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婷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000)
在西方音乐历史中,柴可夫斯基《四季》被定位于精致、可听的钢琴套曲或钢琴小品,且一度成为舞台上炙手可热的曲目。然即便如此,有关于《四季》的文献当中,却鲜有涉及以审美视角对其进行诗意性研究,其中迈克尔·麦克里·兰德鲁姆的博士论文《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分析和教学视角》[1]将《四季》的音乐风格进行详细的分析;凯瑟琳·博伊斯的博士论文《范妮·亨塞尔、查尔斯·瓦伦丁·阿尔坎、彼得·柴可夫斯基和朱迪思·朗·扎伊蒙在钢琴作品中所描绘的一年中的几个月》[2]中的第四章涉及《四季》的音乐特征,主要分析其旋律线条、民间因素等。除此之外,大多数关于《四季》及其诗意性研究,都是对其艺术特征或音乐风格的分析,缺乏更深层次的美学审视。而事实上,《四季》虽为短小的钢琴套曲,但其蕴含的诗意却值得品味和深思。
钢琴套曲《四季》是柴可夫斯基应圣彼得堡文艺月刊《小说家》①主编贝纳德的请求而作,同时主编从俄国诗人的诗中选取十二首内容与每个月节令相关的诗,并于委托书中向柴可夫斯基建议了标题。1875年,柴可夫斯基回信道:“我将保留你建议的所有标题”[3],并于每月按时完成一首作品。柴可夫斯基在一生之中,发行的所有《四季》版本都包含主编贝纳德所提供的诗,因此能看出诗歌对于《四季》之重要性。《四季》诞生于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战争的压迫与政治的黑暗,让此时的艺术家开始游走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边缘,他们一面期望美好生活,又一面关注现实生活,不再一味活在幻想的泡影之中,音乐创作向着新道路摸索前进。因此,虽然柴可夫斯基本身是生长于浪漫主义的作曲家,但由于在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下,音乐创作也必然显示出新的萌芽。作品中带有诗人般忧郁色彩的沉思性和幻想性,也与柴可夫斯基成长于极其特殊的历史环境有关:沙皇俄国腐败黑暗的专制制度,使他深切关心国家、人民命运,即使童年给予他很充足的温暖与幸福,但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他仍然无法逃离整体压抑的氛围,这也造就柴可夫斯基敏感、忧郁的个性,音乐作品中也自然笼罩诗歌所特有的悲情色彩。
自18世纪起“标题音乐”受到广泛关注,19世纪音乐家对音乐作品的标题性、文学性等方面愈发重视起来,李斯特首次提出“标题音乐”这一概念,柏辽兹紧随其后创作《幻想交响曲》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标题音乐作品。柴可夫斯基钢琴套曲《四季》作为典型标题音乐作品,其中的每一首小品的标题都饱含诗意。《四季》的标题往往是对于音乐文本诗意的解说与意象之线索,《一月:炉边》冬日温暖的小屋、《三月:云雀之歌》显示初春的生机与活力、《五月:清净之夜》宁静清凉的夜、《六月:船歌》的渔光映像、《十月:秋之歌》晚秋的孤独颂歌、《十二月:圣诞欢歌》节日愉悦温馨的歌舞场景……以此,诗化标题的意指是对于作品音乐文本内容与主题的提炼与概括;不仅如此,由于标题的诗化,对音乐文本的解释则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音乐文本则生成更深层次的意象与含义。因此,《四季》具有如同诗歌标题一般高度凝练、概括的性质。
在标题交响诗这一体裁兴起之时,成长于浪漫主义时期的柴可夫斯基同样受到影响。钢琴套曲《四季》拥有诗化的标题能解释音乐文本的含义、生成新的意象,更重要的是作品中诗化的音乐语言及其在音乐中的具体显现。
