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社会治理何以有效
——一项对社区在地文化的社会学分析

2023-04-06 17:59:11刘亚秋
社会科学辑刊 2023年1期

刘亚秋

一、问题与文献

中共二十大报告强调,要完善社会治理体系,健全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制度,提升社会治理效能。〔1〕在社区调研过程中,我们经常发现社区干部在讲述治理经验时,往往将“党建引领”和“居民自治”结合起来,而且将“居民自治”作为一项重要治理目标。这里的居民自治主要是指动员居民中的骨干参与社区治理。在一些社区干部看来,党建引领在实践中的重要任务就是通过价值引领和思想引领,建立与居民之间的利益共同体。而建立与居民之间的联结是党建引领的“使命和担当”(麓湖社区访谈)。可以说,党建引领在基层社区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驱动力,是社区治理的发动机;而居民自治则需要一种自下而上的力量呼应。如此,基层治理就不再仅仅是社区工作人员的事情,居民还要参与社区治理,从而构成社会建设中“共创、共建和共享”的基本力量。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它还蕴含着一种价值意涵,是构建“人民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社区的改变和居民社区认同的建立都是基于一定的民情民意,其中社区在地文化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文化具有在地性、具体化等特征。在既有的社会学研究中,对社区文化的研究一直都是一个重要议题。吴文藻开创的社区学派就是将考察社区文化作为一个核心任务。这是一个经验的和在地的“活”的文化概念。吴文藻认为,“唯有在实际社区生活中切身体验过的,才是真实的‘活’的文化”〔2〕。这意味着某种文化经验论,即文化不是摆在那里、外在于人的,“活”的文化也必然是以人为中心的。吴文藻提及“文化的本质乃是心理的”观点:欲知文化的存在与否,必以其在心理上是否引起交感反响为判断标准。〔3〕吴文藻深受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表格思想的影响,他认同马林诺夫斯基的如下观点:“文化常常依赖个人来维持。”〔4〕这种“活”的文化具有巩固社会团结的作用。

有关在地文化,在经典社会学家那里也有很多讨论。滕尼斯共同体理论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对这一类型文化的讨论。在滕尼斯的理论中,作为构建共同体核心要素的血缘、地缘和友谊带有很强的附近性,即血缘、地理以及志趣的邻近。滕尼斯之所以青睐“共同体”,就在于它可以基于这种附近性构建起有机社会联结。“附近”作为学术概念,由项飙提出并进行了深入阐发。他认为,在互联网时代,人们的生活日益抽象化,导致“附近”的消失,人们的交友和购物都大大减少了在地性。〔5〕可以看到,“附近”不仅关涉生活方式、居住空间,还涉及社会关系亲近性、情感依赖性等方面。它与社会学所说的“社区”,在情感认同层面上,大致是同一件事情。简言之,“附近”是指人们日常互动场所的邻里和工作空间,因此,项飙建议以“附近”为中心来认识世界。〔6〕

项飙强调“附近”与“社区”之间的不同在于:“社区”是建立在稳定的成员身份和同质性之上的;而作为视域的“附近”是变动不居的,不断衍生出新的关系和意识。但是笔者认为,二者在理论上都可以回溯到滕尼斯的“共同体”传统,都在强调在地化的生态系统对于人的生存和意义建构上的重要性。而且,无论是滕尼斯的“共同体”,还是项飙的“附近”,都暗含着对抗现代性以来一切侵蚀情感共同体的因素。“最初500米”是项飙说的社会意义上的“附近”,它意味着传统的、固定的所在,是人们的心安处①“附近”中也有张力,颇值得关注。项飙认为,可以从寻找、追踪、扩大裂缝开始,并使其成为新的思考和行动的空间。参见项飙、张子约:《作为视域的“附近”》,《清华社会学评论》2022年第1期。,可以说它也是人之本性/本体的一个诉求。社会学探索这种人性需求的社会文化载体及特征,而对社区中文化因素的探索也来自这一迫切需要。如何重建满足人之本体情感需求的“共同体”,在宏观层面上构建一种和谐美好的社会也是我们的时代主题之一。这种“附近”的形成和构建,在实践中难以脱离与国家、市场之间的互动。在基层治理实践中,社区干部往往也很重视“附近”这类社会性资源并成为他们进行社会治理的社会性基础。这一基于“附近”的社会性颇值得探究。

