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的“社会主义化”
——程小青的反特惊险小说书写※

2023-04-06 09:51于经纬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反革命霍桑文艺

于经纬

内容提要:1956—1957年,程小青连续完成了四部反特惊险小说。本文认为,促使程小青选择“反特惊险小说”服务新时代的原因有二。第一,“反特文艺”与政治有密切的关联,具备明确的书写价值。第二,“反特小说”与他熟悉的“侦探小说”之间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在具体书写中,程小青通过将原本存在于侦探小说中的“个人性”“道德性”替换为具有新时代特色的“人民性”“阶级性”,完成了从“侦探”向“反特”的过渡。由此,他也实现了“侦探”的“社会主义化”。

一 题材选择:“政治”与“侦探”的交织

1952年10月,随着“三反”“五反”运动的结束,文艺政策逐渐开始宽松。1954年,张恨水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本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出版,以“不得婚姻自由,誓死作正义的斗争”1张恨水:《梁山伯与祝英台 孟姜女》,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序言第1页。的主题回应了当时《文艺报》对民间故事中反封建性和斗争性的重视,也由此开启了旧派作家以文艺作品服务和回应新时代的浪潮。到1956年,“双百方针”的来临进一步燃起了旧派作家们的写作热情,他们的创作一度呈现出“阳春”景象。张恨水延续着民间故事的改编,《白蛇传》《孔雀东南飞》等作品相继出版。还珠楼主的历史小说《岳飞传》《剧孟》也在此时连载。周瘦鹃虽然不写小说,但有《花前琐记》《花花草草》等散文集问世,表示“要一方面歌颂我们祖国的伟大,一方面表示我们生活的美满。”1周瘦鹃:《〈花前琐记〉前言》,范伯群主编:《周瘦鹃文集:珍藏版》,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下卷第377页。。一时间,旧派作家的文艺创作出现了复苏态势。

在“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中,程小青也重拾笔墨。1956年10月,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本“反特惊险小说”2越风在1950年发表的《对〈无形的战线〉主题的一点意见》一文中较早提到“反特”一词,他将描写人民公安与残存国民党特务进行斗争和肃清的小说定义为“防奸反特小说”。同时,“惊险小说”一词也有时被用来形容此类作品。鉴于程小青曾用“反特惊险小说”描述自己的作品,同时出于统一概念和简化表述的需要,本文选用“反特惊险小说”一词统一指代活跃于1950年代语境中的“惊险小说”和“肃反小说”。《她为什么被杀》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由此也宣告了他文学活动的重启。到1957年,《大树村血案》《不断的警报》《生死关头》三部作品陆续完成。同其他旧派作家一样,程小青对反特惊险小说的书写也是为了回应新时代,宣扬“鲜明的无产阶级立场和依靠群众的作风”3程小青:《从侦探小说说起》,《文汇报》1957年5月21日。。问题在于,在诸多的文学题材中,他为什么选择“反特惊险”?

程小青选择书写反特惊险小说来服务新时代的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是反特题材与政治之间的密切关联。在文艺题材之外,“反特”首先是贯穿于整个1950年代的政治运动。1949年以降,虽然新政权逐步稳固,但反革命活动却没有完全消失。1949年9月,国民党残留的余部组织了“护国讨逆军山西复省兵团晋南纵队”与当地的土匪、地主勾结破坏革命成果,同年11月,甘肃宁定县也曾遭到由国民党特务、当地马帮惯匪混合而成的“真理会”的武装围攻。换句话说,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内,残存的反革命分子对政府与人民仍构成着实质性的威胁。因此,肃清特务分子、镇压反革命保护人民群众安全以及革命果实是新政权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1951年,《人民日报》发文明确强调要重视“文艺”和“反特”之间的关联。在《一个急待表现得主题——镇压反革命》一文中,作者指出,“文艺如何与当前镇压反革命活动这个政治斗争任务相配合,如何表现全国人民与残余反革命分子斗争的主题,表现剿匪诉情特务的主题,是摆在作家和一切文艺工作者面前的一个严重的迫切的任务”1刘恩启:《一个急待解决的主题——镇压反革命》,《人民日报》1951年4月1日。。伴随着1951年5月“镇反运动”的扩大,反特文艺得到了迅速发展。从1952年开始,先后有《山间铃响马帮来》《双铃马蹄表》《四零七号图纸》等一批优秀的反特小说相继问世。1955年,“肃反运动”的开展再次将反特文艺推向风口浪尖。仅1955年一年,《文艺报》就曾多次发文强调,指出反特文艺“很好地配合了目前的斗争”2《出版机构大量出版关于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书籍图画》,《文艺报》1955年第14号。。某些批评家则直接将反特文艺与现实事件进行了关联。如唐挚在评价反特剧《海滨激战》时就将其指向了“胡风反革命集团”。他认为,正当我们在为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为彻底肃清一切暗藏反革命分子而进行紧张尖锐斗争的时候,《海滨激战》的上演对我们具有特别深刻的教育意义。3唐挚:《给一切暗藏反革命命分子以无情打击——“海滨激战”观后》,《文艺报》1955年第15号。如此来看,反特文艺实际上就是对1950年代中不断开展的反特政治运动的一种文学化呈现。在此基础上,它的书写价值也与政治紧密联系起来。

