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头黑熊足有五百斤重,我真没想到它行动起来会这么敏捷。
或许它也早就知道了:眼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的左肩上已被它撕咬掉了两块皮肉,鲜血淋漓,而它的胸前也已被我刺中了三处,其中一处成功造成了贯穿伤。
这是我第一次跟黑熊搏斗,我不希望这辈子会有第二次。这倒不全是因为它体形巨大,本就要比虎、狼都难对付得多,还因为我实在受不了它身上的臭味。那种臭味无法形容,比把沤麻条的黑水、鱼市里的烂虾和猎狗的屎尿混在一起还要叫人恶心。
大土坑里没有一丝风,黑熊的臭血糊了我一脸,我唯有尽可能地屏住呼吸。谁都知道,搏命之时是绝不能憋气的,这使得我的身形总也站不稳,劈、刺、捅、划等动作也就跟着老是做不到位。老天啊,要是您能把这些臭血收回去,我宁愿去亲吻高师父的脚丫子!
“秦舞阳!别分心!刺它眼睛,刺它眼睛!”高师父站在大土坑上头,朝我嘶吼着。太阳已然西斜,他的影子投了下来,细细长长的。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再睁眼时黑熊已扑到了面前。它的獠牙龇了起来,露出长着钩刺的长舌头,试图以那狰狞的表情吸引我的注意力,同时暗戳戳地猛然挥掌朝我扫来,带起了一阵腥风。我一拧身让了过去,随即冲着它的左眼刺出了一剑。这一剑又准又狠,黑熊疼得发出嗷的一声号叫,蹦了一蹦,发疯般地朝我连着扑了几掌。电光石火之间,我稳住下盘,一个下腰,躲过黑熊的反击,随之抓住空当,如鹘鹰般暴起,冲着它的右眼又刺出了一剑。这一剑力度明显不够,但还是侥幸刺中了。黑熊连连哀号,愤怒地到处乱打乱扫。它的双眼都被刺瞎了,已不可能再伤到我。我静静地躲在坑壁下,看着它折腾,等到它终于把力气都用完了,才从它身后悄悄地摸上去,对准它的脖颈将短剑猛地一下子插了进去……
就在昨天,我最好的朋友季野段就死在这个大土坑里。咬死他的是另一头黑熊。
季野段平日里做力量训练时总是偷懒,结果最后就吃亏在爆发力不够上了。来到这间探丸塾三年了,我早已见惯了生死,但这次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偷偷地抽泣了半宿才睡着。
我和季野段同岁,来这里时刚满十一岁。所谓探丸塾,听起来像是教人采珠研药的地方,实际上却是一所刺客学校。这几年我们始终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训武,除了过年会休息三天之外,其他的日子天天都要摸爬滚打,没有一天不练到精疲力竭的。当然,供给我们的食物是极好的,牛腿、羊腰、猪头等各种肉类天天管够,这在外面是根本不可能的。季野段饭量惊人,体格也就非常好,才十四岁就已身高八尺,体重达到了二百多斤,而且嘴上还长出了一圈儿叫人羡慕的髭须。我不知道为什么,吃得并不比季野段少多少,却只长到了六尺,体重也才一百斤出头,嘴上更是不争气,连根细嫩的茸毛都没有。伙伴们常常在一起开玩笑,打趣说季野段一看就是个刺客,而我怎么看也不像,倒像是个没用的书生。太气人了!
唉,回想头几年,我们有二十八个人,你都不知道那有多热闹。可从今年年初展开械战训以来,伙伴们就一个一个地死去了。他们有的死在王宫拨来的死囚犯手中,有的死在太子派来的武林高手剑下,还有的死于多人围攻……这些关口,我和季野段等九个伙伴都一一挺了过来。可恨在这次与黑熊搏命的刃战课上,季野段一招不慎,最终丢了性命。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舞阳,我的剑,给你……给你了。”
季野段是个孤儿。这把剑是他家祖传的,名为鱼肠,细溜溜的,不很长,寒光闪闪,削铁如泥,真是一把好剑。我这次能够击杀黑熊,全身而退,得亏手里有它。如果还是用我原来那把剑下场,可能就很难刺出那道致命并制胜的贯穿伤了。
从土坑里上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把鱼肠剑上的血迹揩拭干净。看着那剑光闪闪,我禁不住又是鼻子一酸,不敢相信季野段已经死了。然而或许就是因为他昨天死了,我今天才能活下来—他的在天之灵护佑着我呢。
2
和季野段一样,我也没有父母。但我不是孤儿,因为我还有个弟弟,他叫秦蹈阳,比我小两岁。
我们的家在曲逆,以放牧为生。那是燕国的一个边镇,原本与赵国接壤。在我八岁那年,秦国人攻灭了赵国,并扬言接着要来进攻燕国,曲逆于是瞬间变成了前线,空气陡然紧张起来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秦军就时不常地呼啸而来了。燕国军队打不过他们,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就遭了殃。在我九岁那年,我娘被秦国人给杀了。她死得就像一棵芦苇一般,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我没想到她会死,等秦军走后我跑过去,才发现她早就断气了。
埋了我娘后,爹带着我们兄弟想要趁夜偷偷地逃到无终去,谁知半路上被巡逻的燕国军队撞见了,又被抓起来押送回了曲逆。
那个领头的老兵满脸络腮胡子,一路上骂骂咧咧地抽了我爹好几耳光:“怎么就知道逃命?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跑去无终,不就等于把曲逆送给秦国了吗?燕国男人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当时我真是恨透了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他,心想等老子长大了,要是能再遇见这老小子,一定将这些羞辱加倍奉还。
当然,我最恨的还是那些秦国人。虽然我没看见杀我娘的那个混蛋长得什么样,但在很多很多个难眠的夜里,我都会一再回想我娘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的情景,跟着就会暗暗咬牙发誓,将来我一定要多杀几个秦国人,好给我娘报仇。
可是接下来的两年里,曲逆竟然太平无事了,我们又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听爹说,秦国是集中兵力去对付南方的楚国了,所以才无暇顾及燕国。但这不过是暂时的,秦国向来是虎狼之国,一旦拿下楚国后,接下来就会剑指燕国了。那段时间,我和弟弟一起放牧时最常说到的,就是希望老天保佑楚国人把秦国灭掉,仿佛这样燕国就可以永保无虞了似的。
然而,楚国终究还是被秦国给打败了。虽然爹早就说过,该来的早晚会来,但当那天午后秦国人突然杀来时,曲逆所有人还是都一下子陷入了迷茫和愣怔之中。当然,也包括我们爷儿仨在内。
那时草原上正当大雨滂沱,闪电把天空一再撕裂,惊雷有的落在远山,有的则好似就在耳边炸响。雨幕中黑压压的一群人骑着战马,鬼魅一般地冲了过来。
雷雨声掩盖了马蹄声。我爹手握一把斧头,正在埋头加固牲口栏。当他发现不好的时候,敌人已经挺着亮闪闪的长矛杀到眼前了。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句“秦国人来了!”跟着就下意识地挥起斧头砍了出去。我亲眼看到,一支长矛直直地飞来,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大雨冲刷着他流出的鲜血,他最后扭头看了一眼我和弟弟,使出浑身所有的力气喊道:“舞阳,蹈阳,快跑!”
我爹只是燕国边镇的一个小老百姓,可他却敢于跟秦国骑兵拼命。虽然他那用来钉栅栏的斧头根本就没能伤到秦国人的汗毛,但我还是以他为荣。燕国宫廷和军队可能不这么看吧,但在我的心目中,我爹他就是个英雄!而英雄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当时我和蹈阳都骑在马上,正要赶羊群回栏。雨下得太大了,电闪雷鸣已然使羊群受惊了。我俩一边一个,压在羊群的侧后两翼,边挥动皮鞭边不住嘴地吆喝着,缓缓地朝着牲口栏靠近……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知道拼命大喊:“蹈阳快跑!”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我爹。隔着层层雨幕,我依然能感受到他那深切的痛楚—自己就这么死了,不知两个儿子还能活下去吗?