在社区调研中,我们经常发现,一些社区干部正是由于善用这类在地文化才能较好地调解难以处理的邻里纠纷,进而完成较为艰难的治理任务。本文试图探索在基层治理实践中,社区干部的社会建设和治理行动依靠哪些在地文化?这些在地文化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而对社区治理的文化机制的探索,也是对党建引领的“自上而下动员”和居民自治的“自下而上呼应”之间的关键链条的研究。本文所用资料主要来自成都社区治理实践,调研时间为2020—2022年,主要包括2020年对9个成都社区的走访及2022年8月对另外10个成都社区的调查。

二、社区在地文化——坝坝会

一些社区干部提到,在成都,党建引领工作之所以能建立起社区与居民之间的联结,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社区开始关注生活/服务了,而不只关注行政。社区层面主要通过服务与居民建立联结。而建立联结的关键要素除了社区干部经常提到的党建引领、盘活市场资源外,笔者还发现其中的文化因素也十分重要,这也正是本文要讨论的核心议题。通过在地文化来建立社会性联结是社区干部广泛使用的方法。这里的文化是可用、可消费和可传承的(黉门街社区访谈)。即它是实用的而不是生造出来的。在成都,“坝坝会”是社区干部提及频次非常高的一个词语,它便是一种在地文化。

(一)坝坝会可解决社区治理难题

坝坝会在解决基层治理难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所谓“坝坝会”,就是一种非正式的会议方式。它与成都茶馆文化可能有某种关联,事实上一些坝坝会就是在茶馆中召开的,这种流传于民间的传统议事方式,可以让参与者放松心情,在拉家常中就把事情给解决了。社区层面使用这种方式,就是要拉近与居民之间的距离,让社区的工作得到老百姓认可。对于社区中的老大难问题,如停车难等,社区组织居民以坝坝会的方式进行广泛讨论,很多社区还在其中加入了罗伯特议事规则等专业方法,这样更容易达成共识。

将在地文化融入社区治理是基层工作人员掌握的一门重要的实践性知识。他们认为这种文化很好用。西南街社区在改造空间的过程中,也是通过“院落坝坝会”的方式完成的。该社区书记认为,这体现了民情民意:改不改、怎么改,群众说了算;变“要我改”为“我要改”,由“整治”向“自治”转变。该社区还有“坝坝法庭”,用于协调邻里纠纷。当地社区干部提到,“坝”就是一个共同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少数服从多数。可见,坝坝会是一种自下而上社会力量发挥作用的文化体现,它可以激发居民的参与感。

成都社区不仅有坝坝会,也有休闲的坝坝电影、坝坝舞、坝坝宴,等等。“坝坝”一词在成都地方社会被广泛提及,但在笔者问及被访谈人这一概念具体所指时,他们常有表达上的“困境”。通过对谈可以发现,被访谈人对于这个概念熟稔于心,但更多的人甚至难以就此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他们经常欲言又止,而这恰恰说明这一概念蕴含了丰厚的地方性底蕴,它是沉淀在人们记忆深处的,同时又是“活”在当下的一种文化。非本地人难以体会其中的深层意义,属于费孝通提到的地方性的意会文化〔7〕,是地方社会独具特色的在地性文化,具有整合社会力量的作用。

通过与当地人的多次交流,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坝坝”的多层意涵。他们提到,“坝坝会,应该就是我们川西独有的,川西坝子嘛”①事实上,坝坝文化是我国西南地区的一种特有文化,“坝”在西南地区特指平地或平原。。坝子就是一块平地,人们在这里进行一些公共活动。它很多时候指休闲场所,“有一个很大的坝子,大家平时都在里面玩”。社区把它当作一个公共空间,并运用这样的空间来商讨治理难题。“你可以理解为我们这个小区用这样一个空间,来讨论和商量一个事情,请利益相关的居民来民主参与,把这个事情解决了。”②参见玉林北社区、张河村社区等访谈资料。

