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旅夜书怀》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是杜甫离开成都草堂后沿岷江孤舟东下,从渝州到忠州途中感物激发的心绪记录,是短暂安定后又衣食无着的羁旅愁闷之作。从安史之乱爆发开始的逃难流落,到后来因时因事而导致的被迫辗转于华州、同谷、秦州、成都等地的寄居生活,漂泊是杜甫后半生的主题。行于艰险之蜀道,泊于寂静之荒渚,于逃难的人民之间,诗人深切地感受到了国家的疮痍衰败、人民的绝望挣扎以及与世浮沉的个人悲苦。由北而南,由少年狂放到晚年苦痛,由壮志雄心到万事虚无,这是一段人生理想信念由立而破的艰难历程。短短十几年,杜甫赞扬留恋的盛世以无可挽回之势衰败了;他所热爱的人民正于这不知何时终止的乱世中苦苦挣扎;而他自身仕途终结,生计艰难,多年苦痛已将他熬成了白头衰翁,但漂泊流落的日子仿佛没有终点。信念崩塌,身心巨变,他一直信奉的入仕做官、立身报国的人生之路,正是给予他最大失望的;他最为自矜自傲的文章千古,正是让他最受打击的。杜甫认识到并接受这样的巨大落差,经历了长久的内心挣扎。《旅夜书怀》就是诗人在这种怀疑、失望而又迷茫的心境中的沉痛思考。
关于这首诗的解读,前人已有不少创见,比如葛晓音认为这首诗体现了杜甫壮阔意境塑造的内涵,“他所追问的是渺小的个体生命在广阔时空中的位置,乱世之中人生之道的选择”[1],将诗歌的最终意义指向生命;梁鉴江指出:“这首诗抒发了诗人失意官场的愤激以及飘零天地的感慨。”[2]56其中关于生命意义以及诗人心态的探讨给本文以启发。笔者认为,《旅夜书怀》一诗,以情选景,又因景而情愈悲,愁情与悲景浑融一体。诗歌由“独夜舟”起,以“一沙鸥”结,寂寥与渺小、孤独与微弱,诗人之独行切沙鸥之独飞。但与沙鸥之顺应本性、自在而飞的自由相比,诗人的内心却闭塞阻碍,自有万千重担。因此,与沙鸥之独相比,诗人之“独”更具悲剧意味。本文试以“独”为切入点,重新解读该诗,进而探讨诗人的生命思考与人生归宿。
《旅夜书怀》写夜晚万籁俱寂之时,诗人泊舟于江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细草微风岸”,草,是细草;风,是微风。风之微是通过草之细表现出来的。该句描写细腻,兼顾视觉和触觉,有一种轻柔静谧之感。而“危樯独夜舟”则打破了安静柔和,危、独二字使人顿觉肃静和萧瑟。两句间形成了看似矛盾的景物表达,但实际上其构成的整体意境是统一的。细草意象被杜甫多次使用,如《又送》“细草留连侵坐软,残花怅望近人开”[3]772,细草与残花相对,诗人寄情于物,由草之细软流连表达送客之不舍。在其他诗人作品中,细草又代表春之将至,如贺循的“三月节物始芳菲,游丝细草动春晖”[4]。可见,细草意象的表达并不固定,其含义随作品整体意境而变化。由此“细草微风岸”中,细草与微风并列,除却安静柔和的意境营造之外,又突出了轻微柔弱之感。两句中的细与危、微与独,细小与孤立、脆弱与寥落,共同营建了一种深层意境,与孤独于天地间的诗人状态相符合。
以往有观点认为,前四句写眼前景,后四句抒心中情;前四句“旅夜”,后四句“抒怀”。如近人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认为“诗人奔波不遇,舟中感怀之作。这前半两联完全是写景”[5];查慎行认为“此舟中作,题中四字,分作上下两截写”[6],将整首诗与题目对应分为两截,这可能与其论诗注重诗意对题意的切合程度有关。笔者认为,诗中的景物意象掺杂着诗人的主观选景、绘景意图,细、微、危、独等词渗透着诗人的浓烈情感,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所以,这些景物应是诗人情感的外化,如此一来,以细草之“细”,喻诗人之“独”,就可得以解释了。
