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经证医》学术思想初探

2023-04-06 20:50玲,王
山东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外治黄帝内经素问

王 玲,王 鹏

(安徽中医药大学,安徽 合肥 230012)

程樑,清代新安医家,字汀茵,安徽歙县人[1]。少 时即喜医,历代名医大家著作皆精研之,遂善于医,著有《引经证医》一书。该书共有四卷,前二卷为医论,采用客主问答的形式,广泛援引《黄帝内经》《难经》条文阐释阴阳、四时、五行、六淫、形诊、色诊、脉诊等中医基础理论,以及劳损、中风、肿胀、疟等病因证治。后二卷主要为内科、妇科相关医案,并载有诸多外治验方,末附《黄帝内经》辨讹四则,集方63首,其中17首为自制方。书中医案以病分类,大都载有患者姓氏、年龄、症状及治法、方药等,包括初诊和复诊病历,内容详略不等,有寥寥数语者,亦有洋洋洒洒者,记录了程樑临证诊疗的经过及其引经据典的病情分析。作为集中医理论与临床实践于一体的综合性医书,该书充分反映了程樑的学术思想和临证经验。《引经证医》一书现存两种版本[2]:一种是清光绪八年壬午(公元1882年)刻本,藏于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北京中医药大学图书馆、安徽中医药大学图书馆等全国23家藏书机构;另一种是清同治十二年癸酉(公元1873年)刊本,藏于北京中医药大学图书馆、吉林省图书馆和黑龙江省中医药科学院图书馆。目前,该书已被纳入《中华医藏》编纂项目中,而关于其研究在学科领域内尚付阙如,故研究《引经证医》不仅具有临床意义,亦具有学术价值。笔者现将其初步探究论述如下,借此抛砖引玉。

1 溯本穷源,引经证医

程樑自习医开始即重视经典,潜心研究,勤求古训,生平以《灵枢》《素问》详备天地阴阳之道、四时五行之理,《难经》发挥《黄帝内经》之旨,则尤其殚精竭虑,朝夕揣摩,并有得于心,将其总结应用于临证[1]。其所著的《引经证医》,书名“引经”,即引《黄帝内经》之言、论证医理之意也。

该书前两卷,大量引用《黄帝内经》《难经》原文,同时结合自身临证经验,辨析阴阳、五行等中医基础理论以及诸多病证医理,师古不泥,深入浅出,论述简明,通俗易懂。如卷一“阴阳篇”中,在阐释天地阴阳之理时,引用《黄帝内经》中诸多阴阳理论,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阴阳者,天地之道也”“积阳为天,积阴为地”,《素问·金匮真言论》:“平旦至日中,天之阳,阳中之阳也……鸡鸣至平旦,天之阴,阴中之阳也”等。但同时有所发挥:程樑认为阴阳有以气言者,有以质言者,有分而言之,合而言之者,有气者为阳,有质者为阴。分而言之,则阳自阳,阴自阴;合而言之,则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最后总结天地阴阳的特点为“阳根于阴,阴根于阳。升者为阳,降者为阴,动者为阳,静者为阴,虚者为阳,实者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然夏至一阴生,则为阳中之阴也,冬至一阳生,则为阴中之阳也”[3]1。《引经证医》后两卷记载的医案分析中亦引据了《黄帝内经》中有关条文,或借此说明其理法方药有所根据,或因《黄帝内经》之言而受启发,遂起沉疴。如《引经证医·卷三·肝气》中“张,四十二岁,诊脉浮弦,呕吐酸水”一案,前医皆以其胃阳衰弱,徒投辛温皆不效。程樑则考吞酸与呕酸之不同,而寒热亦异,思及《黄帝内经》中有“诸呕吐酸,皆属于火,诸逆冲上,亦属于火”之说,遂循“急者缓之,上之下之”之法主治。再有《引经证医·卷三·痢》中“董,二十七岁,脉濡而芤,下红已届二月。近来手常艰于握,足艰于步”一案,前医以脾主四肢,专贵脾胃,徒投一味辛芳,难以取效。而程樑思其痢红既久,营血必亏,《素问·五藏生成》中谓:“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此必因痢疾失治过久导致营血亏虚,患者才出现手难以握、足难以行之症,应先止其痢红,方用白头翁汤加减。书中诸如此类的医案不胜枚举,程樑始终主张推求原本,尊崇《黄帝内经》《难经》等经典理论,溯本穷源,潜心体认,虽疾病万殊、出入变化,却总能够得其要领,把握本质,条理井然。

