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与春芽

2023-04-11 08:36
文学港 2023年4期
关键词:春联祖父祖母

沈 学

阴郁的冬月,仿佛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偶尔浓云里泄出一线金光,都能引来众生欢喜。尽管太阳光顾人间比较晚,抽身离开也早,可这种蜻蜓点水似的流淌,仍旧被人们视为恩赐。我那年近耄耋的老祖父,正背坐在屋坪的木椅上晒冬。这样晴朗的日子在冬天是种奢侈,如同他坎坷的一生中罕见的平坦。只是寒风有些鲁莽,其中似乎夹有冰晶,隔着皮肉硌人骨头。

祖父手里端着两本书,一本儿童版的唐诗三百首选,一本友人所赠的诗词集。他像刺猬一样缩着腰背,试图让视线离纸面近点,眼珠子几乎要从塌陷的眼窝掉出来。他翻页的动作很慢,翻不开时就用指肚点点口水,像个刚进学堂的放牛娃。几近石质化的手掌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山。

那本唐诗选册来源比较特别,是他从姑姑家淘来的。当天上街卖完菜,留在姑姑的诊所吃饭,在小表妹成堆的伴读书籍里,他一眼相中了这本册子。逡巡的眼光暴露出他的心思,他最终在姑姑的颔首下得手。他对我说起这事时,一脸得意地嘿嘿傻笑。

祖父肚子里还是有点笔墨的。他早年念过两年私塾,读过四书五经,也会拨打算盘,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能算会写的人,只因家力的无以承继,后来的学业才被迫中断。儿时起,他就对我耳提面命,说功名追求,谈祖宗轶事。年关时家人围坐的火塘,便是我的定点受训之地。熊熊燃烧的柴火,复现着那些业已消亡的影像。在他的唾沫里,亘古不还的事物也能得到重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他总这么劝诫我。

村里但凡哪户人家婚丧嫁娶,大都离不开祖父的纸笔。他一再讲自己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替有求的乡邻写个对子,作一副联,本就是举手之劳。不图那两包茶烟,主家看得起人,费些心思也无妨。可随性的祖父,在小人之心的村民面前,反而成了懦夫。

我自幼习毛笔字,接触古典诗词,与祖父的言传身教脱不开干系。这么些年过去,家里的每一副春联都由我写。一张不大不小的八仙桌,一盒廉价的杂牌墨汁,配上一支手指粗的毛笔,是我笔走龙蛇的所有家当。祖父一向把春联看得很重,他反感那些洒金黑字的春联。每逢年关,他总提前去小卖店买好红纸墨汁。少时不会作对子,只会写春联。内容多由祖父写定,他一再和我解释用意。歪歪扭扭的字里,藏着他的脾性,露着他的风骨。他会替我剪裁好红纸,七言九言,该折几下,不厌其烦地反复交待。没有镇纸,没有足够长的桌子,写好的春联容易溢墨。祖父往往担当我的书童,站在身前微微含笑,替我扯直红纸。慑于他的威严,我常不敢下笔。越是敦促,我越张皇。横轻竖重,失去章法。祖父总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嚷嚷。稍微走点神,他就有些气急。而我就呜哇一声哭出来,跑向祖母怀里诉苦,由祖母出面讨伐他的过错。

春联寄寓着一户人家的年终总结和来年心愿,朴实,妥帖,是全部的诚意。所谓的大展宏图,所谓的财源广进,统统虚无缥缈,在祖父看来,一副不能符合现实的春联毫无意义。可以说收成,可以写愿想。写春联和种地一样,一定得接地气。虽然他说不出个平仄拗救,但极为注重老一辈传下的规矩。他常常在本子上写来写去,教我作对联。他既爱谈些历史上的名对与笑话,也能随口吟哦句对。去到一户陌生人家,他最先扫一眼对联,写得粗浅与否或者入不入流,决定了这家的文化水平。他同人交谈时不露声色,心里却把对子默默记下了。回家便与我举例探讨,到底是狗屁不通的俗套,还是别有洞天的精妙,爷孙俩在一件共同的喜好上互通彼此看法。

写好的春联无论美丑,都有狂风刮不走的意义。待对联的笔墨干了后,团圆饭之前要完成张贴。那时是米汤熬浆糊,抹在泥石砖上,这样简捷还不易被风揭去。上下联不能贴反,视线要端正水平。我牢记着传统忌讳。红彤彤的春联贴在墙上,就完成了辞旧迎新的使命。