杜甫绘景描物,又极擅粗线条的大笔勾勒,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呈现出洞庭湖连接东南、包容乾坤的壮大,气势磅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将于舟中骋目四望所见的江边夜景寥寥几笔加以勾勒。星星低垂,而知原野之寥廓平坦;月光临水,方知江水之波涛涌动。夜晚天地同色,向极远寥廓的地方望去,天地之间的距离随着视线的延长而缩小,到最后很难清晰地分出界限,天地仿佛是接在一起的,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是垂到了地上。正如纪容舒在《杜诗详解》中所评:“星而曰垂,由于平野之阔,遥望如垂也。”[7]垂字的使用,呈现出一种自在随意的动态过程,赋予星星以灵动之感,同时也使得整句诗流动起来了。“月涌大江流”兼具视觉与听觉的双重感受,以水波荡漾之景、水击流动之声此种细腻可感的“动”,打破了诗境中已然形成的表面的“静”,动静之间的景物转变蕴含着诗人细腻的感物之心。视物艰难的夜晚,江水的流动无法被轻易感知。但诗人以月光照到了水面来表现江水的流动,这是何等的巧思与捕捉景物的细致。总之,诗歌颔联造境阔大,是景物构图中的转折之处。
诗的前四句,微与阔并举,孤高纤细与广大旷远并存。诗人视野由近及远,收放之间,上天及地,跨度极大,强烈的反差浓缩于四句诗中却能浑然一体,互相映衬,这主要得益于诗歌意境营造重心的明确。梁鉴江认为:“四句诗总起来烘托出一个‘独’字。”[2]56诗歌前四句以暗夜为情景,以细草微风为衬托,以平野大江为对比,最终突出的是独系江边的一叶扁舟。诗人以“独”观景,又在景的衬托映照下愈显孤独。
首先,以动写静,以静衬“独”。夜舟独系江边,细草微风轻柔,星垂野阔,月光临水,都是静寂无声之景。但诗人并没有将这样的静沉淀为万籁俱寂,而是通过景物的细微波动为整体环境增添了动感。微风吹动,是触觉的动;细草轻摇、星垂月涌,是视觉的动;江流动荡,是听觉的动。但这样的动于沉沉夜色中与厚重的静相比,似有若无,如大江入海般,最终归于广袤天地,成为阔大静谧中的细微之处而又统于静之中。也正因如此,这种静是更有层次、更为丰富的。此四句之景,静而不寂,动而不乱,浑融一体。置身于其中的诗人,面对无边之黑夜、无际之荒野江流,因未知而忧惧,因独处而凝神。此时,外物细微的波动被无限地放大,天地之寂静也因此显得更加浓重。诗人由外界之静而致内心沉思,又由景物变化而思绪纷纷。从眼前孤寂思及过往漂泊,感人生之坎坷,又念来日之无望,其情感的流动正与这静中之细微波动相符合,而厚重的静也使得诗人的思考更具深度。
其次,意境突转,以巨衬微。该诗以细草、微风切入,绘周边之景,隐微弱渺小之意;又以危樯、独舟推及自身境况,用词转向凌厉,显无所依托之感。以细草之柔弱、桅杆之孤立,喻诗人之渺小无力;以微风之轻飘、夜舟之漂泊,喻诗人之落拓漂流。首联以微弱起,以寂寥结,从景物之微转向诗人之独。“独夜舟”不仅表明诗人之现状,也是接下来诗篇中写景抒怀的背景。一个“独”字总揽全诗,因“独”而微且细,也因“独”而心事难解,感慨万千,诗境暗淡消沉。颔联却境界顿开,诗人以垂、涌二字勾连天地,形成整体之阔大时空。野是平野,宽广无边,远望接天星垂;江是大江,宏阔浩大,细观月影翻涌。阔景的塑造,更有利于情感的表达。韩成武先生在《杜诗艺谭》中认为该诗“以巨笔写宇宙,以微笔写自身”,“将自身放在空阔无垠的宇宙中,构成宇宙之广与一己之微的极度反差”[8]。这样的极度反差是通过对比来实现的。其一,就颔联本身来说,诗人以星月为切入点,星空之浩渺与江流之空旷更能突显面对苍茫天地的微小无力之感。其二,与首联结合来看,微风细草、孤立桅杆、浩渺星月、独泊孤舟,它们与诗人的孑然一身、孤身独游相衬,而与这样极小的自我相对的是极大的天地。诗人独自处于广大宇宙之中,独身与阔景、渺小与博大、微弱与永恒,对比之下诗人的悲情更加突出。
总体来说,诗歌首联描微景,情感细腻;颔联绘阔景,情绪奔放。由近到远,由小及大,由景之微、人之独的渺小寂寥起始,再由与阔大时空的对比而将诗歌的情感推向高潮。静寂无声的自然、广阔无垠的天地,更容易引发身处其中的诗人的生命之思、人生之问。
诗歌前四句由诗人之“独”转向天地之广,五六句则收缩视野,由广阔天地又转向孤身只影的诗人自我。与首联以景暗示不同,颈联则是更为直接的情感表达,由寄情于外转向直抒胸怀。
少年时的杜甫,自信狂放,洒脱旷达。虽遇挫折,却仍能自勉。酒酣之时,俗事俗物皆不能入眼,“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壮游》)。这是盛世、家世、才华共同给他的底气。诗人对以才华名世、以忠心报国始终抱有很大的信心与希望,而如今却充满了愤懑与失望。