(二)“坝坝”激发了“大家在一起”的集体意识

“坝坝”能引起居民记忆中的过去,激发他们强烈的社区认同感。笔者发现,不仅成都社区治理中有坝坝会,一些娱乐的称呼也频繁使用“坝坝”一词,如坝坝舞、坝坝电影,甚至一些餐馆的名字中也有“坝坝”一词。一些社区书记在讲述社区治理经验时,会不自觉提及这两个字。如大丰街道太平社区干部提到,“社区培育自组织,在文化这块有坝坝舞,社区给他们提供设备和衣服”;黉门街社区提及与华西医院的合作项目名字中也有“坝”字:“华西坝健康直通车”。

很多社区都放映坝坝电影,例如九龙堤社区和张河村社区。张河村社区的人说,现在还会组织人们看电影。可以说,坝坝电影在社会快速发展和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对于当地老百姓而言,有一种共享乡愁、联络彼此感情的作用。“以前网络不发达,不是每家都有电视,村里组织看电影,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忆。现在大家都看手机,很少交流,因此坝坝电影有一种找回以前的感觉”(张河村社区访谈)。

所谓的“乡愁”就是沉淀在人们记忆中的存在,有些看似已经减退甚至消逝,但仍深藏于熟人交往中。坝坝会、坝坝电影就是历史积淀下的熟人文化,即便在成都这样快速发展的大都市中,依然有凝聚社会的作用。熟人文化是构建社会性联结中最值得珍视的资源。一些社区工作人员提到,熟人院落更容易建构社会性联结。在熟人院落,邻居之间能彼此互助,虽然现在的社区可以快速建立一支队伍去服务居民,但发挥的作用也没有那么大,反而是邻里帮衬作用更大一些。“专门成立的组织去提供服务,有时是形式大于内容。如果彼此都不熟悉,说是提供服务,这种感觉很多时候不如熟人间的帮忙更亲近”(新盛社区访谈)。相比于人造的社会组织,邻里关系依赖熟人文化,是一种更稳固的社会性存在。

三、基层治理中的意会文化

(一)社区中的“活”的文化

1.设身处地、将心比心

熟人之间的文化是社会黏合剂,也是社区治理的社会性基础。而这种熟人文化不仅表现为上述提及的坝坝文化,还包括很多意会层面的细微文化因素。例如社区干部经常提及的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原则。他们在化解社区矛盾时,经常打情感牌。遇到难于解决的问题时,会提到“人心都是肉长的”,即强调人与人的交往和沟通得益于同理心,“这样你说的话才能让别人听进去”(同德社区访谈)。

据同德社区干部讲述,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培养了居民的社区感,引导居民对社区的感同身受性。其中的一个具体做法是:让居民参与社区巡逻,让他们慢慢接触社区。居民理解社区工作后,也会更愿意参与其中。但让居民参与其中也有难度,例如如何在广场舞中维持秩序?看似简单,实则经常遭遇很多难题。一些居民打电话投诉广场舞噪音扰民,但参与广场舞的老人就是要运动,于是社区请那些难以被说服的老人到其他有矛盾的现场去观察,让他们设身处地去感受投诉人的困扰。在冲突现场,有警察也有城管,更有前来哭诉噪音干扰孩子学习的父母。老人看到那些前来哭诉的人,深有感触,他们也就约束了自己。社区书记总结道:“将心比心之后,秩序自然就好了。”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在社区治理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治理实践中,工作人员每天面临很多琐碎细微的事情,事情虽小但有人较真起来的话,也难以化解。这时能与居民之间建立起情感联结显得尤为重要。社区干部提到,他们需要平时多与居民接触,联络彼此的感情,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费时长、见效慢,但却非常必要。麓湖社区书记参加很多社区活动,就是为了和各支队伍保持熟络的关系,这样就要牺牲自己的很多休息时间。但这种时间和精力都不会白白付出,在遭遇突发紧急事件时,更容易动员起群众,提升社区治理效能。例如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可以迅速召集起更多的志愿者,以协同社区工作人员完成任务。同德社区还不定时组织茶话会与居民联络感情,这种活动要有经常性,只有经常性才能建立起彼此的感情,从而凝聚人心。“举办这些活动就是与居民之间做软性的沟通”(同德社区访谈)。

