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强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既是文艺作品的理论升华,也是文艺创作的理论基石和方法论体系。在我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国家的时代背景下,人民群众对高品质文艺作品的需求日益扩大,作为文艺创作和批评的理论指导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成为热点。学者们在资料收集整理、视野开拓、方法创新和结论突破等方面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进一步发展繁荣的重要基础和宝贵财富。但是,从总体上看,当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存在着提高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文献梳理与阅读的质量和客观认知国内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现状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是整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前提性问题,对它们的探讨有助于整体推进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并深化对其中一些重要问题的认知。
一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首先直接存在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述中,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经典著述进行全面系统的收集和整理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基础和前提。北京大学的聂锦芳在谈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即MEGA2,全称为Marx-Engels-Gesamtausgabe2)的重要性时指出:“根据文本、文献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不是某些学者个人的特殊兴趣和偏好,而应该是每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应具备的最基本学术素养,属于分内之事。马克思主义研究可能有多条路径,但这是所有学者都必经的一段路径。”1聂锦芳,《为什么在马克思思想研究中要关注MEGA2?》,载《理论视野》2018年第8期,第7页。聂锦芳教授是国内少有的从事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且成果显著的大家,其深耕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方法值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者借鉴。可参看聂锦芳,《清理与超越:重读马克思文本的意旨、基础与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史上曾出现过因马克思著作的新发现而导致对以往研究重新认知的情况。例如,迟至1932年才公布于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理论进一步筑牢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哲学思想根基,印证了卢卡奇通过物化理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逻辑链条的合理补充,也弥补了国内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学说的认识缺陷。藉由此文献提供的异化劳动学说、人论观点和美的规律的论断等理论资源,学术界掀起了长达数十年之久的文艺理论研究热潮,这一事例充分证明了全面占有文献资料的重要性。
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起码要知晓马克思的著述。据聂锦芳统计,马克思一生所撰写的著述1974部(篇),其中独著1660部(篇),与他人合著314部(篇),马克思所写书信3099封。2聂锦芳,《马克思著述知多少? 从“书志学”方面进行的清理、考证与统计》,载《哲学动态》2005年第5期,第72页。而实际上,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恰恰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基础——马克思主义著作的文献收集、整理和阅读都还处在一个非常不能令人满意的境地。国内通行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并不全,而且它也不是出于研究的目的而编撰的,其翻译依据的版本是苏联为了宣传和普及马克思主义理论而编写的“宣传本”。对于学术研究来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考证版MEGA2是目前最为全面地整理马克思恩格斯原始文献的合集,而且较少受意识形态因素影响,保持了文献的原貌和客观性,是进行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研究的最佳版本,应高度关注。3为保证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原貌和完整性,苏联很早就开启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的编撰工作,并于1927年出版了由达维德·梁赞诺夫主持编纂的MEGA1第1卷。后编撰工作因肃反运动而被迫中断。1972年苏联和民主德国重启MEGA2编撰工作。苏联解体后,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主持的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接管了这一工作。MEGA2最初计划出版100卷,后扩编到133卷。最后因东欧剧变,编辑队伍和力量大规模削弱,出版计划压缩为114卷。截至2020年8月末,已出版66卷。MEGA2全部项目预计将于2032年出版完成。参见罗燕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编辑史与编辑学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张一兵、孔伟宇,《马克思思想史考古与MEGA2研究前沿》,载《社会科学文摘》2022年第10期,第20页。