直到蹈阳勒转马头跑出去好几步了,我才如梦初醒,连忙打马追了上去。
我骑的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匹大公马。它正当壮年,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蹈阳。
蹈阳骑的是一匹半大马驹儿,脚力不行,刚跑出一箭地就被秦国人给追上了。
我边策马狂奔边回头看,只见蹈阳被一个秦国骑兵一把掳了过去,夹在了胁下。
爹说过,秦国人一般不会杀小孩,而是会把小孩当成俘虏,带回秦国卖为奴隶。蹈阳这回算是完了,他那性子多刚烈啊,要逼着他当奴隶,那还不如叫他死了呢!奇怪的是,蹈阳被那个秦国骑兵夹在胁下,竟然一点儿也不挣扎,八成是已经昏过去了。
我家的大公马虽然强悍,但显然还是比不了秦国人的战马。跑出三箭地后,追兵已经离我只有百步之遥了。我紧紧地伏在马背上,生怕被箭射死。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果真就有人冲我射了一箭!这家伙的箭法不错,箭贴着我的耳朵飞了过去,那破空而来的镝鸣,比在耳边炸响的惊雷还要吓人。好在有人喊起来了:“别射箭,抓活的!”这一来我暂时摆脱了死神,可是内心的恐惧反而更大了,心知再怎么疯狂地打马,只怕也逃不出个生天了。
又跑出去两箭地之后,追兵离我就只有十多步远了。我已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发出的狞笑。完了!我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回我也要当俘虏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和蹈阳被卖到同一个地方去。
眼前是一道高而缓的坡梁。这里我常来,知道过了它会有一段大下坡,坡底是一条清冽的小河,夏天我和蹈阳曾去那里洗过澡的。这场大暴雨一下,小河里的水定然会暴涨,就算我能逃到河边,恐怕也没法过河了。
绝望从内心深处袭来,使得我喉头发甜。“虽然手无寸铁,老子也要和秦国人拼了,就让老子死在那小河边吧!那里离老子的爹和娘都不远。”我这样想着,用力夹紧马肚子,一心想要爬上坡梁。暴雨如注,四望一片苍茫,我仰起脸来任雨水抽打,心中满是即将赴死的悲壮。
翻过坡梁时,大公马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好在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驮着我继续向前奔逃。下坡跑得快,风雨声更大了,但我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好几声“扑滋”“扑滋”—那是锋刃极快地刺入人身上所发出的声音,我爹被飞来的长矛钉住时就是这样。
紧接着传来了秦国人的惨叫声,呼号、哭喊、咒骂,一时间此起彼伏。我瞬间兴奋起来,心想一定是燕国骑兵来了,蹈阳有救了!这时大公马已然奔到了坡下,那浑浊、激荡的河水横在了我面前。我的胆气陡然壮了起来,拨转马头,大喊一声:“杀啊!”就挥舞着马鞭冲了回去。
“杀啊!杀啊!杀啊!”这时坡顶上也已响起了一片喊杀声。与之相唱和的,是一阵激昂的鼓声。鼓皮显然浸了水,发出的咚咚声带着一股闷劲儿,但那鼓点的节奏正是我大燕国独有的。在这风雨中听起来,那鼓韵纯正极了。
等我冲到坡顶上才看清,所谓的燕国骑兵,毛都没见,只有十来个散兵游勇在那里摇旗呐喊。再仔细看看,这十来个人中还有一半是假的,是杵在地上的稻草人。除了那位正在卖力打鼓的大哥,手脚能动的活人也就五六个,他们每个人都左手执旗,右手挥矛,在拼命地舞动、鼓噪着。
看到这一幕,我不由得哑然失笑。但还没等我笑出来,一条大汉就伸手将我拽下马来,自己翻身骑上去,沿着坡顶来回奔驰起来。他手中的大旗,也随着马的行进而挥动得更加有力了。
这时我已反应过来了,连忙拔起一个稻草人,带着它一起上蹿下跳起来。
我们的脚下,躺着四具秦国人的尸体。看到他们被雨水冲刷得苍白至极的脸,我突然灵机一动,跑过去把他们的头盔都解了下来,让我们的人挑在矛头上,挥舞、撞击。
秦国骑兵收拢了队伍,停在距离我们一箭多远的地方。他们静默着,观望着,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发起冲击。
感谢这场疯狗雨!它让多疑的秦国人看不清稻草人,误以为我们人很多。它还给我们的鼓声加了一层凄冷的背景音,使得一向勇猛的秦国人也胆怯起来了,生怕坡后埋伏着一支大军。
终于,秦国人发出一声呼哨,齐刷刷地掉转马头,撤走了。
这一队骑兵目测由五个伍组成,如今死了四个人,那也还剩二十一个人。他们要是真冲上来,我们就只有战死的份了。
看见他们退了,我下意识地迈步就要追上去。一只大手死死地揪住了我的臂膀:“你不想活了?”
“我弟弟!我弟弟被他们掳去了!”我拼命向前挣,可是挣不动。
“敌众我寡,你去追就是送死!”那人怒吼道。
这一声怒吼让我冷静了下来,整个人像被刺破的鱼鳔一样,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弟兄们,快收拾收拾,撤!秦国人要是琢磨过来上当了,还会杀个回马枪的!”那人说着,已麻利地把旗子、长矛和稻草人都拢到了一起。
这是一位老伯,他的声音有点儿耳熟。我禁不住盯着他打量起来。只见他红黑的脸膛上挂着雨水和汗水,络腮胡子腾腾地冒着热气,可不就是那个当年不让我们从曲逆逃走的领头老兵!
这老伯救了我一命,而且他并没有认出我来。我心里瞬间做了个决定:以后永远都不跟他提两年前的事。
我跟着他们一路急行军,回到了他们驻防的营寨。
闻到饭香我才感到饿了,几口就吞下了一大碗黍子饭。老伯又给我盛了一碗递过来:“小鬼头,饭量够大的!胆量也挺大嘛,不愧是我大燕国的男子汉!”
我抬起头,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我想起了我爹,他的尸体还孤零零地躺在牲口栏那儿,我得去把他埋了。他是个英雄,英雄是不该暴尸荒野的。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老伯蹲在我身旁,边吧唧吧唧地吃着饭边问。
“秦舞阳,十一了。”
“好样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没人了……”说到这里,我禁不住流了眼泪,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到了手中端着的饭碗里。
“唉!”老伯长叹一声,“你这个年龄还不能上战场。听没听说过侠客高渐离?他在国都蓟城开办了一间探丸塾,专收你这样的半大小子。我把你送到那里去,怎么样?”
3
高渐离就是我高师父。
他最好的朋友叫荆轲,隔三岔五就会来找他喝酒、击筑、高歌。荆轲外表柔弱,实则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有时他来了兴致,也会亲自下场,教我们几招。所以,我们都叫他荆师父。
这间探丸塾的幕后主人,是燕国太子丹。他偶尔也会来巡视一番。每次他来,高师父都会如临大敌,总要再三叮嘱,要我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太子丹年纪不大,但却刻意留着一撮黑胡须。他身材矮小,看人的时候习惯低着头,翻起眼来向上扫视,给人一种很奇怪、很不自在的感觉。
有一次,高师父和荆师父喝多了,说起了太子丹小时候特别不容易,还说他之所以现在会这样,是因为自幼被送到外国去当人质,在赵国、秦国受尽了种种羞辱。那以后我和伙伴们就都理解了太子丹,再接受他的扫视时,也就没那么不舒服了。
大概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高师父和荆师父正在指点我们练剑,太子丹突然来了。
正当酷暑,天热得跟下火似的,我们大家早都脱掉了外衣,只穿一条短裤。太子丹却是冠服齐整地策马而来,头脸竟丝毫不见流汗的痕迹。这人心里得有多凉呢?我估计就连高师父也说不清。
陪同太子丹前来的是一个秦国人。此人面庞清瘦,神色粗豪,膀大腰圆,身手敏捷,一看就是久在行伍之士。
刚一落座,太子丹就急急地开了口:“荆上卿,不知您打算何时动身?昨天南部边境传来消息,秦国派出的灭燕大军,已经杀到了!”
“哦?我原打算下个月动身的,看来得提前出发了。”
听荆师父这么说,太子丹原本冰冷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了两星炭火。只见他起身敛起衣摆,竟然俯身对着荆师父连拜了三拜:“如此有劳上卿了!”
太子丹在燕国身居高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突然对荆师父行此大礼。
更令大家吃惊的是,荆师父这时本该忙不迭地还礼,不想他却端坐不动,只稍微欠了欠身子,竟是坦然受了太子丹的三拜。
“不知秦军主将是谁?”高师父皱眉问道。
“王翦。”那个秦国人开口了。这家伙总是习惯性地紧紧抿着嘴,我一看到他就猜到了他话少,但没猜到他声如洪钟,一张嘴就跟打雷似的,不提防很容易被他吓一跳。
荆师父和高师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叫了一声:“王翦?”
太子丹死鱼般地盯着荆师父:“对,就是那个率军灭掉了赵国的杀神王翦。上卿这下知道事情有多紧急了吧?”
荆师父点点头,略一沉吟,突然仰头看向那个秦国人:“樊於期,你受太子重恩,如今是你报效的时候了!”
秦国人一愣,两道浓眉倏地一下锁在了一起:“请讲!”