熟人院落本身就蕴含很多意会层面的文化。这种文化来自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亲近性,而非陌生人社会中的警惕性。新盛社区工作人员谈到,他们更愿意在老旧院落搞活动,因为那里有人情味。那些居民都是拆迁后上楼的当地人,社区工作人员入户也不会有很大障碍;但在物管院落,社区工作人员入户就有明显的生疏感。有些社区工作人员甚至还遭遇过因为入户而被投诉的情况。

2.人格化的文化

“让居民去劝说居民”这个方法在实地调研中被多次提及。我们发现,这具有极为丰富的意会性。前去劝说的居民通常是“居民骨干”。居民去和居民说更容易拉近彼此的距离,进而传递治理理念,说服其他居民接受。“有些事情让居民去和居民说,比我们社区干部去说要好很多”(五星社区访谈)。因为治理的理念/任务比较“硬”,具有强加的意涵,但如果在其中采用“居民去劝说居民”的方法,就会软化这层硬壳,需传达的道理和理念也便于居民接受。

社区层面很多可用的文化不是摆在明面上让人看的,更不是生造出来的,而是日积月累“长”在居民心里的东西,这需要社区工作人员凭借自己的感悟能力,去观察、去借用。其中至少有两个层面的意涵:一是在地化,这种文化成为社会治理的重要社会资源,是凝聚人心的力量,例如坝坝文化。二是人格化,这意味着这些文化是人在社会实践中使用的工具,而使用者的具体运用必然带有人格化的特点。事实上,“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就带有很强的人格化和个性化特点。居民骨干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等做法,相比于社区干部,在人际距离上离普通居民更近,可以在居民中发挥更大作用。这些“居民骨干”大多具有能人特征。例如,育新社区中将多次劝阻无效的违停电动车“粗暴”上锁的老党员,他的这种做法带有执行者的人格特征。而他们参与社区治理之所以更有力量,就在于这类居民自带光环,具有较高威望。

社区干部也将唤醒“居民骨干”作为一项重要任务。如西南街社区书记所说,我们要叫醒居民,就是把“领头人”给叫醒。因为他们很有能力,一般退休前在单位也属领导层,社区试图将他们纳入社区治理的体系中。为发动“居民骨干”参与社区治理,使治理任务“柔性化”,社区干部使用了很多方法,在老旧院落成立院委会就是其中之一,目的是让“居民骨干”担任居民自治的“领头人”。自治组织的骨干一般都是经过投票选出来的,在居民中有公信力,他们可以协助社区顺利完成治理任务,包括政策宣传、日常秩序维护、疫情防控中核酸检测,等等。

(二)家庭在基层治理中的表现

家庭作为重要的文化载体,一直在中国社会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家文化也是在地文化的组成部分。在家庭传统文化中,一个不言自明的道理是:为了子孙后代,长辈可以倾尽所有。社区干部在治理过程中,会自觉使用这部分文化来建构社区公共空间,助力解决治理难题。例如,同德社区在调解噪声扰民过程中,对于难以说服的老人,会提醒他们应该为子孙后代着想,不要因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而在派出所留有案底,从而影响子孙的前途。这一招成为最有效的方法。

很多社区书记借助家庭对社会生活的重要影响来完成治理任务。家庭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私人领域,但在社区治理中,家庭也具有了公共性。那么社区干部如何激发出家庭的公共性?这在实践中有丰富的案例。例如为激发年轻人参与社区,社区开展“小手拉大手”项目,先吸引儿童参与社区活动,进而增强家庭对社区的感知,提升年轻居民的社区参与度。现代家庭更加注重儿童教育,很多父母为了子女的教育,可以不计成本地付出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因此,社区举办的儿童活动,总能吸引年轻父母参与。通过“抓孩子”,让年轻家长成为社区志愿者是社区的一个强烈诉求。因为社区志愿者中多数都是退休的老人,“老人有他们的局限性,有些小学都没毕业,写个项目书也写不出来。而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也能给社区带来其他资源”(新盛社区访谈)。

