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
儿时的老皮塘,被一块块稻田和沟渠包裹。水面常常泛起幽幽青光,蔚蓝的天空也褪去了明艳的色彩。白云似没了一点儿骨头,一团一团地向一个地方挤,连同天空一起,被装进了浅浅的一池水中。
池塘边的柳树偶尔摆动一下,隐在叶丛中的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两下,似梦中的呓语,又似对烈日的诅咒。青蛙伏在荷叶下,半闭着眼睛,只有腮不时地鼓噪起来。红衣红甲的河虾却是矜持许多,攀着荷叶或水草茎的边缘,半浮在水面。
镜子一般的池水,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细小的波纹一圈连着一圈,从池边缓缓向池子中间荡漾开去。一条花纹水蛇探着头,扭着细长的身躯,向池子另一面游去。它身上密布着细细的带着花纹的鳞片,仿佛是经过特别设计,看起来相当紧凑和美观。
每一条成年的水蛇都会有这样一副铠甲。且从来不用擦洗,用旧了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蜕了皮,不久身上就会出现一副新的。蜕去的皮一律是几近透明的,便似它在这个世界过往的经历一般,一切是可以看得见的。它每蜕一层皮,身体仿佛又伸长了一截。至于其他的变化,我却不得而知,也许会有更深的意义吧。传说中的凤凰在烈火中重生,蝉、蛾、蝶等昆虫也要经历一次蜕变,而后才是成体。蛇的一生却要艰难得多,要经历无数次的蜕变。每一次蜕变的代价就是渗入骨子里的疼,以及一段时间的虚弱。
然而,在这片熟悉的小小水域,水蛇可以是王者,可以感知万物,唯独看不到自己。蓝天,白云,柳树,全倒映在一池水中,流动的水蛇与休憩的青蛙、河虾一道成为彼此以及我们的风景。
水蛇的头部,仿佛固定着一直向前伸着。身子却是异常灵活,呈S型轻快地反复摆动,整条蛇便如一片树叶浮在水面向前快速移动。它的身体原本是一条直线,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却一向是弯弯曲曲。也许唯有死去,尸首被挂在树上或弃于路边才会成直线。相对曲线的动态的和饱含生命的张力,单调的棱角分明的直线才显得分外寂静。
于是,我想起在乡下生活时的每个清晨。鲜红的太阳从一个地平线上缓缓上升。太阳继续攀高,而村庄早已一片喧闹,鸡鸭猫狗、驴骡牛羊,会叫的叫着,能笑的笑着,我的视野再也不会关注那条地平线了。也只有在日落的傍晚,一条线凭空出现,大地上的一切又都趋于安静。
水蛇浮于水面游动之时,身体何其舒展,似映在池水中变化不定的白云。它的头仅仅比成人的大拇指粗,略呈三角形。这扁扁的蛇头,让人一下子生出无限悲意。世间的动物头颅大都圆圆滚滚,象征着生物进化的圆满。唯有蛇的脑袋是扁的。不仅如此,它没有外耳,视力模糊,就连舌头也是残缺不全,似被生生割出一个分叉。鸡鸭猫狗、驴骡牛羊,皆会叫能笑,却从没有听过它的声音,偶尔它的同类发出 “嗤嗤”的响动,却也不是发自喉间。或许,身上裹着甲壳鳞皮的家伙们,从不屑用声音来表现存在感。它虽是水陆两栖,却没有四肢没有翅膀,终生只能匍匐地面。造物如斯,注定每一条蛇都是缺少伙伴的,甚至在有光的地方,连个影子都没有,久之,周身血液冷下来也在情理之中了。眼耳鼻舌身意,究竟如幻如梦。
水蛇通常是单独行动,很少见到两条同样大小的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最多,一条雄性和一条雌性,相互拥抱紧紧纠缠在一起,或者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绝不似爷爷带着孙子外出时一定要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前行。