学界始终存在着的一些长期争论而悬而未决的议题都需要我们重新回归马克思主义的文献中去。譬如马克思恩格斯没有独立完整的文艺理论著作,是否意味着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不存在呢?以往人们对此问题的回答,无论持肯定还是否定态度者,都是基于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具体的文艺理论著作而给予回答的。区别在于否定者认为没有文艺理论著作,就没有文艺理论体系;肯定者则认为虽没有完整的文本,但他们丰富的文艺思想散见于他们大量的理论著作中了,从中我们可以归纳、概括和提炼出他们的文艺思想。4目前学界较认可肯定者的观点,但它也具有明显的缺陷,即文献视域集中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资本论》等著述,从中摘寻散见于相关论述主题和论证体系中的“只言片语”进行逻辑分析和理论推导,明显存在着发展逻辑断裂和历史进程不明的缺憾。而这一缺憾的弥补之道在于对已有文献的梳理和新文献的挖掘。以上两种主张虽然观点截然相反,但他们却具有共同的立论基础,即都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完整的文艺理论著述。然而这个立论基础是值得商榷的。马克思在1857年编撰的《伦敦笔记》共计五十五页,其中十四页是《美学笔记》,这是马克思对美学和文艺理论问题的集中记录和阐释,5马克思一生留下了大量的摘录、笔记、随感,甚至大量他阅读过的书籍批注,从中可以窥见马克思在正式发表和出版的著述中所难以展示的理论来源和思考过程,因此,也最能原生态地反映马克思理论演进的发生情境。《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和研究已充分表明这类文献的价值。MEGA2第四部分收录了这类性质的文献,应引起研究者的高度关注。但自20世纪20年,这本笔记的研究一直受限于资料获取问题而未能展开。6《美学笔记》原件现存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所档案馆中,影印件现存于俄罗斯现代史保管和研究中心。内容主要包括:对费里德里希·特奥多尔·费舍《美学或美的科学》一书的摘要;埃·弥勒《古希腊的艺术理论史》的简短笔记;摘自埃尔西与格鲁伯合著的《百科全书》、迈耶尔编撰的《大百科辞典》等各类全书、词典中的美学相关条目;还有对上述内容的点评。参见程远,《〈美学笔记〉:一部未受到足够重视的马克思重要文本》,载《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第79—80页。
1990年苏联杂志《对话》第10期刊出了其中的一部分,即马克思对弗里德里希·泰奥多尔·费舍尔的著作《美学或美的科学》一书所做的摘要,随即在学界掀起研究热潮。根据MEGA2编排计划,《美学笔记》将会收录于丛书第四部分第13卷(马克思恩格斯:1854年11月至1857年10月的摘录和笔记)。相信随着原始资料的公布,我们对马克思文艺理论的文本认知和理论建构会有新的突破。《美学笔记》将成为马克思恩格斯没有直接、集中的文艺理论文本的一个反例。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文本依据,它理应起到类似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而比之更为直接的学术影响,将会更有效地体现出通过文献材料的收集、整理来补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演进历程和逻辑链条的重大文献价值和作用。7《美学笔记》还直接关涉《美国新百科全书》中美学词条的作者是否是马克思的问题。一般认为,马克思是受美国新闻工作者德纳[C.A.Dana,1819-1897]邀请为《美国新百科全书》[New American Cyclopedia](1858年以后陆续在纽约出版)撰写美学词条而摘编了《美学笔记》(从国内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四卷的前半卷可知马克思和恩格斯二人为《美国新百科全书》共撰写了67条词条)。但也有相当多的学者以其基本思想与马克思不符而持否定态度。相信随着《美学笔记》的正式出版,这个问题会得到较好的解释。
马克思主义理论经典原著是通达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精髓首要的和基本的路径。除了寄希望于新材料的发现和公布,我们更要对体量庞大的既有文献资料进行梳理和阅读。回到文本,重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既是重新审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既有相关概念和理论的需要,更是提取新的概念,形成新的认识,与既有理论两相比照,建构新的学说并将其理论化,以开拓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新境界的需要。这种重读,需要我们以更广阔的视野全面审视包括国内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相关著述在内的文献资料。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文献阅读要有系统科学的方法。马克斯·霍克海默在《艺术与大众文化》一文中指出:“每个概念孤立地看都有它约定的意义,但当它参与新的建构工作时,就会因此获得一种新的具体的逻辑功能。如果范畴不进入它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具体历史境况所需要的新的更合适的结构,那么范畴就会被曲解或变得毫无意义。”8[德]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李小兵等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271页。要明确反对不对文献做系统分析,号称带着“问题意识”在文献中寻章摘句,挑选对自己论述有利的个别字句的错误方法。文献阅读应追问作者针对什么时代议题、提出什么概念、运用什么方法、解决什么问题;这些议题、概念、方法和结论在作者所建构的理论体系中分别处于什么地位和作用;它们在所处时代具有哪些方面的继承和超越;随着社会变迁、时代发展,它们具有何种程度的适用性。这种具有整体性思维的文献阅读法才可能通达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思想大厦,获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哲学基础、基本内容、核心观点、历史发展以及当代价值,建构起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整体性认知。之后才是以批判性思维进入文艺现象和审美经验的实质性要素,实现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本质规律的把握。这是避免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简单、片面和碎片化解读,走出脱离文本的主观臆想、大而化之的宏观定性之泥淖的唯一桥梁。这样的阅读方法将使文献作者的真正思想内涵充分展示出来,奠定在新的时代语境下拓展这些议题、概念、方法和结论的内涵,赋予其在现实境遇中的时代价值的理论根基。