我和季野段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都在暗暗感叹: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投奔了燕国的秦国名将。高师父常常跟我们提起他。
荆师父并不理会樊於期,转而朝太子丹拱了拱手,说道:“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是因为总觉得没有十分的把握。那秦王一向傲慢、多疑,我若只是带着燕国的督亢地域图,虽然能表明我们意欲把督亢这块肥肉献给秦国,但他也未必会亲自接见我,要是只让大臣出面,那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说到这里,荆师父顿了顿,突然转向了樊於期:“樊於期你来得好!看到你我就有把握了。秦王最恨手下人投敌,你竟敢投奔我燕国,估计他一定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如果我去献图之时,带上你的人头,那秦王就铁定会亲自接见我了。”
“哈哈哈……”樊於期听了,仰天发出一阵狂笑,大叫道,“好头!好头!不想有此妙用!”随即拔出佩剑,啪的一下折断,将断剑猛地插进了自己的脖子。
太子丹大吃一惊,眼一翻,狼狈地瘫软在了地上。
我只觉气血冲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师父以前给我们讲过许许多多舍生取义的大英雄,但直到此刻我亲眼见到樊於期自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舍身取义,才真正明白了什么人才配被称为大英雄。我将来能不能也成为像他这样的大英雄呢?
季野段也已跪了下来。他伸出手狠狠地握了握我的手,手心滚烫。我猜他心中想的和我一样。
高师父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低低地唱起了燕国的葬歌。那歌声微不可闻,歌词却渗进了在场所有人的每一个汗毛孔:“勇哉义哉,猛志常在!死去无所道哉,山河为尔悲咽!……”
樊於期将死之际,表情痛苦极了。我扭过脸去不忍再看。过了一会儿,季野段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再看向樊於期,这时就见他已舒展开了浓眉,那死去的眼睛大睁着,竟然带着一丝笑意。
荆师父亲手为樊於期合上了眼睛:“放心吧樊将军,我荆轲此去,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4
杀死那头黑熊的当晚,我睡得和一条死狗一样。正当我在梦中与季野段、秦蹈阳一起在草原上嬉闹之时,被一阵地滚雷似的马蹄声给惊醒了。我翻了个身,心想这马蹄声应当也是梦里的,便要继续睡去,谁想却被高师父一脚给踢了起来。
来人是太子丹。几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探丸塾的每一个角落,却唯独照不亮他那阴沉的脸色。
“高师父,坏了,出事了!”太子丹每次出现在我们面前,都会竭力装出一副沉稳、冷静的样子,这回却是明显地有些慌张,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了。
“太子别急,慢慢说。”
“唉,荆上卿到了咸阳后,花重金见到了秦国的权臣—中庶子蒙嘉。此人见钱眼开,倒是能为我所用。酒酣耳热之时,他对荆上卿拍了胸脯,说面见秦王的事包在他身上,只是还有一个要求……”太子丹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什么要求?办大事还计较什么,满足他不就得了?”高师父脱口而出。
“他倒没有再索要什么。荆上卿说他也没有想到,蒙嘉的要求竟然是要我们换掉副使田光。”
“啊!难道这都被他看出来了?此人不简单哪!”
“据荆上卿说,田光应当没有暴露。这背后的原因,应该在于蒙嘉是秦王的近臣,深知秦王正当壮年,不喜老迈,独喜少年。依我看,这很有道理,田光的年纪的确是太大了,只怕秦王见了会心生不悦。”
“原来如此!这蒙嘉的心思,可真够细腻的啊!”高师父捋了捋胡须。
“要不他会那么得宠?绝对是个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家伙。”
“田光虽然年近六旬,可论身手,那是比我还要利索的。荆上卿选他做副使,就是想要让秦王放松警惕。正使文文弱弱的,副使又老迈不堪,这样的两个人,哪里会是刺客呢?”
“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可谁知道秦王有这么个怪脾气呢?荆上卿派回来送信的人我带来了,让他跟你说吧!”太子丹说着,微一转身招了招手。
一条精瘦的汉子随之腾地抢上前来:“拜见高师父!”
“是你啊,大镔!荆上卿一切都好吧?他让你来找我干什么?”
“荆上卿心宽得很,每天除了上下活动,就是喝酒、击筑、高歌。他老是翻来覆去地唱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说这是您送他走的时候唱给他的离歌,还常常说起可惜您没和他同去。临行前,荆上卿再三交代,让我见过太子后立即来找您,说能不能找到新副使,就在您身上了。”
大镔是那种看上去就很能干,实际上也真的非常能干的人。
“这我想到了!荆上卿该不是改了主意,想要让我去给他做副使吧?”
“不,荆上卿还是觉得您一看就是个刺客,不然早就请您和他一起去咸阳了。他说这位新副使既不能有年纪,又不能让人一看就起疑,最好就是从您这探丸塾里选一位少年小哥儿!”
“好!果然不愧是荆轲,还是他思虑得周详!”高师父搓着手兴奋起来了。他闭目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抬眼扫了扫我们几个人:“孩子们,原想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再长长本事,就全都派到秦国去,刺杀那些高官重臣。没想到,现在就要用到你们了!”
最后的最后,高师父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没想到,为大燕国争光、为爹娘报仇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的确,就应该是我。因为八位同伴中,只有我最不起眼、最不像个刺客。
“我看行。能活到今天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太子丹看了我一眼,幽幽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大镔那鹰一样的眼睛蓦地盯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姓秦,名舞阳。”我刻意压低了嗓音,好显得老成一些。
大镔又盯了我一眼,这才对太子丹、高师父说道:“好,荆上卿点的,也是他。”
哈哈哈,看来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没想到荆师父也这么看重我,我心中不免有了几分得意。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秦蹈阳?”大镔扬眉问道。他从来到这里就没有露过笑模样,这时却难得地笑了一笑。
一定是好消息!看来蹈阳还活着。
“是。”我的嗓音颤巍巍的,“他被秦国人给掳去了,三年前。”
“嗯,我听荆上卿说过。他到咸阳一办完正事,就带着我们帮你查访起来了。我动身之时,荆上卿特意让我告诉你,蹈阳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这次你去了就能见到他!”
“真的?”
“真的!”
那一刻,我简直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咸阳去。蹈阳,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了。在探丸塾的三年里,不知有多少个孤独的夜晚,我曾一再想起他那倔强而可爱的样子,也一再想过,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他再相见。
5
我没想到的是,太子丹、高师父和大镔,都比我更希望我能插翅飞到咸阳去。
原来,在蒙嘉的鼓动之下,秦王已经决定,要在秦国的祭祖大典上接见燕国使者。大典将于九月十七举行,而今天已是九月初八了!
还有九天,我必须飞速赶到咸阳去。
而这,简直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蓟城到咸阳,迢迢两千五百里路,快马加鞭也得跑个十天。大镔这次回来,说是一路上换了十四匹马,还用去了十一天。
秋已深,清晨霜重露浓。东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大镔就带着我出发了。我们的胯下,是全燕国挑出的最好的两匹马。
高师父还在陪太子丹喝酒,没有出来送我。
马儿刚刚跑出探丸塾,我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击筑声。伴着狂飙突进一般的筑声而来的,是高师父慷慨激昂的悲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萧萧兮易水寒啊,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啊!!!”
我知道,高师父这是在像送别荆师父一样地送我呢。这一别,我们师徒今生就不会再相见了。
“师父,您多保重!”我回头高喊了一声,不等眼泪落下来,就猛地夹紧马肚子,飞驰而去。
6
当那一弯上弦月出现在西天上时,我们已奔到了曲逆边境上的驿站。一路上我们只在中午打了个尖,让马休息休息,此时已是人困马乏。在驿站胡吃海塞了一顿后,大镔只跟我说了句“明早鸡叫出发”,就倒头睡过去了。
这个铁打的汉子已连续奔波了十几天,再经得住打熬,也无法抵御睡神的召唤了。我却并不觉得困。这首先要归功于探丸塾的魔鬼训练,再加上我才刚骑马跑了一天,还没有感到疲累。
窗外的月色很好,我默默地看着,心中思绪万千。离开故乡已经三年多了,回来看到的却唯有破败、苍凉。这里隶属于督亢地区,也被画在了那张地图上,即将由我双手捧着献给秦王。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肝胆俱裂的事吗?什么时候,这里的老百姓才能重新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呢?我知道,答案很简单,那就是秦王被刺死之后。这一点,荆师父、高师父早就说过很多遍了。
驿站一片阒寂。墙缝里有几只秋虫,在比赛似的鸣唱个不休。牲口棚那边,偶尔会传来马儿打的响鼻儿。
我悄悄地起身,走到牲口棚,随便拉出一匹老马,翻身骑了上去。
驿卒闻声而来,刚要动问,我已压低嗓音给出了解释:“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就回来。”
出了驿站,我便打马向着曲逆城的方向奔去了。
那座城外的水草丰美处,曾经生活着我爹我娘我和我弟弟。如今我爹我娘都死了,我弟弟远在秦国,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看着似曾相识的故乡,我感到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月夜里孑然游荡。
我爹死得惨烈,尸骨八成早已被豺狼给吃掉了。我娘相比要幸运得多,总算是入土为安了。
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我爹带着我和弟弟亲手埋葬了我娘。她的坟,在曲逆城东门外的一座小山包上。
算来娘已过世四年多了,她的坟头已矮去了不少。我跪下给娘磕了三个头,心里念叨着:“娘啊娘,是您的儿子来看您了,您认出来了吗?您想儿子吗?”