一次在田埂间放牛,小伙伴在一处小水沟前老远向我招手,走近一看原来是水蛇在产宝宝。书上说蛇的生产方式如鸡鸭一般,是先生了蛋,而后孵化出小蛇。眼前的水蛇却是小蛇直接从蛇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刚出生的水蛇似一条细细的拧成一团的黑毛线,过了好久才伸展开来。至于这些小东西怎么进食,我却从没有机会看到。唯独有一点可以肯定,蛇妈妈绝对没有乳汁喂它们。同样是卵生的鸽子,母鸽没有乳房,但鸽妈妈的嘴里可以产生鸽乳,刚出壳的小鸽子得以天天把头伸到妈妈的嘴里索食,直到能独立觅食。
刚出生的小水蛇从短暂的混沌状态醒来,能够自由活动时,立即头也不回地快速向远处游走。在感慨这些冷血生物无情的同时,我又想起乡下人常说的一句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些小小的蛇儿应该会找到比它们更小的生物填肚子吧。一出生就离开母亲各寻安身立命的去处,未尝不是一种生命的悲哀,一种无奈的选择。
儿时的记忆里,乡下的孩子一出生就由父母呵护养育,直至成年,这一切仿佛就是天经地义。及至娶妻生子,再分出门头,即完成一次开枝散叶生命传承。父母老时,再由子女赡养,亦如当年刚出生时父母养他们一般。 “积谷防饥,养儿防老”,这或许是我们人类繁衍进化以来的定向思维吧,至少在儿时的乡下是这样。偶尔,我们也会琢磨一下城里人是不是这样呢,最终,七嘴八舌,谁也说服不了谁。乡下人重生产,亦重养育,在生的过程中体验生命艰难,在养的过程中又收获了天伦之乐。有时,即使明知不是亲生,仍然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养, “生的不亲,养的亲!”这就是血缘之外的感情了。若干年后,这种格局会不会改变?我们的后代会不会似刚出生的水蛇一般,很早就远离我们各谋生路?或者,我们老了之后,会不会有素不相识的人来照看我们?刚出生的小水蛇头也不回地快速向远处游走,这是与父母短暂的离别还是终生的诀别?我不得而知,只看见眼前的小小蛇儿,却没有耐心也没有机会继续追踪之后的一切。
从水蛇的游姿,我不由想起蚂蝗,一种也是让人想起就会打心底发瘆的水中强者。水蛇身体明明有着一节节的骨头,但在水里它的骨头仿佛消失了。蚂蝗是实实在在周身没有一点骨头,它一旦吸住活物则盘住一处不死不休地吸食,比石头还要有底气。水蛇不会主动攻击比自己大得多的活物,除非为了保命而奋力一搏或是饿得不行别无选择。蚂蝗则不同,不管大的小的,但凡有血有肉的都是它攻击的对象,即使偶尔被攻击断了身子,以它超强的再生能力,很快就由一变成二,甚至更多。相较之下,我觉得水蛇比蚂蝗可爱多了。
当水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池塘中央的时候,池塘里仍然非常安静,青蛙、河虾仍一动不动地乘着凉,仿佛眼前仅仅多了一道风景。倘若在游动的蛇突然转了一个方向,它所到之处必然鸡飞狗跳。青蛙 “噗”地一个纵身跃到水中,用力蹬动两条有力的后腿。河虾的动作相对缓慢,此时也奋力退到荷叶底下,或是滑入洞中。
二
惊蛰之后,蛇类开始苏醒,慢慢蠕动而出。池塘里、水沟中、稻田上,以致清晨的田埂上,时不时闪过它们的身影。它游动时多是为了迁徙和寻找猎物,当发现猎物时,它会立刻安静下来,将细长的身子悬在水草上或地面,反复地探着信子,静静地观察和感知被捕捉对象,时机一旦成熟立刻捕杀。水蛇虽然身体很细,且脑袋扁扁的,同其他种类的蛇一样,一旦它决定张开嘴,一只花皮青蛙或者其他比身体稍大的动物还是很容易被吞到肚子里的。饱餐之后,它会找一个地方安静地消化食物。水蛇毒性不强,咬到人最多起一个大疙瘩,用不了多久就会消肿。
在乡下,蛇的天敌好像只有我们这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熊孩子。乡下男孩很少有怕水蛇的,但它却常常成为许多女孩子的噩梦。
电视上说蛇在南方人的眼里是一道美味,可我们最多将它们当作一个另类的玩具。有胆子大些的大孩子,偶尔捉了水蛇抠掉蛇信,捏着尾巴任由它攀在手臂。当他每每人前炫耀之时,别的小孩子少不了投来羡慕的眼光。当他们拿着水蛇挥舞时,观者连连躲闪。毕竟,远远看着是一回事,让水蛇碰到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有多少人有勇气去尝试呢?