二
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作为世界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重镇的苏联学术界普遍认为不存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这一认知由被誉为“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的普列汉诺夫改写。他的《没有地址的信》(1899—1900)、《从社会学观点论18世纪法国戏剧文学和法国绘画》(1905)和《艺术与社会生活》(1912—1913)等著作充分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论证了艺术的劳动起源说、社会对艺术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开创了在“社会和艺术”的框架内研究艺术的模式,确立了至今仍被应用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体系,被当时主管文艺工作的卢那察尔斯基评价为“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正是普列汉诺夫奠定了马克思主义艺术学的基础”9[苏]卢那察尔斯基,《关于艺术的对话:卢那察尔斯基美学文选》,吴谷鹰译,三联书店,1991年,第300页。。普列汉诺夫的文艺思想影响深远,中国早期进步的革命文艺家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了解“主要是通过普列汉诺夫而获得的”10王秀芳,《美学·艺术·社会》,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8页。。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展史上另一里程碑式的人物是卢卡奇。他在晚年撰写的《审美特性》(1963)和《社会存在的本体论》(1964—1970)表明了他唯物主义反映论和日常生活本体论的现实主义美学主张,确立了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文艺理论,被认为是“继普列汉诺夫之后第一位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结合新康德主义等丰富的思想资源系统研究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学者”11何信玉、王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传统及其理论问题》,载《浙江社会科学》2023年第1期,第133页。。
但是卢卡奇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上的反映论立场遭到法兰克福学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家族的激烈批判。他们认为卢卡奇背离了《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由他自己开创的包括反对反映论在内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质点。而他的总体性思想、物化理论和主客观辩证法却成为其后继者的重要思想资源。
如果说普列汉诺夫和卢卡奇的文艺理论是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架构中建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话,那么,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美学转向”则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引入了新的理论空间。尤其是法兰克福学派成为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影响最大、最具代表性的理论派别。他们以批判理论和否定辩证法为哲学基础,在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下确立了艺术是对现实的否定与超越的艺术本质论,赋予艺术以人类自由与社会解放的重任;把感性解放、艺术革命作为拯救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唯一途径,对文化工业、大众文化展开尖锐批判,引导人们走一条艺术革命、艺术解放的道路,具有重大理论贡献和现实意义。12对西方马克思文艺理论成果的总体性评述可参看陈学明、王凤才,《第十二讲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美学理论何以产生如此广泛的影响?》,载《西方马克思主义前沿问题二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1—191页。
进入20世纪70年代,接力棒传到后马克思主义、英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手中。他们直接沿用自卢卡奇、柯尔施和葛兰西开创的,被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所推崇和发扬的理论传统,显性或潜在地拓展或深化着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和理论观点;并延续、深化和拓展了此前由西方马克思文艺理论家开创的学术路径,即以开放的姿态不仅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产生之前的康德、黑格尔、席勒等先哲们的文艺思想,更是创新性地把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原型批评、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等等新出现的理论资源纳入自己的理论工具箱。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研究视野得以变得更为广阔,也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保持自身理论品质的同时注入了新的理论活力,创造出了彰显时代主题、民族思维和个性特征的理论学说,使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回顾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发展历程,不禁会引发我们对以下两个问题的反思。
其一,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的正统性问题?
