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沙龙、共同体写作与中国现代“花厅”文学的生成及衰落*

2023-04-07 04:14向天渊康璐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邵洵美沙龙文艺

向天渊 康璐

小引:问题的由来

尽管中国人自己主持沙龙(salon)的历史将近百年,但很长一段时间,沙龙被视为小资产阶级甚至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无论是文学史、思想史,都有意无意避而不谈,直到最近十多年,学界才从史学、文学、社会学、思想史等多个维度展开研究,促使这一被遮蔽的文化现象得以敞开,收获诸多正面评价。中国现代著名沙龙的主持人、参与者大多是作家或批评家,文学自然成为对其进行研究的主要视角,只不过学者们往往借用福柯、哈贝马斯、布尔迪厄等西方思想家的相关理论,探讨这些沙龙在建构文学场域、开拓文化空间上的特殊方式与贡献。在既有成果中,两部专著较具代表性,一是《中西融通与文学互鉴:曾朴、曾虚白父子与“真美善作家群”研究》①王西强:《中西融通与文学互鉴:曾朴、曾虚白父子与“真美善作家群”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二是《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②费冬梅:《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前者属于个案研究,从文学变革的维度,呈现“真美善”作家群整合本土与外来资源,择取新路、谋求发展的文学理想与实践,揭示其经由“法国式沙龙”,在竞争激烈的上海文化场域开拓话语空间的艰难历程;后者算是现象阐释,在梳理中国沙龙之诞生、发展及具体形态的基础上,探讨其在型塑知识分子自由品格上的特殊功用,辨析其与多种文学样式及主题之间的隐秘关联。除此之外,还有零星论文和相关传记,也观照到几个重要沙龙的聚散情形,借此考察京海两派甚至京沪两地作家的生存方式,对沙龙在积累文化资本、争夺话语权力、建构文化场域等方面的具体情形给予描述和阐释。

毋庸置疑,近年来中国现代沙龙研究,已经超越逸闻趣谈式的平面化阶段,呈现出将其放回历史现场进行学理考辨的新景观,力图揭示其与时代思潮、文艺创作之间纷繁复杂的联系与纠葛。这些成绩的取得,得益于权力话语、公共领域、象征资本等西方理论的启示。的确,将这些理论用于沙龙研究,有其合理之处。哈贝马斯就曾将沙龙、宴会、剧场、咖啡馆视为“公共领域”的早期形态,而沙龙作为信息交换场所,不仅能够印证福柯的知识-话语权力理论,同样也契合布尔迪厄的判断:任何场域之内的活动,都必然是对资本的争夺与占有。其实,“共同体”这一术语,也适合用来对沙龙进行考察与分析,毕竟,沙龙也是小型共同体。但截至目前,这方面的学术成果尚不多见,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就中国现代文艺沙龙如何形成“共同体写作”及其与“花厅”文学的关系问题略作探究与阐释。

一、沙龙:交际方式与文化场域

沙龙起源于17世纪初的法国,指在贵族豪华客厅举行的社交聚会,因其精致、高雅,迅速在欧洲各国流行开来。沙龙成员主要是贵族、作家、学者、画家、音乐家等社会名流,发出邀请的主人多为名媛贵妇,参与者围绕文学、绘画、音乐、哲学、政治等各种时尚话题进行自由交谈,常常碰撞出艺术及思想灵感。相对而言,早期沙龙是达官显贵所喜爱的圈子化、文艺性社交活动与生活方式,虽有讲究品位、抵制宫廷文化、开辟言论空间等新特质,但也难免装腔作势、附庸风雅。到18、19世纪,沙龙形式有所改变,参与者的身份逐渐泛化,其性质由文艺客厅向政治俱乐部演变,成为启蒙与革命思想的摇篮,继而遭受打压与禁止,但沙龙并未消失,不仅衍生出文艺展览这种新形式,还在20世纪蔓延至世界其他地方,形成相对自由、开放的公共文化空间,其影响辐射开来,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文化场域。