“名岂文章著”,曾经自称“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的诗人,如今只能感叹“百年歌自苦,不见有知音”(《南征》)。辛苦作诗写文,却得不到认可,诗人感到愤懑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少年之时,诗人对他的才华非常自信:“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扬雄博览群书,为辞赋大家;子建长于作诗,才高八斗,文采气骨兼备;李邕书法独步天下,门庭若市只求一见;王翰以一首《凉州词》名动天下,又以“英雄榜首”狂傲临世。而杜甫将此四人与自己并列,这是何等的自信和狂放。诗人确实有自信的理由,他曾在诗中自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长安求仕之时,他的文章也曾轰动一时,“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煊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莫相疑行》)。杜甫以才华自傲,希望能得到世人的认可。但也正是这样杰出的才能与不甘平庸的抱负,使他在面对被忽视、被冷落的境况时,才会陷入怀疑与痛苦。杜甫的诗歌价值在他生前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认可。根据唐人选唐诗的情况来说,在韦庄《又玄集》之前的现存选本中均没有选杜诗,而《又玄集》中也仅仅选杜诗七首。这七首诗分别为《西郊》《禹庙》《山寺》《遣兴》《送韩十四东归砚省》《南邻》《春望》。除《春望》外,其余六首诗大都着眼于日常生活,题材多样,虽也真情动人,技巧纯熟,但与杜甫深刻反映社会现实、关心国计民生的更多作品相比,其现实性和艺术价值并不突出。这种选诗情况与韦庄“清词丽句”的诗歌主张有很大的关系。《又玄集·序》曰:“谢玄晖文集盈编,止诵‘澄江’之句;曹子建诗名冠古,唯吟‘清夜’之篇。……但掇其清词丽句, 录在西斋。”[9]可见,韦庄于诗尚清尚丽,闲情逸兴、生活情趣为其所重。因此,韦庄虽然推崇杜甫并在某种程度上对杜诗的传播与接受作出了贡献,但他所关注的也仅是杜诗中符合其自身审美意趣的部分,而其中承载杜诗真正价值的作品并未被挖掘。可以说,有唐一代,杜诗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
“官应老病休”,杜甫把仕途结束的原因归结于年老多病。这确实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老病衰朽是事实,也是托辞。其真正原因应该是比较复杂的。首先,诗人确实饱受疾病折磨,无力应对官场之事。“衰年病肺惟高枕”(《返照》)、“临餐吐更食”(《遣怀》)、“眼复几时暗”(《耳聋》)、“牙齿半落左耳聋”(《复阴》),杜甫晚年之时,身患肺病、消渴症、风痹等,痛苦不堪。其次,诗人仅有的几次为官经历并不愉快,或是屈居于卑陋小官,年华虚度;或忠心直谏,反被疏远;或受排挤冷落,有心无力……徒然消磨了他的入仕热情。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杜甫对于仕途的失望。从长安求仕到安史之乱爆发,再到漂泊流浪的多年间,杜甫深知民间疾苦,痛恨统治阶级无能昏聩、骄奢淫逸。亲身经历了动荡战乱与生离死别的诗人,从盛世的梦中惊醒,重回盛世的希望终于破灭,随之破碎的还有他的报国之心。这对于自小接受儒家教育,以“奉儒守官”为信念的杜甫来说是一种打击,是信念的倒塌。以“官应老病休”概括仕途之路的终结,也许是立于广阔天地间的诗人得见自然之阔大纵横,觉自身之衰朽残年,感慨而发;亦或是无法直面自己努力多年却一事无成的仕途失败,故作自解语,如仇兆鳌所评“六乃自解”[3]1486;或是作为封建士大夫的诗人,深察政局黑暗而却无能为力,无法坦诚地面对信念的破灭,故转而言他,正如顾宸引丁来公评曰:“救房琯而远谪,辞严武而归隐。公实见时危政暗,不乐仕进,然未敢告人,但云‘官应老病休’可也。”[10]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岂、应两字的运用。“岂”是带有反问意味的,但实际上诗人的不满和质疑已经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个反问句也使得整篇诗歌的情绪转强,更能表达当时诗人内心的愤懑。“官应老病休”的“应”字,有本作“因”,笔者认为还是前者更为恰当。“应”有应是的意思,体现出诗人内心的不甘与心意难平;而“因”为原因之意,便缺乏了此一层深意。这也有可能是诗人在极度郁闷困惑之时,以一种较为容易接受的理由给予自我安慰的方式,毕竟对于自尊自傲的诗人来说,此时的人生状态是难以接受的,正如黄生《杜诗说》中所言“无所归咎,抚躬自怪之语”[11]。