当人们进入城市后,所形成的社会关系和农村不一样。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更多是基于性格和兴趣结合而成的朋辈群体,往往不太受限于地点,“不像在农村,你忙时我帮你,我忙时你帮我”(五星社区访谈)。不过在城市,通过动员儿童参与社区活动,也能构建起一种地域与人之间的关系,例如由社区宝妈自组织建立起来的人际联结,可以部分克服城市中陌生人之间社会联结弱化的局限性。

家文化在基层社区中被运用得十分广泛。一些社区书记还将其治理的社区比作“大家庭”:“环境好了,大家都享受,有一种社区大家庭的感觉。”玉林北社区书记提出,把社区治理的最小细胞——家庭给引导好非常重要,而治理就是让老百姓心理上有所改变,这需要在“软件”上进行改造。而家文化正是帮助建设这类“软件”的文化机制。家文化的展示带有构建公共空间的意味,玉林北社区举办的“收集好家风、晒好家风、评好家风”的活动就是将家庭这一私人空间中的良好传统公开化并当作“社区的宝贵精神食粮”,进而影响和教育居民。动员居民积极参与家风项目,也运用了“为了子孙后代”这一动力机制,“教育好子女”成为动员居民广泛参与社区活动的社会性基础。

四、在地历史文化资源与拼接文化

无论是社区层面用于构筑公共空间的坝坝会和坝坝电影,还是蕴含在家文化中的强大社会力,这些都是“活的”社区文化,即它们是可用的,是吴文藻所提出的还在发挥作用的社会文化。当然,在社区中还有一部分看起来不是那么活跃的文化。成都一些社区还建设了类似“乡愁馆”的社区博物馆,用于展示社区历史。这既可以看作社区有意识发掘在地历史资源的行为,也可以看作社区干部用于培育居民社区感的行动。在调研中,我们看到五星社区在挖掘社区文化和打造乡愁馆时,考虑了社区居民的一些感受。当地的院落小区是由村改居而来的。一些居民在沙龙上提到,“我做梦都是在原来的老房子里”(五星社区访谈)。据此,社区在乡愁馆中收藏了很多老物件。居民看到老物件会产生一种触动,在新社区长大的孙辈们也通过乡愁馆产生了社区历史感。人们在这里沉淀、集聚他们的回忆,同时也深受这些文化记忆的影响。

调研过程中,我们还发现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拼接①周怡在研究广场舞文化时,使用了拼贴(copy+made up)的概念,与本文提到的“拼接”类似。所谓拼贴,在广场舞案例中指人们的广场舞行为运用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拼贴。参见周怡:《“大家在一起”:上海广场舞群体的“亚文化”实践——表意、拼贴与同构》,《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5期。在社区治理方面也发挥了较为重要的作用,而外来文化之所以能够拼接进来,也需要在地文化发挥引导作用。例如,玉林北社区利用电影《前任3》曾在该社区取景的事实而打造“爱转角”文化街区,该电影中男女主角分手的镜头就是在这条街上拍摄的。那么,社区如何把这一悲剧建构成一个积极的社会治理故事?社区还是运用了家文化方面的知识。他们请来专业规划师为这条街赋予家文化的意涵。一方面将悲剧故事向积极的方向转化②这种转化并不具有因果逻辑关系,而只是一个相关关系。只因《前任3》涉及的是婚恋主题,即便这是一个失败的爱情故事,但在社会治理的话语下,也可以转化为一道引领价值观的有关婚恋教育的社会景观。,另一方面为家文化中的旧文化元素赋予新的文化形式。该社区书记提到,许多年轻人来这里打卡,一方面是一种时尚行为,另一方面还可以接受传统家文化教育。“爱转角”街区还设有“婚姻家庭心理体验中心”。这体现了成都社区在文化上的包容性,说明成都是一座被不断建构的城市,同时也说明在社区文化中,家是一个核心力量,它能够被社区干部进行多方面发掘。当然,社区治理中的“拼接”文化,并不限于家文化元素。

