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玩具店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泰尔德先生的玩具店。
玩具店里摆满了发条玩具,它们都是泰尔德先生从切木头开始一个一个亲手做好的。这些玩具看上去和普通的木偶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每个玩具里都藏着一个复杂而精密的世界,一个由无数大大小小的齿轮组成的世界。当你转动发条,就会看到玩具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你可能会看到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它的尾巴灵活得像火焰;你也可能看到一只踱步的大象,像甩毛巾一样舞动着鼻子;你还可能会看到一辆赛车,陀螺般疯狂地旋转漂移……
我很爱这家玩具店,当我走在这条略显凋敝的街道,总会不自觉地推开这扇古老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木头馥郁的气息。我意识到,我喜欢这里并不因为我多喜欢玩这些发条玩具。但这家店就是有某种魔力,吸引着那些放学后四处游荡的孩子,吸引着年轻的男孩女孩在这里告白,吸引着那些白发苍苍却还记得童年的老人……
此刻,我在昏暗的玩具店里左顾右盼。傍晚时分,玩具店即将打烊,我是店里的最后一个顾客。泰尔德先生正在柜台前,借着台灯橘黄色的光,小心地端详着刚刚做好的玩具小卡车。他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不停嘀嗒作响的表。
“您要关门了吗?”我问。
他慈祥地注视着我说:“哦,没关系,如果你还想再看看的话。”
泰尔德先生转动几圈卡车的发条,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把桌上的一串钥匙塞进卡车的车厢里。小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然后一点点减速,停在那张不到两米长的工作台上,车厢缓缓抬起,钥匙重新滑回到桌面上。好有趣的设计,我暗暗赞叹道,我想象它载着一封信和几颗糖果从一张书桌驶向另一张书桌。
挂在店门上的风铃响了,泰尔德先生和我一齐望向门口。一个身着黑色礼服、头顶黑色礼帽、戴着墨镜的人半推开门。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快步走了进来。他走路时,全身肌肉都在隐隐用力,每个关节的摆动都带着某种节奏。我忽然感觉,他非常像我记忆中的某个人。我一时间忘记他是谁了,真希望他能抬高一点儿帽檐或者摘下墨镜。
“欢迎来到泰尔德的玩具店。这里有很多很多玩具,欢迎随便玩,当然你也可以花几个硬币把你喜欢的玩具带回家。”
面对泰尔德先生的热情,那个人只是疲倦地说:“哦……我不是来买玩具,只是在附近走走,进来看看。”
那个人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每次都先转头,然后头定格在那里,身体再转到和眼神一致的方向,看上去就像个机器人。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漠然地看着一切。泰尔德叹叹气,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
令人难忍的沉默在玩具店里盘旋了几分钟,那个人似乎对这里彻底失去了兴趣,准备转身离去。当他推开店门时,泰尔德先生打破了沉默:“有些事你自己还没有注意到。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二十岁了,你的年龄是那时的两倍还多。而这些年堆积在你身上的疲惫相较于那时,更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那人驻足片刻,随后推门快步离去。
玩具店里又只剩下我和泰尔德先生。我注意到他身后的墙上高挂着的海报中的一张。里面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个黑礼帽、黑礼服、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的舞者,正做出那个风靡全世界的动作:左手扶帽,右手比着“摇滚”的手势……
“姑娘,你知道刚才进来的人是谁吗?”
“我不太确定,但我感觉他就是蒙面舞王!”我指着墙上的海报激动地说,“他也是您的偶像吧!”
“是啊,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舞台下的他。原来生活中他是这样疲惫不堪啊。”泰尔德先生说,“我还记得自己五十岁的时候,忽然间感到自己在老去。我渐渐应付不了原来那么繁重的工作量,做很多事情都逐渐感到力不从心。其实我们就像这些发条玩具,刚上发条的时候还能按照一定节奏活动,但渐渐活动就会变缓,最后停止。”
我望着海报中的他,想着他在舞台上连续表演几个小时后大汗淋漓的样子,想着他依然充满力量的舞步与歌声。如今,他已经五十岁了,却依然不停开演唱会、不停出演节目、不停打造新唱片……
玩具店一连很多天都挂着“休息中”的牌子。我一天天看着那些放学后的孩子趴在窗台上,向店里观望。
“泰尔德爷爷在吗?”他们敲着那扇紧锁的门。
“他会不会生病了呀?”有的孩子问。
“我们给他买些好吃的?”