记不清多大开始手握毛笔,只知道我年复一年,写下六畜兴旺,写下童言无忌,写下出行平安。由七言到九言,再到十一言。贴春联的大门越来越宽,而现实却在频频打我的脸,豢养六畜的围栏日渐凋敝,曾经的童年乱言一语成谶,走出去的人就此失踪。

祖母离世后,房子就空了。祖母的棺木被几个壮汉抬出来时,那栋青石泥砖筑造的老房子颤抖了下,祖父仿佛被抽去了一根坚实的横梁。那一刻,我不再确信他倾塌的日子过于迢遥。往后失去缰绳的日子里,没人催促他记得把牛早点牵回来,没人隔着对岸的山喊他回家吃饭,更没人在茶余饭后和他拌嘴。青瓦上的炊烟越冒越少,祖父开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消瘦的熏烟,再也烤不出一块腊肉。他凭着一丝人身温热,日复一日和满屋子的清冷对抗,而我即便拥有血缘之亲,也解除不了其中的积怨。虽然那些木头会代替他燃烧,发出暂时的光和热,可夜晚到来,更深的生死契阔面前,再坚硬的物体都将变成灶膛里的灰烬。死一般的岑寂成了他脚下的大地,他翻覆过的黄土迟早一天会完成复仇。

厨房的火塘边,散落着木头,这些柴火搬回来时是干燥的,在屋角蜷缩久了渐渐湿润。我怀疑与祖父的眼泪有关。不止一次见我的老祖父恸哭,特别是小酌几杯酒后。讲他的苦难堆积成山,讲他的遗憾甚于百川。

我总想怀有某种能够乱世的法力,让祖父干瘦的身体枯得再慢一些,让他坐在椅子上的时间更长一些。可是我抓不住沙漠里干燥的流沙。祖父这两年开始耳背得明显,如果我不大声喊他,他的头定然扭转不过来,要么望着空气发呆,要么低头侍弄菜蔬。同他分享外面的见闻,把自己发表的一些诗词给他看,也多半是徒费口舌。我们两人对面而坐,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接不住我的话茬。他说他的,我说我的。那些尘封的陈年旧事,不知供他炒过多少冷饭。不同步的交谈权当帮祖父活络筋骨了,我始终治不好他久结的病灶。呆滞,叹息,饮泣,是他全部的一日三餐。

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门,头顶的尘灰落我一身。无数微尘颗粒凌空起舞,犹如囚牢释放的万千精灵。盛日的光板打在地上,满目的衰朽无处遁形。在乡下,一件物什突然坏掉,不代表完全失去作用。它们作为功劳簿陈列在宽敞的堂屋里,瘪烂的箩筐,半朽的凳椅,束之高阁的打谷机,以及七七八八的木器,被祖父一把U型锁关在收容所里。这栋砖泥土混建的房子已经上了年纪,褶皱的墙体一到下雨就流脓。面对时光索命,它摇摇欲坠。

墙壁龟裂的纹路更大了,这预示着老房子危机重重。一副棺木显然撑不起被虫蚁蛀空的房梁,以及屋顶梨花雨似的黧黑青瓦。我成了拾破烂的孩子,腾挪在脏乱的故居。以前的卧室变成养鸡场,鸡屎一摊摊滴落在地,污秽即将蔓延到口鼻边疆。缠结的蛛网不声不响地挂住我的皮肤,一再阻挠我的去路,似乎这样才能反衬出蜘蛛对领土的庄严宣示。玻璃木窗已经挡不住北风呼啸,凌乱的卧室像座破庙。父亲说,要攒点钱修缮下,把房子拆了,起个新平房,打通旁边的新宅。我不舍。老房子健在,过去的人和事就在。异乡的游子们,是见不得故乡大变的。我害怕那样的无所归依,害怕那样的落木萧萧。

老房子里有祖父的一样宝贝,那台没上漆的实木寿材。当我某天不经意抬眼与之对视时,我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尽管两副棺木先走了一副,尽管那寿材没刷上黑漆,我仍被一种莫名的惊恐牵动了心。我判断不了这副棺木该属仇人还是友军,这个在祖父嘴里死后能遮风挡雨的宝贝。后来的一天我再开门,只见到几根颀长的杉木,想必祖父用木头挡住了寿材。毕竟这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不想见光的秘密。