与正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相比,目前国外以马克思主义为名号的文艺理论流派众多,他们的理论差异性极大,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复杂性与多义性,这不可避免地使我们陷入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规定性是否还存在的困惑。
特里·伊格尔顿曾对人们打着马克思主义的名义而对其古典信条大打折扣的现象感慨道:假如捐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理论,历史规律思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基础和上层建筑模式等原则之后,我们是否仍然算一个马克思主义者?13[英]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05页。维特根斯坦提出的“家族相似性”理论可以解释这一现象的客观存在,但它无法从根本上解释卢卡奇早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的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提问。
马建辉指出“家族相似”强调的是差异性,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家族相似”并不能得出它与马克思主义的同质性,而只是表明了其异质性。14马建辉,《关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几个问题》,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1期,第19页。事实上,对于有些自称或被认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来说,他们未必认同马克思主义理论,也没有把马克思主义作为理论依据来建构自己的学说。他们“更为明确地意识到他们自己的工作是如何建立在马克思主义问题性(再强调一次:不是马克思主义本身) 之上的”15[美]詹明信、张旭东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桥、严峰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页。。即他们只是从马克思主义提出的问题中得到启发,把马克思主义提出的问题作为考察对象,作为自己建构理论的基础和起点。
其实,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是在吸收借鉴人类文艺理论成果的基础上,根据社会历史变化和时代命题转变而不断进行发展创新的开放性的文艺理论体系,它不断总结提炼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经验和审美经验,形成多种理论上的创新与发展。这既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诸多理论观点与不同时代文艺现象的相关性,也说明了其生命力。马克思本人曾多次强调自己学说的开放性,马克思创立学说的时代境遇已与今天大为不同,僵化地固守马克思在特定时代解决特定问题的具体观点实际上已经证明了对解决现实问题的无效和无力。因此,马克思主义“更多的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法上的导向或指引,是一个包容性极大的、可供探讨的、开放性的理论空间”,“纯粹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方法论”并不存在。16同注11,第131—132页。
根据历史语境变化,直面现实问题,积极吸收世界新的学术成果来提高自己理论的现实阐释力,是马克思本人的学术理路,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及其后继者们的做法。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道路上,他们继承了马克思的开放包容的学术态度和研究方法,不断拓展和深化马克思当年提出的问题,这本身已经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历程中的在场性。因此,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视作处于动态发展过程中的尚未完成的理论形态是较为中肯的观点。
其二,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美学转向”问题?
自20世纪20年代起,世界政治经济形势发生变化,无产阶级革命处于空前低潮,马克思主义研究发生了文化转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也随之开始“美学转向”。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经历了一个从文化中心主义到对文化地位自我怀疑的过程。他们具有强烈“问题意识”,分析问题时表现出“片面的深刻”的精神特质,却找不到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出路,给出的解决方案显得肤浅、幼稚和苍白无力,有时连他们也对自己的方案感到悲观和绝望。因而他们是“低沉的悲观主义”者,其作品充满“灰暗基调”。17[英]佩里·安德森,《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余文烈译,东方出版社,1989年,第13页。近年来,特里·伊格尔顿对文化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作用和地位进行了反思:“文化对于例如阶级斗争、公民权利或灾荒救助来说并不重要或并不如此重要。”18Eagleton,Terry.The Idea of Culture.Blackuell,2000,p.26.他明确表示文化问题不是人类新的中心问题,“战争、饥荒、毒品、武器、种族灭绝、疾病、生态灾难,这一切都有它们的文化方面,但文化并不是它们的核心”19Eagleton,Terry.Cultur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6,p.162.。佩里·安德森甚至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开始在方法论上质疑他们的文化转向问题。他说:“西方马克思主义整个说来似乎令人困惑地倒转了马克思本身的发展轨道。马克思这位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始人不断从哲学转向政治学和经济学,以此作为他理想的中心部分;而1920年以后涌现的这个传统的继承者们却不断地从经济学和政治学转回到哲学。”20[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等译,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8—69页。这表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理论已开始对其文化转向的学术主张产生了自我怀疑,这是他们的文化理论在实施过程中遭遇挫折的自然反应。戴维·麦克莱伦注意到法兰克福学派过分注重通过对资产阶级的文化上层建筑的研究来力图重新考察马克思主义思想基础的研究路径。对此他的评价是:“他们显然没有做到的是,把他们在经济学中感兴趣的东西融入对整个社会的分析中去。”21[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第三版),李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79页。