这些孩子每天都会带一些零食来,敲敲门,在木门无数次沉默的回应后,把零食放在门口。就这样,他们在泰尔德先生的玩具店前用各种颜色的糖果、饼干摞起了一座小山包。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在某天深夜来到紧闭的玩具店。我看到在玩具店尽头,那个小小的工作台上,泰尔德先生的脸被微弱的橘光照亮。我看不清泰尔德先生在摆弄什么,但我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到了机器低沉的轰鸣声。
平时他都是在工作台后面一边料理店里的事务,一边制作着新的玩具。总是会有很多小孩大人在围观,而他也和大家有说有笑。为什么他忽然改到深夜工作,在这样孤独、困倦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上班之前,我又绕路来到玩具店门口。我听到店门锁孔另一端传来的开锁声,泰尔德先生几秒钟后打开店门,站在我的面前。
“您终于恢复营业了!”
“哦抱歉,今天还没有恢复营业。”说着,他把“休息中”的牌子又挂回店门上了。他看上去略有些疲惫,声音却还是充满热情:“姑娘,你看我这年纪一大老是忘事。一看天蒙蒙亮,就习惯地来开门了。今天还不行,我有一项工作没做完。”
“你在做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这是个过几天就会揭晓的小秘密。”说着,泰尔德先生冲我挥挥手。我点点头,向他告别,而他再次关上了门。
终于,某天黄昏,当我走到那条街上,又听到玩具店传来一阵孩子们惊呼的声音。我走进店里,泰尔德先生听到风铃声,睁大眼睛望着我,露出骄傲的神情。
站在我和泰尔德先生中间的是蒙面舞王,他背对着我,但黑色礼帽、黑色西服的标准穿搭,加上不可一世的姿态,让我一眼认出了他。孩子们围在他身旁端详着他,连连发出赞叹。而他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双手握拳,坚定地望着早已沸腾的人群,如同一尊众人仰望的雕塑。
我走到蒙面舞王的身后,冲他打了个招呼。这个举动引来玩具店里所有人的哄堂大笑,连一向平和的泰尔德先生也笑得合不拢嘴。
“你走近仔细看看。”一个小女孩指着舞王的后背对我说。
于是,我看到了舞王背上的那两个刻满数字的黑色转盘,转盘中央各立着一根银色金属发条。
二、舞台
我曾在无数大大小小的荧屏上看到过他的身影,我曾和我的朋友们一起买过他的唱片,在夏夜的草地上围着圈一同唱响属于他的旋律——那些旋律一定还以成千上万的方式响彻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属于他的舞台,在我心目中是飘浮于空中的、闪耀着光芒的。他站在舞台上的身影,高大到只能仰视,他的身影闪亮到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光晕中。
可我从没想过,在短暂驻足的这座偏僻小镇里,我竟以路人的方式与他匆匆打了个照面。他的行程一定被这个世界安排得满满当当了吧,可他怎么还有时间逛一家普普通通的玩具店?我更从没想过,他和舞台上的他完全是两个人,我亲眼见到他,丝毫不像舞台上那样高大、闪耀。
我还从来没有亲临现场看过他的演出,而半个月后他就要在这座城市办一场小型演唱会,这是他的歌声离我最近的一次,我怎会错过呢?
