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并思(华东师范大学信息管理系)
2010年撰写《图书馆学与阅读研究》时,笔者完全没有料想到年轻的阅读推广理论竟然如此精彩。它的精彩诱惑着我的理论重心从公共图书馆转向阅读推广,以至于阅读推广理论成为我后程理论生涯的全部。之前我并不看好阅读推广的理由是,虽然阅读服务是图书馆服务的核心,但图书馆学更关注的是服务而非阅读。现代图书馆理念要求图书馆在阅读服务中保持公平和中立,尊重公众的阅读自由。因此过于介入阅读干预的服务并不符合图书馆服务的本意。2013年前后我才看到阅读推广已经成为图书馆服务事实上的组成部分,这激发我去探寻阅读推广的概念基础、价值基础、法理基础及其他基础理论问题。
在过去10多年的阅读推广理论研究中,两个主要方向始终贯穿我的理论追求中。
第一个方向是对阅读推广自身的理论研究,或者说阅读推广管理与服务的理论研究。阅读推广成为一种新的图书馆服务,需要图书馆学对其进行研究。这一研究可以粗略地概括为本体论研究、价值论研究和方法论研究。首先是本体论,或者说阅读推广“是什么”的研究。阅读推广对于图书馆学是新的领域,图书馆学需要认识阅读推广。为认识阅读推广,非常需要对其概念体系进行梳理与界定。我国学者张怀涛、王波等人较早介入阅读推广概念研究,理论工作系统而深入。但对概念问题有我许久看不明白之处,如中外阅读推广术语的差异。因此我对此类问题研究不多。有过一些涉及也是对已有研究的梳理,如《图书馆阅读推广基础理论流派及其分析》(2016)。2018年以后的研究也主要是相关概念的研究,如《图书馆服务创新中的推广活动》(2019),《从阅读到全民阅读:图书馆阅读推广的理论逻辑》(待发表)。其次是价值论,或阅读推广“为什么”的问题。由于我认为这一问题涉及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学理基础,它一直是我阅读推广研究中最关注的问题。2013年一篇千字小文《阅读推广为什么》中我初步回答了阅读推广的价值论问题,随后在《阅读推广与图书馆学:基础理论问题分析》(2014)中对此问题进行较为系统的阐述。2017年《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合理性审视》从法理视角,2022年《论图书馆阅读推广的专业化建设》从专业视角,对阅读推广价值论进行了不同视角的论证。最后是阅读推广方法论,这是阅读推广应用研究和对策研究的统称。我是在基本完成阅读推广价值论研究后触及此问题的,并且动员了较多图书馆人和我一道研究。2018年一组“服务活动化”是进入这一领域的起点,此后在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图书馆阅读推广理论与实践研究》中,我的团队在阅读推广制度研究、环境研究、管理研究、服务研究和评价研究等领域,进行了一系列开创性的研究。
另一个方向是阅读推广知识体系的研究,或者说是阅读推广的学科化研究。上述阅读推广管理与服务研究虽然与阅读推广学科化密切相关,但毕竟不是学科化研究。如果将阅读推广学科化比喻为构建阅读推广的理论大厦,那么阅读推广管理与服务的理论只是构建这一大厦的一块块砌件,如何将这些砌件构建为一体才是学科化的关键。图书馆是一个专业,图书馆学是服务于这一专业的知识体系。如果承认阅读推广属于图书馆服务,那么我们不但需要将阅读推广理论构建为一个知识体系,而且需要将这一知识体系纳入图书馆学的知识体系。进入阅读推广理论领域后,我对阅读推广的学科化问题一直较为关注。我曾先后发表《阅读推广的理论自觉》(2014),《阅读推广的管理自觉》(2015)及《阅读推广的服务自觉》(2016),试图推动阅读推广的理论化或学科化。在我国阅读推广理论基本覆盖阅读推广管理和服务的各个领域后,我也开始尝试构建阅读推广知识体系的工作。2015年我承担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基础理论和体系结构研究》,2018年发表《论图书馆阅读推广的理论体系》,2019年发表《拓展图书馆阅读推广的理论疆域》,都是我在构建阅读推广知识体系方面的努力。从我的研究成果中不难看出我对构建阅读推广知识体系的认识是不成熟的,有些认识甚至是相互冲突的。但从这些研究中也不难看到我国图书馆阅读推广学科化的理论进步,阅读推广的知识体系正在逐步构建、成形过程中。
但是,上述研究并没有真正触及阅读推广学科化的全部核心问题。阅读推广学科化的核心问题可以分解为两项理论使命:构建阅读推广知识体系和构建包含阅读推广的图书馆学知识体系。
