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祯
大飞发来微信时,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影视公司,和制片人谈论着一部爱情片。他向我吹嘘,公司准备投资三个亿,去日本和韩国两地拍摄,请国内的一线明星,却丝毫不提我的剧本费。这部片子我已经写了半年,修改了二十余稿,每当问起这个问题,他们总以各种理由推脱,给我画饼,好像我能够跟他们合作是修来的福,应该无偿劳动。害怕他们改用其他编剧,我一直不敢催促,可是,现在房租迫在眉睫。我正准备开口,收到了大飞的微信,他撞了人,让我立马回沣镇一趟。
制片人说,你是不是要说什么?
我把手机关机,随口说道,没什么。
回到出租屋时,已是凌晨两点。我径直跑向厕所,趴在马桶旁,右手的某根指头伸进喉咙不断打转,没过几分钟,一股黄褐色的液体喷薄而出。肚子里风平浪静,透过窗前晾晒的衣服,我看到窗外万里晴空。我疲惫地爬上床,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我重新打过去,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我不知道大飞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让我回去,难道是他撞死了人?这个念头刚刚萌生,我酒醒了。如果坐牢还好,他是里面的常客,相当熟悉环境。说实话,我害怕他跟我借钱。事关人命,赔偿在所难免,他能支付得起吗?大飞的父母都是陶瓷厂的工人,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不超过八千;初中毕业,他踏入了社会,看场子,替人收账,打架斗殴,基本上没有攒下钱。近两年,他向亲戚朋友借了三十万,买了一辆解放牌的十三米半挂,开始在周边的镇子给人拉货。化工产品居多,还有钢材和瓷砖,一车四十吨,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左右。看起来收入颇高,但赚来的钱都用在了还债上。
我是一名编剧。不过,朋友们不这么认为。他们以为我是明星,即使没有黄渤那么出名,以后也必将像黄渤那样家喻户晓。三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马上要来北京工作,大飞泼我冷水,你知道北京的消费水平有多高吗,像咱们这种乡下人,去了只能当北漂。在北京写完第一个剧本,我直接把存款发到了好友群,足足五万块的剧本费。等着大飞来到北京,我把他请到了一家高档的SPR店。当打扮精致的服务员把他脱得只剩下条内裤时,他面红耳赤地跑掉了之后,我知道自己成功了。他们稍微在沣镇出点状况,就问我有没有熟人介绍,或者向我借钱。我会一一满足他们。现在大不如前。影视行业进入了冬天,我很难接到活,即使有一个剧本请我写,往往项目进展到中途,因为大环境所致不了了之。我的存款花干净了,欠了三个月的房租。
我关掉手机,假装没看到大飞的电话。天蒙蒙亮的时候,思绪由大飞发散到了自己身上。我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才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我兀自坐起来,面对着窗外长吁短叹。我发现行人、车辆、建筑物一切裸露在外的物体统统消失在了雾霾之中。害怕再待下去,我也会消失不见。我买了一张火车票,换上一身名牌衣服,马不停蹄地逃离了北京。
车子驶离北京,一切清晰了起来。辽阔的原野、苍翠的松柏、绿油油的麦苗一览无余。我感觉春天扑面而来,隔着车窗,我甚至听到了鸟鸣,闻到了阵阵花香。我发了一条微信,问大飞睡醒了吗。他说,一宿没睡。我问,你那边什么情况?到现在,我都摸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回来了吗?我拍了一张窗外的风景,随后打字问道,人死了还是活着?他说,唉,还能喘气。我感觉有些蹊跷,正准备继续发问,困意滚滚而来。我把头往后一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火车快要到达淄博站了,微信上显示:去三院门口汇合。火车站距离三院不远,大概两公里,事态紧急,我打了一辆车。我们这儿物价低,只花了八块钱。三院附近有一家水果店,我买了一个果篮,走了进去。大飞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衫,正站在花坛前,像个病号一样,舒展着腰身。我向他打趣道,我看看,撞哪里了。他不懂幽默,斥责我,净会乱开玩笑。我说,你到底撞到了什么人,非要我跑回来一趟。他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飞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后面。到达一间病房时,他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多想,顺手推开了房门。当看到病床上的乃六,我愣在了原地。
