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冀 编辑 | 王芳丽
中国陕西黄河边的潼关城楼古建筑远景图
《旧唐书》说,唐朝历经“三百算祀,二十帝王。虽时有窃邑叛君之臣、乘危徼幸之辈,莫不才兴兵革,即就诛夷。其间沸腾,大盗三发,安禄山、朱泚、黄巢是也”。翻译为白话,就是唐朝立国约三百年,传承二十位皇帝,期间举兵造反的所谓“乱臣贼子”不计其数,但是真正酿成大患的,也就只有安禄山、朱泚、黄巢三人而已。假如当年唐军没有大意失潼关,安禄山大概很难坐上三人之中这个“头把交椅”了。潼关,是关中地区的东大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安史之乱中,名将哥舒翰不守潼关天险,却在潼关东边的桃林被叛军击溃。潼关不守,帝都长安随即失陷,盛极一时的大唐从此步步走向衰落。这一历史悲剧随着著名爱情悲剧《长恨歌》的传唱,已是家喻户晓。杜甫《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潼关吏》诗又云:“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两诗同读,怎能不令人唏嘘,又怎能不为后世留下千古遗恨?哀哉!盛唐梦碎,碎于潼关!
中国古版画人物卷,安禄山反叛兵戈举。
叛军总头目安禄山,是出身中亚地区的粟特人,因此杜甫称之为“胡”。他不但位列唐朝叛臣之首,而且很有可能也是其中身形最胖的。史载,安禄山“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平常要人抬着才能走路。但也可能这种笨拙只是其装出来的假象,史书又记载他“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是一个灵活的胖子。
安禄山动作灵活,心思也灵活。初投军时,他每次出击都不空手而回,很得上峰赏识;再加上善于贿赂上司及同僚,仕途上可称平步青云。史载,安禄山投军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初时只是一个低级军官;到了天宝十年(751),已身兼平卢(唐代东北重镇,治所在今辽宁朝阳)、范阳(约在今河北涿州一带)、河东(治所在今山西太原)三处边防重镇的节度使。此时,安禄山麾下三镇的总兵力约为18 万人,占当时全国边防兵力的37%,且皆为百战精兵,战斗力远高于当时内地缺乏训练的团练、乡兵。同时,他还兼任河北、河东采访处置使,掌握地区监察大权。到了天宝十三年(754),安禄山又兼领闲厩使、陇右群牧使,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度国家的大批军马。
(陕西历史博物馆 )唐代镶金兽首玛瑙杯,见证丝路文明,潼关是丝绸之路上重要一环。
坐拥如此雄厚的实力,已是尾大不掉,按理说朝廷对待他本应相当谨慎。但实际情况则完全相反:一方面安禄山颇得杨贵妃的欢心,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靠着巴结杨贵妃上位的;可另一方面,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生怕他抢了自己宰相的位置,不但时常在皇帝面前诋毁安禄山,甚至希望他真的举兵造反,以显示自己所谓的“先见之明”。从这个角度看,作为“乱臣贼子”而未能出将入相的安禄山其实也有自己的无奈,他也可以说是被政敌“逼反”的。但杨国忠这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宰相似乎忘记仔细去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人家真的造反了,你打不打得过?这里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杨国忠与杨玉环这兄妹俩的智商究竟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对待安禄山,究竟是打压还是拉拢,你们自家人之间就不先商量一下统一的对策吗?