笔者曾经试图探索的构建阅读推广知识体系是一项非常艰难的理论工作。在国家推进全民阅读的大背景下,图书馆阅读服务发展迅速。图书馆阅读推广不断创新发展,新的服务形式和方法层出不穷,并导致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内涵与外延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对于此类发展迅速且内涵与外延极不稳定的领域,即使进行简单的理论梳理也是非常困难的工作。阅读推广学科化需要对阅读推广领域的各种概念、理念、流程、方法进行学理化解读与提升,以学科特有的严谨语言呈现它们,这一工作的难度更是远远超过简单理论梳理。尽管如此,图书馆人并没有放弃建立阅读推广知识体系的努力。例如,中国图书馆学会成立了阅读推广委员会,该委员会为推动阅读推广管理与服务,开展了大规模的理论工作,如连年举办全民阅读论坛,进行阅读推广研究课题立项,开展阅读推广人培训。特别是该委员会以阅读推广人培训为契机组织阅读推广人系列教材编撰工作,迄今已编撰出版阅读推广人教材6批次,共36部。这批教材的编撰与出版也是对阅读推广领域的一次系统的开拓与梳理。美国图书馆学会为解决阅读推广(公众活动)发展带来的理论问题,在联邦主管部门的资助下开展“图书馆公众活动国家影响力评估”(NILPPA)项目研究工作,NILPPA项目计划分3个阶段,已经发布的第一阶段成果界定了阅读推广(推广活动)基本概念[1],明确了图书馆阅读推广人应该具备的九项关键能力,发布了每项能力不同的“掌握水平”[2]。
相比较而言,我和其他阅读推广研究者从未触及过的另一项理论使命,即构建可纳入阅读推广的图书馆学知识体系,对于图书馆学研究者更为艰难。从学科建设的常识看,图书馆学是研究图书馆管理与服务的学科,一旦图书馆的管理与服务发生重大变革或取得重大进展,图书馆学应当研究它们,推动其理论化并将其纳入自身的知识体系。当今阅读推广成为图书馆服务已是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随着全民阅读的发展和图书馆服务的变革,阅读推广已成为图书馆的重要服务类型,是不可忽略的图书馆服务。至少在30年前即已成为国家的图书馆统计指标,如1992年美国官方公共图书馆统计指标中已有“儿童参加推广活动人数”[3]。大量数据表明阅读推广在图书馆服务中处于不断提升的位置,不但其增长速度远远高于文献借阅,在某些行业协会的图书馆文件或统计中,阅读推广指标甚至取代了文献借阅指标。面对阅读推广的发展现状,如果图书馆学不能将阅读推广管理与服务纳入知识体系,那么这样的图书馆学无疑是落后的,甚至是残缺的。它不能有效展示学科的张力,也无法获取社会与时代的认可。同时,从图书馆阅读推广实践角度看,图书馆学将阅读推广纳入自身的知识体系,能够从学理层面对图书馆阅读推广实践进行理论引导与专业化梳理,用现代图书馆理念指导与制约图书馆阅读推广,用图书馆内容资源、场所设施设备和人力资源支撑图书馆阅读推广,使阅读推广真正成为图书馆服务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无论从图书馆学理论自身发展看还是从图书馆阅读推广的理论需求看,都需要将图书馆阅读推广纳入图书馆学知识体系,使其成为图书馆学学科的一部分。遗憾的是,在今天的图书馆学概论类教材或基础类专著中仍难于看到阅读推广,大学图书馆院系的课程体系中也缺少与之对应的课程,大学图书馆学院系师生对阅读推广的学科化态度冷漠。这不得不说是图书馆学的难堪。
图书馆学在学科层面迟迟无法接纳阅读推广理论的原因,首先可能是阅读推广这一服务与传统图书馆服务几乎是割裂的。从服务的基本价值看,传统图书馆服务于人的阅读需求,弥补人的阅读能力的某些不足,而阅读推广则是谋求改变人的阅读需求,提升人的阅读能力。传统图书馆的服务模式是依托长期积累、有序组织的文献集合,以基本稳定方式提供的阅读服务,而阅读推广则主要是通过不断形成的创意,以活动化方式,动态地、碎片化地提供阅读服务。这些差异可能阻止人们简单地通过移植方式构建学科,但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毕竟图书馆学一直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具有极强理论包容性的学科。历史上,图书馆应对科技信息服务的发展,非常迅速且有序地接纳了包括科技信息服务、信息技术等在内的新知识,并用“信息”深度地改造了图书馆的知识体系,甚至改造了学科的名称,使图书馆学变革成图书馆学信息(情报)学。我国图书馆学人过去10年的阅读推广理论研究证明了阅读推广是图书馆履行使命的新型服务,可有效弥补传统图书馆服务对于特殊人群服务不足的问题,等等。这些研究从多个角度解决了阅读推广理论进入图书馆学理论的价值冲突的问题。
因此,笔者以为图书馆学无法从学科层面有机纳入阅读推广,最主要的原因是图书馆学自身的问题。图书馆学学科建设的主体是图书馆学院系师生与研究人员。在图书馆学发展史上,正是这一主体不懈地将图书馆实践知识提炼为理论知识,并用这些理论构建图书馆学知识体系,培养和训练图书馆专业人员,推动图书馆学的科学化、专业化进程。而今天全球的图书馆学学人更关注信息技术与信息理论,主攻学科建设的图书馆学院系热衷于信息技术、数据分析和研究工具的应用,对图书馆服务存在较为普遍而严重的理论忽视,也完全没有将阅读推广纳入图书馆学知识体系的意愿。更为严重的是,由于大学图书馆学院系一直不关注图书馆实践的理论化工作,导致图书馆学院系研究人员减少,理性思辨能力下降。因此,虽然阅读推广的理论构建富有成效,但图书馆学研究主体却失去了构建与阅读推广新发展相适应的图书馆学知识体系的能力。