之后,我起身用石块掘了一大堆土,两手捧着,一点点地覆在了娘的坟头上。
忙完这一切,我坐在了娘的坟旁。夜风吹过,颇有几分寒意,我禁不住抱着肩膀缩成了一团。要是娘还活着,这时一定会疼惜地揽我入怀吧?
月儿爬上了中天,得回驿站了。
“娘,儿去了。儿这一去,是要去刺杀秦王,准定不会活着回来了。这也好,我和您和我爹就能团聚了!您放心,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记得您说过,咱家就蹈阳福大命大,还真是,荆师父已经找到他的下落了!他应该不久就会来看您了。”
7
第二天早上起来,大镔才得知我昨晚去给娘上坟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神里漾出了一丝羡慕:“唉,可惜我家在孤竹,是在蓟城的东边。要是在这西边就好了,那我也能顺路回去看看家里人了。”
离开曲逆不久,我们就进入秦国人的地盘了。这一大片土地,原本都是赵国的,现在却到处都是秦国的人马了。
我和大镔约好,一离开燕国地界就不再在路上聊天了。这样做一来是出于谨慎,二来也是为了节省时间。
接下来,每天我们都只管咬牙从早跑到黑。到了第三天中午,太子丹送给我们的那两匹好马就跑不动了,被我们丢在了进入赵国故地后经停的第五个驿站里。这一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我们都不得不换马了。
最夸张的一天,因为风日好、赶路顺,我们一天中先后换了五次马,跑了将近三百里路,竟然一口气跑到了邯郸。这里原是赵国的国都,可惜如今已被秦国攻占,街面上到处都是横冲直撞的秦腔秦调。早年间一代雄主赵武灵王所创立的繁华,已然被那杀神王翦扫进历史的风烟了……
九月十四的黄昏时分,我们顶着一轮圆月,终于赶到了安邑。这里是魏国的旧都,不过早在六十多年前就被当作礼物献给了秦国。可秦国还是不放过魏国,逼得魏国君臣只能龟缩于新都大梁城内,苟延残喘。
安邑毕竟是魏国鼎盛时期的国都,规模宏大,加上秦国人接手后又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现已发展成为一座拥挤、喧闹的大城市。这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多是残破凋敝之景,直到进入安邑城后,我方才感到风物一新。
这里距离咸阳还有六百里地,眼下属于秦国的边境城市。边城已是如此发达,秦都咸阳的富丽堂皇自然可想而知。据我观察,燕国举国都找不出一个像安邑一样蓬勃的城市,国力较之秦国差得可真不是一星半点。这么看,太子丹之所以决定派出刺客去刺杀秦王,八成是因为自知上战场的话根本打不过对方。看来他这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骑马走在安邑城中,我的思绪飘出了很远很远。直到燕国驿站独有的两串相互交叉的红灯笼出现在眼前,我才回过神来。
一进到驿站,大镔就瘫在了地上。
“舞阳兄弟,我们没法按期赶到咸阳了。”这条精钢铸就的汉子,一路上只说过这一句泄气话。说完,他竟然嗷嗷嗷地大哭起来了。
唉,他心中的苦楚,就连我这个同伴也未必能知道多少。
“舞阳兄弟,你知道吗?七月里我随荆上卿出使秦国,一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太子丹嫌我们走得慢,竟然派人赶来催促。他哪里知道,荆上卿一路上都在忙着建驿站、买好马,就是想要把从蓟城到咸阳这一路的交通线修整好,以便人员往来、递送情报……”
“大镔老哥,别急!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我看着涕泪横流的大镔,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安慰他。
“你错了老弟!很多时候,绝人之路的正是天。太子丹就是咱们的天吧?他要是不派人来催促,荆上卿按原计划行进,那安邑到咸阳之间就也会建上四个驿站,这样咱们拼上命,就能一天跑三百里了!可他一催促,荆上卿就着急了,匆匆赶去了咸阳,这一路上一个驿站也没建,咱们就算拼上两条命,半路上又能到哪里换马去呢?”
原来如此。听大镔这么一说,我才算明白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了。一瞬间,我也想哭了,这功败垂成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早有驿卒端来了四盆热水,两盆供我们洗脸,两盆供我们洗脚。这一路上,每到一个燕国驿站,这都是标配。
安邑城大,驿站也要堂皇些。待我们洗完泡完,驿长已候在门口,恭请我们入席饮酒享宴了。
以往也有驿站这么做,但都被我们婉拒了。每次我们都会把酒肉要过来,狼吞虎咽一通,然后倒头就睡。
“不了,谢谢美意!请把酒肉送进来就好。”大镔已收了悲声,有气无力地说。
“二位将军,还请移步花厅。荆上卿前天已派了人来,都安排妥当了!”驿长笑吟吟地说。
“啊,你怎么不早说!”大镔啪的一下跳了起来,满血复活了。
花厅的角落里,蹲坐着一位驼背的马夫,一见大镔就忙不迭地拱手施礼。
“老夏侯,你怎么来了?”大镔和这马夫熟络极了。
“那自然是荆上卿的妙计!他算准了你们这两天会到,五天前就派我赶过来了。路上我慢腾腾地走了三天,给你们带了一匹天马来。”
“什么,天马?从陇西搞来的?”
“那当然,天马就是天马,全天下只有陇西出产。”
“天马又如何?只有一匹,两个人怎么骑?”
“荆上卿说了,只要秦小将军一个人能如期赶到咸阳就行,你我可以晚个两三天。”
“啊,那怎么行?舞阳老弟没走过这条路,没有我给他带路,走错了路岂不误事?”
“哈哈哈,镔将军怎么忘了那句老话了,老马识途!”
8
第二天一早,当我看到那匹天马时,不由得大失所望。
“就这?”大镔和我一样不屑,他的两道八字眉又锁在一起了。
“你们可别小看它。它可是陇西天马中的名马!瞧这周身黑红色的毛儿,爽利着呢,只这耳朵有点儿发绿,看见没?”
我们顺着老夏侯的手指看去,果然见那马的双耳黑中泛绿,从耳根部起,越往耳梢越绿,到了两个耳朵尖儿上就都是绿莹莹的了。
“它叫绿耳。拼了命,一天能跑三百里以上!更神的是,能连着跑上两天,六百里!”
“中间不歇息?”
“歇息个一晚上,喂点儿草料,补点儿水,就行了!”
“好家伙,看不出来,这么厉害!”大镔的八字眉舒展开了。
换了我将眉毛拧成疙瘩了:“不对吧?老夏侯你确定没搞错?这可是匹母马啊!”
我从小就骑马放羊,自然会分辨公母。母马没有公马那么高大威猛,身上的长毛要少很多,耐力就更是不能比了。更何况,眼前这匹母马大概是不久前刚下过马驹,奶水膨胀,奶头在那儿晃来荡去的,除非是瞎子,否则怎么可能看不见?弄匹母马来糊弄我不要紧,耽误了燕国的大事,荆师父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放心,没搞错,没搞错!我侍弄马侍弄了一辈子,太知道它们的脾性了,要说两天连跑六百里,最厉害的公马也做不到。这绿耳为啥能行?得亏它是个母的!”
这可真够新鲜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瞪大了眼。
“秦小将军,你可知道母马什么时候会发疯?”老夏侯边给绿耳上鞍子边问。
“嗯,这个嘛,应该是它下的小马驹被抱走的时候。”
“对喽!这绿耳一个月前刚下了一匹漂亮的小公马。这小公马在哪儿呢?不瞒您说,在离咸阳三百里的风陵渡呢!”
“哟,真有你的啊,你个老夏侯!”大镔听得眼热,禁不住弯起胳膊肘,给了老夏侯一肘。
“嗨,为国效力嘛!荆上卿找我商量了半天,最后觉得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行。到今儿绿耳已经六天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瞧它那奶头胀的!现在秦小将军您骑上去,只要一放开缰绳,它自然就会向着来路飞奔的!”
9
绿耳跑得四蹄生烟。
它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
日头刚到中天,我估摸着它就已经跑出一百三四十里了。而且它依然跑得和开始时一样快。照这个速度跑下去,我明天傍晚就能顺利抵达咸阳,不会耽误后天的大事的。
秋风萧瑟,绿耳偶尔会发出一声长嘶。鬃毛猎猎,我骑在它的背上,已几次伸手摸向它的脖子。我想知道它有没有流汗,借以确定什么时候应该让它歇息一下。
又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我摸到绿耳的脖子上出汗了。
好在没多久,前方就出现了一条明净的小溪。“吁—吁—吁—”我收紧了缰绳,让绿耳停了下来,带它到溪边喝水。
这时我才注意到,绿耳的口鼻中已满是白沫,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这次歇息是很有必要的。
趁着绿耳低头喝水,我伸出双手,帮它抹掉身上的汗。马脖子上的汗不多,不过才沾湿我的手掌而已。我把鞍子卸下来,又从马背一直捋到马屁股,这下子感到汗多了,两手都跟浸了水一般,湿淋淋的了。我下意识地甩了甩手,绿耳的汗随之落到了小溪里。
啊,水里怎么泛起了红色?我吃了一惊,心中一动,连忙摊开手掌细看,只见两只手上都已沾满了血红!
