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的社会潜能和变革性影响
——从网络权力的维度

2023-04-06 22:34宋辰婷
理论与改革 2023年1期
关键词:网民宇宙权力

宋辰婷

元宇宙最早出现在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出版的科幻文学作品《雪崩》中,这里面的元宇宙描述的是一个持续存在的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人类生存的方方面面都有联系,与其互动并对其产生影响。在人类社会的今天,在信息技术的推动下,元宇宙已由科幻逐步走向现实。元宇宙开始被看作是通过信息技术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融合共生的人类社会新形态。[1]甚至有学者直接指出,元宇宙不仅仅是未来的互联网,而且是未来社会本身。[2]

重大的技术革命,往往都会带来社会层面的联动变革。作为正在实践的网络社会未来图景,对于元宇宙的探讨,不能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上,“元宇宙将向人类展示一种世界的数字化与数字世界的生活化的双向同步演化过程”[3]。因此,需要我们用联系的观点,对元宇宙将为人类社会生活带来的影响,进行社会科学领域的深入探讨。

在网络社会创造网络权力的实践中,充满着辩证的、矛盾的、发展的、变化的思想光芒。不同情境、不同群体的网民,建构出的网络权力,变化万千,形态各异。特别是在中国语境下,网络权力的产生和发展,经历了热闹非凡、毁誉参半的历程。这也是呈现互联网独特逻辑和社会潜能的极具代表性的领域之一。本文将尝试从网络权力的维度,以“窥斑见豹”式的研究揭示元宇宙在社会层面的潜能和变革性影响。

一、从网络社会到元宇宙社会

信息技术的广泛使用,意味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入了新的阶段。卡斯特提出了“网络社会”的概念,认为互联网是当代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的基础,将网络社会定义为信息、资本、资源等在全球范围内形成的相互联结的网络,可以自由流动的社会,视之为人类社会又一崭新的社会形态[4]。在网络社会的时空层面上,社会变化的速度在加快,社会互动的空间距离在缩短,人与人、人与物的交流更加便捷顺畅,甚至达到了轻而易举的程度。线上与线下的关系,如影随形。这就使得线上行动更加具有现实的意义,这也意味着线下社会和线上社会正在逐渐走向融合。

新一代移动通信技术的应用,标志着网络社会进入新的阶段。在社会生活层面,我们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新的社会场景被不断地创造出来。传统的社会行动的场景,被不断地复制到网络空间之中,甚至全新的社会行动场景也被建构出来。例如,在前互联网时代,组织中的会议,需要组织成员身体到场,面对面开会。而在3G时代,人们就可以通过在网页上发送信息,建立起远程的文字和语音会议室。进入4G时代之后,人们还可以通过声音和图像的实时传递,远程进行视频会议。随着AR和VR技术的演进,人们将可以通过5G技术建立起虚拟现实会议室,模拟真实会议室的所有场景,甚至搭建新形态的会议室。像这样的社会场景的变化,还有很多,如电商交易、在线医疗、在线教育、网络社会组织、网络电子政务等等。

在第五代移动通信技术(5G)、增强现实技术(AR)、虚拟现实技术(VR)、人工智能技术(AI)、扩展现实技术(XR)、区块链技术(BC)、 物联网技术(IoT)、数字孪生技术(DT)等多种新技术的加持下,源自科幻文学作品的元宇宙概念,正逐渐成为社会现实。现实社会中已经掀起元宇宙热潮,很多学者也开始关注元宇宙,从多学科进行元宇宙的相关研究,但是,对于元宇宙,目前并没有形成统一的行业描述或学术定义。

大多数互联网行业领导者,以符合自己世界观或能彰显自己公司能力的方式,来定义元宇宙。例如,微软首席执行官萨提亚·纳德拉将元宇宙描绘成一种可以将“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应用程序”的平台[5];Meta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在表达元宇宙的愿景时,侧重于沉浸式VR,以及将相距遥远的不同个体连接起来的社交体验,将元宇宙形容为“一个实体化的网络”[6]。