除了与政治之间的密切关联外,程小青选择该题材的第二个原因在于“反特”与“侦探”之间存在着某种类似。这种类似首先表现在叙事语法层面。1957年,程小青在《人民日报》发文讨论了侦探小说和反特惊险小说的关系。他认为惊险小说中的侦察人员,在侦查时的调查求证、分析推理,也一样是运用科学原理和方法的。他们也从一滴血、一根头发、一个指纹或脚印上,来辨明敌人的身份和踪迹,也用“鉴貌辨色、聆音察理”的方法来揭破敌人的狡诈和隐蔽,所以它和侦探小说在“结构形式”与“科学因素”上十分类似。4程小青:《从侦探小说说起》,《文汇报》1957年5月21日。从“调查求证”“分析推理”“揭破敌人”等字眼中不难看出,程小青认为反特惊险小说和侦探小说都呈现出一种“设谜—破迷—追凶”的“侦破式”结构,因此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其次,反特惊险小说和侦探小说同样重视“故事情节”的曲折好看。程小青很早就指出,侦探小说在情节上总要设计一个重大的疑问,用“什么”“为什么”“怎么样”来引起人们的好奇心。1程小青:《谈侦探小说(下)》,《红玫瑰》1929年第5卷第12期。反特惊险小说同样如此。1955年,河北保定一名叫张作新的读者致信《文艺学习》。据他描述,因为惊险小说的故事情节曲折复杂,所以一旦新的惊险小说或登载有反特小说的报刊杂志一到,单位同事往往一拥而上,甚至读到“废寝忘食”的程度。2张作新:《对读惊险小说的一点意见》,《文艺学习》1955年第10期。尽管张作新致信的目的是对上述争相阅的现象表示担忧,但也侧面证实了惊险小说丰富的故事性。在这一点上,“侦探”与“反特”又一次加强了关联。对旧派作家身份的程小青来说,要以文艺作品服务新时代,首先要确保其具备明确的书写价值。其次,题材上也最好尽量熟悉。基于这种考虑,将“政治”和“侦探”彼此交织的“反特惊险小说”就成了他回应新时代的最佳选择。

二 从“个人”到“人民”:私人侦探形象的消解

尽管反特小说和侦探小说在叙事结构和美学特点上存在一定交集,但作为文艺题材,二者究竟有“新旧之别”。有研究者指出,私人侦探是侦探小说的第一主角,是侦探小说作家努力塑造的人物。3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上卷第637、430页。程小青的《霍桑探案》基本上贯彻了这一思路,他效仿“福尔摩斯—华生”的模式塑造了“霍桑—包朗”的组合,通过包朗的辅助来突出作为私人侦探的霍桑的形象。但需要注意的是,私人侦探诞生的语境是西方近代司法和警察体系,指的是拥有国家刑事侦查主体以外实施调查行为或实施刑事侦查行为的个人或者单位。4王大伟:《私人侦探的概念和历史》,《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在社会主义体制下,私人侦探并不具备合法性。范伯群曾敏锐地指出,社会主义国家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有侦探小说。5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上卷第637、430页。因此,继续突出作为“个人”的私人侦探显然并不符合新时代的文艺要求。程小青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一面检讨侦探小说中存在的“单枪匹马个人突出的缺陷”6程小青:《从侦探小说说起》,《文汇报》1957年5月21日。,一面在反特小说的书写中将对私人侦探“个人”的突出让位于“人民”。