后面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史称“安 史之乱”。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九日,安禄山以“讨杨国忠、清君侧”为名,在其大本营范阳举兵造反,动员兵力约15 万人,号称20 万。叛军一路向南攻城掠地,由于朝廷事先毫无准备,叛军势如破竹,连下太原、陈留(在今河南开封)、荥阳、洛阳等战略要地,兵锋直指潼关。危急之际,唐玄宗先后任命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前往平叛。高仙芝,出身高句丽,与当今的朝鲜族颇有渊源,是怛罗斯之战的唐军主帅;封常清,是高仙芝的老部下,也是当时唐朝征战西域的一员名将。尽管将领并非庸手,但由于所拨兵力多为临时征募的乌合之众,临敌往往一触即溃,只是徒增伤亡,未能遏制叛军攻势。
潼关黄河湿地公园三河交汇,雄关虎踞。
虽然初战不利,但是对于唐军来说,局面还尚未崩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封常清败退到陕郡(今河南三门峡市)之后,与高仙芝商量说:“常清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且潼关无兵,若贼豕突入关,则长安危矣。陕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据潼关以拒之。”意思就是说,野战咱打不过叛军的精锐骑兵,不如就在潼关据险而守,这样好歹可以保证国都长安的安全。这个策略提出得很及时,史载高、封二人于当年十二月率余部撤入潼关,“修完守备,贼至,不得入而去”,可见潼关的城防还是很坚固的,叛军想要强攻难度很大。此时,潼关的坚城险隘就像一双有力的铁手,牢牢扼住了叛军的咽喉,使之寸步难行。历史,差一点就在潼关城下被改写。
当不可一世的叛军屯兵潼关坚城之下的消息传出,此地就成为吸引全国战场注意力的一处焦点。天宝十五年(756)夏天之前,由于唐军在潼关的坚守,战局一度对朝廷非常有利,而安禄山几乎已经被逼到了失败的边缘。当时,唐朝的中兴名将郭子仪、李光弼正率军从西面赶来,南线有张巡等守住了雍丘(今河南杞县)一线通往江淮的道路,而在安禄山的河北老巢腹地,更有常山太守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兄弟高举义旗讨伐叛军,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天宝十五年二月至五月,李光弼在常山城下多次击败史思明所部,同时“河北十馀郡皆杀贼守将而降。渔阳路再绝,贼往来者皆轻骑窃过,多为官军所获,将士家在渔阳(位于今天津市,也算是安史叛军的老巢)者无不摇心”。随着安禄山通往其老巢的后路被唐军切断,叛军士气大为动摇,连安禄山本人亦感到相当恐慌。
安禄山严厉责问其谋士说:“汝数年教我反,以为万全。今守潼关,数月不能进,北路已绝,诸军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郑数州而已,万全何在?汝自今勿来见我!”翻译为白话文:“你们好几年的教唆我造反,夸下万无一失的海口。现在(朝廷)守住了潼关要道,我军已几个月未能前进一步。而北边的退路又被切断,朝廷大军四面围了过来,我所控制的地盘只剩下汴梁、郑州附近几个州而已,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万无一失?今后我不想见到你们了!”
假如这种局面能够再持续几个月,历史真的会被改写。可惜历史没有假如。因为这时一个名副其实的“死太监”粉墨登场了,他就是官拜“监门将军”、被唐玄宗李隆基派到高仙芝军中担任监军的宦者边令诚,一个注定留下千古骂名的阴险小人。
贵妃骑马图