乐队正充满激情地演奏,吉他手随着一次次拨弦疯狂地摇摆,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鼓手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一排鼓发泄般地砸下。台下观众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全都陶醉在热烈的现场气氛中,随着音乐蹦蹦跳跳、群魔乱舞、放声高呼。伴奏声和欢呼声加在一起,几乎淹没蒙面舞王那充满磁性的歌声。但没有人在意这些,他们只是把自己身体中、心中的一切疲惫都释放出来。他们忘记一切,忘记了此刻传入耳中的是摇滚乐,他们模仿台上那位世界巨星跳着机械舞。
蒙面舞王的演唱会就是这样充满魔力,他的歌声就像魔笛,让人闻之起舞。他的每一个关节就像指挥棒,调动着全场的气氛。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跟着所有人一起舞动。我想,他是把自己身体中那一切能量都在舞台上释放出来了吧!
一串串音符就像逐渐升高的火焰,音乐一点点逼近高潮。就在那句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歌词将要再次被唱响时,蒙面舞王忽然散架般轰然倒地。
乐队停止了演奏,全场渐渐安静下来,陷入死寂。那些如同上了发条般不知疲倦地跟随音乐舞动的人们,都茫然地望着舞台。我和所有人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所有聚光灯一时间骤然熄灭,全场漆黑一片。人们议论纷纷,我前方的一位矮个子记者急促地对着漆黑的舞台继续按动快门,在人群之中是此起彼伏闪烁的光。
我望着舞王倒下的地方,看到什么东西在时隐时现地闪烁……
那天的表演并没有结束,只是将舞台延伸到了各大报纸的头条版面上。蒙面舞王的工作室发出消息,后面一个月的演出全部取消。各大报纸众说纷纭,从他们的报道来看,舞王的病正一天天日益严重,几天后甚至传出了舞王的死讯。
就在这时,有一家小报纸登出了舞台漆黑以后拍到的照片,经过无数倍地放大,可以看到两根闪烁的银色发条。一时间,各种截然不同的传言纷至沓来,推翻了前面所有的假设。有人说,因为舞王年岁已高,自己的体力已经不能应付各种商演,于是派出了发条玩具当替身。还有人说是一个江湖骗子制作了一款发条玩具,在舞王不知情的情况下举办了那场演出。当然还有人认为那两根发条什么都不能说明,可能只是舞王喜欢的一个小饰物。
但我们永远不能完全相信在“舞台”上看到的一切,对吗?
我在每一个夜晚辗转反侧,脑中闪过的都是那天的每一帧画面。我无数次幻想着舞王的回归,但我更希望他能逃离这个由聚光灯和闪光灯组成的环形牢笼,找到一个真正属于他的舞台。
三、工厂
我是蒙面舞王——你可能会觉得我不需要自我介绍——但我想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认识面具后的我。那是一个疲惫、弱小、孤独、惧怕着一切的人。你很难想象是这样一个人,在戴上面具、站上舞台以后却能够点燃世界。
舞台,是这个世界上最狭小的地方。感觉时间在那里被压缩进真空包装,一切都显得虚假、压抑、令人窒息。我渴望逃离那一切,我不想再让任何人转动我背后的“发条”。
某天,我走进了一家玩具店。那里面都是木质发条玩具。我一时间感觉全世界都被上了发条,对我而言,我在舞台上的每一首歌、每一个动作都在排练时被规定好了,我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发条玩具。我的生活也被上了发条,经纪公司不停地扭动着那个控制着我的发条,让我在无比疲惫的时候还要在一个接一个的舞台上强颜欢笑,燃烧身体中最后的温度。
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玩过发条玩具,实际上,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碰过玩具。我没有童年,因为那里永远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永远有一束无比严肃的眼神紧盯着我,仿佛一根紧紧攥在手中随时会扬起的鞭子。
有人说,我们很难找回三岁以前的记忆。但我却记得那美好的三年,没有留下什么阴影,反而充满了美好记忆的三年。
我们家附近有一片工厂,它们就像巨大的怪物,各种管道纵横,烟囱冒着滚滚黑烟,经常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但是很神奇,其中有一只怪物,它从不冒烟。红棕色的门,轻轻一拨就会掉下一大堆铁锈。我见过很多人拿着油漆在上面涂鸦,喷上几个字母,喷上一个诡异的微笑。在绿树的环绕中,在那条通往工厂布满碎石的路上,我常常在想,那扇门后面是什么。灰尘遮住了窗户,我趴在窗台上看,发现里面似乎有一盏吊灯,其他的都看不见了。我曾无数次走上前去推那扇门,但它总是紧锁的。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父亲说要带我出门。走出小巷,他拉着我的手往工厂的方向走去。他不时和路上的人打招呼,有比父亲年纪大的老伯伯,也有戴着花帽的妇女,还有肩上披着毛巾满头大汗的小伙子。
景色开始一点点熟悉,一排烟囱、一段在头顶盘旋的管道,接着转过一个弯,露出一扇红棕色的铁门。“就是这里。”父亲指着那扇门。
真的是这里吗?!真的是我一直想推开的那扇门吗?