我和大飞找了一家苍蝇馆子。半杯酒下肚,乘车所带来的疲乏减轻了不少。我说,说吧,借多少?大飞把酒斟满,举向我,我伸手挡住,叫他先说正事。他摸了摸后脑勺,说,我叫你回来,不是为了借钱的。我一边等待着他把话说下去,一边在心里盘算:他难道是想借此机会让我和乃六久别重逢?我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肚子里乱窜,一口闷了半杯牛栏山。
他没有直说原因,而是说起自己的货车生涯,交警老是查他违章,怎么和其他司机抢活,亲戚朋友催他还钱等。我让他就此打住。我曾经也努力过,现如今又混得如何。我说,说重点。他喝了一口酒,说道,重点是我现在有钱了。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像县衙里的惊堂木一般,重重地拍在桌上。他说,可是,钱在乃六身上不顶用。我觉得荒唐,认为他给的不够多。他摇了摇头,说,你看到乃六现在的样子了吗?我说,那不好好的吗。他说,唉,他身体是没事,是精神,精神出了问题。
他朝着柜台喊了一声,一位四十多岁的阿姨看了几眼电视,恋恋不舍地走了过来。大飞问我,要不要再加点什么?我说,不必了。他吩咐阿姨,再上一瓶牛栏山。等着酒端上桌,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干我这行的,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要二十四小时在家候着老板的电话。前天晚上,我正要吃饭,接到了昆阳瓷砖厂里王老板的电话。他有一批货要送到淄川。那边催得急,我一口饭都没吃就出发了。没想到,还没有走出咱们镇,就撞上了乃六。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说,不是我的问题。那天昌国路上的红绿灯坏了。我说,那是红绿灯的问题?他说,也不能这么说。是乃六骑电动车闯了红灯。他沉默了片刻,补充说道,唉,也不能怪他。你在北京,你不知道。昌国路上的红绿灯经常出问题。
我给他倒满酒杯,他把酒杯放在一侧,说,我当时没看到他,等看到了,我赶紧刹车。你想想我那辆货车,光车斗就有十三米,哪能立马刹住。我只能快速地打方向盘,死死地踩着脚刹。后来,车子总算停下了。我下车一看,腿立马软了。我没看到人,马路上什么也没有。
我说,人呢?
我心想肯定在车底下了,可是,没有。
我感到蹊跷,那人到底撞哪里了。他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我刚才说错了,车子没有撞倒他,只是轻轻刮了他一下。他正躺在马路旁边的蒿草地里,一点事情也没有。
我说,虚惊一场啊。
他说,我当初也这么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摇了摇头。我们好多年不联系了,但他是我的老同学,感情还在。我就把电动车装进车厢,把他送回了家。第二天,他就出事了。
我说,你讲具体点,我没听明白。
昨天,他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家里没有私家车,让我带着乃六去医院查查。我揣着一万块钱,捎上他们去了。乃六除了轻微的脑震荡,没有查出什么大毛病。我把五千块钱塞给他妈,想直接打发了他们。他妈却没要,握着我的手,想要她儿子留院观察几天。我同意了。可是,谁能想到,他住院后,就不动弹了。我问医生,这是什么情况啊。医生也说不清楚。他们说,可能是精神上受了刺激。
那是午后时分,菜馆里除了我们两个,其他客人都走光了。午后慵懒的阳光照射进来,一张张平滑、光洁的桌面熠熠生辉;阿姨坐在柜台附近,眼圈泛红,深深地沉浸在电视剧中。我说,你觉得他精神上遭到了创伤?他琢磨了片刻,说,我也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撞坏了脑子。我说,那我能帮你什么?他静静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他说,我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不是跟乃六交情很深吗?