在学术界,元宇宙也是一个热门概念。科杜里将元宇宙视为“一个持续性、沉浸式、大规模可供数十亿人实时访问的巨型计算平台”[7];马修·鲍尔定义元宇宙是一个“大规模、可互操作的网络,能够实时渲染3D虚拟世界,借助大量连续性数据,如身份、历史、权利、对象、通信和支付等,可以让无限数量的用户体验实时同步和持续有效的在场感”[8]。国内较为权威的元宇宙定义,是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新媒体研究中心给出的:“元宇宙是整合多种新技术而产生的新型虚实相融的互联网应用和社会形态,它基于扩展现实技术提供沉浸式体验,基于数字孪生技术生成现实世界的镜像,基于区块链技术搭建经济体系,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在经济系统、社交系统、身份系统上密切融合,并且允许每个用户进行内容生产和世界编辑。”[9]虽然定义各异,但很多学者在一个根本观点上达成了共识:“元宇宙可能是继万维网和移动互联网之后的下一个主要计算平台。”[10]即,元宇宙带来的转变类似于,甚至将大于从传统互联网向现代移动互联网和云计算的转变,它将彻底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思考方式,元宇宙社会将是网络社会的下一个形态。

鲍德里亚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提出了类元宇宙的后现代理论预测。在《生产之镜》《符号交换与死亡》《末日的幻觉》《仿象与拟真》等著作中,他多次论述“超现实”(hyper reality)的概念,将超现实描述为一种状态,即现实和拟态(simulation)无缝连接,让人难以区分。虽然在其著作发表后,很多人表示了对“超现实”的恐惧,但是鲍德里亚认为,重要的是个体在哪里获得更多的意义和价值,在他的推测中,这将是拟态社会,而非真实社会。在拟态社会中,模型和符号建构经验结构,并消灭了模型与真实之间的差别,人们以前对真实的体验以及真实的基础均将消失。[11]

在理论意义上,我们今天探讨的元宇宙社会,非常类似鲍德里亚意义上的“拟态世界”。但是,从直观的经验层面,现在我们的确还无法确定元宇宙到来时日常生活中的一天是什么样子的,以及那将带给我们怎样的体验。但是,我们可以回溯计算机和互联网,这最近的两个技术极速变迁的时代,来反观即将经历的元宇宙时代。当时,即使是互联网最狂热的支持者,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未来:数以百万计的网络服务器可能承载着数十亿个网页;人们每天会收发3000亿封电子邮件;脸书这样的社交网络每天有数十亿活跃用户……当今社会,对于互联网的潜力和需求显而易见,但在互联网发展的初期,几乎没有人能够针对未来建构一个统一的、正确的愿景。对于元宇宙也是这样。况且,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空间,总是越来越宽阔的,其宽阔的程度,总是超出人们的想象。

随着元宇宙的不断发展,其核心要素逐渐明晰:完整再现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沉浸式的3D体验、使虚拟世界活起来的实时渲染、互操作性和统一的数据传输标准、去中心化的信息共享、实时同步的海量信息、同时存在且能瞬间聚集的无限用户等。恰如现在的网络社会并非当初所设想的完全虚拟的赛博空间一样,作为深度数字化生存空间的元宇宙,也将会是虚实深度交互的空间,是一种超越单纯技术创新的复杂的技术社会复合体和人造世界。[12]因此,对元宇宙进行社会科学层面的学理化研究,从网络权力的维度探讨元宇宙社会潜能和变革性影响,将会是一次对互联网未来发展方向的有意义的社会科学式的展望。

二、网络权力:权力新形态抑或“数字乌托邦”?

相较于结构性的经典权力观,后现代社会学家对于权力概念的动态把握和对微观权力运作过程的研究,更有助于理解网络权力这一网络社会诞生的权力新形式。网络权力是一种转换能力,而非控制;网络权力是一个关系的面相,而非仅仅是一种资源;同时,网络权力呈现为一个建构性的过程,而非结构性的结果。[13]

(一)网络权力:权力研究的新动向

随着网络社会的深度发展,权力关系正在发生变革。信息技术已经使得权力的形态开始发生改变。网络权力这种网络社会中权力的新形态,被视为扁平的、扎根的、流动的和动态的,而不是传统意义上是基本固定的等级制度的权力结构模型。[14]

