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亮
[摘 要]新时期以来,学界对中国当代文学有过多次“最坏或最好”的整体性评价。这种状况的产生,与研究者殊异的学术身份、文学史观、文学观等多个因素有关。然而,在“最坏或最好”的评价及上述种种差异背后,却隐含着研究者的某种共识—忽视读者。此共识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当代文学危机的形成。这是因为此种评价的情绪化过于突出,让文学批评丧失了应有的公信力,进而让读者对当代文学产生信任危机。因此,研究者在进行当代文学的评价、批评及理论研究时,应力避“最坏或最好”的言述方式,回到“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基本常识上来。
[关键词]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评价;文学危机;常识;文学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3)04-0073-07
Literary criticism should return to common sense
—reflections on the evalua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era
WEI Jian-liang
(College of Arts,Hebei University,Hebei 071002,China)
Abstract: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had many cases for the“worst or best”overall evalua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historic period. These cases are related to many factors such as the researchers different academic identities,different outlooks o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history. However,behind the“worst or best”evaluation and the above differences,there is a similarity among researchers -- neglecting readers. To some extent,this has contributed to the forma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sis,because the emotional evaluation of this kind is too prominent. As a result,literary criticism has lost its due credibility,which then readers are put in the crisis of trust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herefore,in the evaluation,criticism and theoretical research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researchers should avoid the“worst or best”way of expression,and return to the basic common sense of“being bad if it is bad,and being good if it is good”.
Key words:the new historic period;evalu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literary crisis;common sense;literary criticism
一、評价不一的当代文学
新时期以来,学界对中国当代文学有过多次整体性评价,如1986年的“新时期十年文学”评价、1993年以“人文精神失落”为中心展开的评价、2006年顾彬提出“当代文学垃圾论”后引起的评价、2019年在盘点“新中国70年文学状况”时学界展开的评价,等等。这些当代文学评价,在当时均产生了较大影响,有的还产生过轰动效应,推动了社会各界对当代文学的关注。