有一次,同村一位半大男孩将蛇故意缠在我的胳膊上,然后盯着我的脸,似乎在等着看笑话。起初,我心里有点发毛,尤其是蛇身慢慢转动触到皮肤时,一种凉凉的痒痒酥酥的感觉,让全身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蛇身有鳞,但擦在皮肤上并不觉得粗糙。允许大小孩把蛇放在胳膊上并不是因为享受,多半是为了男孩子的面子。当他取下蛇时,我仍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刚才那种湿滑缠绕状若无骨的躯体仿佛永久镂在了胳膊上,以致之后我多次在梦里惊醒。
同班有一名姓李的同学胆子很大,放学后曾带我去小溪里摸螃蟹。每翻到一只小蟹,他就用嘴去咬最大的两只钳子。他嘴里咯叭咯叭的声音仿佛电影里僵尸在嚼人的头骨。
一天下午,上学途中他从稻田里捉了条水蛇,沿蛇颈部分完整地剥下蛇皮,再灌了水,扎紧开口的部分。课间,他将灌了水的蛇皮塞进同桌女生的书包里。待女生落座掏课本时,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过后,便是哄笑。我不知道那条水蛇皮有没有给那名女生心里留下阴影,但是那男生被罚蹲半天墙角的神态却成为儿时难得的开心记忆。
一次,我们跟着堂哥一起去村子西面稻田间的水沟掏虾。连续数日没有下雨,小沟里的水仅仅够淹上脚面。水草并没有因为雨水少而停止生长,一丛丛自田埂侧面和沟底冒了出来。田埂上的泥土表面已被火辣辣的日头晒得泛白,两侧的泥则成了灰暗且布着青苔。
田埂靠着水沟的一侧会多出许多洞。洞口的土或湿或干,但洞内一定是湿湿的,且多半有水。扒开洞边的土待能容得伸进一只手的时候,一只红衣的河虾便被捉了出来。连续掏了几个洞,有的洞仅掏出一只,有的洞能掏出一窝子虾,也有一个洞是空的。当虾在小桶底叠起罗汉时,我们又发现一处水草掩着的小洞。洞内很安静,水也有些浑,待破开洞口伸进手时却带出一条软软的蛇。
我们本无意侵犯蛇的家园,以这样的方式邂逅却让彼此皆大为惊慌。掏出的不是水蛇,而是乡下人称为 “土鬼蛇”的家伙。这种蛇,体形较水蛇粗壮许多,皮肤呈褐色,且有花纹。此时,它不安地扭动着一尺来长的身子,继而反转着,盘旋着。花的背,略苍白的腹,暗红的蛇信,在阳光下反复交错着,每扭动一下似贯穿着全身的力气,两颗尖锐的毒牙时刻保持着攻击状态。
手里捉着蛇的人连呼倒霉,奋力将蛇甩向窄窄的田埂。蛇身一着地,便似一片被风卷着的树叶,轻飘飘地向远处荡去,转眼工夫就没入稻田中。
围在边上提着小桶的我更是一阵惊悸。下手的若是我会不会这么幸运?土鬼蛇的毒性非常大,倘若被它咬上一口,严重的可能致命。倘若被它咬了,一定要先割破手指放出毒血,再赶往卫生所,少不得打针吃药,甚至要挂上几天盐水。若是直接赶往卫生所,可能半道上就会晕死过去。土鬼蛇以田鼠和青蛙为主食,幸运的时候也会扑到落单的小鸟,至于草丛中的鸟蛋更是它的补品。这种蛇自己没本事打洞,常常盘踞在别的动物的家。
洞里被掏出来的那条土鬼蛇虽然遁去,但是另一条更为凶悍的土鬼蛇却留在我们心底。
“刚下手摸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水不冒泡。我摸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比大姆指粗,肯定不是河虾了。我以为是黄鳝。要真是黄鳝,那么粗,也能卖两块多钱……”
手里的蛇已被甩出,可是堂哥的手仍然在抖。他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水沟里,一边向我们诉说,抹了两把并没有汗的额头。我提着小桶往前凑了半步,半蹲在埂沿,想挨他近一些。另外几个伙伴也往这边靠。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的嘴好像都被缝上了。我一边听一边看向蛇遁去的地方,确信蛇已没了踪影,才开始听他的诉说,可他却没了声音,只有桶里的一堆红壳的河虾在翻上翻下,头顶上的云彩也变了颜色。
不多时,一众人不顾才掏了一半长的水沟,决定草草收兵。村西稻田间的水沟大大小小共有数十条,我们仅仅开了个头。 “谁知道还有没有蛇……”
回。走到几步外蛇遁去的地方,齐齐狠狠吐了口水。平时可以容得下两人对面通过的田埂,此时变得无比狭窄。我们走得似一阵风。身后,风却吹着草,一路撵在我们身后,直到过了小桥才算甩掉。