《旅夜书怀》中,诗人甫一出现,便是“独夜舟”的漂泊者形象。杜甫为何深夜漂泊,又是什么原因使他茫茫然不知归处。这需要对杜甫出蜀的原因以及出行的计划等有所了解,也会有助于探析诗人的心态。观杜甫于成都期间的诗作,与同谷、秦州时期的窘迫相比,愁闷苦怨的内容少了,更多是记录日常生活。后来杜甫决意离开成都,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与严武去世,诗人失去依靠有关。不管是长安十年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后来的逃难漂泊,杜甫的境况都是比较困窘的,就连最基本的生活多数情况下也得依靠友朋资助,“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另外,当时蜀地陷入动乱,诗人南行也是出于避祸考虑。还有一层因素,杜甫离开成都是想着能够归乡,不论是居于草堂还是计划出蜀,他心中所想、所愿意归去的地方一直都是他的故园,“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因此,出蜀之时,杜甫试图取路归乡,但这一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战乱频发,干戈不休,“故乡归不得”(《春远》)、“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去蜀》)。故园路漫漫,欲回而不得,所以杜甫不得不转向潇湘,四处流落,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也难怪会生发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感慨。杜甫离蜀漂泊,于乱世中辗转求生,经历了人世的苦难深重,饱含热泪,时时叹恨。这样的悲伤愁怨无人诉说,对影自酌更见孤独寥阔,诗人内心积郁难解。
年少之时,悠游度日,裘马轻狂。“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诗》)的骏马,“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的雄鹰都是诗人的化身,矫健有力,自由旷达。就是鸥鸟,在杜甫的诗中都有不同的经历,从“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桀骜不驯,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的闲适悠然,再到如今“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的绝望失落,都源于诗人自身的深刻体验。此时,漂泊半生的诗人,再不复往日的洒脱闲适,残生无几而万事皆空,生平所求皆化为虚无。困顿穷愁之际,只有孤舟月影相伴,前途归宿如何,也渺茫难料,诗人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于是他将自己比于天地之间飘飘荡荡的一只沙鸥,四处游荡,不知归处。这是他对于当下状态的总结,也是对人生前途和归宿的思考。
