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蝴蝶

◎文 | 淑钰

西线无战事 2022

导演: 爱德华·贝尔格

编剧: 爱德华·贝尔格/莱斯莉·帕特森 等

主演: 费利克斯·卡默雷尔/阿尔布雷希特·舒赫 等

《西线无战事》是德国作家雷马克于1928 年创作的一部经典“反战小说”。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重点讲述了八个普通士兵参加一战的经历，展现战后“迷惘的一代”对战争后遗症的深刻反思。正如小说扉页所言：“这本书不是一种控诉，也不是一份自白。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他们即使逃过了炮弹，也还是被战争毁灭了。”该作品自诞生以来，先后被译成29 种语言，获得了很大的国际声誉。近百年后，它再次以电影的形式，出现在当代人的视野之中。

新版电影改变了原著的情节框架，把小说中单线叙事调整为双线平行叙事。通过将普通士兵视角与高层决策视角共时性交替剪辑，导演试图在宏观与微观两种尺度上打造一部全景式战争片。

在宏观尺度上，我们看到的主要角色有三个：傲慢无礼的法国将领、忍辱负重的德国谈判官以及穷兵黩武的德国将领。三者站在各自的立场，处在复杂的矛盾关系之中。法国将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迫使德国谈判代表团无条件签字。但他并不关心战争带来的敌我双方的惨重伤亡，于他而言，伤亡不过是一串数字。他真正关心的是战争的成败，这关乎自己的尊严与荣誉。然而，这场毫无意义可言的战争所带来的尊严与荣誉必定是扭曲的，这种扭曲也直接导致了德军将领在停战协议生效前最后的孤注一掷。德法两国将领在表面上看来是站在敌我双方的对立面，但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则极其一致，他们是好战的，甚至将发动战争当作自己唯一的职业。在影片结尾，德军将领问自己的下属在战争结束之后作何打算，下属坦然道出自己将要接手家里的生意，而此时德军将领却陷入迷茫，他生于军人世家，除了领兵作战，难以想象其他的职业选择，只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而真正与德法将领站在对立面的，则是德国的停战谈判代表，他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反对战争。于他而言，伤亡不是数字，而是鲜活生命的陨落，这背后牵连的是成千上万的家庭，他的儿子也正是在这场荒谬的战争中死去的。总体而言，影片试图以一种宏观的人道主义叙事介入，举起清晰而直接“反战”旗帜。

在微观尺度上，影片同样讲述了主人公保罗一行人的前线战争经历，而小说中的第一人称主观视角在电影中转换成了客观视角，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和表现主人公的命运。原著中主人公大量的心理描写被忽略，死亡成为被放大的主题。在近距离战争体验中，死亡成为一个近在咫尺的威胁，人物随时笼罩在其阴影中。此时，生存本身成为唯一的信念，人们为了生存互相残杀。影片的开端，主人公保罗第一次亲身体验战场中的炮火洗礼时，画面呈现了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然而这样直观的画面，却无法向我们传达小说中大量的心理描写所表现出来的人物内心的挣扎与迷惘，以及从对战争的浪漫化的幻想与憧憬到失落、绝望以致麻木的动态演变过程。通过当代全新的技术与媒介的加持，影片虽然极致地展现了人的肉体的毁灭过程，却疏于表达人的精神毁灭，而后者，才是小说文本的思想内核所在。

影片对小说内容的改编，还有一些值得关注与讨论的细节删减与改动。由于宏观叙事的介入，微观层面势必要删减一些内容以谋求合理的篇幅。影片中并未提及保罗上战场前的新兵训练以及战争中段返乡休假的情节，而这些在原著情节里都是人物心理变化的关键依据。而战争的尾声，小说与电影对主人公的死亡的处理尤其不同。小说中，保罗在战场上发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并在抓取蝴蝶的瞬间被流弹击中而亡。这样简约的诗意，不仅表现了尚未泯灭的人性，同时呼应了主人公对美的精神追求。而影片中，保罗却死于战场的厮杀。他的死似乎在最后的决战冲锋号角中成为必然，这是影片在结构上的刻意为之。影片开头，保罗在战乱后收集死亡者的军牌，以便后方记录战亡数据；影片结尾，一个更为年轻甚至略显稚嫩的面孔出现，将保罗的军牌从其尸体上摘取下来。此时，保罗被微缩化，成为巨大的战争循环中的一环，最终沦为一个军牌，一个战亡的数字。

此外，新版电影通过全景、中景、近景以及特写等一系列镜头的组合，展现了一幅幅血淋淋的残酷画面，在技术层面将战争的感官体验提升到了新的维度。其中，最残酷的片段莫过于，在坦克战中，镜头直接呈现人的肉体被碾压的过程。此外，电影中扣人心弦的配乐仿佛挥之不去的“催命曲”，营造出死亡近在咫尺的氛围，带动观众的紧张、恐惧情绪，进而使人获得视听体验的沉浸感。而影片中一幅幅构图极其考究的静态自然空镜头，在舒缓观众的紧张情绪的同时，亦带来了视觉上的审美愉悦。这种颇具震撼力的视听体验正是电影改编小说的成功之处，也是电影作为视听语言的独特优势所在。而随工业文明相伴而生的电影，在为观众带来感官满足的背后，隐藏的正是其商业诉求。毫无疑问，这部影片获得了观众的良好口碑，然而其商业诉求与艺术表达的平衡，仍有待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