近现代交替之际,中国学人负笈欧美,有机会接触甚至参与沙龙聚谈,到新文化运动之时,“不少中国学人和文化人似乎已对‘沙龙/Salon’概念有所了解,至少是那些崇洋趋新的文化人已经认可这一概念”③方维规:《欧洲“沙龙”小史》,《中国图书评论》2016年第3期,第69页。。1920年代至1930年代,不仅有外国人在中国举办沙龙④影响较大的有日本商人内山完造开办的内山书店,美国名媛伯纳迪恩·弗里茨夫人在自家客厅举办的文艺沙龙。,中国人自己主持的沙龙也在上海、北平、南京、杭州、苏州等一线城市流行起来,“只不过有的比较正式,而有的只举办一两次后就不了了之”①费冬梅:《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第20页。。在众多沙龙中,曾朴、曾虚白父子的“真美善书店”(1927-1930,上海法租界马斯南路),邵洵美的“花厅”(1928—1937,上海金屋书店及邵氏书房),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太太客厅”(1931—1937,北平北总布胡同3号)②“太太客厅”得名于冰心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有学者认为这个称谓“名不副实”,因为“当时的茶会并不是徽因组织,而是思成和徽因共同对朋友提出的邀请和一些雅客的慕名而来,而地点更不只是‘客厅’,聚会常在老金的院子,偶尔还挪到一家中国餐馆。”参见陈姝:《林徽因传》,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年,第166页。,朱光潜、梁宗岱的“读诗会”(1934—1936,北平慈惠殿3号),持续时间长,参与成员多,声名相对显著,对中国现代文化尤其是文学艺术产生了较大影响③1923年底开始的“新月聚餐会”“新月社俱乐部”也具有较为明显的沙龙性质,对新月社的形成以及凝聚社员关系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参见刘肖琴:《新月聚餐会、新月社俱乐部相关史实考》,《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1年第1期)。还有学者挖掘出西南联大师生之间的各种聚谈,称之为“西南联大文化沙龙”(参见明飞龙:《西南联大师生日常生活的诗意呈现——西南联大文化沙龙考察》,《社会科学论坛》2016年第11期)。。

我们既然决定从“共同体”这一理论视角来阐释中国现代文艺沙龙,就有必要对“共同体”这一核心概念略加说明。虽然“共同体”被中国学界普遍关注,得力于美国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1983,1991)一书简体中文本《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④[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推出简体字版,之后多次再版、重印。的出版,但安德森并非“共同体”学说的原创者,除去古已有之的潜在思想资源,真正对“共同体”理论做出系统性建构的是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

1887年,滕尼斯出版《共同体与社会》一书,运用多学科知识,结合人类历史进程,提出“共同体”是先于“社会”而存在的生活方式,共同体的形成基于喜好、习惯、记忆等本质意志,而社会则源于深思、决定、概念等抉择意志。按照滕尼斯的分析,近现代以来,共同体生活逐渐被社会生活所取代,人与人之间的有机情感转换成机械理性。虽然《共同体与社会》采用的是二元对立分析方法,但作者也认识到,共同体时期已经出现社会的某些特征,社会阶段仍保留有共同体的诸多因素。所以,他在惋惜共同体消逝的同时,仍对未来持谨慎乐观的态度。也就是说,滕尼斯的“共同体”理论不仅是一首历史挽歌,还是激励人们改良社会秩序、重建新式共同体的进行曲!

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滕尼斯将共同体区分为血缘(blood)、地缘(place)、精神(mind)三种类型,三者的特征与关系如下:

作为本质的统一体(Einheit des Wesens),血缘共同体发展着,并逐渐分化成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地体现为人们共同居住在一起,它又进一步地发展并分化成精神共同体,精神共同体意味着人们朝着一致的方向、在相同的意义上纯粹地相互影响、彼此协调。我们可以将地缘共同体理解成动物性生命之间的关联,就像我们将精神共同体理解成心灵性生命之间的关联。因而精神共同体在自身中结合了前两种共同体的特征,构成一种真正属人的、最高级的共同体类型。①[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87页。

据此标准,中国现代文艺沙龙属于精神性质的共同体,它关涉人的心灵生活,是共同体的高级形式。在滕尼斯看来,与血缘性质的亲属关系和地缘性质的邻里关系不同,精神性质的共同体基于并且能够加深“友谊”关系,而“友谊”关系“独立于亲属关系和邻里关系,它以人们一致的工作、一致的思维方式作为条件和结果;因此,人们从事的职业或技艺越相同、越相似,友谊就越容易产生。但人们必须通过轻松的、经常性的会聚才能将友谊的纽带联结起来并维持它,例如在一个城市里,这样的会聚就最有可能实现。”②[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张巍卓译,第89页。这一描述与中国现代上海、北平的文艺沙龙可谓是若合符节。