2 临证精审,重视脉诊

《灵枢·本藏》云:“人之血气精神者,所以奉生而周于性命者也;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濡筋骨,利关节者也……是故血和则经脉流行,营复阴阳,筋骨劲强,关节清利矣。”程樑尊其说,认为“脉者,血气之神也,气血者,人之本也。血盛则脉盛,气微则脉微”,故诊脉可知病之吉凶。在临床中一直坚持审证周详,辨证施治,由此格外强调诊断准确的重要性,其中脉诊处于首要地位。

程樑于《引经证医·卷一·脉诊》中,详细介绍了平人四时无病之脉为“春弦、夏洪、秋毛、冬石”,反四时则病;生病脉状为“长则气治,短则病,数则烦心,大则病进,上盛则气高,下盛则气胀,代则气衰,细则气少,涩则心病。来疾去徐,上实下虚,为厥巅疾;来徐去疾,上虚下实,为恶风也;粗大者,阴不足阳有余也;沉细数散者,寒热也;涩者,阳气有余也;滑者,阴气有余也”[3]15;可别死生的脉象为“真脏脉见者,胜死,脉短气绝死,病温虚甚死,脉不往来者死,皮肤着者死,上下左右不可数者死,乍疏乍数死,一呼六至一吸六至死,再呼一至再吸一至死,上部有脉,下部无脉,其人当吐不吐死”[3]15-16。另外,在《引经证医》后两卷医案中,几乎每一案都记录患者的脉象,作为程樑辨病辨证、立法处方的前提。他每临一证,皆望闻问切,详细审察其脉象,细心推究其病情之根本,辨证精准,对症治疗,而后取效。如《引经证医·卷四·补遗》中有“某氏,三十二岁。停经三月,胸中气郁不舒”一案,原医以湿邪内蕴治,后腹痛并下部见红。程樑切诊得脉至两关滑搏而急,认为此是胎欲离经之象,用安胎饮加减,初剂之后即痛止。《脉经·卷九·平妊娠分别男女将产诸证》云:“妊娠初时,寸微小,呼吸五至,三月而尺数也。脉滑极,重以手按之散者,胎已三月也。脉重手按之不散,但疾不滑者,五月也。”[4]前医未辨明妊娠之脉,而误投药剂,险酿祸端。由此可见,中医临床还需重视脉诊,因其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疾病的本质,避免因不辨脉而失治误治。再如《引经证医·卷四·补遗》“友素有嗜好,形瘦肌黄,偏热往来,某医以其脉见细涩而数,以为阴虚,投以滋补大剂,旋见喘逆,腹膨脘闷,不思纳谷”一案,程樑视其舌苔腻垢,沥短而赤,问其大便,称有旬余未通,知此为湿邪蕴结而误补,故以柔润下法通其便,使邪得去路。程樑启示医者固然应当重视脉诊,但脉象主病切不可拘泥,还需临证精审,多诊合参以辨之。

3 责之脾胃,健运中州

《素问·玉机真脏论》谓:“(脾)中央土,以灌四傍”,《素问·五藏别论》言:“胃者,水谷之海,六腑之大源也”,《素问·灵兰秘典论》有:“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可见脾胃作为“后天之本”和“生化之源”对人体的重要性。程樑临证亦格外重视脾胃,但不是仅着眼于脾胃本脏的疾病,而是考虑到脾胃中焦生化运行对他脏病的影响,临床常主张健运中州。

