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凡佳
内容提要:本文以鲁迅对苏联“同路人”文学的译介为研究对象。以往的研究认为,鲁迅译介“同路人”文学是基于创作风格的接近与思想的认同,并由此推演出鲁迅也是中国革命的“同路人”的结论。然而在1920年代的苏联文坛,“同路人”与无产阶级作家并非对立,而是共存的状态。鲁迅对二者并未做价值褒贬。本文认为,鲁迅译介“同路人”文学,所看重的并非“同路人”的风格或思想,而是其作品中所记录的革命前后俄国的社会状况。这是不同于无产阶级作家的视角,具有特殊意义。此外,透过鲁迅对“同路人”文学的解读,也可以考察发现鲁迅与中国左翼文学家在文学如何反映现实、如何表现革命等问题上的差异。
在鲁迅的翻译中,有一部分属于苏联“同路人”文学。这些作品所描写的革命初期的混乱、冻饿甚至死亡,与后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标准相去甚远。因而如何理解鲁迅对“同路人”的翻译,也成为研究中相对敏感、复杂的问题。以往的研究多将“同路人”文学具体的风格、思想主张与鲁迅直接对应,并由此推演出鲁迅也是中国革命的“同路人”。然而历史地看,“同路人”与无产阶级作家并非对立的两面,作为“过渡的艺术”的“同路人”文学的产生,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鲁迅译介“同路人”的初衷,也与这类文学所承载的独特历史经验有关。而对“同路人”的译介,正折射出1930年前后鲁迅对文学如何反映现实,特别是文学如何表现革命这一问题的理解。
由于“同路人”一词的政治性,早期研究在处理鲁迅与“同路人”的关系时非常谨慎。研究者倾向于将这一翻译行为一分为二地看待,即认为鲁迅一方面批判“同路人”对待革命的态度,一方面肯定“同路人”在技术上、特别是对革命的描写上有可以借鉴之处。1如黎舟:《鲁迅论“同路人”文学》,《破与立》1978年第5期;黎舟:《鲁迅对“同路人”文学的译介及其与中国革命文学的关系》,《福建论坛》1981年第4期;吕进:《鲁迅论苏联“同路人”文学》,《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3期;袁荻涌:《鲁迅论苏联“同路人”作家》,《毕节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8年第3期;等等。而根本上,鲁迅译介苏联“同路人”文学还是为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学创造服务的。
而随着对鲁迅与革命的关系理解的转变,学界对鲁迅翻译“同路人”的解读也从批判地借鉴变为寻求共鸣。甚至认为鲁迅本人也并非革命者,而只是革命的“同路人”。例如,李春林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论述鲁迅与苏联“同路人”作家在文学风格、思想上的相似性。2参见李春林《鲁迅与苏联“同路人”作家关系研究》(三),《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4期;《鲁迅与苏联“同路人”作家关系研究》(二),《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鲁迅与苏联“同路人”文学》,《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鲁迅与扎米亚京》,《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11期。赵歌东则从历史的角度,将“革命文学”论争中创造社、太阳社对鲁迅的批评类比为“拉普”与“同路人”的论争。3赵歌东:《鲁迅:从“同路人”向“圣人”的移位与归位》,《东岳论丛》2011年第8期。此外,由于托洛茨基首先将“同路人”一词应用于文学领域,也有研究者从托洛茨基对鲁迅的影响的角度阐述鲁迅对“同路人”的译介。4如王福湘:《鲁迅与“同路人”文学》,《鲁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5期;[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王俊文译,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杨姿:《“同路人”之上》,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邱焕星:《“同路人鲁迅”与“以托洛茨基为方法”》,《现代中文学刊》2021年第4期;彭冠龙、周循:《思想相遇与观点误读——从前期思想的角度看鲁迅如何接受“同路人”概念》,《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9年第3期;刘永明:《“同路人”与“革命人”:20世纪20—3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话语体系中的身份政治》,《中外文论》2019年第1期;等等。
事实上,透过鲁迅对“同路人”的译介、托洛茨基对鲁迅的影响等问题,研究者关注的其实是鲁迅对革命的看法,以及他本人究竟是革命家,还是只是革命的“同路人”。 鲁迅的翻译行为本身,只是这个论题的论据。