三、中国现代文艺沙龙:基于“友谊”关系的共同体写作

我们先看上海曾朴、曾虚白父子的“真美善书店”和邵洵美的金屋书店及邵氏书房。曾朴虽受旧式教育,并未出国留学,但青年时期在同文馆修习法文,后结识在法国生活近20年且曾担任驻法参赞、代理驻法公使的陈季同,“遂开始醉心法国文学,苦研法文”③时萌:《曾朴生平系年》,《曾朴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7页。,几年之后,着手翻译法国小说。正因为对法国文学及文化充满向往,在56岁时,曾朴不顾年高,毅然决定与长子曾虚白一起开办真美善书店,发行《真美善》杂志,“一方面想借此发表一些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拉拢一些文艺界的同志,朝夕盘桓,造成一种法国沙龙的空气”④曾虚白:《曾孟朴年谱》,魏绍昌编:《孽海花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9页。。令人欣慰的是,曾朴不仅自己攀上文学事业新高峰,还借此引领中国沙龙文化新风尚。真美善书店位于颇具异国情调的马斯南路,其沙龙成员的交往方式,也如曾朴所愿,具有浓厚的法国味儿。曾虚白回忆说:“一堆青年,有时两三个,有时十多个,围绕着一位老先生,……跟着这位老先生娓娓长谈,是我们马斯南路客厅里每夜都有的热闹景况。这些人,来者自来,去者自去,踏进门不一定要跟这位谈锋正健的主人打招呼,要想走,也都那么默默无声的溜了。我父亲就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气氛,感觉这才有些像法国的沙龙。”⑤曾虚白:《曾虚白自传》(上集),中国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95页。据相关资料,今日能够确定的沙龙成员,除曾朴、曾虚白父子之外,还包括邵洵美、郁达夫、赵景深、傅彦长、张若谷、李青崖等在内的十余人,他们大多比曾虚白还年轻,与曾朴存在代际差异,籍贯也以江苏、浙江为主,职业基本上是报刊及书店编辑,沙龙的主要话题是法国文学及中国新文学作家作品,晚清文坛、政界、商界的逸闻趣事也是谈论的重要内容⑥曾朴沙龙成员构成的具体情况,请参看费冬梅:《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第57—59页。。这就意味着,维系曾朴沙龙的纽带,既有血缘关系,也有地缘因素,当然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趣味相投:译介法国文学和创造中国新文艺。

与曾朴的半新半旧相比,邵洵美算是典型的新式作家,未满19岁就游学欧洲,结交包括徐悲鸿、张道藩、徐志摩等在内的大量海外留学生,回国后很快融入狮吼社,认识许多新朋友。1928年3月,受曾朴启发,邵洵美开办金屋书店,7月与狮吼社成员合作,编辑《狮吼》复活号,半年后停刊,集中精力出版《金屋月刊》。①参见王京芳:《邵洵美年表》,《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第28—29页。金屋书店、《金屋月刊》的命名与风格,深受英国The Yellow Book(《黄面志》)和Savoy(《萨伏依》)杂志的影响,主要发表、印行具有唯美风格的文艺作品,为唯美主义的中国传播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邵洵美、盛佩玉夫妇均出身豪门,家境殷实且为人慷慨,精心打造的金屋书店和邵氏书房自然成为同道、朋友聚谈文艺的理想场所。邵氏沙龙持续近十年,今日能够确认的成员超过三十个,大部分都是邵氏的同龄人,就籍贯而言,仍以江苏、浙江为主,但也包括上海、广东、湖南、湖北②邵氏沙龙成员的具体情况,参见费冬梅:《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第132—136页。,其原因在于这些地方较早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商业经济及出版文化率先发展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邵氏沙龙成员并无血缘关联,地缘特色也相对薄弱,算是纯粹精神性质的共同体。