时光如水,才十年而已。记得那会的睡床和桌椅摆放得井然有序,有可供取用的坛坛罐罐,有各种实用的精致物件。每到正月初二,几个姑姑回娘家带来一家一当,过夜的床铺就显得捉襟见肘。这时我和表哥就自告奋勇,睡去储放粮食的阁楼。大人们围着一盆炭火打牌,火光熄尽方才上床歇息。厨屋里跳动的火苗早就将温馨传遍全家。那是个凄冷无比的冬天,但也是格外温暖的冬天。

祖母尚在世时,执意拿出毕生积蓄,改造另一半房屋,彼时正是村子里楼房林立的前夕。她和祖父靠肩挑背扛,硬生生移走半座房子,在原来猪栏茅厕的地界打下一面地基。而动荡也是在那些年骤然密集了起来。祖父母要应付猪牛鸡狗的吃喝拉撒,还要应付房子的移形换位造成的利益冲突。祖母早年落下的肝脏病根成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催促她所剩不多的时日。

土地是农人的命根,也是边界纠纷的起因。祖母原本怀以慷慨之心,不想激化小人之腹。想以两块好地换下小块前坪,谁知对方不允,还想追加一倍砝码,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一气之下,祖母用言辞的利剑斩断旁人的触须。既然避退换不来自由,那就得执甲持刀抗争起来。此后,不明就里的层层误会,莫名其妙的泼妇骂街,在这小村庄波涛涌起。人家趁着子息众多,砍我们山上的树示威。说到底,是欺辱我家没有足够的男性势力。谁都能指着我们鼻子骂,而我们只有镇守阵营的份。“斗米恩,升米仇”的唏嘘,成了祖父母一生的真实写照,委曲求全被人理解为自知理亏。

怪就怪那条运煤铁路的横空出世,它将整个村子开膛破肚,也打开了村人欲望的潘多拉之盒。征地征收使得村庄的利益分配错综复杂。我不大的年纪,见纷争如见狼烟四起。村人们丢下锄头和铁锹,抛下明天的收成,满门心思琢磨怎么样从千载难逢的机会里揩油。虽然说,运载路石的大车的确压碎了水泥路面,山体爆破的声波的确震碎了房屋玻璃。铁路要想打村里穿肠而过,先得肥了村庄的五脏六腑。没有过路钱,没有人肯买账。房子不会自行倒塌,土地不会自己荒芜。

我隔着冰冷的铁路,望着对面的菜园和荒山,有种说不出的悲凉。这是我无法抵抗的时代流沙,不止是一条火车的单行跑道。修建铁路后的村子如鲠在喉,每个去往菜地的人都要绕道涵洞,每个死去的人也都要在此低头。一时的利益熏心换就了常年的臣服。我即便以少年之眼洞见一切,却也无可奈何。

祖母是在铁路开建前离开的。她提着好几十斤的桶,在给猪喂食的路上呕出鲜血;她在灶台前好端端地做饭,突然蜷在椅子上捂着肝痛。她一直瞒着所有人咬牙硬撑,也许是洞悉了医院吃人而不治人的真相,也许是坚信万能的主不会抛弃自己。尽管她比以前奢侈了一点,在疼痛日益加剧的情形下,每天早上为自己慷慨地冲一碗蛋花,但她的身体仍像发霉的橘子一样,腐败的宿命无法逆转。她在病症频繁的昭示下开始为自己留余地,千年屋是这辈子最后的安身之所。这屋子必须由自己亲自督工建造,她信不过村子里任何一个瓦匠。劳作之余,她含腰蹑脚,四处寻找筑造千年屋的建材。只为省些小钱,她看中了人家拆迁后的废砖。与屋主一番商量后,她麻利地抄起瓦刀,开始削去板砖上胶结多年的水泥。在她余生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她总是独自前往那片荒野。子女们各自繁忙,谁也无暇顾及或者去面对一个命不久矣的母亲的身后事。祖母忧心我体弱,什么事都不许我做,而我为自己的人小力微感到惭愧,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旁观一切。我需要集中精力做的事,只有长大。

祖父没了祖母的支撑,有些虎落平阳的感觉,像条冬眠的蛇。他每天早早地下地,日落之前赶回家,不与任何人打交道,多余的话语极易引起旁人的进攻。毕竟在这村子里,他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爹妈,没有成群的儿子。