对于文化转向(包括美学转向)的这种消极观点,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波琳·琼森在《马克思主义美学:意识解放的日常生活基础》的导言中指出从卢卡奇到阿尔都塞以来的马克思主义从政治斗争领域撤离后的“美学转向”并不是“悲观地退却”,而是在前进。他们坚守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传统的重要部分,起着联结社会主义社会的目标的作用”22Johnson,Pauline.Marxist Aesthetics:The Foundations within Everyday Life for an Emancipated Consciousness.Routledge,2011,p.1.,他们对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的重视正是为了把握和回答社会形势的变化。23Ibid.,pp.3-4.我们认为,相较于文化转向的悲观论调而言,波琳·琼森的观点更为中肯和适宜。从社会形势而言,20世纪20年代的革命潮流过去后,政治革命的可能性已不大,国外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重心自此经历了从阶级意识、到文化启蒙、再到艺术革命的历程。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顺应历史现实的规定性,继承和发挥马克思主义整体性思想,探寻马克思指出的社会主义目标的新的理论创建和道路探索(也就是波琳·琼森所言的他们对社会形势变化的把握和回答),其所设置的议题和探讨的对象无一不与资本主义社会批判和人类理想存在方式相关联。对此,李佃来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理论创造并没有脱离历史现实和社会实践,而是以“以映射、剥离西方社会的历史问题为前提的”,他们的理论话语“也都将当代资本主义最突出的文化问题、政治问题一一折射出来,理论的创造无论如何都不是书院里的心灵独舞”。24李佃来,《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向前做”与“向回做”》,载《社会科学辑刊》2010年第4期,第22页。可以说,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是资本主义特殊历史语境下以美学和文艺问题的方式对社会政治、经济及其走向的特殊表达形式。
三
中国引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始自1918年李大钊撰写的《俄罗斯文学与革命》25该文1965年才被发现,首次刊登于1979年《人民文学 》第5期。一文,也自此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艺相结合,并逐步中国化时代化的历程。一百多年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者一方面不断整理、翻译、介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述和世界文艺理论研究的最新成果,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另一方面,他们不断从中国不同时期的历史任务和文艺现实出发,加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对马克思主义关于文艺的现实反映论、精神实践论、艺术创造论和审美价值论等相关命题达成了共识。
中国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决定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被赋予充当革命动员、思想启蒙和文化建设等多重任务。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基本形态随着社会历史语境的变化不断调整和更新,在回应社会现实问题的同时彰显自身的存在价值。在革命和建设年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注重阐发文艺的社会改造功能的独特面貌,导致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过于紧密,对文艺自身问题的探讨视野狭窄,自我独立意识不足,这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文艺理论自身发展和学术多样性的存在。改革开放后,对文艺理论自身内在规律的探究,诸如文学主体性、形式分析和审美自律等议题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热点,出现了文艺的审美问题和意识形态问题双峰对峙的研究局面,并有意避免陷入此前阶段文艺与政治关系的窠臼,试图探求文艺和政治各自必要的边界和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以及二者更为合理的内涵和互动方式。
21世纪以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呈现出的最大特点就是研究主题分化和共识缺乏。从研究主题看,突破了政治和文艺的关系这一长期存在的分析模式,开始重新审视和开掘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脉络、代表人物和重要概念,重新梳理审美和政治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内涵变化,以及它们对现实文艺现象阐释的无力感等等。从共识缺乏方面看,研究者突破了审美和意识形态的概念局限,重新审视了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学科体系和基本功能。由于在这个基本问题上难以形成共识,导致缺乏理论支点,无法确定学科建构的宏观格局。
近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逐步升温,取得不少新成果。但是与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成果相比,可以看到我们面临着令人担忧且亟待解决的问题。
其一,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民族性建构来看,我们迫切需要建构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社会主义文艺理论体系。我们的文艺理论导源于西方的文艺理论框架,概念、术语、范畴、命题、方法都是西方的话语,这是中国文艺理论现代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学徒阶段。但是,假如我们摆脱不了“学徒心态”,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将会继续导致我们“一旦离开了西方文论话语,就几乎没有办法说话,活生生一个学术‘哑巴’”26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载《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第51页。。这对于超越西方学术话语的宰制,继承中国丰富而深厚的文艺理论传统,建构阐释中国文艺现象和实践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艺理论体系则是致命的。