在从权力维度理解网络社会深刻变化的众多学者中,曼纽尔·卡斯特是最广为熟知的一位,他在网络社会三部曲——《网络社会的崛起》《认同的力量》和《千年的终结》中,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网络权力的概念。卡斯特认为,在网络社会中,权力是多维度的,存在于全球金融、政治、军事安全、信息生产等网络中,网络权力重新设计和定义了社会规则和规范。更具有颠覆性的是,对于网络权力的本质和力量来源,卡斯特的解释是:“网络社会,权力存在于信息符码形成与再现的意向之中,社会根据网络权力进行制度组织,人们根据网络权力进行生活营造和行动抉择。网络权力的基础是人们的心灵。无论是谁,无论采用怎样的手段,只有赢得了人们心灵的战斗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权力。”[15]这相当于宣告,网络社会的权力主体发生了变化,由普通网民联合起来的网民群体,成为网络权力的主体,开始对传统的权力结构构成实质性的冲击。

卡斯特式的网络权力解读,有众多的追随者。比如,网络行动主义的相关研究者关注了2011年的社交媒体(推特、YouTube、脸书和博客)在“阿拉伯之春”和“占领华尔街”运动中发挥的作用[16]。他们认为,与传统的政治组织形式相比,网络社交媒体组织的社会行动,展现出了生命力和进步性。图费克奇和弗里龙指出,信息技术对政治行动主义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询问信息技术是否会产生影响是没有意义的;相反,我们可以并应该研究的是其影响机制和关键机制”[17]。

对于以卡斯特为代表的对网络权力的乐观观点,很多学者予以质疑。他们认为,以卡斯特为代表的数字行动主义的言论,表现出对无政府主义和扁平化组织的偏好,以及对等级制度的厌恶,这种数字乌托邦主义(digital utopianism)和技术决定论(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的话语论调与人类奋进的其他领域里一样明显[18]。甚至,有学者直接批判卡斯特的理论忽视了对监视和隐私问题的讨论,并假设所有公民具有平等的网络访问权利,是一种盲目的乐观主义[19]。

将网络权力视为数字乌托邦的观点,采用的是福柯式的权力视角,强调的不仅仅是权力关系的压制层面(传统的主权权力模式,其中一个权威个人或团体对被规训的公民强制行使权力),还有日常生活的、分散的、经常带有自愿性质的权力形式。拉什认为,通过新兴熟悉信息经济及新商品数据,一种“后霸权”(post-hegemonic)形式正以微妙的方式运作。这种权力从传统霸权制度中“泄露”,渗透到日常的、理所当然的事件中,这意味着我们正处于普适计算和媒体无处不在的时代,同时也是政治无处不在的时代。权力成为生命形式的内在要素,但由于其无形和理所当然的性质而没有得到承认[20]。在网络社会中,“很大一部分实际权力被计算机算法的作者所掌握……代码编写者越来越多地成为立法者,决定线上(以及线下)环境的默认设置和功能、隐私的匿名的保护模式、访问权限的授予,等等”[21]。

从理论层面,数字行动主义和后霸权主义向我们揭示了看待网络权力的不同视角。一方面,普通网民拥有了成为网络权力主体的机会;另一方面,数字霸权相比以往社会的霸权形态更隐蔽、收益更多。本文无意在两种理论观点上站队,但是,在价值层面上乐于见到网络社会在权力维度上为普通网民带来的机会与希望。对于普通网民来说,网络权力是一种软权力,是一种动态的流动的权力,它不可能像实体权力那样强硬,那样直接而有威力。网络权力所传导的更多的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网民的利益表达和意义诉求。

(二)Web2.0时代网络权力的现实困境

网络社会给予了普通网民成为权力主体的机会与希望,但是,网络权力的实践在Web2.0时代却存在着现实困境。虽然Web2.0的理想是提倡共享和参与式民主,在这其中,普通网民既可以为数据做出贡献,也可以在信息技术的供给中受益。但是,实际情况是,普通网民却几乎无法从中获益,能够受益的是谷歌、亚马逊、脸书、推特等互联网平台巨头。

安德烈耶维奇认为,新兴信息文化构建了新型社会、经济和政治劣势。那些拥有较强文化和经济资本的企业能够让大数据为自己服务,而其他主体则无法从大数据中获益。[22]相较于平台,作为数据的创造者——普通网民,在互联网中的获益非常有限。虽然数字行动主义的乐观估计是,互联网有助于创造“新型信息的守门人和数据解释者”[23],即互联网赋权的普通网民。但是互联网世界的现实秩序,仍是由占据主导地位的传统权力和等级制度来构建的。