五、结论与讨论

(一)基本结论:意会文化与社区治理

在社区治理实践中,居民自治是指居民骨干在党建引领下参与社区活动,协助社区干部做一些社会治理的工作,具有一定的“他治”性,但也不全然是“他治”。例如,“居民骨干”之所以能够带动/劝说其他居民,主要是遵循了社会自身的逻辑,而这种逻辑正是社区治理的社会性基础。基于此,本文得出以下三个初步结论。

第一,党建引领之所以能够发挥效用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自上而下的动员和自下而上的呼应之间有一个连接点,这个“点”便是在地文化。这意味着基层社区中蕴含着一股可以被激发和引导的社会力,如成都社区治理实践中经常被提及的坝坝文化,这也是费孝通提到的地方社会的意会文化,它在社会治理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事实上,当地居民也很难给“坝坝”一个确切的定义,它是当地人际交流中一种不言而喻的文化。这里面包含的一些意涵,无法用语言和逻辑说清楚,是一种在本地人中影响广泛且深入,而外人感觉微妙的文化,在地方社会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当地社区干部习惯使用坝坝会解决治理难题的原因。费孝通认为,意会文化是地方文化中最基本、最一致、最深刻和最核心的部分,它深刻地融入生活的细节中,看似琐碎,实则为一股强大的文化力量。〔8〕但这些往往是当地人熟视无睹的部分,颇值得研究,本文就是迈向这一方向的尝试。

第二,在地文化有多个层次,内涵十分丰富。本文涉及的坝坝文化、家文化中“为了子孙后代”以及“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人际交往规则等都属于在地文化,深藏在当地人的集体记忆之中。在这些文化中,人格化的文化在社区治理中发挥着十分关键的作用。社区干部经常强调,“让居民骨干去劝说居民”的方法十分重要,其原因就在于这些“居民骨干”往往是能人。他们有服务的公德心、有执行力,事实上他们所具有的人格魅力也是文化赋予的。本文致力于社区中“活”的文化研究,发现“活”的文化承载物至少有两个方面:有些是物,如乡愁纪念馆中的旧物;有些是人,如“居民骨干”,当然也包括一般居民。不过,从基层治理的角度,发挥作用更大的是这些被文化赋予光环的能人。

值得指出的是,“坝坝文化”“家文化”“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这些被社区书记频频使用的文化工具,所指含义不同。它们在本文仅具有类别的含义,三者间不存在紧密的逻辑关系。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显然基层治理的文化手段不限于这三类。此外,“在地性”是指某类文化在当地被社区干部普遍使用,有地点的意涵。“在地性”是说某类文化在当地普遍存在,但不排除它在其他地方也广泛存在。

第三,在社区治理的文化机制中,还存在着“拼接文化”的成分。它必须以旧有的文化作为根基,如玉林北社区的“爱转角”街区成功利用了家文化;它还更新了社区文化展演的形态,具有较强的文化创新意义,更新的这部分正是吸引年轻人“打卡”(社区参与)的动力。这一文化创新也是一种顺势而为的行为。

在上述文化机制中,最深层同时也最具普遍意义的是家文化,这从社区干部善用家庭的内生力量来动员年轻人参与社区治理的案例中就可以看出来。事实上,这一内生力量就是家文化中“为了子孙后代”这一动力机制。虽然它来自私领域家庭,但可以生产公共性,成为基层社会公共秩序构建的社会性基础〔9〕,这是最值得珍视的社会性资源。

(二)讨论:国家—社会关系与社会治理的人文理念

社区层面的党建引领实践,是一个行政力量在基层社会逐渐加强的过程,也使得居民自治具有了更多“他治”的意味。那么,国家与社会之间是“你进我退”的关系吗?如果说党建引领代表的是一种国家力量,居民自治则意味着一种社会生态。本文基于成都社区治理实践的调研发现,二者之间并不必然是“你进我退”的关系,还存在着一种互相建构、相互成就的关系。如果社区干部能顺应并善用在地文化,那么国家与社会之间就是一种和谐的关系。在实地调查中也确实发现存在“家国一体”的关系模式,即国家—社会二者间相辅相成的关系。这在中国古典社会思想中也被多次强调,“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在这里,国与家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或者说二者没有根本的冲突。周飞舟提出,如果非要把国家和农民看成两个不同的利益主体,那么这两个主体能够成功“对接”,正是中国家庭本位、伦理本位的社会文化起作用的结果。〔10〕

