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战军
《西游记》最核心的情节,存在于师徒四人加上白龙马的取经之旅,状态便是“在路上”。1986版《西游记》电视剧主题曲叫《敢问路在何方》。在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景;在路上,就是在跟他者共处中成长。
《西游记》中妖怪分为好多种:一种是充满贪欲的妖怪,有的看中了唐僧的袈裟想据为己有,大多数是要吃到唐僧肉求得“长生不老”;还有一种“土匪型”的妖怪,是像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占山为王,像土匪一样排座次显身手的;最有意思的是“花痴型”——比如玉兔精等。还有一种是有裙带关系的,有师徒关系、主仆关系、亲友关系,甚至夫妻关系,比如牛魔王、铁扇公主和红孩儿是一家子,金毛犼是观音菩萨的坐骑,还有如来的“舅舅”、托塔天王的“女儿”等,最难降服的就是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户”。这些不同种类的形象组成了不同的“人物”网络,产生了弹性十足的“社会”场域。《西游记》是很“世情”的,它把所有复杂的裙带关系带来的麻烦,都让师徒四人尝试一遍,文学作品就在大天地小社会织成的关系场的张力中诞生了。
除了大妖怪大神仙,这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难缠的“小鬼”。如来佛祖的下属,一个叫阿傩,一个叫伽叶,因为师徒四人没有带“人事”,也就是礼物,结果这两位“中层干部”就用无字经书代替真经给师徒带走了。虽然后来如来佛祖在师徒过通天河时换了回来,但对阿傩、伽叶一句批评都没有,如此之宽容,让我们猜测这过程也许是佛祖设计的取经之难的“81”,但也非常有理由怀疑更资深的师父及其身边人也并非想象中那么圣洁。这样趣味盎然的人情社会,使作品非常具有凡尘感受的普适性。小说对大人物的描写也很有意思。比如玉皇大帝,一个喜怒哀乐丰富的人,虽然是天庭老大,但孙悟空对他并不尊重,称呼他为“玉帝老儿”,形象一下子变得“亲民”许多;比如王母娘娘,若不是因为她的“贵族沙龙”蟠桃会存在“社会不公”,哪有大闹天宫的彩头呢;还有与玉帝相比,在小说中形象正面的唐太宗,他尊唐僧为御弟,用亲情联结的方式,温暖地激励这位佛家弟子去履行文化交流的使命。
《西游记》中蕴藏了无穷奥妙与广大神通,许多小细节值得读者关注。首先,小说中有很多异体字,也有方言,感觉上大致包含了苏北、皖北、鲁西南这个范围的方言,比如“俺”“怎”等说法,都是民间的口语。其次,孙悟空这个形象“命名”是不断变化的——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猢狲”,成为“美猴王”;等他到天上闹了一番,得名号“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石匣中他开始接地和有心,“行者”“心猿”这样的名字就出现了:脚踏实地有了心就开始有了担当,这份担当就是降妖捉怪辅佐唐僧西天取经,于是踏上了不断修炼之路。再次,这部小说中小孩的形象都写得非常精彩,尤其是让孙悟空吃了许多苦头的红孩儿,还有那位自视极高的哪吒,由此能看出作者非常喜欢这两个孩童形象。包括“有来有去”这样“存心好”的可爱小妖,都写得十分精彩。这说明作者确实是在用童心、真心来写作。
《西游记》是一部有真趣又有绵延性思绪的小说。它是人间的某种写照,而这个“人间”没有固定的朝代,不是唐朝也不是明朝,有烟火也有理想,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可能存在这样一种人间。所谓“取真经”,便是一种人生理想,“真”是珍宝。鲁迅告诫和勉励青年说:“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所谓“九九归一”“大道归真”是也。没有“真”哪会有“理”呢?《西游记》之所以有那么多译本,外译方面在四大名著中排列第一,缘于它对“人类”共同追寻的真趣的分寸感的恰当把握。
一部作品如果寡趣,始终板着脸,那不叫文学。这些趣味有时是活泼的嬉笑,有时是彼此开涮的幽默,有时是“心照不宣”的会意。我们听猪八戒说话会扑嗤一笑;看唐僧那么一本正经地面对尴尬、一身正气地误判是非,认为这是一种冷幽默;看到天庭人物发号施令,本来相当威严,却被泼猴一通大闹,也会觉得那种窘态挺好玩的。这样的审美效果,能够让普通读者代入自己的想象和感慨。现实中遇到犯难处得不到安慰时,《西游记》就成了心中块垒的消融剂。
好多人说《水浒传》是男人的梦;《三国演义》是成年男子对建功立业的憧憬;《红楼梦》是要到了一定年纪回头看时才能感悟到的人世沧桑;只有《西游记》,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精神“刚需”,书里伸出的每一只小手都能搔到内心的痒处——这就是《西游记》的趣与味之所在。
《西游记》中还包含着诸多警示,比如让孩子怀着初心不断长大,也要让孩子知道:每个人都像孙悟空一样有虚荣心,但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生下来就有“妖性”的存在,成长得好就可以成仙成佛,成长得不好就成了孽障;等等。
观念昭彰则形象鲜明,充分的观念化、脸谱化让《西游记》享有大众缘,也最适宜角色扮演。《西游记》的第一回唤作“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身世有背景,主题有指向,简直是儒道释合体,训教的意味是很明显的。我国古代经典名著的教谕功能非常强,但并非都集中在基础道德层面,而更多注重的是人生选择的训教。估计这也是《西游记》被选为初中必读书目的原因之一。人生之路怎么走?该怎样对待他人?怎么完善自身的同时又给他人留出成长的空间?人生戒律教谕在《西游记》中被书写得非常齐全。但是,文学作品的教谕功能如果铺天盖地,它就成不了令一代代读者津津乐道的经典。作为小说,《西游记》留有它自己的“顽劣”和多趣。
孙猴子由最原始的状态,一点点脱去最本能的东西,但是真的能够脱干净吗?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次哭,一次次蜕变、成长,直到取得真经,最终成为斗战胜佛,我们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但恰恰就在神圣时刻,我们修成了正果的猴哥还惦记着他的紧箍咒,这让读者笑哭了——他的猴心没死,行者一直醒着,原来漫漫长途中他心里一直在唱着一首叫《松箍儿咒》的“洗脑神曲”。中国古典文学艺术,大团圆结局居多,大毁灭结局很少,而《西游记》的结尾看似圆满,却还是留出了引人遐思的余地,这也是《西游记》非常重要的成就。
总的来看,《西游记》是一部张弛有度、弹性与韧性极佳的作品,以上的“五辨”,其实都是“松紧之辨”的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