1986年的“新时期十年文学”评价是新时期以来出现的首次规模较大的当代文学评价,主要由1986年5月5日至10日在上海举行的“新时期文学讨论会”、7月9日至16日在大连举行的“新时期文学十年历史经验讨论会”、9月7日至12日在北京举行的“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讨论会”三次学术会议组成。在这三次会议上,与会者均从不同角度集中、深入地讨论了新时期十年文学的成就并展望了它的未来。如在上海会议上,与会者认为新时期十年文学是继“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我国文学的最大一次变革,表现在“文学创作向着多元化、全方位、多层次、辐射式的态势跃动;文学批评向着广阔的理论思维空间拓展;文学观念正处于深刻的开拓和变革之中”[1]。在大连会议上,周介人、吴亮、李劼等与会者认为新时期十年文学的最大成就“是形成了一个以青年评论家为骨干的新的文学批评群体”[2]。在北京会议上,大多数与会者认为这十年“是自‘五四以来最光辉的十年,其成果在数量、质量上都超过以往,在思想上有相当的深度和广度。因而,可以把新时期文学看作是一次在起点与速度上都高于‘五四的变革”[3]。由这些引述不难看出一些学者对新时期十年文学所获成就的肯定和赞许。但是,除了肯定和赞美,当时还存在一些否定和质疑,如认为新时期十年“始终未能产生可以标志整个时代水平的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体系,创作上还存在着盲目追随、一哄而上、缺乏个性的现象”[3],“数量与质量脱节……许多作品未能达到可以达到的水准……水平线下作品大量存在,遗忘率、淘汰率大而且快……;创作中时有‘一窝蜂现象”[1],等等。在这些质疑声中,声门最高的当属北京会议上有人提出的新时期十年文学尚未取得什么成就,它观念陈旧、形式干瘪、想象力贫弱,正面临“巨大危机”。此论调一经抛出,即刻引起与会者的热烈讨论。上海作协理论组、上海《文汇报》文艺部和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还专门召开座谈会进一步讨论,华南师范大学、中山大学和暨南大学的部分研究者也为此举行了专门讨论会[4]。“面临危机”于是成为人们判定新时期十年文学价值的另一个标识,而社会各界对新时期文学发展状况的讨论,也由此进入一个高潮—王蒙1988年特意写了《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予以回应。
2006年顾彬提出“当代文学垃圾论”引起的纷争是新时期以来学界关于当代文学评价最激烈、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一次,其后续影响一直延展至今。事情大致是这样的:2006年12月11日《重庆晨报》发表“德国汉学家顾彬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报道引起轩然大波,三天后顾彬通过德国之声指出“重庆报纸歪曲我的话”予以更正,但他提出的“垃圾论”已被媒体捕捉并在舆论场进行了放大,以致2007年3月在北京举行的第一届世界汉学大会上,一向温文儒雅的陈平原当面批评顾彬,认为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不严肃评价给中国作家造成了巨大压力。但也有人如肖鹰,在会议上径直为顾彬辩护,认为陈平原对顾彬的批评属于“大国小民”心态,实不足取。受这次会议及2008—2009年相关机构为盘点新时期文学30年和新中国文学60年的成就而展开的一系列活动的影响,众多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和文艺理论研究的学者、各路记者、各色网民,相继在各大报纸杂志、社交网络、学术会议和期刊上围绕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定位展开狂欢式混战,一时热闹非凡,竟催生出当代文学的“唱盛党”与“唱衰派”之别。如“唱盛党”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已涌现一批优秀作家,其作品成就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是为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最好时期[5-6];“唱衰派”则针锋相对地指出,发展至今的中国当代文学不仅没有形成标高,反而是跌临“谷底”,它回避现实、思想枯竭、灵魂淡薄、语言粗糙、形式低劣、创新不足[7-8]。
新时期以来学界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性评价还有两次,其运作方式、话语策略与上两次相似,均是在“肯定与否定的对立”中展开。如在1993年以“人文精神失落”为中心展开的评价中,一些研究者认为近年市场经济的发展已造成当代作家想象力全面丧失,作品的人文精神普遍下降,当代文学因此已沦为“旷野上的废墟”;另一些研究者则认为当代文学的人文精神并未遁失,而是创造性地转化在更大范围的文学中,它活力四射[9]。又如2019年在盘点新中国70年文学状况时,有人认为,70年来当代文学思潮迭兴,贡献出大批精品力作,真正起到了引领风尚、培根铸魂的作用[10];另一些人则认为当代文学正面临历史上可能更严重的危机,传统文学风光不再,日渐式微[11]。
客观而言,人们对同一事物有不同看法实属正常,故研究者对当代文学有如上迥评亦无可厚非。但在这四次评价中,研究者对同一时段当代文学的判断一直在两个极端摇摆。当有人用溢美之语说它“最好”时,总有人用逆耳之话说它“最差”。这不得不让人深思:与阅读经验不足、审美判断力欠缺的普通读者不同,这些阅文众多、理论深厚的职业批评家和理论工作者,为何会对同一时段的当代文学做出如此霄壤之判?这些评判对当代文学的发展有何影响?对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又有何警示?