他说的不假。初一时,我和乃六同班,经常一块上下学。不过,我们之间的友谊早已被一场大雪掩埋干净。我没有向大飞解释,叫他去一趟银行,一共取了两万块钱。大飞说,没用的。我还是想试试,万一乃六是装病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
病房里,只有乃六一家。我把果篮递到他妈妈的面前,提心吊胆地问了声好。我曾经去过乃六家几次,不知道她是否记得我。他母亲五十多岁,圆脸,头发扎在脑后,正坐在乃六的一侧,削着苹果。看到了我,她接过果篮,亲切地让我坐在隔壁的空床。随后,她把苹果递给我,问我怎么来了。我放宽了心,坐了下来。我说,姨,刚吃过。听说乃六出车祸了,我特意过来看看。她说,咱们镇就属你有出息,听说你在北京当领导了。我瞅了眼大飞,我不是明星吗,怎么又变成了领导。大飞摊了摊手,好像也不知情。我说,姨,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一个打工的。她笑了笑,说道,你妈真是有福气。说完,看向乃六,不由得叹了口气。我说,姨,我向医生打听过了,乃六没事,只是……说到这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了。乃六现在是这样的情况:在早就回暖的五月,他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棉被,神情虚弱,眼神涣散,对我们视而不见。我只好改口,你放心,过几天,他就能康复了。阿姨说,希望吧。你说,要不要给他找一位仙姑看看。她随即看向大飞,大飞顺从地点了点头,好像任凭阿姨处置。
阿姨又看向我,紧握起我的手,说道,赵帅啊,阿姨知道,你在北京当律师,能不能在那边请个大夫。咱们这边的条件,可没法跟你们那边比。我慢慢地把手抽出,才意识到她认错了人。除了我以外,在我们镇子上,还有一个“名人”。他叫赵帅,现在在北京某家律师事务所任职。我不知道,要是把真实姓名说出来,她会不会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认为是我耽误了乃六的学业。我赶紧说,好,等下就给北京那边打个电话。
接下来,阿姨以我跟乃六单独聊聊为由,带着大飞离开了病房。他们好像希望我能够唤起乃六的记忆,让他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然而,我真的有这种能力吗?我长久地注视着他,突然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竟以这种方式久别重逢,不免有些唏嘘。我说,乃六,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似乎没有听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我无能为力,准备走出病房,他扭头看向了我。我心里窃喜,想给他一个拥抱,刚要靠近他,他哇的一声,号啕哭了起来。
乃六的妈妈和大飞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只能朝着护士台走去,向她们说明情况。当主治医生、护士,还有我好奇地盯着乃六,他已经复归平静。我问医生,究竟怎么回事。医生说,等着明天做个详细的检查吧。我随同他们走出病房,阿姨回来了。她说,我订菜了,晚上留下来一块吃吧。我谎称时候不早了,还没有回家看望父母。阿姨没有多说什么,再次委托我,在北京找一位靠谱的大夫。我把一个档案袋交到阿姨手里,说,姨,我回去就打电话,但这两万块钱你一定要收下。她推搡了一番,还是收下了。
我到家时,我爸正在吃晚饭。桌子上的吃食相当简单,只有一碟酱菜和一份芹菜炒肉。他问我,还没吃吧?我“嗯”了一声,他拿起摩托车钥匙,就离开了。我有点愧疚,打扰了我爸吃饭。早知道,我提前在电话里打声招呼。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左手提着一袋牟家鸡,右手的塑料袋里有一瓶白酒。我主动站起来,想把沙发让给他(我们一家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坐在沙发上)。他朝我摆了摆手,让我不用动,随后,走入厨房,把牟家鸡全部倒入了一个铁盆,坐在了我的对面。他问我,要不要来点?他是我的父亲,我一直没有跟他喝过。我说,爸,我刚跟大飞喝过了。我妈怎么不在家?他给自己斟满了酒,说,你二舅家的孩子结婚,她去你姥姥家了。我吃了块鸡肉,“嗯”了一声。他又问我,在北京待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刚接了一个电影,拍出来能赚三亿。我说了假话,今天在火车上就接到了制片人的微信,项目凉了。我一毛钱都没有挣到。