然而,正是由于鲁迅究竟是革命家还是“同路人”这一出发点,“同路人”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差异被着重强调了,二者几乎成了对立的存在,而研究者在论述鲁迅译介“同路人”的原因时,也倾向于将其解释为对“同路人”思想上、文学风格上的认同。甚至,“同路人”的风格成了鲁迅喜爱的风格,“同路人”的政治主张也被视为鲁迅对待革命的态度。例如有学者就认为,鲁迅从感情上亲近富有人道主义的“同路人”作品,而译介无产阶级文学仅仅是“在理智上出于中国建立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需要”1李春林:《鲁迅与苏联“同路人”作家关系研究》(二),《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
但事实上,“同路人”文学是否是无产阶级文学的对立面?“同路人”文学被介绍进中国的历史语境究竟如何,鲁迅又为什么会对这个群体产生兴趣?“同路人”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在鲁迅看来有什么不同?这些都应当成为讨论鲁迅对“同路人”译介的前提。
理解鲁迅对“同路人”文学的译介,不仅要了解作品内容,更要了解“同路人”产生的特殊历史背景。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同路人”文学并非“异端”,而是1920年代苏联文坛的一个特殊现象。用托洛茨基的话说便是“资产阶级艺术与暂时还没有的新艺术之间”的一种“过渡的艺术”,“它与革命有着或多或少的有机联系,但同时又不是革命的艺术”。2[苏]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1页。然而如何看待这种“过渡的艺术”,如何理解其价值,鲁迅与苏联的文艺理论家却不完全相同。
对于革命后的新政权而言,“新的作家”“新的文学”并不会随着政治革命的发生而立刻出现。如何反映革命、如何书写新的经验,是一个需要探索的过程。1920年代“同路人”与无产阶级文化团体并存、多元艺术观念不断交锋的苏联文坛,正是这一探索过程的体现。
这种多元艺术观念共存的现象离不开政治的支持,但同时,所谓“过渡的艺术”实际上也暗含了发展的趋势和改造的方向。正如俄共中央《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1925年6月18日)的决议一面称“党决不能偏袒文学形式方面的某一派别而使自己受到束缚”3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拉普”资料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0页。,但一面也强调要“耐心地帮助这些必然很多的思想形态在与共产主义各种文化力量日益密切合作的过程中逐渐消灭”1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拉普”资料汇编》(上),第319页。。1932年“拉普”解散,1934年“第一届苏联作家协会代表大会”召开。此后苏联作家在组织上、思想上、创作方法上都趋于统一,部分“同路人”作家也逐渐消失在文学史中。2例如,皮利尼亚克1938年被枪决,他的名字从1937年起消失在苏联报刊上,直到1950年代后期才重新出现;巴别尔1939年被指控为间谍,次年被判处死刑;扎米亚金1932年定居巴黎,其作品在苏联长期被禁止出版。而这种统一,便被视为改造的完成。如苏联文学史家柯根在《伟大的十年间文学》中所总结的,“到了最初十年的末叶,从革命的现实生活走到文学的普罗作家,与那从文学走到革命现实生活的‘同路人’们合流起来”,并将汇集到“包含一切文学团体的苏维埃作家同盟”之中。3[苏]柯根:《伟大的十年间文学》,沈端先译,南强书局1930年版,第341页。
总的来说,“同路人”文学既是1920年代苏联文学的一部分,其中也不乏经典作家,但与此同时,“同路人”的写作也时刻处于与无产阶级文学的比较和审视之中。基于这样复杂的历史背景,对“同路人”的理解也存在多种角度。因而讨论鲁迅译介苏联“同路人”文学的原因,首先就要明确他是从哪个角度看待“同路人”的。
鲁迅一开始就更关注“同路人”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的不同,这与鲁迅进入这个问题的契机有关。虽然鲁迅早在1925年就购入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也曾于1927年翻译过皮利尼亚克的小说4鲁迅在1927年曾译皮利尼亚克的《信州杂记》,但当时鲁迅只将其笼统归为新俄作家,并没有谈到“同路人”的问题。因而下文中统计鲁迅翻译“同路人”的作品是从1928年算起的。,但其真正正面谈及“同路人”问题还是与“革命文学”论争的刺激有关。苏联在文艺政策方面对待这种“过渡的艺术”的态度,并不如中国的普罗文学家的主张那样“严格”,这一点引起了鲁迅的关注。