小时候我就听爹说起过汗血宝马,没想到这绿耳就是。爹说汗血宝马威风极了,骨架极大,肌肉极强健,毛发极顺滑。再看眼前的绿耳,一点儿也不像爹说的那样,肌肉根本不显,骨架也不如太子丹送我的那匹马大,毛发还都支棱着。或许,就因为它是匹母马吧?
看着绿耳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心中蓦然起了一丝怜惜。这个可怜的母亲,它是为了儿子才这样拼命奔跑的啊!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利用它的母性,来完成我们的使命。一想到这里,我那原本澎湃激昂的心潮就跌落下来了。
死并不可怕。身为刺客,我们最终的使命就是慷慨赴死。当决定要赴死—特别是为国捐躯之时,这样的死也是痛快的,那自然也就不可怕了。
但是爱可怕。绿耳不过是一匹马,尚且这般舐犊情深。我娘对我的爱,我爹对我的爱,又会深到何种程度呢?他们要是知道我这样去死,一定会心疼到极致吧?唉,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会难过,就会想要大吼大叫。
可我还是想了,于是也就大吼大叫起来了。
夕阳西下,万物无声,我疯了一样地吼着,绿耳疯了一样地跑着。
就在夕阳即将完全坠入地平线时,我们跑到了黄河边上的风陵渡,耳畔已听到了黄河的怒吼,而路旁那早已点亮的两串交叉的红灯笼也随之映入了眼帘。
这里不是驿站,是荆师父派来的人搭起的一个临时的营帐。他们迎上前来,把我从马背上背了下来。
进营帐之前,我转头看了一眼绿耳。它的儿子正欢喜地靠向它。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公马,它那粉红的小嘴已迫不及待地伸向了母亲那肿胀不堪的奶头。
头挨到枕头之时,我听到绿耳发出了几声凄凉的悲鸣。但我实在爬不起来了,翻了个身就又沉沉睡去了。荆师父派来的人,应该会照顾好它们母子的,一如照顾好我。
第二天是九月十六。五更刚过,我就起来了。匆匆吃完早饭,我出了营帐,一眼就看见了绿耳。只见它的神情灰暗,眼睛里写满了焦躁不安。
为什么?
当我看到它那肿胀如昔的奶头时,顿时明白了。
“它儿子呢?”我牵过绿耳的缰绳,压住怒火问道。
“什么它儿子?哦,你是说那匹小公马?”领头的人看出了我的不悦,口里赔着小心,“昨天晚上刚过黄河,我就派人把它拉回咸阳去了。”
“啊,已经过了黄河了?你没让它吃奶?”我的眼里凝上了一层霜。
“吃了,吃了!您睡过去了,不知道,过黄河的时候您都没醒,是我们几个把您抬上筏子的。从它们母子见面,到过完黄河,我让它吃了大半个时辰哩!可老夏侯交代过,不能让它吃太多,不然绿耳就不胀奶了,今天也就不会再跑那么疯了。”
“哼,狠心贼!”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放开了缰绳。
绿耳四蹄腾空,跑得像一道闪电一样。
我知道,它是想要追上儿子。可哪里追得上呢?小马驹是被人连夜带走的,路上肯定会换班,这会子只怕离咸阳不到二百里了。估摸着母子俩再相见,应当是在咸阳城里的燕国驿馆了。
唉,他们怎么不连夜把我也带走呢?那样就用不着绿耳了。
我估计是荆师父不愿意。我是他的副使,代表着燕国的体面,若是连夜赶路休息不好,只怕到了秦王面前就无法展现出本该有的精气神来了。更何况让我摸着黑躺在狭小的驿车里,像一具尸体那样赶往咸阳,也实在是不成体统,传出去可就有失国格了!
大镔也肯定不愿意。要不然,他就不会一路上对我百般照顾了。他从不疼惜马,看着它们在自己面前累到瘫倒也无动于衷。他也从不疼惜自己,风里雨里都会抢着冲在我前面。有几次为了抄近道,必须纵马穿过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时,他都是双手挥舞着刀剑在前面开路。他的头脸、手臂都被那些枝条给抽打得伤痕累累,左眼还差点儿被一根尖锐的枯枝戳瞎了,鲜血淋漓。可他却完全不以为意,反而不时地提醒我趴下身体,搂紧马脖子,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舞阳兄弟,你可是大燕国的副使啊!你这张脸乃是国脸,我就是豁上性命,也得保证它完好、光洁!”
所谓“国脸”,可能是大镔一时兴起的发挥。之前我们有一次谈起樊於期,大镔说他亲耳听荆师父赞叹过:“樊於期的这颗头颅,堪称我燕国的国头!”
没想到,在大镔心目中,我竟然可以和大英雄樊於期相提并论。这使得我激动了好几百里路。此去行刺秦王,无论成功与否,我的下场都已注定唯有一死。然而大丈夫虽死犹生,我能死得惊天动地,也算得上不负项上的这颗少年头了!
背着惨白的太阳,我和绿耳一口气跑到了渭南城郊。这里已是大秦国的腹地,距离咸阳还有一百六十里。
看到那汹涌翻腾的渭水,我才惊觉该让绿耳歇歇了。于是我轻喝着“吁—吁—吁—”,勒紧缰绳,想要让绿耳停下来。
谁知绿耳竟然不肯听我的指令,还是梗着脖子硬要往前跑。这哪儿行啊?我能看到它的口鼻处又已沾满白沫了,我也摸到了它鬃毛上那汗水凝成的血珠儿,再不歇息它会累死的!
“绿耳,好绿耳,听话,咱们喝口水就接着跑。我知道你想儿子,可要是这么不休不止地跑下去,你会没命的!”我抱着马脖子,温言低声和它打商量。
可是绿耳根本就不理我,眼中仿佛就没有看见那白花花的河水,还是一股劲儿地向前狂奔。
说到底,天马再神也还是匹马,无法听懂人话。看来我还是得跟它玩硬的才行。“吁—吁—吁—”,我高声呵斥着,试图勒紧缰绳,迫使绿耳停下来。
绿耳果然停了下来。我正要翻身下马,牵着它去河边喝水,它却突然尥了个蹶子,差点儿把我甩下来。
紧接着,它就再一次四蹄腾空,向着咸阳的方向狂奔而去。我机械地骑在它身上,大脑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它了。
唉,我要是也能像绿耳一样飞奔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跳下来,跟着它一起跑,那该会给它减轻多少负担呀!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无能。你得承认,人有的时候就是比马无能。即使这个人肩负着整个国家的重托,那又如何?还不是得转嫁到马身上去。
在不断吹来的秋风里,在一阵阵的雁鸣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我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那也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一件事—祈祷。我祈祷上苍保佑,祈祷我爹我娘和季野段的在天之灵都来保佑,保佑绿耳不会跑死,保佑它们母子能够平安团聚。
10
夕阳还有一竿子高时,月亮就迫不及待地升到了树梢。日光和月光同时照着关中大地,我却还是感觉不到一丝热乎气。远远地,咸阳城那庞大无比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一群群暮鸦飞起又落下,发出阵阵鸦噪。
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穿着白色的丧服,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岭上。我听见西风呼啦啦地吹着,枣木梆子有气无力地打着,妇人和小孩们咿咿呀呀地哭着。
天公作美,这一路都没有下雨。谁知这眼看就要到了,一场暴雨哗地倒了下来。
暴雨来之前,浓重的阴云转眼之间就遮住了夕阳和月亮。风云突变,空气中已有了一丝土腥味。绿耳已是疲惫不堪,兀自强撑着保持跑动的姿势。它虽然明知暴雨即将到来,极力想要赶在雨落之前多跑一段路,可是身上脚下却已都没有那个力气了。
这场雨非常奇怪,就好比有人突然把天捅了个窟窿似的,雨水跟天河似的一下子挂了下来。在我的印象里,燕国的雨再大,开始时也是能感觉到雨点的。这秦国的雨却不是这样,它压根没有雨点,只能感觉到一股一股又一股的水柱子在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九天没洗澡了,淋这场雨我就当是洗个澡了,开始时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我很快就发现不对了。绿耳虽然早已气喘吁吁,但听上去呼吸还是颇为规律的,而当被雨水砸了一阵后,它的呼吸明显加重了许多,原本稳稳当当的身体也突然变得颤颤巍巍的了。坏了,绿耳正跑得汗流浃背,被这冷雨一浇,只怕是激着了,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这么一想,我连忙勒停绿耳,跳了下来。冒着暴雨,我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把马嚼子取了下来,好让绿耳能喝到雨水。
绿耳贪婪地喝了一阵雨水后,仰头长啸了一声。我知道它这是示意我骑上去,我连忙翻身上马。然而绿耳却跑不起来了,甚至就连迈步都艰难了。
这秦国的黄土地啊!被雨水一浇,整个已变成了烂泥潭。没想到,两千五百里路我们都跑过来了,到最后这五六里路才是最难行的。
我扳过绿耳的头,贴在它脖子上和它抱了抱,然后就牵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之时,夕阳刚刚落下去。西天被染上了一大片绚烂的金红色,映得整个咸阳城黄黄的、暖暖的。
绿耳的周身也覆上了一层金黄,但摸上去却一点儿也不温暖,反而是冰凉冰凉的。我知道,这是发烧的前兆。看来绿耳很难逃过这一劫了,我满心只盼着能尽早到达燕国使馆,那里一定有人可以救它。
脚下的烂泥也变成了金色的。但烂泥就是烂泥,不可能变成金子。每迈出一步,我们都要使出不少劲儿,才能把脚从烂泥中拔出来。
这最后的五六里路,我和绿耳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咸阳城城门上的火把点起来了,大门洞开。门洞里站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
还隔着上百步远,就有人冲着我们喊起来了:“来人可是秦舞阳?来人可是秦舞阳??”