和上海有所不同,北平是五朝古都,文化传统非常厚重,西化进程稍显缓慢,但它毕竟是新文化和五四运动的发源地,高等教育相对发达,汇聚了一大批留学海外的学院派知识分子。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中期,北平已有八道湾“苦雨斋”雅集、“来今雨轩”聚餐会、新月社俱乐部、西京畿道34号闻一多家的“黑屋”读诗会等准沙龙形式的共同体,陈衡哲、凌叔华、冰心几位女性作家也主持过小规模沙龙性质的茶会,到20世纪30年代,相继出现星六聚会(金岳霖)、太太客厅(梁思成、林徽因)和慈慧殿3号读诗会(朱光潜、梁宗岱)等几个比较成熟的文艺沙龙。值得注意的是,星六聚会的20来个成员几乎都有欧美名校求学的经历,专业颇不相同,回国后受聘于北大、清华、营造学社、中央研究院等大学及科研机构,属于知识精英阶层,加之胡适、徐志摩、叶公超的参与,带有比较鲜明的新月色彩;太太客厅与星六聚会的成员重合度比较高③星六聚会与太太客厅两大沙龙的成员统计,参见费冬梅:《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第174—175、181页。,但由于林徽因创作诗文且喜谈文艺,吸引沈从文、卞之琳、萧乾等年轻作家的参与,加上同属星六聚会成员的李健吾、朱自清、叶公超,文艺气息相对浓郁,遗憾的是,徐志摩1931年11月突然离世,否则,太太客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会更加深远。

慈慧殿3号读诗会,由朱光潜、梁宗岱主持,不久梁宗岱因婚恋纠纷远赴日本,朱光潜成为核心人物。仅从称谓便能看出,读诗会具有极强的专业属性,今日能够确定的30多名成员,几乎囊括留在北平的著名诗人、诗坛新秀以及新诗爱好者,其阵容相当强大,打破了籍贯、年龄、派别等多重界线,“显示出极大的兼容性,同时又呈现出明显的代际特征”④费冬梅:《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第225页。。读诗会持续两年多时间,不仅诵读诗歌、散文、小说,还评价文学新作,甚至预约沙龙成员专题讲演,营造出浓厚的学术氛围。

据相关记载,星六聚会、太太客厅里的交谈相对随意,涉及人生、文学、艺术、时政、社会等各种话题,用梁思成的话说,就是“海阔天空的‘神聊’”,且“聊天之意不在求专精,而在求旁通”⑤梁思成:《不要轻视聊天——与李道增的谈话》,《大拙至美:梁思成最美的文字建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第237页。,颇具“友谊-知识俱乐部”的特征,而真美善书店、金屋书店、慈慧殿3号等几个沙龙却有所不同,或呼吁译介法国文学,或主张引进唯美主义,或强调探索现代汉语诗学,目标比较明确,介入当下诗坛、文坛的意愿相对执着,是真正基于友谊且具有精神追求的文艺沙龙。

法国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曾否定性地认为“口头批评”容易滑向诸如道听途说、集团主义、错误判断等危险境地。在谈到集团主义倾向时,他说:“沙龙里的批评,小团体里的批评,其趋势是变成派别的批评”,原因在于“人们和派别都希望听到老生常谈,他们只给予他们听惯了的老生常谈以荣誉或者反响”。①[法]阿尔贝·蒂博代:《批评生理学》,赵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6页。就普通沙龙而言,这一论断或许没什么问题,但对真美善书店、金屋书店、太太客厅和慈慧殿3号来说,却不太恰当。这几个沙龙中的言论并非老生常谈,反而因为彼此辩驳、相互启发催生不少新思想、新观念;太太客厅、慈慧殿3号的确对京派文学、京派批评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但并未导致集团主义,毕竟“京派”也只是缘于偶然事件的一种泛称,并无正式组织和宣言。

滕尼斯在辨析共同体的友谊关系时还感叹说:“精神性的友谊展现了一幅看不见的景象,它像一座神秘的城市与一次不可思议的会聚,它仿佛由一位艺术家的直觉、由一种创造性的意志赋予了生命,因而它生机勃勃。”②[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第89—90页。上述几个沙龙因精神性友谊关系所呈现出的勃勃生机,为中国现代文学步入黄金时期注入强劲动力,它源于客厅或书房,通过报刊、书籍传递出去,将更多的作者与读者凝聚起来,形成特色鲜明的文学场域,培育出丰富多彩的文学样式,其中一种与沙龙生活及交往方式紧密相关,我们姑且称其为“花厅”文学。

