,除了滑坡和泥石流,夏季丰水期还担心洪水,去到平原地区生活交通又方便,再也不用害怕被洪水卷走了。”

“你怎么会知道他们是这么想的呢?”

“因为我们家以前住顶楼啊,每次下暴雨的时候我都好怕家里漏雨,你记得小时候我们用洗脸盆接雨水吗?后来我们搬家,我说什么也不会买顶楼了,他们也会和我有一样的心情吧。”

“是吧。”我回答道。可是心里却怀念起以前的旧楼来,在那里还有很多童年时玩耍的伙伴,暑假时随处一片荒地都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荒地里建筑堡垒,把弹珠当作士兵,挖个洞便成基地,我在衣橱里藏了一大盒子的弹珠,可是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了。

到了晚上,乘客在船舱内看电影,这天放映的是《泰坦尼克号》。电影讲述了一艘巨大游轮在海中沉没的故事,当晚我便失眠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船员给了我一个浮漂,我每天把浮漂挂在脖子上,就像是一串巨大的项链,父亲说:“不怕,我会游泳的,如果船沉下去了,我会救你们的。”

“爸爸你会游泳,我怎么不知道?”

“我老早就会了,就是在秦岭山下的水塘子里学会的,你去过秦岭山吗?”

“在哪里呢?”

“就在嘉陵江的源头啊,爸爸在那里撒过尿,后来你们喝的水都有爸爸的尿。哈哈—”

那天晚上我抱着浮漂睡觉,梦里有滔天巨浪,船头的位置破了一个洞,于是不停地有江水涌上来,我抱着妈妈大哭,父亲手足无措,所有的人都慌叫着奔跑着,江水漫过了停在甲板上的车,娇小的车只露出个头。我哭着寻找我的“火龙号”,可是怎么也看不见,就在这时,“火龙号”渐渐从甲板上升了起来,通体发着光。我揉了揉眼睛,这时它伸出像是飞机机翼般的翅膀,在空中扑腾着。虽然它没有讲话,可是所有人都走到“火龙号”肚子底,这时从底盘里弹出一架梯子,人们不疾不徐地顺着梯子攀爬进了飞船内部,和我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里面金碧辉煌,好像灯火通明的西餐厅。等到所有人安顿好后,它才慢慢地越升越高,我趴在落地窗上,外面有数不清的星星,江水、森林在我的脚底,我们跟随着“火龙号”飞船,渐渐驶向远方……

第二天我用蜡笔把这个梦画了出来。一架笔直的红色飞船,船身一侧长了八个汽车轮胎,船尾是一束金黄色的火焰。四周是寂静的蓝色,还有闪亮的星星,画面的最底下流淌和生长着黑棕色的江水和墨绿的森林。

三天后,我们到达了武汉。刚下高速,我发现路旁站了很多人,他们从手上都拿着一个牌子,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好奇,父亲解释说:“他们是带路的。”

“不是有地图吗,为什么还会有人不知道路呢?”

父亲说:“不是有公式吗?为什么你数学题老是会扣分呢?”

我惊讶于世界上还有这种职业,他们站在路边等待着被挑选,然后跟随一辆陌生的汽车,去往熟悉的地方。如果我可以站在学校门口,有人挑选我当导游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样我就可以带着他去往学校的秘密基地,跳远沙堆里埋藏着一年前开班会时全班同学写给自己“十八岁的话”;我一定会给他介绍学校的黄果树,已经超过三百年的历史,每年秋天,白兰花香气四溢,放学时我偷爬上树,摘下最新鲜的白兰花穿成项链送给妈妈。

思想之间,父亲按了下喇叭,母亲打开车门,这时上来一位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的年轻人。

年轻人打量了一眼驾驶室:“这车子挺大呀,老板。”

“当然了,这可是我的‘火龙号’飞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厉害的货车了!”

循着声音,年轻人转过头看向了睡在上铺的我,于是笑了笑说:“原来车上还有位小朋友。”

“我已经不是小朋友啦,我马上要上初中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朝着左边的方向对父亲说:“走哪个方向呢,老板?”