甚至,在Web2.0时代,平台巨头已呈权力垄断之势。由于网络效应,即不断扩大的数据收集能力,令“使用平台的用户越多,平台就对每个人越有价值”,平台已成为“垄断、提取、分析与使用越来越多被记录的数据的有效方式”[24]。换句话说,越多人使用平台,他们就会留下越多数据,平台服务就会变得越个性化;同时,越多服务提供者使用平台,平台能提供的服务就越多样,于是也就能吸引越多用户;而越多用户与服务提供者使用平台,就会发生越多交互,因此也就有越多数据可以提取;以上这些又吸引更多用户与服务提供者。当这些发生时,平台以外的消费者和服务提供者的缺乏,又进一步提高了不加入平台的成本,甚至向最抗拒平台者施加入局的压力。此外,由于当今主流平台可以从其用户处收集数据并重新融入其架构,从而提供更能满足受众需求的产品,这令其竞争者事实上无法进入相关市场。

作为互联网下一个进化形态——元宇宙,意味着人们的工作、生活、休闲等活动在虚拟世界中的比重将不断增加,虚拟世界将成为数百万人乃至数十亿人的平行世界,虚拟世界位于我们目前的信息和实体经济之上,并将两者有机结合起来。因此,“如果一家中央公司控制了元宇宙,它将变得比任何政府都更强大,甚至成为地球的主宰”[25]。当前的Web2.0时代,权力已经过于集中在少数巨头手中,这种现实困境明显与去中心化、平等化、多元化的互联网精神相违背。对于未来的元宇宙发展方向,我们希望它由多元群体来推动,而不是由单一主体来推动,从而促使多元群体成为元宇宙的主要受益者。这种受益不仅仅包括经济层面,还应该包括诸如网络权力等一系列社会层面的受益。

三、元宇宙社会中网络权力拓展的可能性

网络权力的现实困境,使我们意识到对于网络权力的探讨,不能仅限于理论层面的演绎,而是要进入具体的技术发展脉络和现实情景中研究网络权力拓展的可能性。这也为我们从网络权力的维度挖掘元宇宙的社会潜能和变革性影响提供了方向。

(一)赋权和去中心化:网络权力实现的技术驱动力

托尼·帕里西认为,元宇宙建立规则中基本的一条是,元宇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的、开放自由的,并且适合所有人的最为广泛的社会空间。[26]在这种技术的乐观预期之下,卡斯特式的网络权力在元宇宙社会即将成为现实:在元宇宙的虚拟世界里,普通网民可以摆脱现实世界的桎梏,开始崭新的社交与生活,网络权力的主体是普通网民,网民间的社会关系是自由平等的,而网络权力就蕴于这样的社会关系之中。但是,正如Web2.0时代网络权力的现实困境那样,如果在元宇宙社会中,网民的数据信息被某些个人和组织系统性地操控和利用,那么造成的权力垄断将更加可怕。并且,权力垄断也与元宇宙内含的价值是相悖的:元宇宙内含人类对未来文明的价值理想,元宇宙“隐喻着本体再造与本性发现的人本价值、多重虚拟化身赋能的自由价值、新型拓扑互联结构的共享价值、去中心化核心原则的平等价值”[27]。因此,要想在元宇宙中真正实现以普通网民为主体的网络权力,需要有赋权和去中心化的技术条件保驾护航。

在技术层面,元宇宙社会中,所有事物将完成彻底化的数字化信息表达。数字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摆脱实体媒介的束缚,可以几乎无成本地快速传递信息。[28]这有着天然的赋权倾向。数字化信息利用的普遍化、标准化趋势与数字社会结构的扁平化,将显著提升普通网民的表达能力,最大限度降低来自现实社会的不平等差异。“虚拟空间不再是以某个人或权力中心为原点的‘放射性’联系的空间,而是成为一个‘处处皆中心’或‘去中心’的互联网络的社会空间。”[29]在去中心化的元宇宙社会中,每个网民都是一个节点,每一个节点上的网络权力不再是单向的流动,而呈现为全域性的流动,真正实现“流动的权力胜于权力的流动”(1)在《网络社会的崛起》英文原文中,“流动的权力胜于权力的流动”一句的表达是:“The powe of flows takes precedence over the flows of power”。([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383页。)其中“流动的权力”(the power of flows),意指网络权力中的“网格化逻辑”(the networking logic)展现出了权力的强大能量,并直接用流动性定义了网络权力这种权力的新形式。之后,卡斯特直接给出了如下判断:这种以流动性为特征的网络权力,明显地超越了经由网络流动表现出来的其他权力形式。。