高高的厂房里悬着一盏吊灯,光很微弱,但刚好照亮整间屋子。
这间厂房的地上铺着干燥起皮的木板,就像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几个穿着白色裙子的芭蕾演员正在练习,排成一列从一个角向另一个角奔跑,然后跳跃。她们就像天鹅浮在水面上一般,动作优美而轻盈,就像这回荡在整个厂房的音乐一样,节奏优美而轻盈。
我看着她们练习同样的动作,眼睛却没有感觉到疲倦,一上午我都在欣赏她们的舞蹈。而整个夏天,我不记得自己往那个厂房跑了多少次,那些姐姐也全都认识我了,她们还邀请我和她们一起练习,我的动作笨拙,经常引得她们大笑。汗流浃背之后,脚磨出一个个血泡后,她们互相鼓励着。
有一次,天不早了,她们准备离开厂房,关上了吊灯。我也要回家去了,当我走出厂房时,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户,我看到吊灯又亮了。于是我赶紧跑回去,缓缓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小心地让摩擦地面的声音几乎听不到。然后我走了进去。
是那个每次她们笑我的时候,声音最爽朗的那个姐姐。她脚尖触地,不停地转圈,就像一个陀螺——但这个比喻只能表现她当时的舞蹈动作,而表现不出她身姿的优雅。她一直没有停,我找到一段木制台阶坐下,静静地欣赏,我偶然地成了唯一的观众,而她的舞却不是跳给任何观众的。我疑惑她为何不停下来休息,我看到她满头大汗,但没有伸手去擦,她有一次蹬地时没站稳,但细碎的脚步很快就让她步入正轨、继续旋转。
世界仿佛就剩下两个人,一个人在不知疲倦地跳舞,另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不知疲倦地欣赏。
多年以后,我又开始怀念那盏散发着幽幽暖光的吊灯,那片干燥到甚至有些扎脚的木地板。我又开始怀念那自由地跳着芭蕾的姐姐,还有正在慢慢理解美、理解热情、理解梦想的三岁的我。
而如今,我却只能被一束束刺眼的聚光灯射穿身体,把内心的挣扎投射到光滑的“舞台”上。
四、街头
就在我看蒙面舞王演出后的几天——就在他病倒后的几天——小镇上一群小孩在玩具店前围着泰尔德先生亲手制作的发条舞王。只见发条舞王四肢瘫软,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天空,黑色西服上沾满尘土。我在想,真正的舞王,是否此刻也是这个样子躺在病床上?
“发条舞王怎么自己回来了?”孩子们惊叹道。
我问身旁的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发生了什么。“大姐姐,你不知道吗?发条舞王好多天前自己消失不见了,我们都以为他苏醒了,他想要去很远的地方。现在他又自己跑回来啦!”
我问:“是有人从玩具店里偷走的吗?”
小女孩拖着长长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小镇上不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而且发条舞王浑身都是铁,这么沉怎么扛得动呢?”
这时,泰尔德先生推开店门走出来说:“孩子们,让我们一起庆祝发条舞王的回归吧!”
孩子们一起吹了很多气球,我看着他们把气球系在广场上的每一盏路灯、每一根电线杆、每一条木质长椅上。
我脑中忽然闪过那天蒙面舞王倒下,后背上有什么东西不时闪烁的场景……我走到泰尔德先生身边,他正微笑地望着孩子们。我问:“泰尔德先生,发条舞王是怎么丢的?”