父亲早想好了,说:“石家庄。”

年轻人说:“石家庄啊,你往东北走,先到河南,往驻马店那个方向开,前边右拐再左拐,先走国道,别急着上高速。这段路路况不错。”

父亲抱怨似的说:“前年刚跑这段路的时候老是走错,都说蜀道难,我看湖北的路最难,路况复杂,湖泊也多,这地图七拐八拐的,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们哪。”

年轻人笑了笑:“我们都是这个村土生土长的,这里的每一汪湖、每块草地,我们闭着眼睛都能找对,可是你们外地人就不一样了,太阳一落山就两眼一抹黑,走错路再正常不过了。”

母亲问道:“看你也挺年轻的吧,还在读书吗?”

年轻人说:“刚满十八,早就没念书了。爹妈死得早,那几年家里做生意,本来攒了些钱,一个夏天下暴雨,家里漏水,爸妈守着家里的冰箱,里面都是客人订的冻货,他们为了守住那些货,漏电被电死了。”

年轻人说完话,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喜欢上学,没意思,那会儿喜欢去网吧、打牌,因为我不学无术,没少挨揍,后来我就搬出来住了,大伯再也管不了我,反正也十八岁了。”

我努力思索着我的十八岁,遥远得像是一个梦。我突然想起去年开班会时写给自己十八岁的卡片,我在信封上写着:我要成为一名宇航员,带妈妈一起去太空遨游。

他转过头问我:“小弟弟成绩怎么样?”

“我考上了我们市区的一中,我们班考过去的只有不到十个人呢。”

“那你可要好好读书啊,爸爸妈妈每天开车,也是很辛苦的。”

“哦。”我回答道,可是心里却想的是他们才没有很辛苦,每天都很好玩,可以看风景,还可以去旅游,比在学校里有意思多了。

“那你将来想当司机吗?”

“嗯。”我本想解释我想当的不是货车司机,而是飞船的司机,可是他们好像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况且同桌娴静告诉我,梦想是不可以说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就会不灵验,因此我噤了声。

爸爸接过话:“千万不要啊。”

这时他们三个人笑作一团。

“过了十字路口,老板你往北一直开准没错。把我放在路边下车就行。”

“哥哥你要下车了吗?”

“是呀,不然你想我和你们一起去石家庄吗?”

“可以呀。”我满心欢喜地说。

父亲说:“哥哥还要走回家。”转过头对年轻人说:“从这里走回去要一个小时吧?”

“要不了,走近路的话四十分钟。”

父亲从盒子里抽出一张五十元钱,递给了他,问道:“每天可以赚多少?”

年轻人答:“运气好的话,两百还是有的。运气差的话,就打光脚咯。”

说完,便跳下了车,消失在茫茫的月光中。

出了武汉,视野便渐渐开阔起来,越靠近北方,平原越多,到处都栽种着望不到头的向日葵。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的向日葵,它们一个个挺立着,就像是平原上的精灵,把整个世界都点亮了。我让爸爸把车停下来,这样就可以摘下一朵,我想好好研究向日葵的构造。可是父亲拒绝了,他说:“那是农民伯伯辛勤栽种的,你怎么可以随手拔掉呢?”

“可是这里面种了很多哇,摘一朵也没有关系吧?”

“勿以恶小而为之。”父亲说。

我噘着嘴,很难过。

后来天气太热,我们到了加油站给车加水,途中我去上厕所,路过向日葵地时,我像失了魂似的往里走,走进去了才发现,向日葵竟然比人还高!花盘有我脸那么大,花瓣里面黑魆魆的像是蜂巢,再定睛一看,里面重峦叠嶂般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葵花子,真是太神奇了,我忍不住踮起脚,顺着茎秆,把一朵向日葵完完整整地摘了下来。我的心怦怦直跳,由于害怕被发现,我把向日葵藏在了衣服里,就这样上了车。

我盘着腿,躺在床上,趁他们不注意时将向日葵拿了出来,仔细端详着,一边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边把瓜子摘下来往嘴里塞,这个瓜子和平时吃的瓜子味道不一样,淡淡的,口感不明显,我嚼了几下,就把瓜子肉吐了出来。

也许是动作太大,惊动了坐在副驾驶的母亲,她说:“天哪,你摘了一朵向日葵。”

我对着母亲傻笑,还若无其事地说:“这瓜子一点儿也不好吃,生的。”

父亲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便将车停了下来,质问我说:“不是叫你不准摘吗?为什么你还是去摘了!”