一听到这熟悉的燕国口音,我就知道是荆师父派人来接我了。
11
燕国使馆十分气派,两个高高的门阙上,各有两串红灯笼交叉悬挂,令人望而生出一种敬畏。料想高师父见了肯定会赞不绝口:“这才是大燕的气象嘛!”可惜他没能来。
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还好他没能来。这使馆里的人,明天就将会全部死去。
当晚洗过澡,换上一身舒适的衣服后,我就去拜见荆师父了。
“上卿大人,我秦舞阳,来您帐下听用了。”
“舞阳!好!一路辛苦了!”荆师父笑吟吟地把我扶了起来。
我们互相打量着。
荆师父看上去更加清减了,眉宇间也多了一丝忧愁。
“上卿大人,您是不是吃不惯秦国的饭啊?”
“还好,还好。秦国的饭比燕国的辣、酸,一开始不习惯,过阵子就好了。”荆师父边说边盯着我端详,“大镔任务完成得不错!你不但如期赶到了,这头脸也都完好无缺啊!”
“嗯嗯,镔将军为了保护我,差点儿弄瞎一只眼!上卿大人您说,这秦王为什么那么看重一个人的相貌呢?”
“唉,还不是战乱闹的!如今天下没有残疾的人太少了,到处都是瞎眼、没鼻子、缺耳朵的人。有一次,这秦王说祭祀祖先用的猪牛羊还得要求完整无缺呢,怎么能让有缺陷的人出现在朝堂之上呢?臣子们从那以后就记住了,无论是来使还是献俘,都会注意选那些体貌健全的。有点儿缺陷的人,不要说面见秦王了,连咸阳宫的宫门都踏不进去—门口有专人负责验身呢。”
“啧啧,难怪镔将军说我的脸是国脸呢!”
“可不是嘛!不说这个了。”荆师父摇了摇头,冲身旁的卫士招了招手,“舞阳,快看,是谁来了?”
“哥哥!”蹈阳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
这小子,竟然长得比我都高了!看他的神情举止,再看他的衣着气度,显然是来到秦国后就没吃过苦。
“蹈阳,你这是……”
“哥哥,我被掳到秦国后,不久就给卖到了渭南一个大富之家。那家主人膝下无子,见了我很是喜欢,就把我收作义子了。”
“哦,娘早就说过你福大命大,果然是啊!”
“娘?唉,咱娘真是命苦!”蹈阳那毛茸茸的脸上瞬间浮上了一层悲伤,“埋娘的那天,我趴在娘的脸上亲了又亲。娘的眉毛软软的,蹭在我的鼻子上……”他说不下去了,呜咽起来。
“那你是怎么来咸阳的?”我嘴里问蹈阳,眼睛却看向了荆师父。
荆师父淡淡地说:“我派人把他找来的。放心,渭南那边我都让人打点好了。明天一早,我就派两个人把蹈阳送出城去,去跟大镔他们会合。前阵子,楚国大将项燕大败秦军,此刻正屯兵于咸阳东南一百里外。只要大镔带着蹈阳跑到楚军那里去,就能脱险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明天上午觐见秦王是在巳时五刻,到时候蹈阳已经出城三个多时辰了。事发后秦国上下一时半会肯定反应不过来,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蹈阳和大镔他们早就应该跑到楚军的营帐了。
“多谢上卿!”我深深地向荆师父施了一礼,“舞阳还有一个请求:明早可否让蹈阳骑着绿耳走?”
荆师父拊掌大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准了。那是匹天下无双的好马,留在使馆,到头来也只会便宜秦国人。”
我转过身,和蹈阳四目相对,久久没有说话。蹈阳的心里,一定知道这是属于我们兄弟俩的最后时刻了。
“明天就要为大燕国一搏了,时已不早,都休息吧!”荆师父下了命令。
“哥哥,保重!”蹈阳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眼里泛出了泪花。
“嗐,傻老弟,你都快要满十三岁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媳妇了,怎么还好意思哭鼻子?”我伸出手,宠溺地刮了一下蹈阳的鼻头,最后嘱咐了他一句,“明早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绿耳的小马驹。”
“嗯嗯,一定!我刚才进来时看见它了,特可爱,正趴在它娘亲的肚子底下,吧唧吧唧地吃奶呢!”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怜的绿耳,它那肿胀不堪的奶头,终于可以得到彻底的释放了。
12
咸阳城壮丽恢宏,就连这里的公鸡仿佛也比蓟城里的公鸡要来得雄壮。它们清早打起鸣来高亢极了,让你想要装作听不见都不行。
燕国使馆还没有睡醒,我也还没有睡醒。可正憋着的一泡尿还是把我拽了起来。
我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刚要迈步出去,却见蹈阳满脸热泪,正堵在我的门口像根柱子似的立着。
“吓了我一跳!”我伸手推了蹈阳一下,“你这是咋了?”
或许是怕吵醒我,也怕吵醒荆师父,蹈阳哭得无声无息的,说话也拼命控制着感情:“哥哥,绿耳,绿耳,绿耳它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
不等蹈阳回答,我就一口气蹿去了马厩。
绿耳安静地卧在地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圆睁着,两个奶头都已变得空空瘪瘪的了。
“绿耳!”我发出一声悲鸣,一下子扑到绿耳的身上,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刚到探丸塾的那一年里,我还因为这个那个的哭过,但从第二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哭过了。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季野段死了,我也只是暗自抽泣,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高师父说过,刺客的心,是要比铁比钢还要硬的。
可是我现在竟然放声大哭了。这是我两年以来第一次哭出来。还记得吗?我说过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爱。让我这样痛哭的,不光是绿耳的死,还有它对自己的孩子那无比深沉的爱。
“它的孩子呢?”
“呶。”蹈阳努了努嘴。
在使馆的后门外,已有几匹马整装待发。绿耳的儿子,也已被抱到了一辆黑色的驿车上。
我走过去搬过它的脖子,抱着它说了好半天话儿。
“秦小将军,城门开了,我们该走了。”一位武官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提醒我。
“好,走吧!”我松开马脖子,转过身帮蹈阳骑到一匹大马上去,“别忘了,照顾好绿耳的儿子!”
说完,我照着大马的屁股击了一掌。六个人六匹马和两匹马拉着的一辆驿车,随即飞驰而去。
愿他们都能尽快跑到楚军的营帐,愿他们日后都能平安回到燕国!