图书馆阅读推广学科化是图书馆事业发展的需要,这条路非走不可。在图书馆学发展史上,理论的学科化主要是由图书馆学理论界推动。图书馆学院系师生和研究人员是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主体,也是图书馆学及其分支领域学科化的中坚力量。但是,面临阅读推广带来的图书馆学理论变革及学科化发展契机,图书馆学院系失去了图书馆阅读推广学科化的意愿,也缺乏相应的能力。这是当前图书馆阅读推广学科化最大的障碍。应对图书馆阅读推广学科化需要图书馆人的理论智慧。
从阅读推广学科化的体系结构层面看,图书馆人需要研究阅读推广理论融入图书馆学知识体系的路径。在体系层面面临的选择包括:是新建图书馆学下位类阅读推广子学科,还是吸纳阅读推广理论与方法推动图书馆学学科体系升级或变革。
新建阅读推广子学科看似并不难。按以往图书馆学下位学科的建设路径,将一个相对独立领域的知识系统化,命名其学科名称,确定其在图书馆学中的位置,成为一门专业课程或培训课程,学科化的任务即可完成。但这一路径对于阅读推广也许并不合适。以往图书馆学下位类子学科中,一类是在图书馆业务流程线上的业务,如藏书建设、文献分类编目、读者工作,等等。这类业务的知识具有相对独立性,但各业务之间环环紧扣,各知识领域间具有很强的内在联系。另一类是依据图书馆的类型或图书馆服务的类型建立的子学科,如儿童图书馆学、高校图书馆学等,虽然图书馆类型或服务人群不同,但其管理与服务的基本原理一致,业务流程的基础相同。这样建立的学科与图书馆学具有密不可分的有机联系,如同一棵大树生长出的不同分支。但是,图书馆阅读推广的理论与方法与图书馆学的联系非常弱。如由志愿者策划组织的儿童故事活动,除使用图书馆场地外,其他服务元素与图书馆几乎没有关系。如果将阅读推广理论与方法系统化,建立一个“阅读推广学”或类似的子学科,该子学科很可能与图书馆学知识体系割裂,甚至可能有观念的冲突。这样的阅读推广学不像图书馆学这棵大树上生长的分支,而是像它旁边长出的小树。因此,也许放弃建立名为阅读推广的子学科,而是将阅读推广理论与方法分层级、分类型地融入图书馆学知识体系,是图书馆阅读推广学科化的更为可取的路径。
选择融入的方式实现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学科化,是比新建图书馆阅读推广子学科更为艰难的理论道路。这也是更值得探索的理论道路。在我国,经过10多年阅读推广理论建设,阅读推广理论与方法已经形成体系,阅读推广的基础理论、应用理论和研究方法已经形成。因此,图书馆学若希望纳入阅读推广,现已具备了足够的理论素材。因此,这条路径的真正困难在于图书馆学知识体系的重构与改造。图书馆学发展史上,图书分类学科吸纳信息检索理论后,将自身改造为“情报检索语言”,藏书建设面对信息资源的多元发展,将自身改造为“文献资源建设”,都是学科重构与改造的典范。阅读推广对图书馆管理与服务的冲击远远大于历史上信息服务对文献服务的冲击,也大于数字资源对印刷资源的冲击,阅读推广导致图书馆阅读服务理念的重建,因此一旦阅读推广理论与方法进入图书馆学,势必导致图书馆学发生整体性理论变革。可惜的是由于图书馆学缺乏发展的动力,目前我们还看不到这种变革的任何苗头。
当然,尽管图书馆学院系的理论研究者暂时无力承担阅读推广学科化的理论使命,但图书馆学人在这一领域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例如推进阅读推广的专业化和制度化。美国图书馆协会的NILPPA项目制定图书馆员阅读推广活动能力就是制度化建设的实例。 该项目在制定阅读推广人员能力要求时对图书馆学院系有广泛调研,但最终制定的能力要求大大超越了图书馆学院系现有课程体系,也超越了以往各种图书馆员能力要求。中国图书馆人在阅读推广学科化方面的努力也是有目共睹的。阅读推广委员会编制的阅读推广人培训系列教材,这套系列教材所展示的图书馆阅读推广的理论深度和知识体系化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国内外任何一家图书馆学院系在这一领域的理论工作。
实现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学科化,我们缺少的也许只是最后的“临门一脚”。衷心希望更多的图书馆学人投身这一理论工作,使图书馆学重现20世纪80年代图书馆学科建设的氛围与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