“又没人发现。”我不屑地答。

父亲这下终于发火了,瞪大了眼睛,我不甘示弱地回击:“我就是想摘嘛,那里面成千上万的向日葵,我这一朵又算什么!”

父亲生气地吼道:“不行,你自己去给农民伯伯道歉!”便打开了车门,让我下车。

车窗外传来一股沥青的味道,混合着夏天的热,让人有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

刚才车已经行驶了五分钟,我再走回去,以我的速度,恐怕也要半个小时。

母亲在一边搭腔:“这次就算了吧,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父亲说:“不行,错了就是错了。”顺手给了我一张十元的钞票:“去,给农民伯伯道歉。”

“不嘛!”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我把它扔了还不行吗?”说着便将向日葵从车窗外扔了出去。没想到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父亲:“你不去道歉就不要上车,你自己走回重庆!”说完便把我抱下车,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

好在这条路没什么车,我哭着捡起地上的向日葵,揣着父亲给我的十元钱,往向日葵地里走去,走了大概十分钟,我看见正在收割向日葵的叔叔。

“叔叔!”一个黑皮肤戴着草帽的叔叔转头看向了我。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说:“我刚才摘了你的向日葵,我爸爸让我给你道歉,呜呜呜,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呜呜呜。”我把手伸出来,十元钱因为汗渍已经变得黏黏糊糊的了。

叔叔看完我的样子,在一旁笑了起来,说:“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便从背篼里拿出一把向日葵,再在地上捡起一根枯草,将它们的根部绑了起来。

他将一把向日葵递给了我,我数了数,一共有六朵,它们正昂首挺胸,仿佛在对我微笑。

我高兴极了,把向日葵举在头顶,这时它们像是一把巨大的遮阳伞。

“这个向日葵怎么这么大一朵啊!”我不禁感慨道。

“因为这是太空种子种的呀!”农民伯伯笑着说。

什么?向日葵的种子去过太空?

农民伯伯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继而补充道:“这一片地是农科院的,我在帮忙收割,他们在做航天育种项目,你看这块地的向日葵明显比其他品种大很多。”

“那为什么种子进了太空后栽出的向日葵会不一样呢?”

“孩子,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说不明白,你也听不懂。大概是种子在太空上基因会发生突变,然后就……与众不同。”农民伯伯说话时还不忘挠了挠头,表示对这个问题的一知半解。

去过太空的种子!也就意味着这几朵向日葵也间接去过太空了,这可真是太神奇啦!我全然不顾天气炎热,在地上跑着,跳着,想立刻把向日葵根放进水里,延长它的寿命。可是突然,我好像忘记“火龙号”的方向,往左,还是往右?爸爸妈妈该不会扔下我走了吧?如果他们走了,算不算拐卖儿童?

我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头皮微微发麻,天似乎更热了,我望向前方,希望可以看见一辆红色的车,可是前方是一条笔直到看不见尽头的公路。

我问过路人:“你们有看见一辆红色的大货车吗?”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后,我彻底绷不住了,大哭起来。

这时我听见向日葵地里有人在笑。

“傻孩子,你走反了!就你这个方位感,当司机恐怕还不够格。”

这时母亲从向日葵地里走了出来:“要不是天气太热,我真的不想提醒你。”

我一瞬间破涕为笑,抓着母亲的手说:“这个向日葵不是普通的向日葵,它们去过太空!”

母亲说:“那你要把这个瓜子收集起来,拿回去晒干或是炒干吃,就会变得好吃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去过太空的向日葵怎么可以吃掉呢?