我们一时无话,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电视,上面在播放着体育新闻。我假装舒展了下身子,说,爸,我累了,先回屋休息了。他好像没有听到,等着我马上要走出客厅,身后传来了他粗哑的声音:
要是实在干不下去,不如去青岛。你小叔在电视台里有人。
第二天,下午一点,我睡醒了。客厅里焕然一新,家具依旧是那些家具,但每一件都是干干净净的。我知道我爸亲自收拾过。过了几分钟,他打来电话,说,饭菜都在锅里盖着,不要忘了热热吃。他的声音很大,但依旧抵不过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我没有热,啃着馒头,吃了起来。除了昨天买的那份牟家鸡,我爸新炒了一盘茄子。吃到中途,我听到了敲门声。我以为我妈回来了,快速地走到门前,当我打开门,却看到大飞和乃六的妈妈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径直闯进我家,在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厨房和厕所里转了一圈,趾高气扬地走到了我的面前。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重新回来了。我恭敬地请她坐,问她要不要吃点水果。她大声地咆哮,你昨晚跟我儿子说什么了?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看向大飞,他没有任何提示。乃六的妈妈说道,我儿子丢了。说完,她蹲在刚刚擦拭过的地板上哭泣了起来。
我和大飞开车寻找乃六。路上,我气急败坏,埋怨他,咒骂他,他眼圈乌黑,脸色蜡黄,斜着身子道歉。他说,我真是没办法。昨天晚上,整整找了他一宿。他扭过头,又要解释,我大喊,小心!他的大众及时停住,差点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电动车。车主是一位女性,四十多岁,朝着我们骂骂咧咧了几句,扬长而去。我说,别开了,休息一会儿吧。
在沣镇中学附近,有一家奶茶店。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叫大飞随便点些喝的。他向柜台走去,我偷偷地拿出手机,等着他把两杯奶茶端到我的面前,我已经订好了一张明天回北京的火车票。我问大飞,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瘫坐在椅子上,表情痛苦,好像不愿再提起。
他说,昨晚你不是走了吗。到了十二点,我困得要命,准备回家睡觉。你猜怎么着,乃六竟然好了。不不不,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他是突然喊了声妈。我插嘴道,他能说话了?大飞点了点头。他说,他妈妈当场抱着他哭了。乃六拍了拍他妈妈,转头看向我,让我送他妈妈回去休息。他当时很冷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之所以让我们走,很可能是早就谋划好了。
我指了指窗外,天黑了下来,示意大飞抓紧时间。
大飞嘬了一口吸管,说道,我没有立马走。你是知道的,我没什么文化,但我是个死脑筋,爱钻牛角尖。我问他,前阵子是不是被吓到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你能送我妈妈回家吗?我还是想问清楚,他明显没回答我啊,可是,他的妈妈让我闭嘴。她要留下来,再住上一晚,明天陪着乃六一块出院。这个时候,乃六生气了,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他的妈妈。我们怕刺激到他,只好照着做了。当我开车送走他妈妈以后,我觉得不对劲,又来到了病房。那时候,已经晚了。
然后,他就消失了?
大飞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说,不应该呀,如果他正常了,他是不会……大飞说,当初,我也以为他正常了。谁承想闹了这么一出。大飞瘫在椅子上,胡乱撩动着头发。我说,你别急。咱们分析分析。乃六的家里出没出过精神病,说不定是遗传呢。他说,除了乃六,他家里都是种地的。大热天的,我都看到他爸扛着锄头,去庄稼地里干活。你说健不健康。我说,那他这是怎么了。大飞一下子直立起上身,你不会真以为他成了精神病吧?现在只能这样解释,害怕打击大飞,我没有直说。我说,在你撞到他之前,他有没有受到过重大的打击?自从上大学以后,我离开了沣镇,对乃六的情况知之甚少。