1928年,鲁迅翻译了藏原惟人、外村史郎辑译的《苏俄的文艺政策》。内容正是1924年5月关于文艺政策讨论会的发言速记、1925年1月第一次无产阶级作家全联邦大会的决议以及1925年7月1日《真理报》发表的《关于文艺领域上的党的政策》(今译《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这本书的翻译最初连载于《奔流》杂志,在《奔流》编校后记中鲁迅写道:“从这记录中,可以看见在劳动阶级文学大本营的俄国的文学的理论和实际,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1鲁迅:《〈奔流〉编校后记(一)》,《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5页。
不过,如果只是从苏联的文艺政策上注意到“同路人”,借苏联尚且允许这样的作品存在来反驳创造社、太阳社,那么鲁迅对“同路人”的译介尚不构成一个重要的问题。毕竟在“文艺自由论辩”中胡秋原也曾说过,“对于文艺应取如何态度,你看看《苏俄文学论战》后面的议决案好了”2胡秋原:《是谁为虎作伥?——答谭四海君》,吉明学、孙露茜编:《1930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页。。而鲁迅对“同路人”的译介之所以值得讨论,就是因为鲁迅并没有停留在文艺政策的层面,而是由此出发,翻译介绍了更多“同路人”作家和作品。这些创作不仅给予了鲁迅最直观的对于苏联文学的印象,同时也呈现了丰富的关于革命、关于现实的新的经验。
在对具体的“同路人”文学作品的理解上,鲁迅与同时代的中国文坛是不大相同的。
上文谈到,“同路人”文学在1920年代也是苏联文学的一部分。而“同路人”最初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与无产阶级作家一道被介绍到中国来的。如皮利尼亚克3皮利尼亚克时译皮涅克,鲁迅译为毕力涅克或毕利涅克。、巴别尔、赛甫琳娜4另有译名塞甫琳娜、谢夫林娜等,鲁迅译为绥甫林娜。、塞门诺夫、拉甫列涅夫、左琴科、伊凡诺夫等人的作品在当时均有翻译。译者在介绍这些作家时,也并不强调其“同路人”的身份。例如皮利尼亚克被称为“苏俄文学的代表”5蒋光赤:《介绍来华游历之苏俄文学家皮涅克》,《文学周报》1926年第232期。;赛甫琳娜被介绍为“现代俄国文坛的名家”6谢芙林娜:《信》,蒋光慈译,《海风周报》1929年第4期。;巴别尔被称为“苏俄的伟大的作家”7《编辑的话》,《新文艺》1930年第2卷第1期。。曹靖华也将“同路人”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并举,认为其都是苏维埃文学“最好的作品”8曹靖华:《烟袋》,未名社出版部1928年版,第2页。。
而即便对“同路人”问题的特殊性有所了解1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韦素园、李霁野译,未名社1928年版),柯根《伟大的十年间文学》(沈端先译,南强书局1930年版)中均有关于“同路人”问题的详细论述。,译者在介绍时也还是更倾向于认为“同路人”有向“革命人”转变的趋势。例如,蒋光慈在《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中就曾谈到托洛茨基关于“同路人”的论述,并认为皮利尼亚克虽不能被称为反革命,但也不能代表革命的作家,而只是“革命的同伴者”2蒋光慈:《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蒋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10页。,但仍表示“我们很希望皮涅克能够努力下去,不但为革命的同伴者,而且为革命的表现者”3蒋光慈:《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蒋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10页。。
与此不同,鲁迅自一开始就格外强调“同路人”与无产阶级作家的区别。这一方面是基于对苏俄文艺政策的研究,另一方面也是来源于阅读作品的真实感受。鲁迅曾将《苏俄的文艺政策》一书中反映的矛盾概括为“对于阶级文艺,一派偏重文艺……一派偏重阶级”4鲁迅:《〈奔流〉编校后记(一)》,《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9卷,第224页。,但随着对更多“同路人”与无产阶级文学的阅读,他对二者的理解也在不断加深。
在1928—1932年间,鲁迅共翻译了10位“同路人”作家的13篇小说,其中除淑雪兼珂的《贵家妇女》《波兰姑娘》,雅各武莱夫的《农夫》《十月》外,均收入《竖琴》与《一天的工作》。