更重要的是,以区块链为代表的元宇宙技术,核心要义之一就是去中心化。以区块链技术为例,区块链是由一个去中心化的“验证者”网络所管理的数据库。当今大多数数据库都是集中式的,即一条记录被保存在一个数字仓库里,并由一家跟踪信息的公司管理。这家公司是这些数字唯一的管理者和所有者。与集中式数据库不同,区块链记录不存储在单个位置,也不由单方管理,而是由一群可识别的个人或多家公司共同管理。区块链经济领域的应用“分类账”(ledger)就是通过遍布世界各地的自治计算机网络达成的共识来维护的,这样去中心的“账本”内容很难被篡改,确保了其安全性。

优点明显的去中心化,缺点也很明显。元宇宙技术的去中心化,是以牺牲效率作为代价的。因为去中心化技术需要很多不同的计算机执行相同的工作,所以,本质上这样做比使用标准数据库成本更高,且会消耗更多能量。现实中,我们已经看到,基于网络共识的区块链交易,需要几十秒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比现有技术下的其他网络交易要慢得多。但是,从长远来看,要实现真正意义的自由与平等的元宇宙,去中心化技术必须迎难而上。虽然暂时从效率上来看,区块链确实不如大多数其他数据库和计算结构效率高,但是其去中心化特征,是引发围绕用户和开发者权利、虚拟世界的互操作性等一系列重要问题变革的基础,也是实现元宇宙中以普通网民为主体的网络权力的必要条件。Epic Games首席执行官蒂姆·斯威尼在推特上说:“区块链是实现开放元宇宙的基础。这是通向最终的长期开放框架的最合理途径,在这个框架中,每个人都可以控制自己的存在,不需要受‘守门人’的限制。”只有当数据处理必须经过去中心化网络中大多数人或大多数公司的同意,而不是由某个人或者某家公司来决定时,我们才能从技术手段上彻底预防权力垄断。

赋权和去中心化的技术,不仅是未来元宇宙的关键技术,也是颠覆当今互联网的平台范式的关键。它们提供了一种机制,通过这种机制,从财富到基础设施还有时间等各种重要而多样的资源,可以很容易地聚合在一起,其规模可以与最强大的平台巨头相媲美。这个目标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这将为我们提供一种实现机制,从而可以利用地球上每个人与每台计算机的综合力量和资源,去构建一个去中心化的、健康运行的元宇宙。在这个意义上,赋权和去中心化的元宇宙技术,将会为元宇宙价值保驾护航,成为网络权力实现的技术驱动力和技术保障。

(二)感性共创:普通网民成为权力主体

由一张封面照片和一串陈旧的纯文本状态更新组成的个人博客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移动互联网时代,普通网民已经有能力运用源源不断的高分辨率照片甚至视频来表达自己。虽然很多网民发布它们的目的,只是分享自己在某时某刻正在做什么、吃什么或想什么,但是,就是这样的互联网生活日常化,才使普通网民有机会成为互联网内容创作的主体。已知的互联网发展历史,给我们的经验是:首先,普通网民具有充分的主动性和能动性,会寻找最能代表他们所体验世界的数字模型,这个模型需要包含丰富的细节、能捕捉现实状态、达到音频和视频的混合,以提供一种“在现场”的感觉;其次,随着在线体验变得更加真实,普通网民会将更多的现实生活放到网络上,将更多的时间放到网络上,明显的标志就是,新的社交应用程序不断出现,而这些应用程序,通常首先受到年青一代的欢迎。综合来看,这些经验共同支持这样一个观点:作为互联网的将来——元宇宙将充分吸纳普通网民的参与和创作,并为这种参与和创作提供更加便利的舞台,普通网民从实质意义上将成为元宇宙的主体。