大飞说,乃六初中辍学了。这个我知道。老师们一致认为跟我有莫大的关系,不过,纯属一派胡言。我发誓,那是他自由意志的选择。大飞说,他不是去了“聊斋”当网管吗,干了一两年,他不干了。跟镇上的大多数小孩一样,只能去附近的陶瓷厂干活呗。他人挺老实的,又是当地人,干了这么多年,刚当上了车间主任。我说,他爸妈挺强势的,会不会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大飞说,镇上的人都知道,乃六是个孝子。他爸妈也很疼他,刚在市里给他买了房。
我自言自语道,那没有道理啊。
大飞急了,说,你别乱分析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找到他。
天色阴沉,大团大团的乌云聚拢在头顶,一场雪即将落下。我建议大飞去学校找找。找完了,方便回家睡觉。学校的正门对着奶茶店,门口有一间保卫室。在上学的时候,里面住着一位赵大爷,给我们添过不少麻烦。我们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作古,或者说,在不在保卫室。因此,没有贸然翻门而入。在大飞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操场后方的庄稼地里。为了扩大学校规模,学校的院墙业已拆除,我们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操场上散落着一些碎石块,南边屹立着几栋正在修建的水泥楼骨架,工人们隐匿在黑暗中,只听到打夯机撞击地面发出一声声闷响。大飞问我,他不会真来这个地方吧?我说,咱们总要碰碰运气。我们继续朝着学校内部进发,由于教学楼被一张张巨大的卷帘门锁了起来,我们无法深入,只能在校园里搜寻。最终,一无所获。夜色浓郁,我和大飞蹲伏在花坛前,心灰意冷地张望着校园里的风景。大飞哀叹了一声,说,这下完了。我安慰他,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走掉的。他无助地看着我,不无伤感地说,是啊,但也有我一部分的责任。他说到这里,我的心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我们快要三十岁了,他竟然比我率先成熟了一些。我为他感到高兴,相信这件事即使在镇子上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但很快就会终结。我们都善于遗忘。
我们站起身,朝着操场走去。大飞一把摁住了我,指着一棵柳树,说道,是不是他?
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拿着铁锹,正在挖掘着什么。
我想要捂住大飞的嘴巴,他已经呼喊了出来——乃六。对方扔掉铁锹,突然匍匐在地,随后站起身,灵活地跃入了黑暗之中。我们像两位猎人,在操场附近、水泥楼中拼命搜寻。可是,这终究是一个比喻。乃六不见了,柳树附近只剩下一个不大的坑,新鲜、湿润的泥土堆积在附近,形成了一座鲜明的小丘。大飞狠狠地踹了一脚柳树,柳树纹丝不动,他倒绝望地蹲在了地上。我打了个激灵,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这棵柳树再普通不过,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在初中的时候,我和乃六时常坐在这棵树下,讨论着学校里的八卦。有一天,望着这棵树,我甚至以为我们之间的友谊定会像这棵树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节节升高,直到把天戳一个窟窿眼。不过,我想多了。我家拥有三间平房,里面有一个小院,种植着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那天,家门口传来了一阵阵敲门声,我知道要上学了。可能是房子太过宽敞,刚起身,一股冷风直钻被窝,透过窗户,我看到院子里白皑皑一片,我赶紧躺了下来,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我琢磨着逃学的借口。敲门声却越发急促,似乎催促我抓紧行动,赶紧和乃六走向决裂。
我和乃六骑上自行车,朝沣镇中学奔去。学校距离我家不到四公里,骑车需要十几分钟。雪簌簌地下着,打在我的脸上,闯进我的胸膛里,骑了半个小时,我双腿像是灌了铅,却发现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狼狈不堪,指着马路对面的“聊斋”网吧,随口说道,要不要进去休息休息?我曾经邀请过乃六数次,他都以各种借口拒绝。这一次,他一口答应了下来。我感到有点诧异,但没有多想,开始手把手地教他玩CS。当重回现实世界,已接近中午。乃六看了一眼窗外,大喊道,雪怎么停了!