史载,边令诚受命监军后,曾数次想要干涉作战指挥,都被高仙芝拒绝,于是就怀恨在心。当唐军退守潼关后,他不但不协助守城,反而利用职权挟私报复。他向皇帝报告说,封常清夸大叛军战斗力,扰乱军心,高仙芝更是不战而放弃陕郡,罪不可恕;还污蔑二将克扣贪污军饷。李隆基此时确实糊涂得要命,他闻报后勃然大怒,也不另外派员查明真相,而是直接就命边令诚去军中斩杀二将。
由于罪名皆为编造,纯属子虚乌有,在行刑的时候全体在场将士都大声替他们的主帅喊冤,呼声振地。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没有任何底线的小人面前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平心而论,高仙芝、封常清在战争初期的表现确实乏善可陈,但其退守潼关的果断行动还是非常富有战略预见性的,是一招好棋。可惜,爱好文艺的唐明皇在军事上实在是个外行,完全看不明白局势,反而自毁长城。
边令诚在长安失守后投降了安禄山,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重用。后来他逃回唐军阵营打算再行投机,但是继位为君的唐肃宗并没有饶过他。据《资治通鉴》记载,至德元年(756)九月,“内侍边令诚复自贼中逃归,上斩之”。肃宗为什么杀他?大概是因为清楚此贼误国投敌的往事吧。真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高仙芝、封常清既死,但潼关的大军还得有人指挥。仓促中,唐玄宗想起在唐(吐)蕃战争中立下赫赫威名的老将哥舒翰来。哥舒翰,出身西突厥别部突骑施,曾是名将王忠嗣部下得力干将,后接王忠嗣的班代理陇右节度使,负责对吐蕃作战事宜,曾在10 天之内攻下吐蕃坚固设防的山地要塞——石堡城,立下赫赫威名。唐人专门作诗纪念此次战役说:“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也算是名留青史。然而到这时,哥舒翰宝刀已老,因疾病缠身正告假在家休养,按道理已不适合上前线指挥作战。但因为他与安禄山素来不睦,玄宗就觉得此时他在政治上算是比较可靠,还是强行命其出征。史载,玄宗又加派了8 万兵马给哥舒翰,汇同封常清、高仙芝的旧部,加起来约有20 万之众。
(陕西历史博物馆 )唐三彩骑兵俑
按常理推论,20 万大军守潼关这样一个小城绝对是万无一失。待到郭子仪、李光弼等从叛军背后发动致命一击,就可以迅速平定祸乱,还大唐一个太平。然而,当此之时,又有谁能想到,天子李隆基、宰相杨国忠和前线主帅哥舒翰之间的互掐大戏才刚刚拉开大幕……
这场戏,如果把史书记载直接搬过来可能会有点乱,也缺乏一些细节。于是我就稍微“翻译”一下,根据基本史实,脑补部分情节,演绎如下:
哥舒翰:启奏陛下,户部尚书安思顺是安禄山堂哥。安禄山举兵造反,按律难道不株连九族?如此,恐叫叛军看轻了朝廷。
李隆基:爱卿此言差矣。安禄山未造反之前,安思顺已经向朕揭发过此贼谋反的情况,可惜当时朕不信他所说的。现在后悔还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株连他呢?
哥舒翰:陛下容禀,臣说安思顺与安禄山同谋是有证据的。陛下请看,这是刚刚潼关守军从细作手中缴获的他们往来书信。(呈上)事实俱在,望陛下明鉴。此贼不除,恐社稷难安。
李隆基:你且回军中,容朕想想。
(哥舒翰退下)
李隆基:国忠,你怎么看?那些书信是怎么回事?难道安思顺真的里通叛军?
杨国忠:陛下,臣听闻这二人素来不和啊,哥舒大将军明显是在公报私仇。依臣之见,这所谓往来书信,八成是假的!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李隆基:此事虽有可疑,但若安思顺真的首鼠两端,他向来在朔方军势力深厚,京师的北边可就危险了。当此非常时期,错杀总好过错放。(停顿)你可有更好办法?
风陵渡黄河大桥航拍。
杨国忠:(欲 言又止)……
李隆基:罢了,传朕旨意,安思顺、安元贞兄弟二人,里通安禄山叛军,证据确凿,罪无可恕,即日赐死,家属流放岭南。这下哥舒翰该满意了?