二、评价纷争的原因
首先,学术身份/立场有别。总体而言,否定论者的身份较杂,从事的专业也多,有哲学研究者、文论工作者、比较文学学者、作家、现当代文学研究者、普通民众等等。他们的知识储备、理论背景、研究视角和批评期许不一致,故在评价当代文学时就出现了用力散而不一,即不囿于中国当代文学本身的研究和评说现象。比如一些人有时会用当代文学研究来丰富、完善、佐证或批判个人专业领域的某些命题,即借评价当代文学来“经营”自己的理论园地,浇胸中块垒。这样一来,对当代文学进行评价就成了他们专业研究的“周边”,故他们能自由地,甚至“放肆”地对当代文学评头论足或声讨挞伐。肯定论者与之不同,他们的学术身份相对单一,从事的专业较为一致,多为体制内高校、科研院所的当代文学研究者和政府部门的文艺工作者,当代文学是其主要研究对象,确证、维护、宣扬它的艺术成就和思想价值是其“天职”。因此,他们不会动辄否定这批判那,而是密切跟踪它的成长,及时捕捉它的变化,敏锐地对作品细部的某些改善,如语词使用、叙事转换、技巧创新等方面的变化(即使变化甚微)进行积极地正面评价。当然,在否定论者中,也有一些人是职业的当代文学研究者,但由于他们与肯定论者中那部分職业研究者的学术立场和研究视角有异,尤其是在文学史观和文学观方面的差异较大,因此当面对当代文学时,他们对它的否定批判要多一些。
其次,文学史观有异。肯定论者中有不少人坚持“断裂(断代)观”,即主张将当代文学从整体文学中“断裂”出去,努力开掘它与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的不同,进而重构中国文学史新谱系。“当代文学”这个总体性概念就是在1950年代后期经由“断裂”产生的,“它不仅是单纯的时间划分,同时有着关于现阶段和未来文学的性质的预设、指认的内涵”[12]。也就是说,在这种文学史观背后,暗含着一定的意识形态考量和价值优先预判。正是由此,有人认为,当代文学“相比外国文学与古典文学等具有不容置疑的价值优势,……如此才能有资格代表社会主义文学的基本成就与光辉面”[13]。也正是在此文学史观影响下,一些人在论述和命名当代文学领域的一些现象时,创造并使用了众多以“新”为名的术语概念,如新时期文学、新写实文学、新生代文学、新世纪文学、新时代文学,等等。在命名者和追随者看来,有且只有“新”,有且只有进行“断裂”,才能让后来的“新”文学与之前的“旧”文学不同,展现出它的巨大“进步性”。“新”是肯定论者定位当代文学的核心要义之一。大部分否定论者秉持“文学通史观”,即将当代文学置于世界文学史或中国文学史的整体框架中观其迁衍。在他们看来,区区几十年的中国当代文学并无特异之处,它不过是世界文学或中国文学发展链条上的当下组成和自然延伸,其外部的结构形式、语言技巧,内含的文学思想、精神理念也不过是在这个链条上进行着的“伦理日常”。所以,若当代文学有发展、有更新是正常现象,不必为此“惊喜”。他们还认为,当代文学也不像某些肯定论者所说的那样,随着时间发展到“当代”,一下子就“蹦出”了很多思想形式俱佳的“伟大作品”。而且,若以一种整体的大历史的比较视野来看,这些“伟大作品”的价值可能还比不上某些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作品,或者仅是它们的一个延伸。郜元宝在考察1990年代的作家作品时提出了一种有意思的说法:“如果把他们放在整个现当代文学背景中考察,就会发现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未曾中断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延续或展开。……让我们想一想,莫言的感觉的爆炸,和萧红在《生死场》中将放大的细节错乱并置的手法何其相似;从徐星、刘索拉、写‘三恋、《岗上的世纪》《我爱比尔》的王安忆,到陈染、林白直至‘30年代出生作家的小说,难道真的走出了《沉沦》《莎菲女士的日记》和‘文革后的‘愤青所编织的文学草图吗?……问题不在于从表面上指出这种历史联系,甚至也不在于这种历史联系是否建立在有意的模仿还是共同境遇的催逼,而是在这样的历史联系中,后来者到底做得怎样?与萧红相比,今天的莫言是不是多了一些做作而少了一些真纯,多了一些盲目的卖弄而少了一些清醒的现实忧患,多了一些刻意而少了一些不得不然的冲动?张炜念念不忘的那个近乎理想国的‘海边小平原,最后能超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吗?王朔的调侃是继承了鲁迅‘把自己也烧在里面的批判还是钱钟书式的超然而渊博的冷嘲?”[14]这种观点很有代表性。
