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自然笔记

2023-04-06 05:32:27丁小村
广西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七叶树峡江老树

丁小村

秦岭乡间的一棵老树

汉中留坝县的江口镇有个梭罗村,村以树名:这里有一棵古老的七叶树,北方人也称这树做“梭(娑)罗树”。

梭罗树,也就是摩诃娑罗树,原产于印度、中国南方和其他东南亚国家——也就是佛祖出生时,母亲手扶此树产下他;佛祖坐化涅槃时,此树满树盛开白花,香气盈盈。据说西安市的大慈恩寺有一棵玄奘大师手植的娑罗树,是最古老的娑罗树,一千多岁了。(桫椤树则是另外一种植物)

这棵七叶树着实可爱:十年前我和一帮朋友来到这树下,几个人牵手才抱住粗大的树干:树干当然也不完整了,它的内部都朽烂中空了,里边可以坐一对小情侣,树洞里喁喁情话,只有老树能听到。

虽说树蔸都朽坏成这样了,这树却仿佛活得正年轻:已是深秋了,它依然枝繁叶茂。七叶树每支叶柄上有五到七片叶子,组成一个圆满的小圈,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这树靠着树蔸的一圈老树皮吸取营养,却不见衰老,不显老态,反而青枝绿叶,岁月沧桑之中,返老还童,老树树干上竟然长出好些新枝新叶,枝枝脆嫩叶叶水色,实在是让人羡慕。于是大家在老树下,都像变回了小孩子,烂漫起来,顽皮起来,有几个竟然爬上树杈,像孙猴子回到了花果山;美女们则偎在老树的怀里,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依在老奶奶的怀里听故事。

在秦巴山地的乡村里,老树都是被人敬着护着的——就像敬畏着人世之外的老神仙,就像护着我们家里的老祖宗。

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走亲戚,在路上会看到大树,走近村庄会看到大树,每见到一棵大树,都像是遇到了神:树上会挂上红布,树下会点着香火。这似乎成了一种奇特的乡风民俗。

我家屋后的山梁上,有一棵三五个人合抱的大青㭎树,不知道何年何月生,反正它已经老成了传说:人们编出很多神奇的故事,凡是冒犯这树的都受到了惩罚,凡是呵护这树的都得到了好报。逢年过节有人为它搭上红布,上几炷香——好像这是它应该享受的。

这树也老成了地标:这地方被叫作“大树”,别人问你是哪儿的,你说是大树的,他就自然而然想起了这儿有一棵神奇的大树。站在七八里外的山梁上,远远就能看到这棵树。经常有走路的人走累了,一抬头老远就能看到这棵树,都会互相鼓劲:“快了,快了,就快到大树那里了!”

这棵大树下边盘曲着一堆嶙峋的山石,老树的树根则从山石中挤出来,盘旋在地上,就像一条条苍龙。树底下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块小广场,人们走长路经过这里,就坐在大树下抽锅烟,说说话。

这棵大青㭎树也是树蔸中空,里边能安一张小饭桌——大冬天风大很冷的时候,过路人在里边点一堆火,坐在火堆边聊天。某一次不知道是谁走时忘了灭火种,结果这树内部朽木被点燃了,后来灭了火侥幸保住了这棵老树,人们发现这树树蔸的洞更大了——像是一头巨兽,敞开了深不可测的胸膛,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巴,里边仿佛藏着妖魔鬼怪,要伸出尖利的獠牙,就算站在外边看一眼也让人心生恐惧……以后再没人敢在里边生火了。

在乡村里,一棵大树就是一部活着的乡土史:它的年轮代表了时间,它的繁茂显示了天理,它的存在成了人文历史的证物。

人们用树木来做家具做棺材,用树木来修房子修祠堂,用树来取暖做饭——这样巨大的消耗,树并没有灭绝,树能和人类共生,实在称得上是一种奇迹。秦始皇修阿房宫把秦岭的树都砍光了,但阿房宫只需要项羽一把火就灰飞烟灭,而秦岭里边最偏僻的山村中,依然长着几千岁的老树。

一棵大树让人敬畏:企图用它做棺材的人,骨头都变成了泥土,而亲手栽下这棵树的人,却能以树为荣耀——这棵老树是他们最好的纪念碑。

我老家的那棵老青㭎树早已被一场天火焚化了,但我此生依然记得它苍老亲近的身影。而它年年岁岁掉下的橡子果,早已繁衍出无数的子孙后代,它们生生不息,不是我们所能比拟的。于是这样一棵老树,成了我们的乡愁和记忆,也是我们在漫漫时光中永恒的路标。