起初,他为不让自己闲下来,托镇上的姑姑买些种子,并且继续养猪养鸡。可事实上,祖父煮不出足够的猪食,被他养的猪越来越瘦,猪也饿得被逼无奈,几次跳墙危险出逃过。去茅厕尿尿时,我的确见到猪把前蹄搭在猪栏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丰衣足食也是猪安贫乐道的根本,猪食吃得多,膘长得就多,反抗的概率就小。如果说把猪栏比作牢狱,那么围墙都是猪自己砌的,人类只是随便打了个桩基。

祖父并不承认自己在家事上的一无是处。即便养了几回猪,不是暴毙就是出逃。他也从不把罪愆揽到自己身上,后来不得不听从建议,打消养猪的念头。他的起意是好的,逢年过节自己约来屠夫杀猪,总比买别家的肉方便。但他忽略了自己的衰朽与懒惰,就像宫廷里抽鸦片的老爷。我的祖父虽然手脚健全,可日常连衣服都不会洗,泡在水桶里结冰是常态。屋檐下装田螺的桶长蛆了,他也一概视而不见。在衣和食这两件大事上,他的确表现得像个残疾人。一个人的时候,能不生火就不生火,锅里的猪油常年长霉,吃过的碗筷锅里一扔,猴年马月想起来才去过水洗。若非几个子女隔三差五送饭照料,费不了半年的时间,他就会把自己交代在床上。

祖父一旦出了门上到山中,就改不了疯疯癫癫的状态。总是一头扎进林子里,不到天色擦黑决不回来。有一回临近傍晚还不见人,我便急着出门提灯去迎。却在田垄上遇见了他,他面向整个村庄的四起炊烟,声色凄厉地咒骂起来,喊声席卷了整座村庄。该死的杀千刀的东西嗷!没有良心的畜生嗷!连养的鸡也不放过。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引来众人探头,我从没见过祖父这阵仗,还以为上一趟山鬼上身了。他喊累了骂骂咧咧回到厨房坐下,情绪安稳些后,才向我吐露了缘由。家里有只鸡丢了三四天没回来,指定是被人打去吃了。他煞有介事地轻声说,之前我看见差不多模样的鸡跑到谁谁谁家去了,后来大门关上再也没出来过。我知道家养的土鸡失踪是常事,漫山遍野跑难免出些意外,甚至可能是鸡自己跑去了别家。祖父更多地是出于别人欺辱的宿怨,对此事主观性地添油加醋借题发挥,才有了这出荒唐的事件。他又不敢指名道姓上门声讨,只能借着黑灯瞎火一吐为快。

这种荒诞的故事还有很多,只是现在的祖父已经认命,不再鲁莽和逞强了。此前几次砍柴差点摔死,最严重一回是骨折,躺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他应该料到什么的,兴许是一辈子打蛇卖蛇的罪业显现,以至于无意中被短尾蝮蛇咬中手指。那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上周送饭回家,他拉住我聊天,不迭地叹气,说祖母走后,没劲再动弹了。面对整宿的空寂,一个人很不是滋味。又说到祖母操劳一世不曾享福,家里的日子些微好过点……说着说着便流下眼泪。而我立在一旁不知该做些什么,安慰毫无意义,许诺空无所依。面对这些尘埃既定的悲伤事实,我除了沉默和叹息,帮不了他一丝一毫。

父亲昨天说,老屋后面那片竹林着火了。我吃惊之余,骤然察觉到了岁月的迫近。那些上了年纪的事物正在变得岌岌可危。我格外喜欢屋后的竹子,喜欢竹子的生生不息。春天雨水一浇下来,便蹭蹭长上天去。拔节的速度令人惊叹。竹子只顾着繁茂枝节,其他的交由天意。每逢年中,会有收竹子的人来村里。参天之材有参天的用处,废材有废材的活法。无论做竹椅、竹板,还是竹签,积极入世才能显现济世之功。看到那些篁竹又占据了一片荒芜,我总感到尘世不欺的欣喜。可将死之人却与这种生命的热切不共戴天,如果能领略到春秋轮回的真相,或许不再执着于未耕完的田地,不再频频念叨未了却的仇怨。