再次,文学观有偏差。在一些否定论者看来,文学不是纯粹的审美形式,而是与社会、历史、生命、精神、灵魂、悲剧、人性等因素粘连在一起,因此,它既如匕首般锋利,也如春风般暖意,并以其内在的遒劲与坚硬成为整个社会的精神和骨架。他们坚定地相信并看重文学“与生俱有”的社会属性、启蒙作用和革命意义。在此文学观影响下,有人就倡导当代文学的“向外转”,“着意在重新调整文学之‘内与‘外的关系、个体与人类的关系、审美与思想的关系、现实与历史的关系、叙事与道德的关系,等等。而其中最重要也最根本的就是重新建立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血肉联系与紧密的契合度,锐意突进外部世界与国人文化心理,创造直逼当下和人心的自由叙事伦理,从而建构起属于新世纪的审美空间与精神生活”[15]。但是,当否定论者把目光投向现实中的当代文学,欲发掘它的启蒙作用和革命意义时,蓦然发现它并不具有上述样貌,而是患上了严重的“软骨病”,与现实、生活、历史、生命的关系非常疏离。于是,他们就指责它“几乎没有站立起来什么新的价值,有的不过是数量上的经验的增长,精神低迷这一根本事实丝毫没有改变,生命在本质上还是一片虚无”[16],或疏离现实以致思想匮乏[17],或没有内在的精神力量[18]。肯定论者的文学观与他们有所不同。当然,这不是说肯定论者全都主张文学的“向内转”,事实上,大部分肯定论者跟否定论者一样,也主张文学与历史、现实和人生的紧密关联,并把是否体现了这种关联以及关联度的深浅作为衡量文学作品价值大小的标准,但他们没有像前者那样,要求当代文学必须揭露现实、抗辩历史,也没有像前者那样,认为大多数当代文学作品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好,而是认为不少当代文学作品的批判性、社会性已很突出。而且,相较否定论者,他们对当代文学“内部”因素的正面评价要多一些,即他们在看重作品的社会内容时,也注重从审美形式的层面观照它。当然,在断裂文学史观的影响下,他们有时会夸大当代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比如,在论述新中国60年来当代文学取得的巨大成就时陈晓明列出了四个理由:“汉语小说有能力处理历史遗产并对当下现实进行批判”;“汉语小说有能力以汉语的形式展开叙事;能够穿透现实、穿透文化、穿透坚硬的现代美学”;“汉语小说有能力以永远的异质性,如此独异的方式进入乡土中国本真的文化与人性深处,如此独异的方式进入汉语自身的写作,按汉语来写作”;“汉语小说有能力概括深广的小说艺术”[19]。显而易见,在这四个理由中有三个与文学的语言、叙事、技巧等审美因素有关,第一个理由则认定当代文学与社会、历史、人生等存在紧密关联。
三、文学评价与文学危机
研究者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论争多是观念和立场上的,难以在短期内消失;当代作家的创作是累积和渐进的,亦不会在短期内出现让大多数读者都满意的作品。因此,学界对当代文学的如此评价不会戛然而止,而是会延续一段时间,“处于争论中”因而成为当代文学的宿命。但承认这是当代文学的宿命并不意味着认同上述评价的合理性,因为这会影响到当代文学的正常发展。比如,当代文学到底是何样貌;既然如此糟糕,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既然它极其出色,为何从中没有出现文学大师;既然都是学富五车的专家学者,说起话来都引经据典、信誓旦旦,那到底谁说的合理,该相信谁等问题就会在读者那里产生,进而让他们对当代文学的“认知和测绘”陷入迷乱。事实上,研究者对当代文学的上述评价已经产生了一些这样的不良影响,“读者对作家、批评家、作品失去信任,就是不得不注意的‘相反的效果。也许刊物和评者的本意是好的,失度的肯定却会导致对作品的捧杀,会使得读者对文坛、批评家、作家产生厌倦的、厌恶的情绪。在这样的信任危机中,读者对于作家作品的批评,也很容易被情绪卷着走,从而走向非学理性的批评”[20]。此种评价在当下还有一个突出表现,就是促使很多读者失去了阅读当代文学作品的真正兴趣,却萌生了对它进行粗暴批评的冲动。