《生死关头》中,程小青对“人民性”的突出最为彻底。小说主要讲述国民党特务贡尚烈受命潜入大陆与反革命分子接头,在这一过程中,他身份逐渐暴露,最终在“生死关头”选择自首。从整体结构来看,《生死关头》的主线在于对贡尚烈特务身份的“侦破”。但在这个“侦破”的过程中,不仅没有任何“个人”身份的私家侦探参与,甚至没有公安干警的介入。贡尚烈身份的暴露是从他与火车上工人的对话开始的。

“你从哪来?”少年提一句反问。“广州,跟你们两位一样的啊。”贡尚烈觉得这个人不但戒备森严,不吐一句关子话,而且像要开始向他反攻了,但是他仍老练地回答。“是一向在广州的?”老李再问。“不,我一直在香港。”“你搞什么的?”1程小青:《生死关头》,全国公安文联编《中国公安文学精品文库:1949—2019》(中篇小说第1卷),群众出版社2019年版,第138、150页。

贡尚烈本意是与“工人”搭话试图获取有关钢铁产量的线索,却遭到了“工人”的反问,他的身份也开始被怀疑。对此没有觉察的贡尚烈回到了杭州家中,却在刚进门时又被“人民教师”身份的妹妹奇珍进行了一番盘问:

“大哥,我问你,此刻你从哪来?”“我从香港来。”“那么,你一直在台湾?”那灵芝本来已经旋转的身子,要回侧厢里去扎灯,一听得“台湾”两字,忽然又转过身来,一直走到房门口站住。贡尚烈答道:“不是,我一向在香港。”“在香港?干些什么呀?”“做生意。”“哪一行生意?”“五金。”“开五金店?还是做店伙?”“唔,都不是,我是掮客。”“掮客?”“掮客就是工厂和行商之间的中间人。把工厂里的货兜售给行商,卧赚些佣钱。”

贡尚烈感觉到她不像在单纯地问问别后情况,而是像在盘问他的底细。而且谈话时,她的眼珠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连门口边的灵芝也张大了小眼睛在倾听……2程小青:《生死关头》,全国公安文联编《中国公安文学精品文库:1949—2019》(中篇小说第1卷),群众出版社2019年版,第138、150页。

要说明的是,对话里的灵芝是奇珍的女儿,年纪只有十三四岁。因此,程小青在这一段书写中不单将“人民教师”奇珍引入了对贡尚烈身份的侦破,就连只有十三四岁的儿童都参与到了这一过程中。不过,贡尚烈对此仍未觉察,他敷衍了奇珍后很快跑到了接头地点,向一位老鞋匠打听情况。与“工人”和“人民教师”不同,老鞋匠起初并没有怀疑贡尚烈的意思,但随着对话的深入,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可疑,于是:

老人看贡尚烈急急忙忙地要走,也霍地立起身来。.“先生,慢一慢,你贵姓?”“我姓张。”“搞什么的?”“教书的。”贡尚烈憎恨这橄榄核似的问话。“住哪?”“花市街”“花市街几号呀?”“16号。再会”贡尚烈的一条腿已经跨到门口。“喂,张先生,我陪你找。”1程小青:《生死关头》,全国公安文联编《中国公安文学精品文库:1949—2019》(中篇小说第1卷),第160页。

从老鞋匠口气的逐渐变化中,可以看出他也对贡尚烈产生了怀疑。故事最后,在贡尚烈自首时,公安干警向他说明了“工人”“人民教师”和“老鞋匠”早已先后举报了他的可疑身份。至此,贡尚烈的身份最终“侦破”。但实际承担“侦破”任务的不是私人侦探,而是以“工人”“人民教师”和“老鞋匠”为代表的“人民群众”。程小青由此精准地完成了对私人侦探的消解,将侦探小说中的“个人”转向了反特小说中的“人民”。