三、中国现代“花厅”文学的生成与衰落

“花厅”是邵洵美对“salon”一词的中文翻译。1933年,中国文艺沙龙正处于高光时刻,邵洵美在《时代》杂志发表介绍伯纳迪恩·弗里茨夫人的短文《花厅夫人》,希望通过提倡“交际的叙会”,“把文学打进社会里去,……从麻雀扑克手里夺回他的地位”③邵洵美:《一个人的谈话》,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69页。。邵氏指出:“花厅夫人便是Salon的领袖。……Salon的译义即会客室,我译作花厅不过是为了字面上的漂亮。”④邵洵美:《一个人的谈话》,第71页。今日看来,持续十年左右的中国现代沙龙,的确孵化、催生出一种特别的文学样式——“花厅”文学,这或许超出邵洵美当年的预料,但却一定程度地实现了他的理想。大体而言,宽泛意义上的“花厅”文学,其内容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西方沙龙的介绍以及对中国文艺沙龙的提倡。近现代交替之际,游历、留学欧美的中国学人,开始接触咖啡店、沙龙等消闲雅聚场所。比如,1867年底,王韬接受英国汉学家理雅各的邀请从香港起程西行,到欧洲后,途经意大利、法国,前往英格兰、苏格兰,直到1870年初离开英国返回香港⑤参见张志春编著:《王韬年谱》,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可谓大开眼界,将近20年之后,点石斋石印局印行他的《漫游随录》(1889),其中就有关于法国“加非馆”(咖啡馆)的记录和评价:“其国所设加非馆棋布星罗,每日由戌初至丑正,男子咸来饮酌,而妓女亦入肆招客。男女嘲笑戏狎,满室春生,鲜有因而口角者。桑间濮上,赠芍采兰,固足见风俗之淫浃。”⑥王韬:《漫游随录·扶桑游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1页。在《漫游随录》中,王韬还介绍了自己参加英国富人家庭颇具沙龙意味的宴饮、歌舞情况。①参见王韬:《漫游随录·扶桑游记》,第149页。此外,晚清外交官陈季同曾用法文撰写Les Parisiens Peints par Un Chinois(1891,《中国人笔下的巴黎》),其中关于咖啡店的部分,字里行间颇多赞赏之意,30多年后被张若谷翻译成中文发表。②参见若谷译:《巴黎的珈琲店——陈季同将军〈中国人描绘之巴黎人〉的一页》,《申报》1928年8月14日,第(249)391页。比较有趣的是,张若谷也于1933年5月从上海出发去欧洲诸国游历,1934年12月回到上海,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他的《游欧猎奇印象》,其间也记录了他在布鲁塞尔一咖啡店与座客们欢饮、畅谈的情形。③参见张若谷:《游欧猎奇印象》,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83页。

相对咖啡馆而言,中国人对沙龙的关注稍晚一点。1917年梅光迪在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上发表The New Chinese Scholar,其中盛赞法国cultured ladies in the drawing room(客厅里有教养的夫人)对法国学者的改造(transform),认为中国学人也急需优雅女性的熏陶。④参见中华梅氏文化研究会编:《梅光迪文存》,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4—35页。这里虽未使用salon一词,但所指是一回事。“五四”时期的刘半农、李思纯、田汉、李劼人等,在《新青年》《少年中国》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其中部分内容涉及西方salon艺术展的情况。田汉在《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百年祭》(1921年11月《少年中国》第3卷第4期)中将salon译为沙龙。⑤参见方维规:《欧洲“沙龙”小史》,《中国图书评论》2016年第3期,第69页。到1928年,觉非在《法国浪漫文学运动中的女英雄》一文中对“沙龙”给予了一个概念式界定:“所谓‘沙龙’,类于一种文会,由富贵家的才女子创立,聚一般学者文人以议论学问,月旦文章,而为其终决之权衡者则‘沙龙’的女主人。不单哲学,科学的思想,诗歌,小说,戏剧,经女主人评鉴,由‘沙龙’传出而流播全法国,即我们现在读的法文,其字句,其语法,亦多由这些‘沙龙’的女主人判定,而后世奉为典型。”⑥觉非:《法国浪漫文学运动中的女英雄》,《贡献旬刊》1928年4月第二卷第六期,第1页。此处对沙龙女主人之影响力的看法不免稍显夸张,但对沙龙本身的描述大体准确。这说明,此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然熟悉西方沙龙,随之而来的是提倡与模仿。比如,留学法国并获得博士学位的徐仲年就曾发表《提倡星期茶话会》,在介绍西方沙龙聚会的基本程序之后提出“我们不妨仿制一番”的建议⑦参见徐仲年:《提倡星期茶话会》,《小贡献》1932年6月12日第12号。。即便1934年,李金发在甚赞“法国的文艺客厅(Salons litteraires或音译作‘沙龙’)”之后,也觉得“为今之计至好有一个文艺俱乐部,给各派文人聚集,则以后各报纸屁股必可少打笔墨官司”⑧李金发:《法国的文艺客厅》,《人间世小品文半月刊》1934年12月20日第18期,第11页。。