《一月:炉边》是柴可夫斯基受到普希金②诗歌的启迪而作,诗中写道:“连那宁静安逸的角落,也笼罩着夜色的晦暗。壁炉里微微的火光将尽,小小的蜡烛还在眨着眼……”,音乐包含两种主题材料的交织发展,一种是由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下行级进构成的“疑问式”主题(谱例1),另一种是快速闪烁的上行线条构成的“幻想”性质主题(谱例2)。“疑问式”的主题在首部和再现部出现了十次,但都没能够真正解决作者对人生的疑惑与忧虑;前八分音符与后十六分音符的组合作为动机频繁出现在首部与再现部中,代表沉思中糅合着纠结与疑虑,乐句几乎每句都停留在属和弦,形成言犹未尽的问句,只得在中部“幻想”性质的乐段中解决疑惑。首部“疑问式”的材料既表示作者的内心动机,又是表现屋内温暖氛围,27小节转为E大调,像是未说完的话一般,马上进入中段;中部的快速跑动三连音似乎是诗中提到的“蜡烛眨眼”“微微的火光”,整体画面如同诗中表达的一般温暖而昏暗,从而进一步展现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及对现实问题的肯定回答;再现部又将作者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生活,虽然又回到当初的疑问乐句,但内心的郁结随尾声的“幻想性”主题渐渐淡去,整首小品以一种诗化的音乐语言刻画场景及人物心理变化。
谱例1:
谱例2:
除音乐主题的诗意以外,《四季》的节奏韵律同样与诗歌韵律紧密相连。诗歌的本质在于重复,而节奏重复则是俄语诗歌区别于其他诗歌的基本特征之一,因此俄语诗歌的节奏与格律则显得尤为重要,正如俄国文艺理论家洛特曼③提到的,诗歌的重复“既可以指不同元素在同一位置的循环性重复,旨在使差异变均匀,从而揭示不同中的相似;也可以令同一元素重复出现,旨在揭示相似中的不同”[4]。在《九月:狩猎》中,节奏的组合与安排也被赋予诗化特征:作品中由连续的八分音符三连音节奏型构成的“号角”元素重复出现且贯穿始终,A段与再现A段虽然在材料上高度相似,但“号角”元素仍能够揭示“相似中的不同”:与A段刚刚进入猎场的斗志昂扬与紧张不同,经过B段激烈刺激的猎场追踪角逐,再现A段的“号角”象征的除猎手兴高采烈的狩猎归来,更多的则是洒脱与放松。而“不同中的相似”则体现为B段看似与A段、再现A段不同,但仍然用“号角”节奏元素将整体关联,“号角”节奏元素不再为简单的重复,而是变为小二度上行级进,增加变化音使“号角”节奏元素被赋予神秘色彩,刻画猎场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紧张场景的同时,仍与A段和再现段形成呼应关系。
处于19世纪的俄国诗歌主要分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个流派,这两个流派受到民间文学的滋养,有意识的表现民间淳朴细腻的情感,钟情于民间的风俗与自然风光;且诗歌往往被认为具有高度凝练和概括的特征,正如黑格尔所说:史诗展现广阔的社会生活,抒情诗表达的内容不是客观事物,而是主体内心世界……[5]
因此,于《四季》而言,诗意是柴可夫斯基对自然和生活的刻画,也是其俄罗斯民族情感的缩影。其中,柴可夫斯基根据普·维亚杰姆斯基④题诗:“热火朝天的狂欢节,多么丰盛的宴会……”,创作了《二月:狂欢节》,利用诗意的音乐语言再现生活场景与画面,酣畅淋漓的描绘了民间节日场景,展现俄罗斯民间狂欢节庆典热闹非凡的氛围与集市烟火气息;柴可夫斯基根据阿·柯里佐夫⑤的诗:“扭转肩膀!挥动手臂!让晌午的凉风扑面吹起!”“家家忙秋收,大麦堆成丘,牛车夤夜来回走。”创作《七月:刈者之歌》和《八月:收获》,再现农民繁忙、紧张的秋收与劳动场景;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关于《六月:船歌》《十一月:三驾马车》的题诗并没有过多激起柴可夫斯基的灵感,但诗歌内容仍然与音乐文本形成互文的关系。