《引经证医》卷二开篇即为“脾胃篇”,程樑论述:“胃者腑也,戊土,阳宫也,天气治之,故天气主降;脾者,脏也,己土,阴宫也,地气治之,故地气主升。天气下降,地气上升,以昭其常也”[3]1,故脾以升为健,胃以降为顺。《素问·经脉别论》有云:“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淫气于筋。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于脉。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程樑认为水谷精气之贯五脏、通六腑、润肌肉、泽皮肤,是有赖于“胃能行气于三阳,脾能行气于三阴”。而时医每于调治下元之症,泥于苦味坚阴,不用甘温补中之剂,执拘于土旺防其克水之见,程樑批判其不知三阴三阳之精气,本于中州之生化及运行。《引经证医·卷三·遗精》中载有一案:“滕,三十七岁。据称失精后,随即登途百里长征,复伤于气,以致肾关不固,时下白淫,上为喘逆。从此阴阳不纽,尽夜不能安眠,而饮食亦因之大减,症延数月,一气奄奄。”程樑索阅前方,见其所服固剂不少,但未见其效。虑及上下交病,治在中宫,以其为阴阳升降之枢纽,又以肾为胃关,故应责之脾胃,则加甘温补中之剂。再有《引经证医·卷四·补遗》“癸酉冬,自吴回籍,适家叔得一头面浮肿症,夜不得眠”一案中,前医皆以阴虚治之,已服过大小定风珠各数十剂。程樑认为此病阴分虽见亏虚,但左右脉象浮大而弦,为阳脉,头面浮肿,为阳呈之象,一味投以滋阴之剂,实为不妥,且中州升降之气机必因之呆钝,更难以使肿消病去。治当速理中州之气,盖“胃能行气于三阳,脾能行气于三阴”,阴阳若得各循其升降之道,则肿消而寐熟。

4 别出心裁,内疾外治

外治疗法,古已有之,如《灵枢·寿夭刚柔》中记载以蜀椒、干姜、桂心等渍酒熨治寒痹,《灵枢·经筋》“以白酒和桂”外涂以治口僻。《引经证医》中亦载有诸多外治法,一方面用于治疗外科病证,如《卷四·外症经验方》中以醋浸化梅花点舌丹治疗背疽,以炉甘石外敷治疗烂脚丫,以食盐敷治喉咙肿痛等;另一方面,若遇久服中药汤剂不愈或者不宜服药之内疾,程樑亦创造性地运用外治疗法,往往可收速功,可谓简便廉验。在此笔者主要讨论后者。

内病内治,亦可外治。外治能疗内疾,在乎“外治之理即内治之理”[5]。治病必求于本,外治法仍贯穿内治之理,内治、外治实为殊途同归,其中医理论依据是一致的,皆在于切中相应的病因病机,甚至“外治之药亦即内治之药”[5],法徒异耳。程樑的外治法,亦立足于中医的整体观念,通过人体表里、脏腑的相互联系性,达到治其外而作用于内。如《引经证医·卷三·虚劳》中“壬午春,内人崩疾复发”一案,其病势沉重已至水谷不能安胃,频频呕吐,奄奄一息。程樑谓此为木旺土衰之候,木气之逆由于血虚,上吐下注由于木逆克土,则投以安土抑木之剂,而上吐下注之势未减。程樑思及扶土之甘温,易助木火;平木之甘寒,恐伤脾胃。于进退维谷之际突生一计,用熟地黄、阿胶、香附米、羚羊角、黄连五味药煎成膏剂,涂于左胁。此膏合育肝阴之滋饵与泻肝阳之苦寒,名为“五味迎春膏”。如此,药不由口入,则苦寒之性无以犯中州,于脾胃无伤。内治则以一味独参汤,固其胃气为主。二日之后,患者即可进稀粥,从此风息土安。如此,每遇土困木旺之证,病处临危艰于用药之时,延及土败不救者,程樑则用“五味迎春膏”敷于胁下,使木贼得平,再理脾胃,可期转危为安,转凶成吉。后又有“程,四十二岁,不能熟寐,纠缠日久”和“陈,十五岁,禀赋不足,真气素亏,面黄肌瘦,纳谷不多,恒为暮热”两案,皆载患者左胁有气跳动,动甚则惊,程樑均用“五味迎春膏”调敷左胁动处,片时即安。此膏药味精简,却见效甚速,疗效极佳。故内疾不必拘泥于从内治疗,非不能外治也。