秋收时,大片的稻子被一把一把地收割,稻田里只剩下一拃多高的稻茬。隐匿其间的土鬼蛇便现了身形,常常惊慌向远处游走。田间作业时,大人们一定会用镰刀把使劲拍几下地上已收割的稻把子,这里面也可能窜进去蛇。蛇也要趁着这个季节多活动,这样才能尽快捕食更多的猎物,为不久的冬眠准备着。
一天傍晚,我跟几个大孩子从田间牵着牛往回走。刚收割的稻田还没有翻土,裸露着半截无拘无束的稻茬。一条土鬼蛇从我们面前的稻田滑过。
一声喊,齐齐锲下牛桩,围了过去。手中的鞭子抽向蛇头,急行中的蛇挨了几下,立刻缩成一团,盘着不动。鞭子、柳条,手里的家伙全部招呼过去。蛇翻滚着,逃窜着,再停住,勉强盘住身子,再被抽散。
“打蛇不打头,十年来报仇!”传说蛇是有灵性的,而且非常记仇。乡下自小灌输在脑子里的概念,此时格外体现了出来。至于什么蛇打七寸,对于我们来说一点用处没有,谁晓得七寸有多大?七寸在哪里?远不如打蛇头来得直接。蛇仍然在坚强地翻滚着,虽然蛇头已开始破烂。它的尾巴不住地卷起,想要护住头部一般。然而我们却并没有给它这样的机会,蛇头蛇尾一起抽打。蛇翻滚的动作越来越小,最终没了一点动静。
可是,我们仍然没有打算要放过它。一个小伙伴将蛇尸挑到池塘边上的空地,我们找来枯草和树枝。洋火是不缺的,放牛娃在牛吃草的空当总有许多事要折腾的。
电影 《少林寺》中小和尚烧蛇肉的场景存在脑中很久了,我们也坚信蛇肉能吃。旷野中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瓦片,回村拿锅掂铲提油带盐,多半会被大人骂得狗血喷头。电影里的小和尚是怎么弄蛇肉的呢?他有没有放盐?蛇有没有扒皮?隔着电影,也仅仅看到一小截情景,耳朵的声音已回忆不起来,鼻子一点感觉也没有,终究谁也弄不明白。不妨先点起火来。
火燃起时,蛇尸被掩在中间。一会,一股说不清的味道钻进我们的鼻孔,似肉香又似革焦。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试一下,火堆里的蛇尸再也不会翻动,唯有火苗在上下跳跃。我们突然一下子又失去乐趣。
再烧了一会,也不管蛇肉的滋味,蛇肉的去向,齐齐向着火堆滋了泡尿,任青烟袅袅。拔脚转身之际,牛的肚子倒是比原先鼓起许多。
三
大约在十岁那年,蛇再次以邂逅的方式深入我的少年时代。一个夏季的清晨,连续下了一夜的大雨,原本干涸的小沟变得丰满起来,尺把高的水稻一大半泡在水里,洼处的田埂也几乎没在,唯有河坝以平缓挺拔的身躯横卧在这片泽国之中,仿佛汪洋中一条鲸鱼的脊背。坝子西面便是水流湍急的鲍家沟。河坝上的黄豆秧已能掩住膝盖,此时却显得格外精神。
这个季节,野草完全盖住路面,踩上去柔柔软软的,远比城市里大宾馆的地毯舒服多了,且鼻子里时不时地钻进一股清新的混合着青草和野花的气味。但是,田埂上的野草丛却是蛇和其他小家伙的温床。常常,去田间劳作,大人们扛着锄头或铁锹,我们多半拿着一截棍子。遇到野草茂盛之处连挥几下,一阵窸窸窣窣响起,蛇遁走,鸟振翅,虫子或飞或窜,之后再踏脚通过。
我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拇指粗的荆条去坝埂的菜园摘菜。从大路到菜园,先要迈过用沙袋垒成的拦水堤桥。这堤桥仅一个蛇皮袋平放着的宽度,长约两米,一边连着大路,一边接着稻田,中间用木桥搭一个孔,无雨时把孔的下端用大石块和泥堵住,蓄的水直接拦到稻田中。沟水丰盈时把孔扒开,任水汇入几十米外的鲍家沟。
上了田埂,向西走十几米,跨过一条小沟才能上坝埂的黄豆地,沿豆地东面的田埂向南走上三四十米就到了菜园。这块菜地是家人用河西面一块三尖地和同村本家大伯换来的,因近水源,离家不远,特辟作菜地。
卷起裤腿提着凉鞋,我踏上黄豆地才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一条土鬼蛇卧在田埂上。开始以为是条死蛇,我的荆条在打草时它仍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头部掩在草丛里,只露出小半截尾巴。通常活蛇要么盘着身子吐着信子,要么快速游走,直妥妥地横在路上多半是被人打死的倒霉鬼。
当我的脚步与那截尾巴相距不到一脚掌,尾巴突然不见了,那片草丛却剧烈抖动起来。我探着脑袋往前一看,吓了一跳。一条两尺来长的土鬼蛇正在吞咽一只老鼠。