置身在竹林中,不停有风吹过,竹叶与竹叶之间织起一道密集的网,令肆虐的北风在南方步履维艰,发出簌簌的嘶嚎。原来荒废的厨房外,有一面竹叶林,除了餐风饮露,也吃玻璃碴子。我们把用完的醋瓶或酒瓶,一股脑丢在林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酒瓶还是酒瓶,醋瓶还是醋瓶。大地没有替人们消耗分毫。我隐约怀有一缕忧愁,如果将来葬在此处,我的头骨定会遭逢玻璃与瓦片,报复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人。只是那时再怎样遍体鳞伤,也不需要昂贵的医药和再找退路了。

所见的竹子已经不是我当年戏耍的竹子。在离家几度沉浮的岁月里,这些竹子背着我抽过几次芽,无从知晓,就像村子里不断出生的孩子。我的故乡印象,我的故乡情结,不断地被迭迭流年无情稀释。尤其在我的狗毙命于这片竹林后,我对自己对竹林充满了不可饶恕的怨言。祖父说他那会在菜园摘菜,遥遥见到四个流氓,在竹林外鬼鬼祟祟。我的黑狗被铁链锁在竹林,只有半米不到的活动范围。它只能拼命狂吠,心有不甘也好,遍体恐惧也好,总之,吠声动摇不了竹子的良心,催快不了祖父年迈的腿脚,更唤醒不了无良的狗肉贩子。领头的那个人射出一个针头,狗的吠叫很快就消停了。然后,解锁,拖尸,逃离,一气呵成。后面扒皮抽筋的事,我不愿再细细联想。我怨恨祖父的软弱。我怨恨自己的愚蠢。当初不肯放狗自由也是为了提防不法之徒,可现在毫无意义的羁锁,反倒便宜了猪狗不如的畜生。想到我的狗生前饿成皮包骨,想到我的狗没有遮雨的窝房,我便难受至极。望着空空如也的狗链,我只能凭空攥起拳头,怒击那些软弱的篁竹。

后来一次梦境里,梦见我的狗将我扑倒在地,舌头使劲舔我的手脸,欢快的尾巴不停摇摆。对狗而言,迟疑就是埋怨,退避就是无情。鲜活的梦中,它还是久别重逢的模样,没有任何犹豫退避,还是那样的乐不可支。可当我醒来,不得不接受血淋淋的事实。它早已穿过畜生的肠胃,脱身于狗道众生。梦里没有沙子吹进眼睛,可我的泪却湿了半个枕头。我永远记得,欠我天堂的狗一条自由的铁链。

我质疑我父亲的一个举动,他整修了那座土地庙。老人们说,靠路沿边的竹林里,有一管界土地庙。可竹林每年有无数鲜笋拔地而起,完全找不到土地庙的遗迹,土地庙的真实道场在哪棵竹下谁也说不好。但这样的口口相传在大地撂荒后就打止了。自从那道值钱的铁路闯进村子,大家就很少下地干活了。任由菜地长出芜杂的蔓草野花,任由丰腴的稻田退化成不毛之地。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大自然扳回的一局,已无足轻重了。总之,人们用不着勤勤恳恳,祈求老天次年的风调雨顺。口腹之欲和生存之道的和解,打开了世代相承的死结,高高在上的土地老爷也因此被骤减人间香火,几乎被众人遗忘在茂密的竹林之中。只有父亲对此心心念念,他不信牛鬼蛇神这种东西,更不关心土地老爷能带来什么好处。与其他人不一样,在他身上,敬畏远多于贪婪。父亲说,我们与那位从未谋面的土地老爷毕竟是邻居。尽管这个邻居一直活在传说里。

终于在一次雨天,他回老家疏通沟渠,顺带用几块多余的石砖,把一座新土地庙垒砌起来了。我在饭点叫他,迟迟没有回应,便撑起雨伞去寻。父亲穿着那件蓝色的工装服,暴露在竹林的风雨飘摇之中。他沾满泥灰的砌刀底下,像模像样的小房子已经完工。石棉瓦往上一盖,土地庙封顶大吉。他唤我准备两杯水酒,三根线香,小碗水果,另嘱我写一副对联:土生万物,地发千祥。照着乡里传统一齐奉上庙前。面对这滩金钱至上的流沙,父亲拾起旧俗的背影显得异常珍贵。