5 用药精简,效专力宏

《素问·至真要大论》云:“君一臣二,制之小者也;君一臣三佐五,制之中者也;君一臣三佐九,制之大者也。”虽大剂,不过十三之数,可见古人立方之法原有定制也。又如《素问·腹中论》中治血枯只以乌贼骨与茜草二味为丸,饮以鲍鱼汁;其治鼓胀以鸡矢醴,则不过一味。《素问·病能论》中治酒风之方,以泽泻、白术、鹿衔草三味;治阳厥以生铁落;治脾瘅以兰,亦皆不过一味也。故曰用药如用兵,兵贵精而不在多,药不在多而在当。观程樑各案,遣方法度严谨,用药则精简轻灵,每方不过五六味、七八味,药力专,则功效著。

于《引经证医》约170案中,以初诊处方用药统计,用药在8味以内者118例;用药最多者12味,有3例;用药最少者1味,有2例。患者大都不超过2~3诊而愈,可见程樑用药精简,而效专力宏。如《引经证医·卷四·补遗》中有一案“邻村汪氏,所生一子,年三岁。是年秋,伊子病热六朝未解”,前医以三黄汤加减,称连服二剂,自然热退身凉,不意初剂之后,此子便四肢发冷、目瞪口呆、不知乳食。程樑往诊,触其四肢虽冷而胸腹尚温,按脉迟涩欲伏,而气关纹青,手足微见牵引,知脾阳已为苦寒大剂所遏,以致中州升降之权失司。盖坤土既困,木气必乘,故有手足牵引之象。拟甘缓理中法,方用桂枝、甘草、制香附、陈皮白、炒谷芽五味,初剂之后四肢即温。客问:“所开之方药味无几,亦能取效乎?”程樑答曰药之效与不效,不在多寡之数。若一方之中药味太多,难免存在混杂之弊。《素问·五常政大论》亦云:“病有久新,方有大小,有毒无毒,固宜常制矣。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因病分新感和久病,方有大小之别,药有毒性之差,则用药须遵循一定的法度,攻邪不宜过剂,以达祛邪而不伤正之效。时人喜用大方,盖多由胸中对于病情少有定见,疑虚疑实,疑是疑非。见头痛则兼治头,足痛则兼治足,遂有不能不多之势。故治病贵在辨证准确,用药贵在精当,正如张介宾在《景岳全书·卷一·论治篇》中所论:“凡看病施治,贵乎精一……是以凡诊病者,必须先探病本,然后用药;若见有未的,宁为少待,再加详察。既得其要,但用一味二味便可拔之;即或深固,则五六味、七八味亦已多矣。然虽用至七八味,亦不过帮助之,导引之,而其意则一也,方为高手”[6]。

6 结语

纵览全书,可以看出“引《经》证医”的思想实则贯穿程樑的整个中医理论体系和临床实践,不论是前两卷的医论,还是后两卷的病案,均体现了程樑始终以《经》为宗,穷源溯本,引经据典,并躬行实践,其理法方药,皆有所依据,故医术得彰。总的来说,程樑《引经证医》一书内容充实,学术特色鲜明,颇具临床参考价值,确值得探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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