那老鼠的身体宽过蛇头,但它的头和前肢以及腹背前端已看不见了。我初见时,它两条后腿还在不住地往后挣扎,连尾巴也左右掀动。老鼠露在蛇口外面的部分湿漉漉,似刚从水中游上岸,又似在带着露珠的野草丛中翻滚了很长时间。
蛇紧紧衔着老鼠,任老鼠折腾。它的脑袋伸着,腹部和尾巴紧紧盘在地上,一动不动,显得分外从容,似乎吃定了这只大老鼠。过了一会,老鼠不再挣扎,甚至连尾巴也直挺挺地拖在地上,蛇脑袋后面的一小截身体忽然变粗了不少,几乎快撑破皮肤。随着这一小截身体紧凑地剧烈蠕动,原来卧在地上的腹部和尾巴开始盘曲起来,慢慢向老鼠身体压去。蛇头吞咽的动作非常缓慢。它脑后的一截身体每收缩一阵,老鼠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小。老鼠的身体每消失一截,蛇脑后的身体就粗上一截。
也许,这条土鬼蛇太专注于吞咽美食,连近在咫尺举着荆条的我都全无顾及。我呢,也为这段邂逅而兴奋。于是放下篮子,弓着腰、伸着头、撅起腚,欣赏起这出难得的视觉盛宴。
那时候,在乡下生活其实仍然非常乏味,很多乐子总是在尽力寻找无果之后,在你垂头丧气之际,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往往,一个半大小子看中的乐事,却常常被大人们否定,甚至抵制,或者扼杀在摇篮里。
乡下的男孩,从能独立走路开始,骨子里的调皮和反叛就慢慢显现出来。 “周半周半,掏坛摸罐!”从出生一周岁半开始,就能把老祖宗藏的坛坛罐罐从墙缝里,或桌子底下、衣柜夹层,以及意想不到的地方拾掇出来,然后或翻开、或打烂、或扔或砸、或啃或咬,但凡能下咽之物无不尽数收去,吃不完的也要留下口水,不把老祖宗那点东西暴露于众人眼前决不罢休。而此时祖父母也罢,父母也罢,无不作势要收拾。于是,就地一滚,干嚎两声,高高举着的巴掌终究落不下去。最后,还是老祖宗打掉牙往自己肚里咽,打起圆场, “男孩子嘛,皮就皮点,不调皮还叫小男孩吗?”有老祖宗护着,其他人再无言语。
及至稍长,到入学念书的年纪,老祖宗已仙游,仍有祖父母护着。但凡家中有美食,以孝敬祖父母的名义全数捧走,边走边吃。转个墙角或院前院后的距离,也要磨上半天,及至到达,美食半数落入肚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在长身体阶段,父母更倾尽家中所有,先紧着永远也填不饱的无底洞。家中皆是男孩的,此时各怀心思,以谋得口中之食为能事。若是有姐姐妹妹的,那便最为幸福,父母的天平一定永远向着他们。
蛇却永远体会不了这些。故而,它们一旦寻得果腹之物,必先极力吞咽,全然不顾周边一切。也许,没有长辈眷顾的完全靠自己成长的生命大抵如此。
此时的蛇,让我想起电视里看到的狼孩。人类的孩子,意外在狼群中长大;虽然也有生存意义上的长辈,但他的思维却已不是真正意义上人类的后代了。爱心人士花了相当大的代价和时间,才让他接受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可是他仍然对生食和鲜血保持着高度的兴趣。生与养原本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缺少其中任何一个,生命历程都不是完整的,甚至是残忍的。
当我聚精会神地欣赏、脑袋里浮想联翩时,冷不防一把明亮的镰刀伸了过来,轻轻勾起这条衔着只剩下一小截老鼠的蛇,远远抛向了黄豆地。
“贼日的,蛇抲老鼠有什么好看的!”
祖父辈排行最小的外号叫作 “老朝庭”的老汉,背着一粪箕新割的青草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边走边利索地把镰刀别在粪箕上,仿佛做了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仅一小会,沉重的胶鞋发出的哗嚓哗嚓声就消失了。
蔚蓝的天空下,只剩下我孤零零地杵在田埂上。我的面前,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散着水汽的草丛、一大片碧绿的黄豆秧,以及远处传来的忽高忽低的青蛙欢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