Z世代,即互联网的原住民,是出生在互联网时代,受信息技术、即时通信设备、智能手机产品等影响比较大的一代人,是普通网民中的先行者,也将大概率成为未来元宇宙社会的网民主体。尤其是更新一代的“ipad原住民”,对互联网呈现了更强的依赖性。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期望世界是可以互动的,相信自己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希望世界受到他们的“触摸”和“选择”的影响。

Z世代的行为偏好,呈现了与以往世代的显著差异。我们可以从他们现在的互联网活动偏好上,窥见元宇宙的可能发展方向。例如,在Z世代广泛参与的二次元文化社群、网络游戏社群、粉丝网络社群中,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模式,即普通网民用户生成内容的模式,已经非常普遍。普通网民不仅仅是互联网内容的浏览者,更是互联网内容的生产者,他们开始主动地通过内容共创和分享,进行交互。甚至,UGC模式中,网民共创的民间内容,成为保持虚拟社群活力的重要助力,并产生了可观的集群效应。人人参与、人人共享、人人共建的元宇宙未来趋势在这里体现。

需要注意的是,以普通网民为主体的内容共创,往往是感性的。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是,价值表达和情感倾向借助网络平台的匿名性、隐蔽性、迅速性、广泛性和共鸣性,实现了感性思维的网络化。也就是说,感性思维占据了互联网交往中的重要地位。对于感性追求和放大,使得在网络社会交往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往往是图像文化,以及感性化的文字和语句表达[30]。感性表达甚至于一定程度上最真实地反映了普通网民的内心,也将继续成为元宇宙社会中普通网民创作表达的主要方式。

目前,UGC模式更多的是一种区别于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专业生产内容)的发展模式,然而对于未来的元宇宙,它可能演化成为一种底层逻辑和社会秩序。在元宇宙社会中,“用户生产内容”或将升级为“用户共创内容”,从“生产”到“共创”,多了一层共同体的意涵。如果说在目前的移动互联网时代,生产者更多的还是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彼此的创作行为和创作内容互相独立甚至互相竞争,那么在元宇宙时代,在开源和区块链的技术支持下,则有望实现一种以共创性和共生性为特征的新的秩序。[31]普通网民不仅是元宇宙中的文化生产主体,更将成为元宇宙中社会意义的主体,能够普遍、深入地参与到元宇宙社会中的标准制定、意见提出、决策通过等具有实质意义的社会活动中,推动权力秩序自下而上的内生式变革。这样一来,普通网民在元宇宙社会中,将化身为实在意义上的社会生活中的权力主体。

(三)交互能力和集聚能力:蕴于网络权力中的巨大能量

2019年,香港国际机场使用Unity虚拟引擎构建了一个数字孪生,可以连接整个机场的无数传感器和摄像头,以实时跟踪和评估客流,进行机场维护。我们从这其中看到,跨越物理平面和虚拟平面的元宇宙,正在成为现实。

在普通网民的世界中,元宇宙的搭建也逐渐成为现实。《动物之森》是任天堂开发的一款知名游戏,以开放性著称,游戏中所有玩家生活在一个动物居住的村庄,以角色扮演的形式展开各种活动。该游戏使用真实时间,凭借着强大的自定义系统和互动属性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游戏的范畴,成为全球玩家社交的新阵地。2020年,受到疫情的影响,一对来自美国新泽西州的夫妇就选择在《动物之森》上举行了自己的婚礼,5名亲朋好友参加了这次“云婚礼”。之后《动物之森》上的云婚礼成为了年轻人的一种婚礼新趋势,在国内,小红书、哔哩哔哩等平台上不断出现专门的《动物之森》婚礼攻略。2022年,中国的一对90后新人,为了让因疫情影响而无法观礼的宾客也能感受到现场的热烈气氛,同样选择了在《动物之森》上1∶1复刻线下婚礼现场,打造了一场浩大的元宇宙虚拟婚礼。