三 从“道德”到“阶级”:情判模式的转换

程小青曾借包朗与霍桑的对话表达了自己对法律的评价。他说在正义的范围下,我们并不受法律的呆板约束。因为在这渐渐趋向于物质为重心的社会中,法治精神既然还不能普遍实施,细弱平民蒙受冤屈,往往得不到法律保护。故而我们不得不本着良心行事。2程小青:《霍桑探案袖珍丛刊之十五·白纱巾》,大众书局1936年版,第83页。在这种对“正义”与“法律”的认知下,程小青处理小说人物命运时往往并不从法律的角度出发,而是站在传统的道德层面进行审视。比如在小说《逃犯》中霍桑就原谅了开枪射杀自己丈夫的谭娟英,因为在霍桑看来,谭娟英的丈夫作恶多端,他的死是罪有应得。鉴于这种写作立场和价值判断,有研究者指出,程小青的侦探小说中多呈现出“情判”的模式。3董燕、匡雅:《程小青“霍桑探案”中的“情判”》,《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情判”是侦探小说的一种“中国式”表达,一般指从道德出发,认为凶手“事出有因”,所以“情有可原”。4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卷第608页。因为常有“情判”的出现,所以程小青的侦探小说往往被认为具有“道德性”立场。

但必须强调,程小青小说中的“道德性”立场和“情判”在本质上是对当时社会法律法制不信任的一种表现。霍桑原谅谭娟英是因为她的丈夫不断为恶却从未遭到法律制裁,同时他也不止一次借霍桑之口呼吁,“在这个时代,法律好像是有钱人的专有武器——换句话说,金钱的势力可以改变法律”1程小青:《霍桑探案集》(六),群众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因此,“道德性”立场和“情判”的存在是程小青对旧社会抗议的一种表现。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法制健全且公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因此,程小青的“道德”和“情判”是不适用于新社会的。同时,考虑到“反特”运动对“阶级斗争”的重视,程小青在反特小说书写时将“道德性”移向了“阶级性”。

在小说《大树村血案》中,被杀害的吕老爹是生产和工作很积极的新时代人民,也是农业合作社社长朱英的得力助手。凶手团体中的殷祖富、殷祖贵则是旧社会中的富农,小说中多次提到他们对于新时代和人民的仇恨,主犯曹钊生更是在山东蓬莱一带做过敌伪警官,有很多压迫进步分子和陷害百姓的前科。这样来看,被害者不再是“作恶多端”,凶手更不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道德性”立场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唯一可以解释大树村凶杀案发生的只有“人民”与“敌特”势力之间的“阶级斗争”。程小青借公安局金队长之口把这一点说得明明白白:

现在各方面的材料相当多,都指出这个反动的富农装着一肚子的怨气,时时刻刻在计划复辟。据我推测,他杀害青云一家,就是因为青云住在他的土地上,又因为青云是合作社的积极分子,绝不是出于吵吵闹闹的恩怨。他恨土改,恨合作社,也恨人民政权。2程小青:《大树村血案》,上海文化出版社1956年版,第56页。

原本存在于侦探小说中的“情判”模式被进行了“阶级性”转换。除了对凶手作案动机进行了“阶级化”阐释,小说中也多次强调要多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待问题。

朱社长,你也是个共产党员,你总懂得咱们目前走的路是光明的,可不是平坦的。某些人就不乐意咱们这样走,因为咱们走通了,他们就没路了。这就会有斗争。豆秸是合作社的财产,也就是人民的财产。起火原因既然现在还真象不明,问题当然不会简单。你怎么单纯地把豆秸的价值来估计损失?这样——唔,请原谅,你的革命警觉性不是太迟钝了些吗?1程小青:《大树村血案》,第18~19、67页。

话里话外透露出要时刻对阶级敌人进行提防。直到小说末尾,凶手伏法,程小青还意犹未尽地再强调了一次他们与人民之间的阶级矛盾,“他们恨革命,恨翻了身的农民,恨合作社,他们也恨每一个人民”2程小青:《大树村血案》,第18~19、67页。。至此,小说结束,程小青也一改侦探小说中的“道德性”和“情判”立场,以“阶级斗争”的视角完成了他的反特小说写作。

1956年后,程小青选择了反特惊险小说服务新时代。在反特惊险小说的写作中,原本属于侦探小说的“个人”和“道德”被“人民”和“阶级”取代,程小青也由此完成了从“侦探”到“反特”的过渡。如果说程小青选择“反特”题材的原因部分是由于他在“反特”中看到了“侦探”的旧影,那么,他书写反特小说的具体过程就是对上述“旧影”的一次“翻新”。在这个意义上,程小青的反特小说书写可以看作对“侦探”的“社会主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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