过了好些年我又到江口的梭罗村,在这棵老七叶树下,仿佛回到了童年:也许这就是活在我记忆中的那棵老树,也许这就是我老家的那棵老树——对我来说,乡村里的老树,都是一样的神圣而让人敬畏的:它活了多少年,经了多少事,我才活了多少年,经了多少事?世间荣辱,对于这棵老树来说,无非是过眼云烟;世上甘苦,对于这棵老树来说,也不过春生冬谢……

也许它就是某位在树下古寺修行的年轻僧人手植的,这棵树让他经常想起了佛祖,会让他坚定了修行的信念。到他年老力衰的时候,昏花的老眼对着山寺的孤灯,也许会感觉此生无非是一场梦幻——但窗外的娑罗树却仿佛在悄声轻语,告诉他修行的意义。于是功德圆满之时,即将坐化的老僧,手抚这棵大树,想象千年之后,依然会有人从这里得到一点半点启示。

在古老中国,人们没有为宗教打得头破血流,人们也并没有丧失自己的信仰,于是创造独特的文明,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在这奇迹中,少不了一棵看似侥幸活下来一直活到百岁千岁的老树。也许这些老树本身就是一种警示:无论哪一种宗教,都比不过自然更古老更深远;无论哪一种信仰,都是为了滋润生命安顿灵魂——

所以这棵老树站在这里,活生生地为每一个人路演:这是比现世生存更深远的人生哲学,比信仰修行更高明的彻悟智慧,比肉体活着更高贵的灵魂皈依。

我站在小山村的七叶树下,听两个年过七旬的老农唱山歌:老农憨厚朴实,偶尔忘了词,跑了调;老妇则活泼开朗,唱出来几分年轻时代的烂漫。他们一口气唱了好些山歌,都是我很熟悉的秦巴山区的乡村歌谣。也许这树在千年岁月中,早已听过无数回了。

在这歌声中,一阵微风吹来,老树的枝叶婆娑,迎风轻吟——七片青绿的叶子仿佛天上的七姊妹,她们忘了自己活到了多少岁,却依然是少女的模样。

这是山民们的生活。过去几百年几千年,他们都曾经这样生活:遇到喜事,到老树下放挂鞭炮;遇事不决,到老树下上炷香;不开心的时候,到老树下听风;开心的时候,到老树下唱山歌……

一棵老树往往和一座村庄共生:人们不一定写历史,但一定会留下一两棵大树,它就是活着的历史——只要村庄在,只要族群在,他们总会护着这么几棵老树,村庄活着,老树就一定得活着;也许村庄死掉了,老树依然可以为它唱一曲挽歌。

两个老农的歌声,和七叶树融为一体:是自然和人文的水乳交融,是人类和自然的共生共荣,是历史和现实的巧妙接续……一棵老树,一定是一座村庄的密码:保密着它的过往,珍藏着它的记忆。

来自三峡的野丫头

对于花草树木来说,春天是一个心醉的季节,每一种花草都有明媚灿烂的一刻。你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诗心妙手、鬼斧神工;你还不得不承认,万物遗传进化的功夫何等了得!

在热带雨林中,一棵草会开出娇嫩的花朵,这是它为了繁衍生息所必需的过程,但这一惊艳绽放的瞬间,也是它最危险的时刻——虫子、鸟儿、小兽,都会垂涎这一口鲜美的食物。这棵草采用了一种方式来保护自己,比如自身酿造出有毒的汁液,让贸然进食者好吃难消化;它或者会长出尖利的毛刺,让那些馋嘴的敌人吃尽苦头……有些植物干脆用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变成一个陷阱,本来想吃它的虫虫们,反倒变成它的蛋白质营养。

就这样,花朵要开放,鸟儿要歌唱,虫子和小兽继续为一口吃喝而奔忙——大家都不容易,在敌对中达到了奇妙的和谐统一,大自然终于平衡了这一切,让万物各有自己的生存本领,让这个自然生态的系统运行着,因此也让我们这个星球生机勃勃。

花草树木应时发生,它们最早唤醒了春天:在乍暖还寒时候,它们活泼起来,清鲜起来,变成了这个季节闪亮登场的主角。

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一蓬一年生的小草和一棵万岁不老的古树,在造物主上帝的眼中,它们没有贵贱贫富之分,也没有等级高低的差异,它们同样得到雨露的滋润和阳光的照耀。

在春天,如果不为这个季节的主角们写上几笔,那也算是辜负这美景了。

我第一次见到中华文木,是在三峡库区的一条木船上。

有个人提着一棵树上船,树很小,不仔细看也没什么特别,下边带着一坨原土。它看起来是一种盆景树,叶片小巧,枝干并不丰满,不过它靠近根部的枝干就变得壮实,这种根壮枝小的萝卜样的树,多半都是生长在贫瘠的地方——它必须用根部来蓄积能量,以便在营养匮乏时能够靠着这来维持生命。因为这样的长相,这类树经常被人选作盆景。