鲁迅对“同路人”文学的第一印象便是“没有革命气”5[苏]雅各武莱夫:《农夫》,鲁迅译,《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9卷,第418页。。这是1928年鲁迅翻译雅各武莱夫的《农夫》时所作出的评价。而直到1932年编译《竖琴》时,他也还是认为这种文学是“非苏维埃的文学”6鲁迅:《〈竖琴〉前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67页。。包括将“同路人”与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分别编入《竖琴》与《一天的工作》两本书的编辑行为本身,也体现了二者的对比。71932年,鲁迅编“新俄小说家二十人集”上下册,上册为《竖琴》,下册为《一天的工作》。上册收录“同路人”作品,下册则以无产阶级作家作品为主。不过,鲁迅虽然说将“同路人”与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对比来看“足令读者得益不少”8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75页。,但从《竖琴》与《一天的工作》的前记、后记中只能看到鲁迅对“同路人”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区分,并不能看出鲁迅对二者整体价值上的褒贬。
在苏联文学中,“同路人”的“过渡性”是一个注定要被超越的阶段,而“同路”的说法本身,或多或少也暗指其与真正的革命者的距离。比如托洛茨基就认为“同路人”在思想上是民粹主义的,而非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但鲁迅并不是站在无产阶级文学如何创造的角度来批判“同路人”的“过渡性”,恰恰相反,他对“同路人”的关注正是基于这种“过渡性”,基于其中保留的、只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不可重复的独特的历史经验。
这种独特性并非某种具体的文学风格。事实上“同路人”的写作很难用一种统一的风格来概括。而鲁迅对于他们的写作技巧,也并非完全肯定。比如他虽称赞皮利尼亚克的写作技术“非常卓拔”1[苏]B.毕力涅克:《苦蓬》,鲁迅译,《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1卷,第206页。,但也曾批评淑雪兼珂的作品“总是滑稽的居多,往往使人觉得太过于轻巧”2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69、166页。。鲁迅所看重的“同路人”的独特性也不在于对创作自由的坚持。虽然他在介绍“同路人”团体“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时提到其立场“是在一切立场的否定”3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69、166页。,但并没有对这一观点展开更多的论述。
在笔者看来,鲁迅译介“同路人”文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其中包含了关于革命前后俄国社会现实的记录,特别是来自非革命者视角的记录。
鲁迅在《十月》后记和《竖琴》前记中都谈到“同路人”产生的历史原因,比如新经济政策的实施促进了文艺界的繁荣4参见鲁迅《〈十月〉译者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207页。;创作者之“有闲”5“当时的革命者,正忙于实行,惟有这些青年文人发表了较为优秀的作品。” 鲁迅:《〈竖琴〉前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67页。;瓦浪斯基、托洛茨基等文学界指挥者的支持等,而笔者认为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一句:
他们虽非革命者,而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炼,所以凡所描写的恐怖和战栗,兴奋和感激,易得读者的共鸣。6鲁迅:《〈竖琴〉前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67页。
一方面,他们“非革命者”。另一方面,他们同样“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炼”。
在《竖琴》与《一天的工作》中,鲁迅反复强调“同路人”与无产阶级作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作者与革命的关系是“旁观”而非“自己就在里边”。鲁迅认为“同路人”虽然“受了现实的熏陶,了解了革命”,“但仅仅这几年的洗练,其实是还不能消泯痕迹的。我们看起作品来,总觉得前者虽写革命或建设,时时总显出旁观的神情,而后者一落笔,就无一不自己就在里边,都是自己们的事”。1鲁迅:《〈一天的工作〉前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97~198页。基于此,鲁迅认为拉甫列涅夫的《星花》虽然“所写的居民的风习和性质,土地的景色,士兵的朴诚,均极动人”,“然而和无产作者的作品,还是截然不同”;2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74、169、172~173、173页。相反,身份上属于“同路人”的赛甫琳娜却“绝不见有一般‘同路人’的对于革命的冷淡模样”3鲁迅:《〈一天的工作〉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209、209页。。