与此有关的一个著名事例是,2009年凤凰网举行了一个名为“中国当代文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的调查,结果为87.7%的参与者认为中国当代文学质量很差,根本不值得读[21]。是当代文学质量很差不值得读吗?不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读。为什么他们没读作品就敢说话?因为很多媒体和批评家都在说它差,是他们制造了批评的话语狂欢,“文学体制之内的那一批靠文学吃饭的专家、学者们,更是助长了这一‘流言的传播进程。……没有应有的呵护与关怀,却是无端的诽谤与贬斥,他们正在以一种不负责任的姿态扼杀当代文学本应呈现出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当代文学的生存境遇由此变得愈加脆弱不堪”[22]。十年后的2019年,笔者在河北大学也做过一次全校范围的当代文学阅读状况调查,结果显示90.11%的学生对当代文学兴趣不高,甚至不少学生还不知道当代中国有哪些作家。诚然,当代文学作品的价值不是由读者的几次评价决定的,但90%左右的大学生有这样的认识,已从侧面说明当代文学陷入了严重的危机。
那么,为什么专业研究者,尤其是业界权威对当代文学的评价会对普通读者的文学认知起到这样的作用?根据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的研究,普通人在遇到一些突发事情时,大都处于慌乱中并急欲获取信息,以便知其因变,但由于普通人大多识见不足,易受人暗示。“群体总是处于一种期待注意的状态中,因此很容易受人暗示。最初的提示,通过相互传染的过程,会很快进入群体中所有人的头脑,群体感情的一致倾向会立刻变成一个既成事实。”[23]这里的“受人暗示”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群众领袖;作为有“名望”的群众领袖,他们往往会使用断言法、重复法和传染法影响普通人的欲望、认知和意志。由此觀之,在上述四次当代文学评价中,头顶“大学教授”“著名批评家”“文学理论家”等光环的专业研究者就是这个事件的“群众领袖”。他们在媒体和镁光灯下频频对当代文学做出的评价,传递了大量关于当代文学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则进一步对普通读者的当代文学认知形成暗示,影响着他们的判断。什么暗示?当代文学质量很差,很平庸。问题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否定性信息而不是肯定性信息在暗示着读者?
一方面,这可用心理学上的“锚定效应”和“戈培尔效应”来解释。“锚定效应”是卡纳曼和特沃斯基(Kahneman and Tversky) 提出的一个概念,主要指的是面对某一事物时,有关它的第一印象对人们后续认知的“锚定性”影响;“戈培尔效应”强调重复性诉说对人们认知的决定性影响。譬如,在2006年的当代文学评价论争中,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垃圾”评价就给当时的普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锚定”了2006年左右有关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条重要信息和第一印象。当然,在这之前,学界关于当代文学的“差评”早已出现,但是顾彬的言说又进一步印证和深化了这种认识。这是因为顾彬来自德国,是著名汉学家,在彼时的文化语境中,他的带有洋味儿的论断比任何一位中国学者的说辞都更有说服力。而同时及稍后众多中国学者关于当代文学质量很差的“接力性”言说,特别是众多媒体的“议题设置”式炒作和重复性叙说,则进一步坐实、夸大、宣传了这个判断。在这个过程中,虽然有很多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顾彬之言不足信,媒体之说不足采,但并未收到预期效果。相反它给人异样的感觉:这些论断根本就不是严谨的学理之论,而是肯定论者情急之下为了挽回面子而与洋学者和崇洋学者展开的情绪性辩论。因此,他们越是想方设法辩解,读者就越有“此地无银”之感,“垃圾论”也就越有市场。