第二,对沙龙生活的记录与表现。记录部分,主要由主持人、参与者及其他相关人士,以日记、书信、回忆录等方式保存下来。就拿“太太客厅”来说,朱自清日记、林徽因致费慰梅书信、萧乾《一代才女林徽因》(1984)、卞之琳《窗子内外:忆林徽因》(1984)、费正清Chinabound:A Fifty Year Memoir(1982)、林洙《大匠的困惑:我与梁思成》(1991)、费慰梅Liang and Lin:Partners in Expi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1994)、梁再冰《我的妈妈林徽因》(2004)等都有所涉及,其他几个沙龙的记录情况也大致如此,限于篇幅,不作罗列。基于这些零星文字,我们得以想象和重建当时的情形。至于表现沙龙的文学作品,较具代表性的是四篇小说,其中《我们太太的客厅》(冰心,1933)和《猫》(钱钟书,1946),都是短篇小说且具有明显的隐射、讽刺特征,加之作者名气大,受到的关注比较多。实际上,还有两部篇幅较大而且对沙龙生活给予美化、加以赏玩的作品。一部是张若谷的《都会交响曲》(1929),由四个短篇构成,以沉醉甚至炫耀的心态展示上海夜生活,既描写了酒吧、舞厅、咖啡馆等娱乐场所,也写到彭少爷书房的陈设、斯文书房中的文学诵读会,似乎有所隐射,沙龙风味比较明显。另一部是林微音的《花厅夫人》(1934),描写文艺批评老师钟贻程将暗恋自己的校花孙雪非,短时间内培养、驯服成拥有高雅气质、文艺休养的“花厅夫人”(Madame de Salon)的故事。除小说之外,还有散文,比如史蟫的《文艺咖啡》(1944)以及张若谷《异国情调》(1929)和林微音《散文七辑》(1937)中的个别篇章,都写到咖啡店里的阅读与交际情况。

第三,“花厅”文学最主要的内容是具有沙龙风味的文学创作及批评。沙龙里的言谈转瞬即逝,影响范围有限,公开发表的诗文与著作,不仅看得见、摸得着,还能将作者、读者凝聚起来,形成更大的精神或者说文学性质的共同体。上海的曾朴、邵洵美在组建沙龙的同时,就创办了书店和刊物,目的在于培养文化的“班底”和“护法”①参见邵洵美:《文化的班底》《文化的护法》,分别刊载于1935年《人言周刊》第2卷第20期、《时代》第8卷第11期。。北平闻一多的家被徐志摩称为“一群新诗人的乐窝”②徐志摩:《诗刊弁言》,《晨报副刊·诗镌》1926年4月1日,第1页。,这里孕育出《晨报副刊·诗镌》;林徽因及其太太客厅也通过扶持沈从文、激励萧乾,促成《大公报·文艺副刊》和《大公报·文艺》攀上新高峰;朱光潜家的读诗会酝酿出《大公报·文艺》的刊中刊——“诗特刊”,在京派文学日益壮大之时,还创办《文学杂志》,只可惜日军进犯北平,阻滞了该刊前进的步伐。全面抗战之后,作家、学者忙于救亡图存,沙龙失去生存环境,渐趋沉寂。