安思顺:(画外)我为大唐立过功!我为皇上流过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杨国忠:(内心)这么狠的吗?他今天叫皇上杀安思顺就杀安思顺,明天他要是叫皇上杀我怎么办?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李隆基:(内心)居然敢伪造证据,还要挟朕,不臣之心昭然啊!实在可恶!然而现在还要靠他带着二十万大军抵挡叛贼,总不能再激他一同反叛。当此形势,只好先委屈安思顺了。
史载:“杨国忠不能救,由是始畏翰。”也就是说此前杨国忠和哥舒翰并没有什么矛盾,这档子将相互掐的破事儿全是哥舒翰自己作的。也有后世学者认为安思顺其实是杨国忠一派的人;而哥舒翰是太子李亨,也就是日后的唐肃宗的人。因此,哥舒翰此举不是没来由的作死,而是太子要他这么干的,目的就是要对付杨国忠。无论如何,叛军还远未平定,唐廷内部先自己斗得不亦乐乎。恐怕此时在杨国忠眼中,哥舒翰已经成为比安禄山更可怕的威胁,毕竟他近在肘腋。
不过无论皇帝也好,杨国忠也罢,猜忌归猜忌,总不能刚启用哥舒翰就把他像高仙芝、封常清一样干掉。毕竟连罪名都还没有,强行夺帅的话,军队很可能会出乱子。而哥舒翰此时又出了一招狠的,他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屯兵长安东边要地霸上的另一个将领——杨国忠的亲信杜乾运给杀了。杨国忠当然不是善茬,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很快,一个在杨国忠看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
公元756 年6 月,有探子报告说在潼关以东陕州一带的叛军崔乾佑所部实力极弱,只有不到四千人。唐玄宗、杨国忠都认为机不可失,可以赶紧叫哥舒翰出关跟叛军决战。只要叛乱平定,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收回兵权了,也就没必要再绞尽脑汁防你哥舒翰。
消息传出,哥舒翰大惊,连忙上奏:“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以扼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且待之。”大意是说,此事必定有诈,我军还是坚守比较有利。
郭子仪、李光弼闻讯后也连忙上奏:“请引兵北取范阳,覆其巢穴,质贼党妻、子以招之,贼必内溃。潼关大军,惟应固守以弊之,不可轻出。”无奈唐军将相嫌隙已深,这些前线将领的稳妥之策并不能说服远在长安的皇帝和宰相。哥舒翰越是不肯出击,杨国忠就越是觉得他另有所图,就越是要逼他出关决战。朝廷派出催促出击的使者络绎不绝,相望于道。哥舒翰十分无奈,因为他其实还没有打算真的造反,只好领命,在“抚膺痛哭”后率军出关,找叛军决战。
李光弼,平定安史之乱的英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叛将崔乾佑果然不是吃素的,叛军示弱于前暴起于后,利用潼关东边“桃林之塞”的狭窄地形与轻骑兵方面的优势,狠狠打了唐军一个伏击。唐军虽然数量众多,但大多数还是新招募的生瓜蛋子,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前方有一丁点失利,立刻呈溃逃之势,许多人并非被敌军杀死,而是自相践踏,或者是掉入河沟里淹死了。这就是杜甫诗中所说“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的由来。
此战过后,哥舒翰、杨国忠都尝到了大敌当前还内耗不止的恶果。尤其是哥舒翰,虽然文学作品中通常是以一个悲情英雄的形象出现,但实则在潼关失陷这件事情上,他的责任并不比杨国忠轻多少。潼关天险未能挽救唐朝的命运,也再次验证了孟子千年前所述的真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唐军失败,正是失败在内部不和上面。
潼关古城
桃林战后,哥舒翰所属二十万大军损失殆尽,“翰独与麾下百馀骑走”,唐军“士卒得入关者才八千馀人”。哥舒翰本想收集余部重新组织潼关的城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先前唐玄宗、边令诚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令人寒心,手下将士都不想重蹈高仙芝、封常清的覆辙,就裹挟他投降了安禄山。但安禄山也不可能重用他,后来还是把他杀掉了。
奸相杨国忠的结局更是尽人皆知,不但他本人在后来的马嵬驿事变中被禁军将士杀死,还连累杨玉环三姐妹全都给他陪葬,可谓是咎由自取。
潼关之战的失利,带来更严重的后果是帝都长安的沦陷,唐朝也由此元气大伤。虽然有赖郭子仪、李光弼、张巡、颜真卿等忠臣良将的奋战,安史之乱终于在七年之后平定,但此后藩镇尾大难制,唐朝盛世不再,都已成不可逆转的趋势。哀哉!千古遗恨,潼关之失!虽然固若金汤,但也抵不过高居庙堂者的勾心斗角!
黄河一号旅游公路在中条山山间蜿蜒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