13
咸阳宫,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巍峨最辉煌的建筑。
今天是九月十七,秦国举行祭祖大典的正日子。大典将于午时正式开始,而此前的巳时五刻,秦王将按计划接见来自燕国的使者,亲眼看看叛国贼樊於期的人头,再亲手摸摸燕国敬献的膏腴之地。
从巳时五刻到午时只有三刻钟,不过是一顿饭的光景。可这短短的瞬间必将被载入史册,荆师父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樊於期的名字,都将因为这非同寻常的瞬间而永远绽放在天下人的心上。
“宣—燕国使者荆轲,副使秦舞阳,上殿!”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高叫道。随之大殿之上的编钟、瑟、笙、磬等乐器都一齐奏响了。
我边跟着荆师父迈步前行,边听着秦王的宫乐,心里很是为秦王不值。这秦王的耳朵真够可怜的,每天听的都是些啥玩意嘛,比高师父击的筑差远了。众声喧哗之下,也就那个枣木梆子敲得还算动人心魂,却又有点儿不合时宜—它还是更适合出现在葬礼上。
从殿前到殿上要走很多很多台阶。荆师父穿着一套大红色的冠服,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我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华服,捧着一个扁而方的木匣子,眼睛紧盯着荆师父的脚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荆师父手中的木盒子里,盛的是樊於期的人头。我手中的木匣子里,是在熟羊皮上绘制的燕国督亢区域图。而在那张地图之下,藏着我那把心爱的鱼肠剑。
我和荆师父的分工是早就定好了的:荆师父负责展示人头,之后让我上前献图,并指引秦王俯首看图,这时我要趁帮着展开地图之机拔出鱼肠剑来,暴起劫持秦王,随之将他交给荆师父控制。
我们顺利地走到秦王面前,匍匐行礼毕,躬身而立。
“燕国使者,抬起头来。”秦王的声音竟然十分温和,这与我先前所想大相径庭。
我抬起头望向他,只见他整个人缩在一大团苍黑色的服饰间,只露出一个平平无奇的脑袋。我飞快地盯了那脑袋一眼,只见脑门上镶嵌着两只黑曜石似的眼睛,正闪着慑人的光,而那左眼下的面颊,正莫名其妙地不断抽动着,嘴唇上的那绺黑胡子也就跟着不断跳动。我连忙撤回了眼神,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这天下人无不惧怕的大秦之王,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我暗暗提醒自己,待会儿下手之时千万不能犹豫,一定要贯彻好高师父反复强调的刺客三字诀—稳、准、狠。
“献樊於期首级!”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荆师父打开木盒子的盖子,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秦王面前的几案上。
秦王探头看了一眼,明显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打个哈哈遮掩了过去。他挥了挥阔大的袍袖:“来人,把这个叛贼的头颅收下去,剥皮剔骨!皮呢,鞣制成球,让王子们踢着玩儿去,头骨呢,就做个骨杯吧,寡人要用它来和众大臣饮庆功酒。”
这个自称寡人的家伙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心肠竟然如此狠毒!我突然想到,太子丹如果听到这些话,肯定会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樊於期的头浸上剧毒的,这样即使刺不死秦王,也可以毒死他。
“献燕国督亢区域图!”樊於期的头颅刚刚被收下去,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就又启动了。此人估计一辈子都没有晒过太阳,以致声音都发霉到了叫人呕吐的地步。一听到他吱吱,我就恨不得上前去抽他两个嘴巴子。这秦王宫里为何要养着如此下贱、变态的东西呢?
心里这样想着,我手脚倒是不曾有半点儿迟疑,边揭开木匣子的盖子,边向前挪动脚步,打算顺着荆师父的指引,将木匣子送到秦王面前的几案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儿突然从帐后冲了出来,噌的一下子跳到了秦王的那堆苍黑色的服饰里!
秦王顿时变了脸色,一摆手:“慢!”
我和荆师父对视一眼,都感觉不能贸然行动,只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胡亥,你怎么这么调皮?”秦王说着,双手将小孩儿举到了半空中,语气和眼神中都已带上了一丝宠溺。
“咯咯咯……”小孩儿发出一阵欢笑,“我长大了,不想吃娘的奶了!”
这小孩儿顶多也就两岁,怎么就不想吃奶了呢?我可是吃奶吃到三岁多。娘生前说过,蹈阳出生后,我这个当哥哥的还和他争过怀呢。
听说秦国的太子叫扶苏,已然长大成人,是个很贤明的公子哥儿。这时他应该正在咸阳东南,督军与楚国人对抗。那眼前这个胡亥,估计就是秦王最宠爱的二王子了。
“胡亥乖,父王正忙大事,你先到后宫去玩儿,好不好?”秦王好言哄起了胡亥。胡亥却不依,一个劲儿地往秦王怀里钻。
父子俩正嬉闹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突然从帐后跑出来,急急地冲到了殿上:“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不要娘了呢?”她的后面跟着两三个仆从,想要拉她又拉不住,只能慌慌张张地乱跑着,嘴里哆哆嗦嗦地哭喊:“王妃,不可!王妃,不可呀!”
秦王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胡姬,你这是又犯了疯病了?”
叫胡姬的女人却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只是伸出手来想要抱走胡亥:“儿啊,娘的奶水多,胀得难受啊!快来娘怀里吃奶,乖啊!”
胡亥好像有点儿吓坏了,把脸藏进了秦王的怀中。秦王大怒:“胡姬,你这个疯女人,这是什么地方?朝堂之上,岂容你胡闹?来人,还不快把她带下去!”
几个仆从见秦王发怒了,生怕下一刻就人头落地,立即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拽的拽,拉的拉,硬是把胡姬拖了下来。胡姬绝望了,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嘴里溢出了几丝鲜血,接着呼啦一声把自己的衣袍撕开,露出了肿胀的胸脯:“儿啊,胡亥,来吃奶,来吃娘的奶!”
秦王大吼:“混账!大秦的体面何在?快把她拖下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地就恍惚了。胡姬在我的眼里,一下子变成了绿耳,又一下子变成了我娘。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痴心的吧?即使疯了,也会记挂着给儿子喂奶。
14
“燕国副使的脸色,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苍白?”那个阴恻恻的欠揍的家伙又开口了。
我瞬间回过神来。
这是在秦国的咸阳宫里,我要和荆师父一起劫持秦王,冷静,冷静,冷静!我在心里拼命地提醒着自己。
然而已经晚了。
秦王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里露出了狐疑,死死地盯向了我。
被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这样盯着,那滋味极不好受。我唯有忍忍忍,甚至都不敢抬头看,生怕被他看出了破绽。
“大王,我这副使叫秦舞阳,尚不满十五岁,还没怎么见过世面,今日见到大王的威仪,难免会有点儿紧张,还望大王谅解。”荆师父出面为我解围了。他的语调就像家乡的草原一样平静,这使我也跟着平静下来,心不再像刚才那样扑通扑通地狂跳了。
“嗡。”秦王微微点头,把胡亥放到了地上,“你们燕国是没人了吗?怎么派个半大孩子来充任副使?”
“大王,秦舞阳的家乡就在督亢地区的曲逆城,燕国选他来出任副使,向您敬献督亢地图,是为了彰显诚意啊!”荆师父事先肯定没想到秦王会有此一问,当下却能圆得如此完满,真不愧是燕国的上卿。
“罢!大秦对各国献上来的城邑,向来只取土地,不要人。安邑,你们来的时候路过了吧?寡人收下安邑后,即下令把所有的魏国人都迁到了大梁,那里现在只有我秦国人。当然,若是秦国攻取的城邑,寡人就不客气了,地、人都要!邯郸,你们来的时候也路过了吧?那里的赵国人就没有迁走。哈哈哈,整个赵国都被我大秦攻灭了,想迁也没地儿可迁了。寡人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吧?”
“是是,大王仁慈。”荆师父躬身施礼,表示敬意。我忙有样学样,跟着他躬身施礼。
“嗡。”秦王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大殿,“是叫秦舞阳吧?胆量不怎么样嘛,等你回到家乡就准备迁走吧。现在你且不用上前了。荆轲,还是你来献图。”
“燕国使者荆轲献图!”那个阴恻恻的欠揍的混蛋拉长了声调高喊。
坏了,这一来就把我们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荆师父虽然精于剑术,可是一向体弱,平时教我们比画比画还行,真到了场上,那反应速度、进击力度等等肯定没法跟我比。我才是那个经受了三年的魔鬼训练的刺客!趁献图之机劫持乃至杀掉秦王的那个人,本该是我。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刹那之间,我就失掉了机会。历史要就此改写了,将让我抱憾终生。
荆师父从我手中接过了木匣子,我看着他。荆师父捧着木匣子走到几案前放下,我看着他。荆师父把地图取出来展开,我看着他。荆师父右手猛地抽出鱼肠剑,同时想要以左臂勒住秦王,我看着他。
我直直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气都不敢出。咸阳宫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没想到秦王十分敏捷,竟能瞬间暴起,绕柱躲闪。荆师父穷追不舍,可惜已然失了先机。我心里明白,当他伸出左手,要勒住秦王的脖子时,应该更果决一些的。或许是因为心念不够坚定,也或许是因为心手相应的速度慢了一些,荆师父刚刚伸出左手,就被秦王一把推开了。紧接着,秦王就从那一团苍黑色的服饰间弹了出去,只穿着一身素白的内衣逃到了廊柱后面。
大红色的荆师父奋起直追,素白色的秦王仓皇奔逃。一开始,荆师父是占了上风的。可是等到秦王的护卫们反应过来后,形势就急转而下了。
那个阴恻恻的该死的家伙是第一个发出警报的:“快,保护大王!”