尽管如此,沙龙盛行的十来年,正好是中国现代文学取得丰硕成果的时期,其中京沪两地、京海两派的不少作家,或出入客厅,或参加茶会,或落座咖啡馆,意犹未尽之时,往往将沙龙里的聚谈转移到刊物上,呈现于作品中,形成风趣、闲适、幽默以及碎片化、倾诉性的文学风格③费冬梅在《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中探讨了沙龙与现代小说、散文以及都市文学的关系,可以参考。。比如,《申报·艺术界》中的“咖啡座”专栏,在“开幕词”中,编者朱应鹏明确表示:“从本月起,本刊辟出这一块小小的园地,设立了一个咖啡座,为读者诸君随便聚谈之所,……希望同志们有闲空的时候,不妨随时入座,竭诚欢迎。”④“咖啡座”专栏始于1928年8月6日,绝大多数时候写成“珈琲座”。再比如,《文艺茶话》⑤《文艺茶话》创刊于1932年8月,终于1934年5月,共出版20期。是十几个朋友聚谈七次之后决定创办的,章衣萍在相当于发刊词的《谈谈〈文艺茶话〉》中讲:“我们要口里的文艺茶话有点成绩,所以我们刊行这个小小的《文艺茶话》,这是我们同人的自由表现的唯一场所,——不,我们也希望能引起全国或全世界的文艺朋友的注意,接受或领悟我们的一些自由表现的文艺趣味。我们是欢喜而且感谢的。”又比如,《论语》半月刊也是在邵洵美家酝酿出来并由他的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发行⑥参见章克标:《闲话〈论语〉半月刊》,中国香港:《读者良友》1986年第6期。,化名记者K的章克标在创刊号《编辑后记》中写到:

我们同人,时常聚首谈论,论到国家大事,男女私情,又好品论人物,又好评论新著,这是我们“论”字的来源。至于语字,就是说话的意思,便是指我们的谈天,因除了可以归入论字的话题以外,我们还有不少的谈话,这些全都归入这语字去的,这是“语”字的来源。这样的两个字拼凑起来,便成了论语,格式内容里也和孔夫子的《论语》差不多,因为也是甲一句,乙一句,东一句,西一句,拉拉杂杂一大堆大道理。①记者K(章克标):《编辑后记》,《论语》1932年9月16日创刊号。

《论语》半月刊前后两个阶段共出版177期,相对稳定的撰稿人,所谓“论语朋友”多达数十个,他们多半是邵氏沙龙的常客,坚持创作独具特色的“论语文章”。作者之一徐訏评价《论语》说:“它既非学术刊物,又非文艺刊物,也不是时事刊物,然开口微中,常及学术,涉笔见俏,亦带文心,引证觅据,不出时事。有趣而不肉麻,乐而不淫,讽刺而敦厚,笑人亦笑己,凡此种种都是论语特色,也成为论语空气,……”②徐訏:《论语周年话白卷》,《论语》1947年12月1日第142期。不难看出,这种特色、空气与沙龙的氛围非常相似!为了彰显自由言谈、广泛交流的风格特征,《论语》还专设“群言堂”“你的话”“我的话”“他的话”“哑巴的话”“今人之语”等系列栏目。除《论语》之外,邵洵美还出版有《十日谈》(旬刊,1933—1934)、《人言周刊》(1934—1936)等“言”“谈”味道浓厚的综合性刊物,他本人也发表不少“艺文闲话”,包括连载于《人言周刊》上的《一个人的谈话》③邵洵美创办的第一出版社于1935年推出单行本,其篇幅与上海书店出版社的邵洵美作品系列之艺文闲话《一个人的谈话》相差很大,后者收文32篇。。不仅如此,邵洵美还留下一百多篇汇报组稿情况、讲述办刊心得、描绘未来打算的“编辑随笔”,它们“不是流水账,也不是敷衍的语句,……像是在和读者唠嗑”④谢其章:《序》,邵绡红选编:《自由谭》,邵洵美作品系列之编辑随笔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2页。。实际上,沈从文、萧乾在主编《大公报》的文艺副刊时,也经常举办招待宴会,借聚谈的机会组织稿件和听取办刊意见,参与者大多是太太客厅和慈慧殿3号两大沙龙的成员。上述情况表明,朱应鹏、章衣萍、邵洵美、沈从文、萧乾等人主办的刊物、发表的文章,很大程度上是沙龙的延续与扩展,它们具有明显的沙龙风味,可谓顺理成章。