从香港国际机场的数字孪生构建,我们看到了技术层面元宇宙的雏形,在普通网民的世界中,沿着相同的轨迹,元宇宙的现实可能也在逐渐显现。在元宇宙虚拟婚礼中,通过普通网民的自定义创作,游戏中的替身小人成为了他们的网络化身。他们可以参与婚礼现场的环境布置,可以打造新人入场、交换戒指等全套婚礼环节,可以真实观看婚礼的全流程,甚至还可以完成送祝福、领喜糖、抽取伴手礼等一系列互动。元宇宙虚拟婚礼实现的全景沉浸式交互,在技术层面上,远不及目前很多互联网行业巨头正在打造的元宇宙项目,甚至在现阶段还需要普通网民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花费远大于现实中的婚礼仪式。但是它的意义在于,普通网民能够自主定义和建构元宇宙,这是元宇宙将来发展的希望所在,而不会使元宇宙发展成为平台巨头控制的下一个互联网形态。普通网民在自主定义和建构的过程中产生的交互能力和集聚能力,将聚沙成塔,化微能量为巨力量,成为网络权力变为现实的希望。

甚至,由于虚拟空间中时间和空间区隔的打破,普通网民在这其中寻找共鸣、达成互动,形成合力,要比现实空间容易得多,顺利得多。这种区隔的打破,在元宇宙社会中将更加明显,“在元宇宙空间中更容易形成新的异质性团结”[32]。于是,“数字表象获得了比集体表象更具吸引力、凝聚力和扩展力的社会力量。正是数字表象展开的广阔景观,使它具有了在地方空间中通过群体活动而形成的集体表象无与伦比的扩展力量。元宇宙中有难以计数的兴趣共同体,但当其中形形色色的共同体通过共有表象链接成千百万人同时在线或持续互动的社会过程时,元宇宙就成为超越地方空间的具有整体联系的精神社会。”[33]在这个意义上,元宇宙社会中由普通网民互动和集聚产生的力量之大,可能远非今天的我们所能想象,而这种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就是将来蕴于网络权力中的巨大能量。

随着元宇宙发展所需要的基础技术的逐年改进,随着互联网服务变得更普及、更快、更透明,随着标准化和互操作性的逐步实现,随着“ipad原住民”一代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的普通网民将从虚拟世界的消费者或业余爱好者,转变成为专业开发者。由此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在元宇宙社会中,来自普通网民的微行动、微资源,将产生足以撼动以往具有绝对优势地位的互联网寡头的巨力量,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权力。

(四)分布式决策的自治组织:网络权力的理想组织形式

在理念设计中,元宇宙被赋予了构建平等、自由、多元、自组织、去中心化社会的远景,其自治的生态系统,也将成为网络权力的摇篮。这其中,给予网络权力成长和发展的支持,不仅仅有技术的进步、行动主体的成长、行动能力的增强,也有新型组织模式的保障。在自由、合作与开源主义的原则下,以区块链、智能合约与链式存储等底层技术为依托,一些非传统的组织模式逐步出现,成为虚拟世界中建构新型公共秩序的先行试验。其中,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简称DAO)是当下最具潜力的方案之一。[34]

DAO是一种分布式决策的自治组织形式,最先出现在3D虚拟现实平台 Decentraland(2)Decentraland是一个分布式共享虚拟平台,建立在以太坊上。在Decentraland世界,用户的社交体验将包括化身、其他用户的定位、语音聊天、消息发送以及与虚拟环境的交互。这需要不同的协议来协调,而这些协议会在现有的P2P解决方案,如Federated VoIP或WebRTC13上运行。中。在DAO中,传统组织内复杂的人际关系、磨人的规范和繁琐的组织制度变为数字化的自动化模式,任何用户都可以提案、投票决定运行的政策和规定。就本质来讲,DAO是在区块链去中心化的核心思想之下衍生出来的一种新组织形态,旨在达成同一个共识的群体自发产生的共创、共建、共治、共享的协同行为。很多学者对DAO这一新型组织形式给予了很高评价,认为DAO有利于实现真正意义的民主,其中权威人物的缺席和对开放式空间的使用,有助于个体之间的相互交流,从而使参与者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点。[35]并且,其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去中心化和不可改变性、借助智能合约(self-executing smart contracts)实现的决策过程的自动化与透明化,以及其高效、扁平化的投票机制,为现实社会臃肿的信用担保与巨型官僚体系提供了一种精简化、智能化甚至无人化的替代方案。[36]