然而“旁观”并不一定就是缺点。因为并非只有站在革命队伍里的人才经历了历史的巨变。城市中的普通市民、农村里的农民、旧的知识阶级甚至白党的士兵,都体验到了这一巨变。而这些不同于自己就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员的无产阶级作家的创作,正保留了这些革命者之外的视角和历史经验。
鲁迅所翻译的“同路人”文学,乃至无产阶级文学,特别是收录于《竖琴》和《一天的工作》中的作品,绝大部分都取材于十月革命期间或革命前后不久,这也是1920年代苏联文学中一个重要的题材。通过阅读“同路人”和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鲁迅也了解到了俄国革命和社会的情况。比如他认为《洞窟》是反映十月革命开初“关于‘冻’的一篇好作品”4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74、169、172~173、173页。;雅各武莱夫的《十月》“虽然所描写的大抵是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铁似的革命者在内”,但仍然是“不远于事实”5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74、169、172~173、173页。的;理定“用简洁的蕴藉的文章,画出着革命俄国的最初时候的周围的生活”6鲁迅:《〈竖琴〉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174、169、172~173、173页。;赛甫林娜的《肥料》中所写的事件在“革命时代是常有的,盖不独苏联为然”7鲁迅:《〈一天的工作〉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4卷,第209、209页。。
那么,站在“旁观”视角的“同路人”与身历其中的无产阶级作家所理解的现实,在鲁迅看来存在差异吗?换言之,在鲁迅的理解中,文学所反映的现实,是否受到作家本人思想倾向的影响?
左翼文学习惯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与作家的阶级性联系在一起。因而当苏汶在“文艺自由论辩”中说“只要作者是表现了社会的真实,没有粉饰的真实”便“必然地呈现了旧社会的矛盾的状态,而且必然地暗示了解决这矛盾的出路在于旧社会的毁灭”1苏汶:《“第三种人”的出路——论作家的不自由并答复易嘉先生》,吉明学、孙露茜编:《1930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53页。时,左翼作家却认为这种“真实”是“没有着落”2舒月:《从第三种人说到左联》,吉明学、孙露茜编:《1930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第173页。的。瞿秋白称苏汶的观点为“客观主义”,并通过阐述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现实主义的论述回应说,没有阶级立场和正确的政治见解,就无法充分认识现实。3参见瞿秋白《马克思、恩格斯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瞿秋白文集》(文学编 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然而对鲁迅而言,虽然“同路人”和无产阶级作家在书写革命的视角上有所不同,但作品所呈现的革命经验本身,并不存在太大矛盾。换言之,鲁迅并不因为作家在感情上的倾向性而肯定或否定作品所呈现的经验的真实性。
或许有研究者认为这是因为鲁迅尚未掌握唯物论的分析方法,因而看不到作品中反映的深层社会矛盾。但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是由于鲁迅对革命的理解本身就是丰富和复杂的,因而“同路人”文学中所反映的现实的挫折与困顿,也并不代表对革命本身的否定。甚至,在鲁迅所欣赏的无产阶级文学里,也并没有太多直接展现革命光明一面的故事。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鲁迅对无产阶级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的评价。虽然鲁迅在译者附记中说“革命有血,有污秽,但有婴孩”4鲁迅:《〈溃灭〉第二部一至三章译者附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61页。,但在鲁迅的理解里,小说本身对于“婴孩”的部分并没有过多展开。那个承载着未来和希望的“婴孩”寄托在远方的劳农大众身上5这一点可以从鲁迅将“新人”译为复数的“人们”中看出。瞿秋白曾在与鲁迅讨论翻译问题时解释说,《毁灭》中的单数的“人”指的正是革命、国内战争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新式的人,一种新的‘路数’(Type)——文雅的译法叫做典型”。而鲁迅则回应说,自己将“新人”译为“人们”一是因为日语、德语在单复数上的歧义,二是因为他认为莱奋生“在目前就想有‘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太空了”。于是联想到其知识分子的身份,猜测其战斗“是为了经过阶级斗争之后的无阶级社会,于是就将他所设想的目前的人……搬往将来,并且成为‘人们’——人类了”。可见,鲁迅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弗里契等人所谓的“新人”指的并不是大众,而正是莱奋生自己。参见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88、394页。,而眼前的这些游击队员,也仍然只是“新生之前的一滴血”1鲁迅:《〈溃灭〉第二部一至三章译者附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61页。。