除了创作,某些批评、学术文章,也颇具沙龙特征,最典型的例子是朱光潜的系列论著。在北平主持读诗会期间,朱光潜不仅撰写了对话体论文《诗的实质与形式》⑤《诗的实质与形式》(对话体)作于1935年,在此之前朱光潜还撰写有对话体论文《诗与散文》(1932)。参见宛小平:《朱光潜年谱长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04、78页。,还发表有《说“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谈趣味》《给青年朋友们谈文艺的甘苦》《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从生理学观点谈诗的“气势”与“神韵”》《谈书评》《谈灵感》《谈作文》《谈选本》《谈晦涩》等一系列“絮语漫谈而又条理畅达,富于理趣和谈话风”⑥郑丽霞:《朱光潜批评文体的论说艺术》,《福建论坛》2018年第5期,第124页。的批评文章。1936年,朱光潜经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文艺心理学》,虽然探讨的是美感经验、文艺与道德、艺术起源与创造等理论问题,但却写得生动活泼、深入浅出,用朱自清的话说就是:“他象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他让你念这部书只觉得他是你自己的朋友,不是长面孔的教师、宽袍大袖的学者,也不是海角天涯的外国人。”⑦朱自清:《朱佩弦先生序》,朱光潜著:《文艺心理学》,上海:开明书店,1935年,第4页。除朱光潜之外,被视为京派批评家的还有李健吾、梁宗岱、李长之、沈从文、李广田、林徽因、叶公超等,虽然他们各具个性,但大多提倡“自由生发、自由讨论”①朱光潜:《我对于本刊的希望》,《文学杂志》1937年5月1日第1卷第1期。,强调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是“一个人性钻进另一个人性”。②刘西渭:《〈爱情三部曲〉——巴金先生作》,《大公报·文艺》1935年11月3日第36期。他们的文章,往往兴到笔流,婀娜多姿,绽放出清澈、风趣、和谐、开放的批评风格。放眼现当代文学批评史,这些特征的集中呈现并非普遍现象,很难说没有受到彼时文艺沙龙的启迪与影响。殊为可惜的是,中国现代文艺沙龙从兴起到衰落只有十来年,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处于休眠状态,流风余韵逐渐飘零,再次繁盛之时,已然失去昔日高贵、典雅的光环,成为普通“聚会”的代名词,其功能、形态与当年相比已然是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

结语:昙花一现且难以复制的文化景观

1920年代中后期,中国现代文学由革命与批判转入建设和创造,各种思潮、众多流派、不同体裁联袂登场,竞相绽放。在此进程中,北平、上海人文荟萃,演绎出一场精彩的文学地理双城记。与此同时,基于友谊、知识与精神的共同体——文艺沙龙,在京沪两地流行开来,即便存在诸如圈子狭窄、趣味小众、脱离人民等诸多缺陷,但也促使自由言说、彼此分享、相互触激的交流方式蔚然成风,进而突破客厅、沙龙的空间限制,延展至刊物与出版社,创造出宽广的文化场域,团结更多作家,吸引大量读者,凝聚成更大的文学性质的共同体。在中国现代文学甚至文化发展史上,扮演关键角色,发挥重要作用。自兴起到衰落,中国现代文艺沙龙可谓是来去匆匆、昙花一现,但其影响却不容小觑。从形式上看,它源自西方,但很快完成本土转化,毕竟中国古代也有漫长的文人雅集传统,两者可谓异曲同工,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是殊途同归。无论是近代、现代的沙龙、茶会、咖啡座,还是古代的诗文雅集,都属于贵族阶级、精英阶层相对奢侈和高雅的交际方式,这种方式既是文学艺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也是新一轮艺术创造的催化剂。但时过境迁,随着中产阶级、市民社会的发展与壮大,茶馆、酒吧、咖啡馆早已降格为大众消费场所,沙龙也开始普及、泛化,难以形成基于友谊、知识、趣味且活动频率相对稳定的精神性质的共同体。更为重要的是,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到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无论是思想氛围、言论空间,还是书报编辑与发行制度,亦或是知识分子的人格及魅力,都有其特殊性,在别的时空很难复制。正是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当年的沙龙成员,能够以共同体写作的方式,强势介入文学现场,在文艺园地、文体革新、美学风格、传播方式等多个方面,创造出一道道亮丽的新式景观。时至今日,那些飘散的言论,远去的背影,隐入历史深处的传奇,仍然值得我们珍惜与回味!

猜你喜欢
邵洵美沙龙文艺
MISTY LIGHT美发沙龙
1942,文艺之春
MS·CHIC美发沙龙
分享、交流、探讨“CIT2019沙龙”成功举办
假期踏青 如何穿出文艺高级感?
Blue Mist美发沙龙
□文艺范
季 候
出版家、理想主义及其他——读《邵洵美:出版界的堂吉诃德》随感
邵洵美:文人中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