我每个寒暑假返乡,都试图完成一种回望。可光阴大江东去,我不曾钓起一条鱼。望着昔日的照片,祖父祖母开怀而笑,我无尽地感慨。在祖母最后那年的冬天,我给她和祖父拍了张照片。七歪八扭的秃树干堆成一地,祖父和祖母的手执在工字锯两端,默契地锯割着过冬的柴禾,粉状的木屑在似风的摩挲中应声而下。某个时间,他们同时看向我,我趁机定格了两个绽开的笑容。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他们一生深厚的感情,不是在相敬如宾的日日夜夜,而是在起早贪黑的相扶相依里,在平平淡淡的唾沫横飞里。

如果是今天的我回到过去,一定会在那场割锯之间徘徊不定。屋前的场坪平平整整,固化的水泥封锁了故土。我该去阻止木屑的坠落,还是看着他们完成命定的告别呢?那断掉的木头是他们间的阳世缘分,烧尽的木灰是祖母入墓一年的肉身,纷飞的木屑是祖父独守空房的泪点。

祖母的一生摇摇晃晃,满是精卫衔石般的拼命苦做。她没什么爱好,独独对看戏感些兴趣。在这点上,与祖父难得保持一致。能够让他们坐在一起看戏的机会不多,除了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就是村子里的婚丧嫁娶。我回家,总会将电视调到戏曲频道。京剧、越剧、黄梅戏、花鼓戏,老人的眼里没有派别之分,没有台词铿锵婉转之别。有好的故事能发人深思,有好的教训引人反省,能浓缩礼义廉耻的就是好戏。所谓戏如人生,又有谁比他们懂得人生呢?

应该说,祖母看的最后一场戏是在她的葬礼上。我相信那句古话,戏一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祖母亦在其中。我们儿孙的孝道,只能止步于此。如今的液晶屏幕更大了,电视声音更洪亮了,可看的人少了,房间也冷寂无比了。祖父看戏远没有之前有耐性,看不了一会就困了。可他的睡眠又像高原空气一样,越来越稀薄,时常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下。我总想为这样的落寞做些什么,可做什么也显得微乎其微。一条鱼拦不住滚滚江水,仙人掌挽不回陷落的流沙。

跑过的城市千篇一律,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我打算回乡,可回乡又要经过重重安检,任何尖利的物品都会令人生疑。我不是去行刺我的乡土,如何表明我的诚意,丝毫起不了作用。繁复的规矩并不针对我个人,在那列同乘同往的火车上,总怀疑别有居心的刺客。

如果我祖上的土地没有变卖,我可以去镇上买些花草种子,往返乡镇的途程中没有交警值守,没有全副武装的特警端枪肃立。可令我惶惑的是,我回到故乡干些什么。我认识的老人一个一个排着队睡在青山上,原先要好的童年旧交还在牢中服刑,陌生的年轻人翻新了村庄的面孔。我所在意的那块菜园,所钟情的那片竹林,也正在与光同速地衰老。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产生过无数不解的纠葛,发生过许多触目惊心的故事。承继与更迭之中,只有相对的时空属于真实,尚且能为掺混着梦境的记忆佐证。当我和我的儿孙也踏上一去不归的途程,对着坟头认祖归宗也就不再重要了。谁都逃不过大自然的审判,尘埃才是永恒的赢家。

所以我更珍惜我的梦,也试图在梦里了却遗憾。万物生长的土地上常有无数精灵出没。一番近乡情怯过后,地里的红薯到季节了。我抄起锄头和簸箕上山,耍起棍子打草惊蛇。顾不上地头的香瓜苗长势如何,顾不得挂树的秋橘诱惑。我一脚踹开深紫色的红薯叶,瞅准一节根藤挥臂下锄,挖起的红薯疙瘩活像个人参果。我沉浸在无法形容的快乐里。还有那头老黄牛,我仁慈地切断了僵直的牛绳,它的鼻环几乎快磨出光来。我终于想到了治它脖子上蜱虫的办法,家里有一大瓶酒精替它解除痛苦。蓝天白云之下,我和牛不用耕耘,一起吃着无毒的青草。

直至梦境渐渐模糊,索性就随遇而安了。我先夯实脚下的泥土,种子不用立即发芽。我应该会在即将到来的数年后,携我的妻子或我自己,在老房子边开辟一块荒地,撒上一些肥料和稻谷,照着老人教的方法,顺着天时耕作,最后该生的生,该死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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