回到车厢,我拿出那幅蜡笔画,在“火龙号”飞船的四周用黄色的蜡笔涂满了鲜艳的向日葵,天空成了向日葵,星星也成了向日葵。

终于到达河北廊坊,父亲说:“我在这里交车,你们去北京吧。”

此刻是晚上九点钟,父亲催促着说:“事不宜迟,你们也就能在那逗留三天,快去快回。”

于是母亲把我塞进一辆客车,几经辗转,终于在凌晨三点到达了天安门。

母亲说:“来了北京,一定要看升旗仪式。”于是我们找了个空位,静静地等待着。不知道睡着了几次,终于在天空将要发白时,一群英姿勃发的士兵从天安门里踏着正步走出来了。

这时全场都安静了,他们行动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清晨五点,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一瞬,仪仗队的官兵们将国旗升上了广场中央,他们整齐的样子,仿佛让我看到了向日葵地,又像看到了三峡渡船上的汽车。就在这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热血沸腾,反而开始感伤起来,这几天一过,意味着我的旅途结束了。八月已至,即将开学,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一中,不想认识新同学,如果整天待在学校,就不能看我最爱的《哈利·波特》了。

等天彻底亮起,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中国人,还有非常多的外国人,母亲说:“你不是学过英语吗?去和他们打招呼呀。”

“说什么呢?”

“说你来自重庆呀!”

我的心怦怦直跳,上学期的《新概念英语》里某一课便是“What nationality are you?”于是我对着一位看起来很和善的白皮肤妇人说出了这个句子,结结巴巴地说:“What nationality are you?”她像是很吃惊的样子,笑着说:“America!”

我尴尬地笑了笑,她随后问我:“Where are you from?”

“Chongqing!”

她又说了一段话,可是已经超出我的词汇量,于是我只好以“Thank you”结束对谈。

母亲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没想到学费还是没有白交嘛!”

“那当然了!”我神气地说。

母亲在人民大会堂的门口给我照了张相,会堂的另一侧,竖立着一块LED屏幕,上面写着:距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1471天。我用1471除以365,究竟商是3还是4算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问母亲:“我可以来看北京奥运会吗?”

母亲说:“可以的呀。”

我想,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母亲说:“2008年你就是个小伙子了,那年妈妈再带你来北京好不好,争取带你去看开幕式,你不是最喜欢打乒乓球吗?咱们就去会场看乒乓球比赛!”

“一言为定!”我伸出小拇指,让母亲和我拉钩。

2008年奥运会还没有等来,先来的是汶川地震。彼时我正骑着自行车去往学校,感觉地下轰隆隆的,像是有火车驶过,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很多房子的墙砖掉了下来,医院的护士们举着病人的输液瓶往门口冲,我想,如果下午的数学课不用上就好了。

等去学校的时候,操场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同学。

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借了老师的手机,拼命拨打母亲的电话,可是那边一直是占线的声音。

我不知道父母在哪座城市,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感受到了地震,如果他们身陷囹圄,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焦急地骑车回家,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会不会停课这件事情。上个礼拜母亲给我打过电话,因为期中考试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许会在电话里说出深埋心中的话,你们回家吧,我想你们了。

奶奶在小区门口接我,让我暂时不要回家,免得受到余震的伤害。她已经和父母通过电话,他们俩甚至毫无知觉,地震时他们正在去往哈尔滨的高速公路上,奶奶告诉我,父亲说,好好读书,不要受到影响。

地震后的期末考试,我经历了人生的滑铁卢,考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分,物理成绩甚至没有及格。那个暑假,我给自己安排了几次补习,和母亲一起去北京看奥运会的约定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背完英语单词的那个下午,我没有打开中央五台看奥运会,遥控器突然转到了四川卫视。

电视机正在播放的是汶川、映秀、绵竹等地重建的画面,我看到了很多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大货车。

它们通体乌红色,成群结队地排在一起,我突然想起了我记忆深处的“火龙号”飞船,在三峡的那个下午,我用蜡笔画过它,那个暑假以后,它便没有再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了,而此时此刻,父母正乘着它,去往祖国最远的北方。

所有的记忆像是电影般涌来,波涛汹涌的江水、亭亭玉立的向日葵、整齐有序的升旗手、皮肤黝黑的指路人……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占据了我的记忆,把我从悲伤的情绪里拽了出来。我离十八岁很接近了,可是那个要成为宇航员的梦想却离我越来越遥远。远得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我关掉电视,躲进书房,小心翼翼地打开中国地图,指着哈尔滨的方向,用直尺量过它与重庆的距离,拿草稿纸用比例尺列出计算公式,最后得出答案:3200公里。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在人民大会堂门口用1471除以365的那个上午,那个没有得到解答的数学题一直在我心中存留着,也许我认为很久远的事情,倏忽之间,便眨眼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