其二,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时代性发展的要求来看,“今天的美学一方面热闹非凡、著述迭出,另一方面却难以为人们思考当下社会文化提供新观念和新方法”27周宪,《美学及其不满》,载《文艺评论》2020年第6期,第63页。。这表明中国当前的文艺理论研究的开拓性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创造性实践成就存在着明显的错位和失衡,与用中国理论阐释中国实践,用中国实践升华中国理论的要求之间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其三,从世界范围内看,当今大国之间日益将文艺意识形态作为竞争的重要领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承担着为中国文艺发展提供新观念、新价值、新话语和新方法,证明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包括社会主义文艺理论科学性和有效性,守好国家文化主权,确保民族精神独立的艰巨使命。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面临着提炼中国一百多年来与国外明显不同发展道路相伴随的审美经验和审美关系,在参与和融入世界文艺理论研究进程中树立理论自信的时代重任。
文本回归的研究取向与中外学术的回顾属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基础性、根本性的问题,是我们解决其他现实难题的前提性问题。以上三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与本文讨论的前提性问题都有直接联系,却并非本文讨论的前提性问题所能直接解决的。但深化对文本回归的研究取向与中外既有学术成果和问题的理性认知,将有助于以上三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文本的重新梳理和阐释,可称之为回归文本的研究取向,其中也包括中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文本的回归。旨在通过提高文献梳理和阅读的质量为进一步研究打下坚实的文献基础,避免将研究行为游离于文献和史实之外,漂浮于表层问题和似是而非的观点之间,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沦为自说自话的呓语式的文字游戏,从而招致指责、非议和诘难。这要求我们首先树立求真务实的学风,坚持论从史出的学术态度。同时保持高度的敏锐性,随时密切跟踪国际马克思主义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以及国内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最新成果,做好翻译、整理和消化吸收工作,为高质量研究成果打下坚实的文献基础。
在一个开放自由的学术环境中,学术思想的交流、交融与争锋是不可避免的。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始终无法回避与国外文艺理论研究的联系。中外学术史的梳理将促使我们以开放的心态审视中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成果、特点和问题。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本就属于外来后发型的生长模式,处于转型期的中国是前现代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叠加并存的社会,作为社会现实反映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某些方面走在了我们的前面,不论是为了避免西方的前车之鉴,还是借鉴其先发优势,都要求我们对国外既有研究保持审慎而客观的看法。更不用说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研究面临着提高现实阐释力和融入世界文艺理论研究,提高国际话语权的重任。
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从政治革命转向文化批评,深入现代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以强烈的批评意识探讨合理社会制度和人的解放,提出非常有见地的命题,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它在方法论上至少对我们有两点启示:其一,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必须秉持开放的心态,以现代性批判的视角审视借鉴吸收既往和最新的文艺理论成果,将其转化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当代形态的一部分。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学习。除了借鉴吸收马克思之前诸如黑格尔、康德、克尔恺郭尔等人的哲学成果外,“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各学派的发展与同时代的非马克思主义特征的学术体系联系密切”,从他们那里“借用了概念和命题”,28同注17,第12—13页。这是他们能够保持理论活力的重要因素。其二,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者没有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空泛化、标签化。它们的理论研究深深扎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直面当下的文艺现象和审美问题,并将这些现象和问题的阐释与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及其当代发展紧密结合起来分析,鞭辟入里地探讨了与资本主义制度密切关联的文艺现象,将其学术性牢牢地建构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品质和辩证反思基础之上,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某些方面的创新和改造,对资本主义社会弊端具有强烈的现代批判性,提出了具有创见性和启发性的文艺理论更新的主张。
藉由文本回归的研究取向和中外学术的回顾所提供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研究的文献梳理和阅读的要求和方法以及对中外学术成果与问题的宏观认知,我们将更有底气和能力直面新时代国内外文艺现象和文艺理论研究的新动向、新挑战,提供一套新时代语境下马克思文艺理论应对现实问题的方法论和操作规范,确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当代性,即通过它的理论批判性和现实参与性,提高它对当代文艺现象的阐释力以及它在世界文艺理论研究的话语权。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最终目标,也是推进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形成中国特色的、原创性的当代文艺理论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