接着就有两个身穿甲胄的卫士扑向了荆师父。
秦国王法规定,大臣、侍从们都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上殿,因此这两个卫士只能赤手空拳地冲上来搏击。荆师父好整以暇,手起剑落,只听噗噗几声,瞬间让他俩都挂了彩,鲜血迸溅而出,血腥气迅即弥漫了整个大殿。
鱼肠剑果然了得,连秦国人厚厚的甲胄都能刺穿。
荆师父一脚一个,把两个卫士踢开,继续追击秦王。秦王这时已是六神无主,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他的脸色,已变得比他身上的衣服都要白了。
秦王的侍从医官站得不远,这时眼见情势不妙,惶急之下,就将手中所捧的药袋砸向了荆师父。荆师父猝不及防,被药袋击中了脸颊,接着又被四散的药粉眯了眼,不得不停下脚步来揉眼睛。这就给了秦王喘息之机。
秦王定了定神,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佩剑,慌忙伸手拔剑,谁知因为剑太长了,一时拔不出来。大臣们这时也回过神来了,纷纷喊道:“大王,快把剑推到背后!”秦王听了,依言而行,终于可以拔出佩剑了。
长剑在手,秦王胆气陡升,那黑曜石似的眼睛里的慌张与恐惧,一下子就被凶狠取代了。
荆师父只是揉了揉眼睛,殿上的局势就发生了逆转。他定睛看了看,秦王手中已有了武器,这时再想劫持他,逼他就范,显然已经没有可能,那就只有争取一击而中了!于是,他挺起鱼肠剑,猛地欠身向前,剑尖直指秦王的咽喉。
可惜鱼肠剑太短了,而秦王的佩剑足够长。就在鱼肠剑离秦王还有一尺远时,秦王的佩剑已然一挥而至,把荆师父的左腿从膝盖处齐刷刷地砍断了。
我至死都不知道秦王的佩剑叫什么,但我可以确信,它的锋芒一定不让鱼肠剑,而它的名号也只会更响亮。
荆师父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可他丝毫不以为意,仍保持着进击的姿势,拼命想要向秦王逼近。
可是哪里还能快速行动呢?他的左腿断了,只能单脚蹦,再想要追上秦王已绝无可能。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叫一个老资格的刺客扼腕的事吗?
秦王发出一声冷哼,仗剑向前,照着荆师父的脖颈就刺了下去。这时荆师父已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像是个面人儿了。可他还是灵巧地打了个滚儿,躲过了秦王的致命一击。随即他猛地坐了起来,瞄准秦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鱼肠剑投了出去。秦王一闪身,鱼肠剑从他的腋下飞了过去,牢牢地插在了他身后的那根廊柱上。
剑身颤了个悠悠,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那是一声叹息,大殿上的秦国人都没有听到,唯有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15
谁都不会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亥竟突然闯进了我的怀里。就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可很快,我就回过神儿来了。王子胡亥,这可是个极好的筹码!
我下意识地来了个反剪,一下子就把胡亥的两条胳膊扭到了他身后。这孩子挺瓷实的,可还是经受不了我手上的力道,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整个大殿上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都别动,不然我就拧断他的脖子!”我左手扭着胡亥的胳膊,右手张开虎口,作势掐住了他的咽喉。
殿外的武士们这时已得到命令,蜂拥到了大殿上。可他们见到这种架势,就只是把我和荆师父团团围住,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胡亥拼命地号哭着,这时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王恶狠狠地瞪着我,一脸的无可奈何。
荆师父倚在离我五步远的一根柱子上,张开两腿像簸箕一样坐在地上。按照当时的礼节,一个人若是采用这种坐姿,那就意味着对对方表示最大的不屑与蔑视。我敢肯定,秦王活了这把年纪,这个世界上敢在他面前这样无礼的人,只有荆师父一个。
大殿上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极了。荆师父的大腿处已不再往外淌血了,这说明他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了。我紧紧地按着胡亥,看着荆师父。
“秦王,你这个民贼!今天我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开始时只是想活捉你,迫使你归还各国的土地,以回报燕太子丹。要是我一开始就决定杀了你,那你现在早就没命了!”
荆师父的语调不急不慢,声音不大不小,虽然始终被胡亥的哭喊声给干扰着,但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大殿上所有人的耳朵里。
秦王显然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眼睛眨啊眨的,眉毛也在不断地耸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大臣们都一脸惊吓,一个个就像那秋后的寒蝉,只管缩着屁股傻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儿啊,我的儿啊,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哭得这么惨啊?”突然,殿外又传来了胡姬凄厉的哭叫声。
我下意识地加大了手劲儿。胡亥“嗷”地发出一声惨叫。
“儿啊,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快来让我抱抱!”胡姬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
武士们围成的人墙把她挡在了外面。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了她那皱纹与泪痕交错的脸,那已被焦虑烧煳了的眼。那不就是我娘的脸、我娘的眼吗?
唉,天下所有做母亲的女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一张脸,和这样的一双眼?
不好,这是什么时候?身为刺客,秦舞阳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呢?我连忙定定神,看向荆师父。他已到了弥留之际,正大睁着眼睛强忍痛苦,剧烈地喘息着。
胡姬冲不过人墙,只好把两只干枯的手从人墙的缝隙中伸了过来:“儿啊,快来快来,娘喂你吃奶!”
天啊,我简直就要疯了!
回望幼年,在那家乡的草原上,我娘不知有多少次也曾像这样对我伸出双手,说着同样的话:“儿啊,快来快来,娘喂你吃奶!”
还有绿耳。可怜的绿耳不会说话,但它也像胡姬一样,一心要给孩子喂奶,哪怕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
胡亥不知是吓坏了,还是福至心灵,这时竟突然拼命大叫起来:“娘,娘,娘!救我,救救我!”
我不由得心头一震,带着胡亥朝荆师父挪动了两步,意在征询他的意见。
荆师父的眼神已开始涣散了。他看了看我,最后挤出了一个笑容:“舞阳,这是我们的命。孩子是无辜的,放了他吧……”
在胡姬和胡亥的哭喊中,荆师父闭上了双眼。我无比留恋地最后看了他一眼,同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秦王,你给我听着!”我抱起胡亥,挺直了胸背。
人们或许都被我的气势给镇住了,是以我一说话,整个大殿上立马就鸦雀无声了。就连胡亥,也识相地住了嘴。
“秦王,我把孩子还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我直直地盯着秦王,眼神凌厉无比。这次我敢肯定的是,这个世界上敢这样狠盯秦王的人,除了荆师父,就只有我秦舞阳一个了。
“讲,你讲!莫说是两件,两百件我也答应!”秦王的胡子颤动着,声音有点儿哆嗦。看来他的确非常疼爱胡亥。
“第一件,给荆上卿和我都留个全尸。”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入土下葬时有缺损,那是一件极其遗憾的事。
“准!”秦王挥了挥衣袖。
“第二件……”第二件要说什么呢?我原本想要求赦免蹈阳,可转念一想,秦国人压根就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没必要自我暴露。我又想要求归葬故乡,可转念一想,我的那些刺客前辈们事败之后,若能被埋葬,那也从来都是被葬在事发地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非要归葬燕国呢?更何况,今天过后,秦军肯定就要大举攻伐燕国了,用不了多久,燕国就会消失,变成秦国的一部分。
秦王已端坐到了王位上,静静地看着我。胡姬瘫坐在他身前的地上,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第二件,请将我和绿耳葬在一起。它是一匹好马,是我的好朋友,更是一位好母亲。”
“准!”秦王忙不迭地应允了,好像生怕我下一秒就会反悔一样。
我笑了一笑,猛地把胡亥推了出去:“去,找你娘去吧!”
胡姬急急地跪行几步,一把将胡亥揽到了怀里:“儿啊,我的儿!不怕不怕,娘在呢,娘在!”
16
“给我杀了他!”秦王冷冰冰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这是公元前227年的秋天。也许用不了几年,秦国就将一统天下。我和荆师父的刺秦行动,算是彻底失败了。然而,这样的失败必将震动天下,依然会有它的意义在吧?
武士们一拥而上,我一动也没动。这个世界充满了纷争、仇恨、杀戮,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撞到我娘的怀里去。相信在那里我会如愿回到儿时,每天就在草原上骑马放羊。
好几把刀剑同时刺入了我的身体,疼痛随之像鲸浪一样将我吞没。还是那句话,死并不可怕,爱才可怕。即便对一个刺客来说,没有爱的死也是毫无意义的,而像我这样能去为了爱而死,可不正是求仁得仁嘛。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在即将死去之时,我听到了一阵高亢的筑声。伴着狂飙突进一般的筑声而来的,是高渐离师父慷慨激昂的悲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萧萧兮易水寒啊,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啊!!!”
再见了高师父,很抱歉我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您的悲歌我将埋在心底,作为这一世最珍贵的回忆。而若是有下一世,我也好,季野段也好,都不会再跟您去做刺客了。您听,在您慷慨悲歌的同时,我娘的唤儿声也已穿越山海而来,为她伴奏的是天马绿耳那温柔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