他仍微笑地注视着那些孩子,对我说:“姑娘,我们不需要知道。或许他想自己出去走走吧!”
不一会儿,广场就像是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虽然没有聚光灯、没有钢架支起的“舞台”,但这座广场像是一个真正的舞台,歌声从这里仿佛可以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传到远方的群山。
“那就开始吧。”泰尔德爷爷按下收音机的按钮,沙哑的杂音中,一点点能够分辨出有力的鼓点。他转动玩具身后的发条,然后把左边的转盘的指针转到了“1”——这代表着他最喜欢的那首《吊灯下的独舞》。
发条舞王的机械臂开始伸缩,皮鞋开始敲击地面,完成各种绚丽的舞步,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地伴着音乐的节奏。有的孩子屏住呼吸专心地看着,有的孩子伸着弯曲的胳膊模仿着舞王的动作,随着音乐跳来跳去。老人心里知道,虽然他的发条玩具和舞王很像,它的表演也能够在大多数观众面前以假乱真,但发条舞王的舞蹈动作还是少一些生命力。一个几天几夜拼出的玩具,似乎永远不可能展现舞王的神韵。
一曲终了,孩子们不停地鼓掌,向泰尔德爷爷投去赞许的目光。发条却还在转动,舞王没有停下,有个孩子注意到,它又开始从第一个动作重新跳,接着又做了几个动作,然后动作在一瞬间定格了。
泰尔德先生说:“你们也可以来试试呀。左边的转盘控制曲目,右边的转盘控制时间,转一圈是一分钟。如果想让舞王在曲终时刚好结束动作,就要算好时间。”
在下一首歌开始前,我环顾着兴奋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色西服,头顶礼帽,用一把长长的黑伞当拐杖的人,他默默地站在人群中,那凝重的眼神似乎是在注视着博物馆里的一件有着千年历史的文物——但他注视的其实是另一个自己。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蒙面舞王来了!”虽然蒙面舞王很少会摘下面具,但仅仅那几个面容被摄影机记录的瞬间,还是会被世界上的无数人铭记心中。
除了停滞在原地的发条舞王,所有人都在鼓掌,让出一条路请他走到中间去。我看到他疲惫的眼神,一瞬间充满光芒。他缓缓地走上前去,在下一首乐曲的前奏响起,发条舞王又开始舞动机械臂时,他开始自由地舞蹈。我能够感受到这一次,他放松着全身的肌肉,却跳得比以往更加具有力量感。他的心这么多年来一定从未如此放飞过,在这里,音乐可以涌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
所有人的热情都被彻底点燃了,两个舞王同时舞蹈,在他们几次交换位置后,人们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舞王了。一整天,他们都在毫不疲倦地舞蹈着,一个因为背上的发条,一个却因为重新找回了对舞蹈的热爱。
不知不觉,黄昏时分乌云涌向天空。孩子们在欢快的叫声中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四散跑开。舞王终于开始感到浑身疲惫,他已经很久没有一连跳这么久了。他气喘吁吁地撑着双膝,看着身旁的发条舞王依然有力地舞蹈着。在狂风暴雨中,他不禁浑身颤抖。
他捡起自己丢在路边的那把长长的黑伞,把伞举得很低。蒙面舞王走过去,把伞举在发条舞王的头顶,注视着另一个自己依然陶醉在舞蹈中。
蒙面舞王默默站在原地,抚摸着发条舞王的手,喃喃低语:“你的手这么冰凉,但我感觉到你的心要远比我的滚烫。我很久没有在舞台之外的地方自由舞蹈了,谢谢你唤回了我的热情。”
蒙面舞王不知道应该怎样让发条舞王停下来,也不想让它停下来。发条还是在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旋转着,仿佛它将旋转到永恒。
他没有注意到我,似乎也忘记了其他零星留在广场上的观众。世界仿佛就剩下他和发条舞王两个人,一个“人”在不知疲倦地跳舞,另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不知疲倦地欣赏。
终于,舞王扔掉了伞,不顾一切,跑到雨中尽情地舞蹈……
我知道,蒙面舞王一定会离开那些万众瞩目的舞台一阵子了,他要去寻找真正属于他的舞台——能够容纳他自由随性的舞蹈、充满热情的灵魂的舞台。我还知道,那天演唱会倒下的是发条舞王,是聚光灯下不时闪烁的发条暂时停止了转动。而真正的蒙面舞王,永远不会倒下,至少他那充满热情的灵魂不会倒下。虽然不知道是发条舞王被人偷去表演,还是它真的是自己想要登上属于机械人的舞台?
