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点灯的人

2023-04-11 06:48:20张颂文
北方人(B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文红烧肉脚趾

张颂文

盲佬四十五岁左右,两道粗眉,一张瘦脸,两个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长的身形,像一只野鶴。

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样戴墨镜,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时不时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眼珠,两个眼球满满的都是眼白。有时候他定定地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看着什么,那样的时刻总觉得他是看得见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望向哪里。

他的装备很简单,一根竹竿,一个斜挎的军用书包。他拿竹竿的动作就像拿一根超长的筷子或一支笔,食指和拇指轻轻夹着一根手指粗的竹竿,嗒嗒嗒地点着地走,自有他的节奏,一听声音我就知道盲佬来了。他经常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对襟布衣,颇为干净,脖子下面的那颗纽扣牢牢地系着,布衣下面是一条绿色的军装裤,据说是我爸爸给的。脚蹬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盲佬从来不穿袜子,脚趾头总露在外面,走路的时候特别用力地往上翘。也许正因为他的脚趾太过用力地探路,所以什么鞋到他脚上很快就会破。先是大脚趾出来,而后其他四个脚趾渐渐不甘寂寞地也露出来。他那个宝贝军包,永远是鼓鼓的,里面有一个圆钵,每当他坐下来,多数都是拿出钵来吃红烧肉的。

盲佬吃红烧肉的样子举世无双。看见他吃肉,你会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辈子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微微仰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红烧肉,郑重地放进嘴里,还要嘬两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齿一碰,盲佬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神情,仿佛动人的交响乐响起第一乐章。接下来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红烧肉的肥美,一副幸福万年长的样子。盲佬的嘴巴有规律地动着,发出吧唧吧唧很有弹性的咀嚼声。嘴角总是流出一缕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头舔走。盲佬吃肉时的表情极为放松,佐以微笑,吃到高兴处,眉毛还会轻轻上扬,仿佛乐队指挥沉醉于一个又一个悠扬的片段。吃完最后一块红烧肉,钵子里还有一汪肥油,盲佬用一块馒头仔细地在钵子里旋转几圈,直到确信已经浸满肉汁,把馒头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发出一声悠扬的鼻音“嗯——”,华美乐章宣告结束。此时,盲佬的双唇丰盈红润如同涂了唇膏。

盲佬所到之处总有红烧肉吃,所以总有一群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其中常常有我。有小孩子围着的时候,盲佬吃肉前会问:“阿文在吗?阿文过来!”我应声凑到他前面,盲佬总会摸摸我的头顶,客套地说:“阿文又长高啦!”然后夹一块红烧肉给我吃。围观的孩子屏住呼吸,看得两眼发直,口水直流,目光里满是羡慕,让我不禁有些受了贵宾待遇的飘飘然。

盲佬的红烧肉夹给我,我满足地品咂着那股甜美滋味,学着他的样子吧唧吧唧,嘴角滴出一颗油珠。我吃了第一块,才轮得到其他孩子。

盲佬生过一场病,卧床不起,爱面子,又穷,不肯出门就医。烧得人都快糊涂了,差点儿丢掉半条命,才挣扎着到门口拦人求助。我妈妈自己掏钱拿药给他,打针退烧,临走还烧好一锅水留给他喝。他感激我妈妈,他曾握着我的手说:“阿文,你妈妈冯医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长大了要像你妈妈一样。”

许是这份亲近,天生好奇的我闲来无事就跟着盲佬走街串巷,帮他引路,听他说话,倒像是一个徒弟,跟他见识了很多人和事。

盲佬的嘴闲不住。他走过当地几乎所有的村子,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大人小孩,几乎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

“盲佬,帮我看看!”常有人远远地冲着盲佬喊。他停下来问:“你是真的要看还是开玩笑?若是真的,你马上去做一锅红烧肉给我。吃完就给你算。”很多人都是开玩笑的,他呵呵一乐,也不恼,继续走路。

盲佬嘴里永远没有坏话。他的口头禅是“没问题”“你放心”“不得了”。

一幅美好的景象,就算是虚幻不确定的,也没有人愿意破坏。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天然的心理学家,善于疏导人的关系。盲佬用独特的方式,担当着乡间心理医生的职能。

一个大叔死了老婆,请他到家里,烧一碗红烧肉请他吃了,问他:“你看看我能不能续弦,能不能再娶?”

盲佬接过大叔的左手,手指顺着大叔掌心的纹路滑了几遍,拍拍大叔的手背,笃定地朗声说:“你放心,可以的可以的,你还会遇到好的,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你下一个老婆好得很,你好好待她。”

大叔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神采。他千恩万谢地搀着盲佬走一段路,送走了盲佬。

盲佬告诉他要对女人好。女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男人对自己好吗?一个发自内心对女人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

盲佬会“感应”。一日他走过一条巷子,站住对一个扎堆闲聊的大爷说:“你最近是不是生过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三天前刚病了一场!”

“对,我说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么大病吗?”

“不严重,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不要紧。感冒。”

“平时饮食方面注意养肺,没问题,别担心。”

那个人不停地拱手道谢。

私下里,盲佬并不避讳对我解释奥秘,他说:“说话中气不足,必是身体有恙或小病初愈。”

有人问:“盲佬,我们这边上学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为他姑姑家在镇上,你说去那边上学好还是不好?”

盲佬闭上眼睛捻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状,沉吟片刻,睁开眼睛说:“非常好呀,你这个小孩不得了,到镇上学习成绩会非常好,而且身体很棒,对姑姑也孝敬,姑姑会很喜欢他。”

盲佬告诉我,一个人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被肯定还是被否定,他终究还是会去做那件事。谁都知道镇上比乡下好。这个人一来怕小孩离开身边不习惯,二来怕亲戚家为难。问与不问,他必然还是会送孩子去镇上,盲佬只是在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定的时候给了他一剂强心针,让他送得心安理得。

他失去了眼睛的功能,看不见表情,就必须要用心和耳朵来读人,呼吸、音调、语气,甚至动作幅度不同所产生的摩擦,都成为他读心的依据。我觉得他比常人都明白,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

有老太太问:“我儿子要去打工了,要注意什么呢?”

“他打工是往南边走吧?”

老太太点头。

“没问题,南方好,特别好。能赚钱,将来能盖房子。他回来就会有媳妇啦!”

事实上,每个当地人外出打工都是往南边走,每个人出去都是为了赚钱盖房子、娶媳妇或嫁人。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仿佛一切都有了笃定的胜算,这中间的悲苦,似乎也因为这一句吉言而注定将会化解。

盲佬收下一块蓝棉布,我说:“好看,能做条裤子!”

有老父亲求助:“我有个儿子去当兵,你帮我看看他在部队里面好不好?”

盲佬问了小伙子的生辰八字,眯起眼睛轻捻手指,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手:“很好,你放心!你这个儿子了不起!部队里的人对他特别好,上级也很重视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你不要老发电报给他,这样他就没心思努力了,你不要让他想家,让他安心工作。”

老汉觉得很对,放下心来。留下一块钱、一顶崭新的军帽、一包花生,高高兴兴走了。

盲佬把花生递给我说:“阿文,吃!”

这哪里是算命,分明就是生活里的沟通哲学呀!

(摘自2017年第3期《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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