这种理解与主流的批评是很不同的。《毁灭》被弗里契称为“新人诞生的诗”2[苏]法捷耶夫:《毁灭》,鲁迅译,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1942年版,第23页。。小说中的游击队长莱奋生,在弗里契看来,是克服了自身软弱一面的“真实的英雄”3为了论述这一点,弗里契特别提到莱奋生同时接到战报和家信时选择先读战报的细节,他认为由此可以看出在个人的家庭和集体之间,莱奋生最终选择了后者。参见[苏]法捷耶夫《毁灭》,鲁迅译,第29页。;而鲁迅却透过游击队长的动摇和软弱,看到了真实的人性。弗里契所理解的革命者是克服了自身弱点的“新人”,而鲁迅所认为的革命者却充满了不完美。但他同时也补充说,正因为这不完美,才显得真实。
这和现在世间通行的主角无不超绝,事业无不圆满的小说一比较,实在是一部令人扫兴的书。平和的改革家之在静待神人一般的先驱,君子一般的大众者,其实就为了惩于世间有这样的事实。……
但作者即刻给以说明道——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4鲁迅:《〈毁灭〉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3卷,第9页。
而相比之下,中国的革命文学家常常要求描写“美满的革命,完全的革命人,意见固然是高超完善之极了,但他们也因此终于是乌托邦主义者”5鲁迅:《〈溃灭〉第二部一至三章译者附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61页。。
可以说,鲁迅译介“同路人”文学及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也在于此。这些并不属于将来但能真实反映当下革命经验的文学,对于1930年代的中国、对于左翼文学界,理解文学与革命的关系、文学如何反映现实等问题,应当是具有启发意义的。这个意义并不在于从中选出可以直接模仿的对象,而在于首先形成对革命的复杂性、对革命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的认识。正如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提醒左翼作家的:
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1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116、116~117页。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 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2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116、116~117页。,叶赛宁、皮利尼亚克、爱伦堡都是如此。
而具体到文学创作,也并非唯有追求纯粹代表无产阶级的文学才能反映现实。比如对于青年作家叶永蓁的《小小十年》,鲁迅虽然看到小说中“屹然站着一个个人主义者”3鲁迅:《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1卷,第54页。,但面对《申报》对小说的批评,他却强调《小小十年》虽然是个人主义的,但对于反映现实也有其意义。因为革命的队伍正是在革命的过程中逐渐变得纯粹的,一开始就要求所有战士都“意识正确,而且坚于钢铁,不但是乌托邦的空想,也是出于情理之外的苛求”4鲁迅:《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114页。。
最后,关于鲁迅是否也是中国革命的“同路人”,我认为单凭鲁迅对苏联“同路人”文学的译介这一点,是很难论证的。毕竟“同路人”首先是一个政治概念,即使应用在文学中,也与政治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同样的,讨论鲁迅与中国革命的关系究竟是“同路”还是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也首先基于对革命的理解。不过,透过鲁迅对“同路人”文学的译介,的确能够看出其与中国左翼文学家在文学如何反映现实、如何表现革命,作家的阶级性与作品所反映现实间的关系等问题上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