与之相对的,项飙的“附近”表达的是一种强社会的诉求和关怀,将社会与国家和市场都拉开了距离。毋庸置疑,这是一个保护社会的概念。他指出,国家、资本和科技正在将地方社区变成行政单位、消费场所和数据来源,而这些正在解构“附近”。我们认为,即便作为保护社会层面的“附近”概念,其中也必然有国家、社会和市场三方面力量的互动。在实践层面,即便要保养/建设一个具有强社会性的“附近”,也离不开国家和市场力量与之的配合,只是在构建各方关系时需要注意分寸,尤其对于国家和市场双方来说更该如此。其原因有二。

第一,国家—社会之间也存有一种张力关系,在实践中有过“你进我退”的失败教训,在社区治理中也是如此。项飙提出“附近”的“最初500米”,就是试图与社区建设提出的“最后500米”进行对比。前者是一个社会生态的呈现;后者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设计,参与者包括国家和市场。在当下的社区营造中,往往是国家和市场强势介入。当然,政府监管可以提升居民的安全感,市场提供的消费也能提高居民生活的便利性。但如项飙所说,这些高效率往往意味着最少的人际互动,同时还将居民变成了监管和电商系统的目标,人们也会因之日渐失去附近的意识。这些计划性的行动与在地文化的保养之间存在一种相背离的力量。〔11〕例如,明亮等在考察坝坝电影时发现,人们的参与度并不如以往那么高。他们认为主要在于坝坝电影采取的自上而下方式,导致在放映内容上对百姓的吸引力下降。〔12〕

在社区治理实践中,“附近”层面的文化生态频繁地被社区干部使用,它是一种“烟火气”,是成长自民间社会的东西。基层社会治理实践不能仅从使用/消费的角度看待在地文化,还需要在保养上下功夫,重视社会发育应该是社会治理的题中之义。在社区治理实践中,妥善处理国家和社会的关系十分必要。人们所期望的城市街边既要整洁优美,也要充满生活气息。如此的城市治理才可能更包容开放,同时也更有活力、更具创新性。〔13〕

第二,在基层治理中,经济因素不容忽视,但也不能过度,经济力量中也有侵蚀社会的因素。要激发居民更广泛深入参与社区事务,不能单靠在地文化,还必然需要经济因素参与。很多时候,激发市场力量也就是在激发社会活力,很多社区干部看到了经济因素在激活社会力量方面的作用。但是,过度的经济开发也会解构社会力量,如同滕尼斯所看到的,人类的过度理性计算能力肢解了传统的“共同体”;项飙也指出,在现代社会,随着物流业的快速发展,住宅小区逐步成为消费的主要场所。〔14〕社区经济发展应该以不损害社会性为前提。但在当代社会的高速发展中,存在过于重视(来自国家和市场方面的)自上而下的设计,使得地方性社会力量日渐萎缩的情况。社区干部在基层治理中,往往更重视经济因素对于解决现实问题的作用,即便他们中很多人意识到在地文化对于治理的“润滑”作用,但在社区发展实践中,保护在地文化难以成为首要考虑的因素。这一点需要引起重视。建议社会治理的各方力量应更珍视社会性资源,即善用和培育它,而不是伤害它。这些社会性基础才是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沃土。〔15〕

在完成基层治理任务的过程中,国家、社会、市场三方力量的合作是必要的。在这三方力量相互配合的视角下,笔者认为应该提倡一种人文主义的社会治理方法,即在社会治理中更加强调人文关怀,重视人们生活中那些能提供意义感的元素。这些意义感呈现在一些“文化碎片”之中,在宏大话语下它们往往缺乏伟岸的身影,但可以重拾人们记忆中模糊的触感、景象和声音,进而对人的身心进行更细致入微的抚爱,提升人们的幸福感和生命力。〔16〕人文主义治理理念尤其需要“活”的文化思想,即文化是活的就如同实践是活的一样。实施治理者一方面需要密切关注变化的情境局势,另一方面也要考虑人的灵活性、适应性等问题。明确文化是为人提供服务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