虽然形式新颖,但是DAO这一组织形式已经广泛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新冠疫情期间流行的社区团购,就是DAO最简单、最经典的形式。以社区团购买菜为例,某个社区居民具有绕过中间商的买菜的渠道,但是需要达到一定的量才能够购买成功,于是其就在社区范围内建立微信群,在群内发起群接龙,想要购买者入群、接龙要买的品种和金额,达到需要的量后,按照群内接龙记录送菜、收钱。这种社区团购的经济性和便利性肉眼可见,以至于越来越流行,现在很多社区还沿用了这种疫情期间基本物品采买的社区团购的做法,组团买蛋糕、买大闸蟹等,以量大获得价格的优惠。

虽然简单,但是在社区团购活动中,已经体现了DAO中的核心特征:去中心化,组织形式的低门槛,使得人人可以成为DAO的发起人;去信任化,大幅度突破传统人际信任的范围;智能合约,自动、透明和不可变更的智能合约提供了技术保障;高效、扁平化的投票机制;直接民主和全员参与的机会;组织内部关系的瞬时性和灵活性;等等。

放眼世界,DAO形成了一种全球群体,在社交、消费、投资、协议、服务等领域,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其参与者大多是20—40岁之间的青年人,异常活跃,甚至美国还出现了以DAO的形式组团竞拍奢侈品的现象。当然,作为一种新型自治组织,我们对于DAO的发展不能盲目乐观。有些学者对以DAO为代表的新型分布式决策的自治组织抱以忧虑。这些忧虑包括安全漏洞与技术缺陷引发的信息安全问题,包括虚拟世界的选票操纵与寡头统治的可能,也包括公民个体化和社会原子化加剧的可能[37]。

但是,人类社会不能因为忧虑而裹足不前。我们已经看到了DAO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现实作用,经济层面的效率和实惠还只是表面。在DAO中,参与者有一种在传统组织中找不到的成就感、意义感和目标感。他们把以往只能在现实社会熟人关系间的信任基础,通过智能工具和信息公开把共识传递给更多陌生人,使或大或小的自治组织有了共同行动的可能性,实现了更大范围、更灵活的协同。这些正是现实中网络权力的实现所期望组织达到的理想状态。因此,虽然组织形式的完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我们抱有信心与希望,因为这样集去中心化、去信任化、多元性、灵活性、透明性、低门槛、高效性、扁平化、智能性等诸多优点于一身的,以DAO为代表的新型分布式决策的自治组织,是目前能预见的实现网络权力的理想组织形式。

四、 结论与讨论

从网络权力的维度,本文探讨了元宇宙社会可能给普通网民带来的未来社会生活上的变化。本文的态度是乐观的,卡斯特式的网络权力,将有很大可能在元宇宙社会中成为现实。普通网民将成为权力的主体,其权力主体意识和行动能力都会大大增强。依靠平等、自由、多元的元宇宙理念,依托赋权和去中心化的元宇宙技术,依赖分布式决策的自治组织,普通网民将在自主自发的互动和行动中重新定义和建构权力,集聚产生今天的我们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创造元宇宙社会崭新的权力格局。

当然,在这样的未来愿景中,元宇宙的实现,将会通过相互竞争的虚拟世界平台,以及来自世界各地数以亿计的普通网民的共同行动和共有资源整合而产生。相比寡头组织的单一发力,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可能更长,也可能更加曲折、艰辛。甚至,通过这种方式产生的元宇宙也将是不很完美的,需要进行无穷无尽的改进。但这种方式诞生的元宇宙,才是我们应该期待并想努力实现的未来。这个未来,既不遥远,也不虚无。嫩芽已经从石缝中钻出,成长壮大是大势所趋。

在元宇宙建构的技术层面,中国在很多方面已经处于领先地位。首先,在支付工具方面,中国的数字支付系统,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数字支付系统更普及、更强大、更集成、更实惠,也更容易使用;其次,在平台技术方面,中国的微信、抖音、淘宝、拼多多、哔哩哔哩等互联网平台,已经初步实现了数字技术与现实世界的无缝连接;再次,在基础设施方面,中国大力建设5G基础设施,投资额远远超过美国以及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和地区,而5G技术正是直接决定元宇宙的真实程度、参与范围和实现时间的关键性技术;最后,在科研准备方面,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技术,对于向元宇宙输入数据以及促进不同地域间的技术连接至关重要,而这两项技术是中国目前重点发展,并且实力明显的两个领域。我们同样期待,在社会层面,中国将以大国姿态引领未来元宇宙的健康发展和持续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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