《六月:船歌》中晚霞渔歌的画面跃然纸上,渔民的活泼和智慧、水光的秀美显露无遗;《十一月:三驾马车》深度还原车夫驾驶马车雪橇在广袤无垠的冰天雪地中驰骋的场景,其中还塑造了乐观、淳朴的车夫形象……更为之重要的是,作品中对于俄国民间场景、自然风光以及人物群像的细腻刻画,背后隐藏的是作者浓烈的民族情感。因此,在《四季》中,柴可夫斯基将俄国自然风景、民间场景和典型形象进行诗意性再现,且在同时表达对祖国的殷切热爱之情,再现与表现二者达到平衡,而这种平衡的基础则建立在诗歌本质基础之上——高度凝练性与概括性。
俄国象征主义诗人安德烈·别雷⑥曾将各种艺术形式对现实理解程度不同而进行排列,音乐属于最高形式的艺术,诗歌紧随其后,因此音乐与诗歌一样具有灵活转化时间与空间的特性。《四季》当中的《一月:炉边》《五月:清净之夜》通过时间与空间的转换,完成一系列的情绪表达,以及沉思与幻想的生长和交织。
《一月:炉边》是作者对于现在与回忆的刻画,由“疑问式”音乐主题与“幻想性”音乐主题构成,两个主题分别代表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童年情景)。作者利用穿插倒叙的方式将作品分为现实—幻想(回忆)—现实—幻想四个层次(图例3),首部“疑问式”的主题连续出现,是对“现实”中炉边思考场景的描绘,A段每一句的和声都停留在D或D7上,暗示疑问在心中萦绕不止;B段b句开头材料为A段的逆行,似乎是回答A段提出的问题,但却在连续下行的离调中不了了之;A1段又回到了当初的疑问,在转调中戛然而止。进入中部后时间拉回童年时期,此时是作者对于童年情景的回忆及幻想,也是试图回答和解决首部出现的问题,C段主要材料由和谐稳定的大三和弦以及具有神秘幻想色彩的三连音构成;D段由具有动力的十六分音符上行以及强有力的四分音符旋律线条构成,此时是对人生不确定的问题肯定的回答,作者此刻心中燃起对未来的殷切期望;但回忆终究为泡影,很快在犹豫惆怅的二度级进上行中结束,进入再现部,时间线再次回到现在。再现部中,对人生的“疑问”再次出现,与首部不同的是,尾声部分采用中部幻想性质的音乐材料,这意味着没有被解决的问题与心中郁结只好化为幻想与幻象,消逝在暗夜中。因此,《一月:炉边》是作者连续的在将现实的炉火旁思考的场景、对于童年的回忆场景以及再次拉回现实场景的空间转换,以及时间线:现在——过去——现在——过去的时间转换中,完成对童年的怀恋、现在的疑虑担忧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等人生哲理的思考。
图1
值得一提的是,《五月:清净之夜》虽然没有明显的时空变化,但实际上仍然以其他形式暗含在作品当中。阿·费特⑦关于《五月:清净之夜》的诗歌主要以烘托夜晚意境为主:“妙不可言的夜晚,幸福君临天下,多谢夜静更阑中亲爱的故乡。从风霜冰雪的王国飞奔而来的五月,是多么神清气爽!”因此,柴可夫斯基的这首小品建立在意境的基础之上,通过意象变幻展现时间、空间的转化:首部的节奏平稳,a句材料的琶音象征平静如水的月色,b句的连续下行八分音符则象征缓慢拂过月亮的云,此时作者的心境安静和祥和;而中部c句材料突然变为不稳定的音列组合,象征风吹乱树梢枝头,树叶哗哗作响,此时作者的思绪一瞬间被牵动,对未来生活的期许与担忧瞬间如风扰乱指头一般铺天盖地地袭来,在不同的意象转换之中,形成进行富有诗意的抒情。
因此,《一月:炉边》与《五月:清净之夜》都是时间与空间转换维度中的抒情诗,只不过一个是“从一个诗性空间切换到另一个诗性空间”[6],一个是“从一个意象切换到另一个意象”,而“这种空间上的切换同时也包含了时间上的过渡”[7],暗含与诗歌一样特殊的空间叙事性。
钢琴套曲《四季》作为柴可夫斯基的早期标题性作品,是19世纪欧洲钢琴音乐不容忽视的一颗明珠。《四季》中的每首小品虽体量较小,但其中所展现出的“诗意”,使音乐在形式与内容的解读上更加丰富、有层次且更具包容性。综上所述,柴可夫斯基钢琴套曲《四季》的“诗意”主要表现于以下几点:
首先,《四季》主要取材于俄国诗人的诗作,整体风格必然受俄国诗歌的影响。因此,柴可夫斯基采用具有诗意的标题,揭示了音乐文本的主题核心,同时深化了诗歌与音乐的联系。不仅如此,柴可夫斯基将诗中的民间场景、自然景象等作为创作素材,从其中提炼最具代表性质的因素,并加以修饰、重塑为诗化的音乐语言,再利用诗化的音乐语言刻画情景、表现情感,使音乐从形式至内容都充满诗意。
其次,在《四季》中除抒情性质外,还存在文学性质的叙事性。其中,通过时间与空间、虚与实的转换,以及时空转换维度中的意象变化,不仅将诗歌文本、音乐文本及其意象相连,还将作曲家个人情感、艺术情感相关联,融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形成特殊的叙事逻辑结构,而不仅仅是割裂的场景刻画或情感宣泄。
再次,柴可夫斯基音乐本身隐含的忧郁的气质,与俄国诗人忧郁气质相符,这与特定的文化、历史与自然环境息息相关。19世纪下半叶,俄国专制制度腐败黑暗的制度,导致人民的生活自然笼罩在忧虑的阴霾中;同时,由于地理位置和纬度等自然原因,形成“夏短冬长”的气候与地广人稀的地貌特征,自然造就俄国所特有的沉寂与忧郁的色彩。因此即使是《四季》中最欢欣的作品,也自带“悲情”的诗意。
最后,柴可夫斯基虽成长于浪漫主义时期,但作品中却显现出现实主义的实质与象征主义的萌芽。柴可夫斯基《四季》中频繁使用俄国民歌,对鲜活的民间场景与人物群像的刻画,无不彰显其对于民间生活的关注;绮丽、寂静的自然风光,是柴可夫斯基回归自然的向往。在作品中,还时常出现留白、暗示与象征等手法,在不经意间出现,猛然从幻想又拉回现实,触发对人生价值的哲思。
注释:
①《小说家》(Nouvelliste),俄国圣彼得堡文艺月刊。参见柴可夫斯基曲、钱仁康编注《四季》,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年版,前言第1页.
②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СергеевичПу шкин,1799-1837),俄国诗人、作家。参见(俄罗斯)德·斯·米尔斯基著、刘文飞译《俄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16页.
③洛特曼(юриймихайловичлотман,1922-1993)苏联符号学家、文艺理论家。参见康澄著《文化及其生存与发展的空间——洛特曼文化符号学理论研究》,河海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④普·维亚杰姆斯基(П.А.Вяземский,1792-1878),俄国诗人和文艺批评家。参见(俄罗斯)德·斯·米尔斯基著、刘文飞译《俄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15页.
⑤阿·柯里佐夫(АлексейВасильевичКольцов,1808—1842),俄国诗人。参见(俄罗斯)德·斯·米尔斯基著、刘文飞译《俄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72页.
⑥安德烈·别雷(АндрейБелый,1880-1934)俄罗斯象征主义的代表作家之一。参见(俄罗斯)德·斯·米尔斯基著、刘文飞译《俄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617页.
⑦阿·阿·费特(АФАНАСИЙ АФАНАСЬЕВИЧ ФЕТ,1820-1892),俄国诗人。参见(俄罗斯)德·斯·米尔斯基著、刘文飞译《俄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3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