那一晚很长,也不知道发条什么时候才转到尽头……
五、医院
我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咳嗽着,这场大雨似乎将我最后一点儿年轻的火焰也浇没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努力克制着的疲惫感一瞬间全部涌现了出来。医生让我好好休息,他说我的身体状态实在是太虚弱了,所有的病症都在大雨之后从我体内扩散开来。
此刻,我拼命想让内心平静下来,安然休息,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想那个雨夜。
那一夜,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在工厂度过的遥远夏日,回到了那个没有观众的舞台——那间只有一盏吊灯、只有一个人翩然起舞的废弃厂房。看到发条舞王在雨中不停舞蹈的那一刻,我终于想起,自己为何开始跳舞:从我推开那扇红棕色的门,见到那些白色的身影开始……
她和它一直旋转着,两副场景在我脑中反复切换,挥之不去。我曾经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旋转那么久也没有停下呢?不是因为身后有一条鞭子,而是因为芭蕾是她乏味和压抑的生活中唯一的热爱和释放。现在她们在哪里呢,那个夏天过去,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们,那扇门也再也没有打开。可能她们换上普通的衣服,在工厂里日夜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吧。多想再见到她们轻盈的身姿。
而整个童年父亲举着的那条无形的鞭子,不断地被其他人夺去,挥到我的身上。我成名以后,不断被各种事情鞭策着向前,比如日常工作、公司的管理、观众持久的热情、慈善、各种流言蜚语,如今我渐渐老了,经纪公司却还是无休止地排满我的日程,用永不满足的利益不断“抽打”着我。
可能为数不多能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知道一个名叫泰尔德的老人曾经为我做了一款发条玩具,或许他希望我能够像那个玩具一样永远舞蹈下去吧。我想要成为那个发条舞王,失去一切记忆,重新开始。
我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只能躺在病床上,写一封又一封长长的信。我不知道这些信有没有寄到那些人的手上,但我已经彻底体力不支,昏倒在病床上。
接下来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不能确定究竟是我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的,还是我紧闭着双眼时大脑仍不肯妥协的最后抗争。
我看到一群白色的身影来到我的病床前。她们冲我微笑着,她们还像那个夏天一样年轻,一样充满活力。她们告诉我,如今她们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芭蕾舞团了。
我总能看到一群孩子在我的窗前堆糖果,几天就摞成了一个小山包。我还看到了慈祥的泰尔德先生,把一个个发条玩具摆在我的床头,直到我离开的那天。他握着我冰凉的手说:“我总能看到身边的人,以及任何事物表现出的疲倦。我会为他们制作属于自己的肖像,我想取下他们背后那个隐形的发条,装到每一个玩具上,或许这样能够让他们重新获得自由。”
听说一个人离开世界的最后的时刻,他的脑中会闪过此生的无数记忆。但我只看到那个天鹅般的身影在不停地旋转。就在那一刻,我终于看到,她始终围绕着自己那颗火热的心不停旋转……
有一种力量让我相信,发条舞王也会继续舞蹈下去。在那个偏僻的小镇,在泰尔德先生的玩具店的窗前,在挤满观众的广场中,可能,也会在某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它有着我年轻时的活力,而且在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中——可能远远超过一个人的寿命,都能够保持这种活力。当然,或许某天它也会老去,外壳生锈、齿轮再也转不起来,谁会知道呢。
谁会知道它那一刻会不会渴望继续舞蹈,就仿佛它拥有一颗你我这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