但我并不知道,这棵漂亮的盆景树,大名鼎鼎,它是二级濒危珍稀植物:学名叫中华文木。

一百八十五米,三峡库区到处写着这样的红字。这是三峡库区的蓄水位。这一百八十五米也就是几十层楼的高度,人可以后退搬迁,变成移民;房子可以换地方修,古镇可以推倒重来……但对于河流两岸的许多植物来说,那是一场灭顶之灾。

中华文木是大自然的一个进化杰作。它长在什么地方?三峡地区。

在峡江,它经常生长在江岸的石壁上,只要一点点土,它就生根,长大。它不但要长出小巧漂亮的绿叶,还要开出艳美的小花。对于一株植物来说,它尽力了,它也展示了自己的美丽风华,没有辜负自己的时光。

但它是个苦命的植物。在峡江涨水的季节,江上水位提升,它生长的位置低,必然被上涨的江水淹没。这是一种奇妙的植物,一旦被水淹没,它立刻进入休眠状态——“假死”,使它在缺少氧气、缺少营养的情况下,尽量关闭自己的呼吸系统,尽量减少自己的营养耗损。整个夏天,在三峡地区长江丰水期,这种植物被埋在水下,如同一个冬眠的动物。

然后……当水线降落下去,当它重见天日,它立刻醒来,开始呼吸,开始进行光合作用,开始长叶、开花,变成一个活跃的生命。

我一边在网络上查阅资料,一边和当地农民交谈。我在巫山县的青石村住了几天,这个小村原来是神女峰下的一个古老小码头,这儿的居民原本有很多都是水手。三峡库区蓄水之后,他们有的已经搬迁到外省,剩下的原地后撤,搬迁到更高的山坡上,建起了一个新村。

他们告诉我,文木这东西以往在峡江地区到处都是,但现在却几乎见不到了。三峡库区蓄水之后,那些被淹没在水下的植物,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进化出水生能力,只有死掉,变成水中的一个遗物。

中华文木成了一个没有归路的可怜东西——原本它是在丰水期被淹没在水下,水位下降之后它能够露出水面,重新生长,它用三个季节生长,只为这一季休眠。但蓄水之后,它的休眠变成永远的睡眠了。

青石村小向家的院子里放着十几盆中华文木,我看着这些漂亮的植物,却仿佛听到了水底的悲歌。那是一些死魂灵,在为不能醒来的时光而歌。

小向也曾经是长江上的弄潮儿,库区蓄水后,他开着一条机动渔船,接一些来旅游的外地客人到他和媳妇开办的农家乐来吃住。没事儿了他喜欢在峡江沿岸的水湾里寻找这种植物。文木现在已经很少了,他找回来一些栽在盆里,是院子里的风景,也是往日峡江的一个纪念。

站在他家的院子里,可以看到对面的神女峰。

也许有神女峰的灵气,峡江才有这种奇特的植物。

真是大自然进化的杰作,它长着粗壮的根,上边是生出的嫩枝。也许在被水淹没的季节,这些嫩枝有很多会在休眠中死掉,但是它的根部依然保持着营养,蓄积着顽强的生命力。一旦峡江的水退下去,它就焕发出生机,迸出新的枝条,长出鲜绿的小叶,开出艳丽的小花。

我热爱大自然的任何一种植物,因为它们各有各的生存本能,也各有各的骄人风姿。有的开出鲜香的花朵,有的长出漂亮的叶片,有的摆出生动的造型,有的保持绚丽的色彩。这其实都是自然万物进化的结果,但也是大自然万种风情的美妙展示。

明代诗人王叔承在三峡地区写下十二首《竹枝词》,其中一首写道:

白盐生井火生畬,女子行商男作家。

撞布红衫来换米,满头都插杜鹃花。

你看这峡江地区的女子,她们生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却有着别样的风采。

在三峡地区,男人多半都是在江上搏命,当水手船工,以生命做赌注来维系一家的生活;女子也能干耐劳,她们煮卤成盐,烧荒为畬。男人们从江上回来,反倒成了家里人,在家弄家务——这个时候,这些山野女子的生存本领和快乐天性就全都体现出来了:她们做手工去换米,归来时头发上还要插满杜鹃花。

我读这诗的时候很是感动。我立刻想起了我看到的那个奇妙的植物中华文木。

这山野女子,这中华文木,都是峡江地区的生命之花。

当她们在生存困境之中,她们受苦,她们隐忍,她们辛劳,她们奋争。当生活稍微给她们一些阳光,她们必然绽放出生命的璀璨光华。

所有的贫瘠土地上,总有生命在忍耐、在承受、在萌动、在绽放。

那位站在悬崖上仰望千年的女子,她在固执而期待的守望之中,变成了一尊美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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