另一方面,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洛文塔尔的相关研究可为上述结论提供佐证。1940年代,《星期六晚邮报》和《科利尔》上刊载有许多人物传记,作者们在写这些人物时,使用了大量最高级修辞,如“布林克利博士是‘全美最知名的医生,我们的主人公是‘当今影坛最幸运的人;另一位‘不仅仅是林林家族最伟大的,而且也是第一个真正的杂耍艺人”[24]173等语言,来证明传主的出类拔萃。但是洛文塔尔认为这些言说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最高级的批发、分销反而使之无法实现它最初的目的。每件事都被表现为独特的、从未听说过的和重要的。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什么是独特的、从未听说过的和重要的。全部都是最高级,也就意味着全部都是平庸的”[24]173-174。由此推断,在2006年的顾彬事件中肯定论者对当代文学的最高级夸赞也没有让普通读者信以为真,认为这是中国文学的最好时期,当代文学具有独特的价值,而是适得其反,让他们觉得当代文学很平庸,所有表扬都是假的。事实上,普通读者平时接触到的大量当代文学作品,尤其是一些网络作品让他们觉得当代文学确实也没有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这种情况下,肯定论者无论再怎样表扬当代文学取得了如何大的成就,也很难让普通读者相信,何况这时否定论者、媒体记者和一些“跟风好事者”还在不断地否定当代文学的价值,这对读者的当代文学“垃圾”认知不啻又是一种“神助攻”。
不仅在2006年的顾彬事件中研究者的评价对读者的当代文学认知起到了这样的影响,其他几次当代文学评价也是如此,因为研究者的论说方式相似,甚至如出一辙。而在经过如此几番“最坏与最好”的话语迷魂汤煲煨后,怎能保证普通读者关于当代文学的认知还是清醒的?怎能指望他们对当代文学的态度还是客观的?又怎能指望他们会一如既往地支持、相信当代文学的良性发展?文学界,尤其是1990年代后的当代文学界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幅怪象:一边是文学生产的高度繁荣,每年有几百部,甚至上千部的小说被生产出来;另一边却是文学消费的寂寥冷清。中国当代文学就这样陷入了不论作家做出多大努力,读者就是不愿再阅读和相信它的“塔西佗陷阱”之中。当当代文学坠入这样的“陷阱”,变成作家创作的“独角戏”,或仅成为少数研究者的“案头对象”时,正是它步入真正危机的时刻。众所周知,读者是文学活动的重要一环,没有或少有读者参与的文学活动意义不大。世界上没有在创作时就期望把作品束之高阁、静待知音,拒绝读者阅读阐释、对话交流的作家。所有作品都在等待读者的阅读,也只有经过读者的阅读,作品的生命力和价值才能实现、延续和扩散,文学活动才能实现高质量的可持续发展。“阅读的高度实际上决定了文学的高度。”[25]“只有作品与读者之间和谐程度的大小才是我们考察文学成就的比较可靠的参数,离开了这个参数,文学的价值和成就将无从谈起。……艺术的和谐,其最高的品位在于永久地与人民大众贴心,能为人民大众阅读、传颂。”[26]有人因此把忽视读者的批评称为“文学批评的危机时刻”[20]。其实,这不仅是文学批评的危机时刻,更是整个当代文学的危机时刻。
四、回到“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常识
“最好与最坏”的言说方式及由此带来的文学危机不仅体现在上述几次当代文学评价中,在一般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也存在,1990年代后期得以广泛扩散的“骂评”(又称为酷评,它在今天的纸媒批评中较少见,在网络批评中却高调在场)和“捧评”(也叫表扬性批评、红包批评)就很有代表性,在批评领域的影响也较大。这两种批评,表面上敢说敢言,体现着批评者的情感立场和“真知灼见”,但实际上也是“最好与最坏”的另一种表述。因為在这样的批评中,批评者往往不注重作品的真实情况,而是在种种因素的牵制下,身不由己地用夸张的语词表达情感和判断。尤其是“捧评”,直到今天还是大大小小的作品研讨会上众多被邀者批评作品时的标准话语模式。试问,当看到众多批评者面对不同作品说的都是诸如“史上以来最优秀的”“具有穿透力的”“比肩马尔克斯”等语词时,作为读者,会因为这些表扬而去阅读并喜欢上那些“最优秀”的当代文学作品吗?会因此相信出现在当代文学界的一部部小说、一首首诗歌是“史上以来最优秀的”吗?实际情况可能恰恰相反,读者往往会因为批评者的那些不负责任的夸张性言说而透支对文学的热爱与信任。