沙鸥是个体生活的鸟类,常常独自栖息于无人之沙洲。善飞,能游水,常常随潮而翔。表面观之,沙鸥独飞独栖于茫茫天地之间,弱小无助;诗人背井离乡,有家不得回,凄楚万分。诗人以沙鸥之流浪喻自身之孤独飘零,借沙鸥之渺小与天地之阔大对比,突出自身的无力衰颓。因此,沙鸥之“独飞”与诗人之“独行”是贴切的。但另一方面,沙鸥生于自然之中,游于天地之间,独飞独处是顺应规律进化而来的本性。于广阔天地之中,沙鸥看似渺小,但它随潮而翔,正得自由自在,与天地之大本质上是相符的。事实上,沙鸥的这一品格也是得到诗人认可的,“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以鸥鸟翱翔于江海之自由展现诗人不被束缚、不愿屈服的壮志;“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独立》),以鸥鸟往来容易表自由之愿望。在杜甫以往的诗歌中,鸥鸟这种自由搏击、不受驯服的自由形象是更为突出的。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尾联似乎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愿像一只沙鸥一样,可以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此时沙鸥意象的运用是不是诗人用来说服自己适应环境、放松心境呢?既然前事已定,愁苦哀怨已经没有意义,那为何不像沙鸥适应自然一样也适应当下的境况呢?可是这种看似比较理想的状态,诗人实际上是做不到的。
在寂静阔大的时空中,诗人周身寂寥,茕茕孑立,忧思满怀。回望过去,除却奔波逃难的辛苦、寄人篱下的心酸,竟无所得。而漂泊的日子更是看不到未来,何时停,停于何处,是否还要为生计苦恼,似乎都是未知的。想及此处,诗人不禁对人生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年纪已过半百,辛苦奔波半生,却故园难回、亲友离散。如今孤舟漂泊于异乡荒渚,诗人满腔心酸。但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就算是经历了痛苦的过往又面对艰难的现状,诗人于穷愁潦倒、意志消沉之际,内心苦闷难解、愤懑不平的却仍然是文章千古、仕途畅达。诗人并未真正洒脱,他为文章不被认可而激烈难平、疑惑不解,又为仕途受阻、无辜见弃而郁郁不乐、心灰意冷。带着这样的愁思苦闷,诗人心头有无法卸下的重担。此时见天地间一小小沙鸥四处飘零,诗人只能从中体会到无人问津、流浪漂泊的苦痛,而对于沙鸥之自在随意却无法再共情欣赏。因此,对于以往有观点取鸥鸟意象之自由归隐之意,认为该诗尾联洒脱旷达,茫茫然有遁世之感,并将其作为杜甫归隐的证明,笔者是不太认同这种解读的。一是诗歌颈联情感激烈,不甘愤懑之意延绵不尽,突然转向出世归隐,未免有些生硬;二是杜甫一生感念国事民生,期盼盛世复归,即使身不在位,而心却时时牵挂,直到舟中绝笔之时,也并未全然不顾,洒脱放下。因此,此时的诗人,内心的苍茫无助之感应是更甚。在这样的心境中,见孤鸟独飞,诗人似与其产生了情感共鸣。“水天空阔,沙鸥飘零;人似沙鸥,转徙江湖”[12],这是诗人与沙鸥相似的独身之悲。而与沙鸥不喜拘束、自在往来的天性相比,诗人忧思满怀而激愤难平,心有桎梏却无法可解。沙鸥意象孤独却自由的不同含义,也代表着诗人的人生选择问题。羁旅漂泊、穷途末路之时,诗人仍为过往心意难平,明知愤懑无用,却也无法忘怀,没有洒脱何谈自由无碍。因此,即使知晓沙鸥独飞之自由,诗人也无法效仿。这里的“独”是清醒者的悲情。相比于诗篇刚开始细草微风背景中“独夜舟”外在之“独”,此时的“独”则是更深层次的诗人自我选择之“独”,涉及到了精神与人生的最终归宿问题:身拘形束,心怀百忧,“独”而不得自由。其内涵也在与沙鸥意象的对比中更显深刻、更具悲情。这其中的局限和悲剧意味并不在沙鸥之独,鸥鸟并没有改变,变化的只有诗人的心态。
《旅夜书怀》一诗,一个“独”字总揽全篇,将诗人独身之“独”、诗歌情感背景之“独”、诗人最终人生归宿之“独”串联起来。诗人独身漂泊,举目无亲,前途渺茫,孤独抑郁之感尤甚。这种感情投射于诗中,便使得诗中所选景物也颇具孤危无助、空漠飘摇之感,由此形成了暗淡寥落的情感背景。在这样富有情感浓度的环境中,诗人为以往之坎坷失败而悲恨难平,又为前路飘摇无定而愁思满怀。整首诗中渗透着浓重的孤独茫然之感。细草微风、危樯独舟的纤细寂寥,在诗人感情的浸染递进中,最终沉淀为鸥鸟独飞、前路无期的深刻绝望。孤独茫然、飘零落拓之感愈来愈强,由外界种种景物营造而成的孤身之“独”,最终转变为内在的精神与人生归宿之“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