如果换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们能赶上最后一节数学课。大雪虽然停息,但风大得出奇。我紧了紧衣服,跨上了车子,看到乃六已经行驶在了前面。我艰难地踩着脚踏板,追赶着他。没过多久,寒风灌进肺里,几乎要把我的胸腔撕裂。我停下车子,用围巾紧紧地蒙住嘴巴,再次朝着前方行进。这时,雪粒子再次飘落。我看到乃六被这股白色风暴席卷,进而消失不见。
数学课正在进行。老师站在讲台上,生动地讲解着一道方程式。看到我,他板起脸,一言不发。我没有理他,朝着教室里张望,乃六不在。我问最前排的同学,你们见到乃六了吗?还没等他们回答,一样东西飞速地在我的脸庞划过。等着有所反应,我的眼前升腾起了一股粉笔摔落而造成的粉尘。班里鸦雀无声,老师指着我骂道,滚出去。
到了放学时间,大部分同学没有回家,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吃着自备的午饭。我走进教室,向他们打听乃六的消息。回答基本一致,他今天没来。我有点纳闷,他明明在我的前面,怎么没来上课?我跑到自行车棚,准备骑车沿着马路寻找,刚抵达那里,我看到了他。他蹲在车子旁边,正在为车子上锁。
自那以后,他彻底改变。上什么课都没有精神,不再做作业,经常逃课。我问过他很多次,那一个雪天,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闭口不提。作为他的好友,我只能为他打掩护,在老师面前,给他编造各种逃课的理由。老师们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把罪名通通加在了我身上。有一次,我去办公室补交作业,听到了里面一场私密的谈话。班主任说,你给我离他远远的,不然,你也会成为他那样的混子的。我知道班主任指的是谁。在他们眼里,是我带坏了乃六。我站在原地,惴惴不安,期待着乃六的回复。我们是死党,他不会背叛我。办公室里却响起一声“好”,声音清脆、利落。
过了两个星期,一年一度的足球比赛正式开始。作为班里的替补前锋,我用手勾住脚脖子,在足球场边沿活动着身子。乃六把我拽到那棵柳树下,问我,要不要玩一把捉迷藏。我指了指足球场上的伙伴,你自己玩吧,我还要比赛。说完,我朝着足球场走去。刚走出两步,后面传来:胆小鬼,你是怕逮不到我。
在小学时,我们经常玩捉迷藏。他比我聪明,我一次也没有捉到过他。我问他,赌什么。他一把扯下系在脖子上的金马。他属马的,那是他的生日礼物。我劲头上来了,就像偷喝了一口烈酒,整个身子熊熊燃烧。
我面对着柳树,闭起眼睛,足球场上的哨音刚刚响起,我直接朝着校园奔去。学校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三栋教学楼。我先在校园里搜寻,学生们都在上课,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随后,我进入了一栋教学楼,站在走廊里,透过窗户朝着各个班级张望,依旧没有看到他。当我走出最后一栋教学楼时,比赛结束的哨声响了起来,足球场上响起一阵欢呼。我们班以4比0的结果轻松取胜,同学们排成三列纵队,意兴盎然,讨论着那场激烈的比赛。乃六却凭空消失了。球场上草地枯黄,只有那棵柳树安静地立在墙角。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一觉醒来,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大飞摇了摇头。我倚着树干,慢慢地滑落在地。不知道是六岁还是七岁那年,爸妈带我去了一趟县城,给我买了一辆玩具火车。那时候,村子的周边还没有兴建陶瓷厂和化工厂,我爸妈以务农为生,收入低微,一家人能去一趟县城很不容易。可是,回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睡了过去。等我睁开双眼,一切都变了。火车凭空消失,我也不记得是否真实地去过县城。我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通通都是假的,包括我的爸妈。
有时候,我感觉被欺骗了。活在我身边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个被操控的机器。现实又未曾改变,麻木、单调,周而复始。
看着大飞茫然的样子,我不再发问。好像冥冥中自有定数,许多年后,我又回到了此地。我一只手搀扶着树干,兀自站了起来。一个影子正站在水泥楼下,怔怔地看着我。他向我招了招手,转身消失了。大飞说,怎么了?我说,喊吧。他说,喊什么?我使尽平生力气呼喊了一声“乃六”。打夯机停息下来,夜空中随即飘荡起雪花,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袭来。紧接着,大飞跟着喊了起来。“乃六,乃六”在空旷的操场上此起彼伏,好像他已经死了,我们在为他招魂。
第二天,我离开了沣镇。我没有去北京,而是前往了青岛。一个星期后,我正在电视台策划一档农业节目的文案时,接到一件奇怪的快递。它是一个棕色的纸袋子,从广州寄来,寄件人未详。我轻轻撕开一角,一枚金光闪闪的小玩意掉落进手掌。
是一枚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