如此说来,是不是在进行当代文学评价和一般的文学批评时,批评者要阉除个人的情感和立场,像英美新批评那样只对作品的形式、语词、结构等进行“科学化”阐论?事实上,这种科学化的言说方式也不合适。因为,虽然它对于上述“最好与最坏”的情绪性批评是一种矫正,但文学批评与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强调“科学化”研究的社会科学不完全相同,它是人文学科,始终离不开历史和情感。所以,此种“科学化”的批评虽然“客观”,但缺少现实关切和人性温度,犹如冷冰冰的机器,有些矫枉过正了。从这个角度说,它实际上也在忽视读者。正是因此,自1950年代以来,这种批评方式在西方学界就不断受到批判,莱文在《危机中的文学批评》中直截了当地批评说,这种批评方式“背离欧洲人文主义传统,不利于培养人文素质,无助于提升文学教育质量,甚至会困扰学生对文学艺术的审美体验”[27]。
既然这两种言说方式都在忽视读者,进而助推当代文学危机的生成,那么,怎样进行文学评价和一般的文学批评才既客观公正,又重视读者,不致让文学陷入危机,就成为批评者必须直面的问题。对此,古今中外有很多散发着真知灼见的阐述,如马克思主义文论中的“诗意的裁判”“美学的和史学的观点相结合”,南帆提出的重视文学批评中的“历史”概念[28],邓晓芒提出的注重批评家的理性精神与哲学涵养[29],谭好哲提出的批评主体应训练感受力、阐释力、判断力[30]等等,都值得批评者借鉴。但对中国当代的文学批评者来说,最基础、最根本、最有效的,恐怕还得回到鲁迅1930年代提出的“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原则上去。这一原则是鲁迅针对当时“不是举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的批评乱象提出的(其实这就是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评价中的“最好与最坏”现象),它既是一种批评姿态,也是一种批评方法,既保持对作家作品的尊重,也含有对读者的敬意,既包蕴哲理内涵,也渗有价值判断,既关注作品内容,也研究作品形式,故对当时批评现状的改变和文学境况的发展,起到了应有的作用。这句话后来被有的学者阐发成鲁迅文艺批评的美学思想的核心[31],在今天,它已成为批评界的一个常识。事实上,“坏处说坏,好处说好”不仅是批评界的“常识”,也是每一个人处理日常事务应遵循的基本规则和底线,其精髓是“实事求是”。因此,当研究者把好的作品说成坏的,把坏的说成好的,或把仅有一分、三分好(坏)的说成九分、十分好(坏)的时,他们就不是在进行实事求是的批评,也没有坚守基本的批评底线,而是在用批评“投机”和交易,或者根本不懂文学,是批评的门外汉。正是在此意义上,当代中国的文学研究者在进行研究时应不虚美不隐恶,不滥引西方概念进行强制阐释,而是从最基本的“坏处说坏,好处说好”做起,坚守学术本位,回归批评初心。需要指出的是,主张研究者坚持和回归“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最基本原则,并不是由此反对他们运用高深的理论在此基础上进行深入繁复的文学研究。
当然,坚持“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言说方式并不能立刻终止当代文学的危机,这只是最基本的第一步,但它无疑会逐渐改善危机的现状,这是新时期以来的当代文学评价带来的最大警示。它带来的另一警示是,研究者不仅要评价、研究文学作品,还要善于对研究者及其研究本身进行反思。如布迪厄所言:“想要实现反思性,就要让观察者的位置同样面对批判性分析,尽管这些批判性分析原本是针对手头被建构的对象的。”[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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