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这年冬,天寒,风刮骨,乡间孩童的鼻涕跟绿鹦鹉似的。一年将尽,这坏天气才算静定下来。南山的梅花正开到兴头上,就仿佛酒过三巡后涨红的脸庞。看梅的人比梅树少,山村的年味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荒寒气息冲淡了。没有人放鞭炮,没有祭灶仪式,也没有草台班在祠堂里唱三天三夜的大戏。寥寥几个回乡的年轻人捧着手机,在傍山楼头做山头货网络直播,绷得严紧的空气里总算有了一些活泼的声音。
风定,阳光正好。东先生掇了一方矮凳儿,苏教授拎了把椅子。有人问我,东先生与苏教授不是你笔下的人物吗?是的,我写过不同的东先生,也写过不同的苏教授,但他们从来没有在我的小说中见过面,现在,我要让其中一位东先生与苏教授在这个山村角隅见上一面,讲些闲话。
苏教授老家在西村,东先生老家在东村,中间仅相隔一爿狭长的道坦。西侧是苏氏宗祠,一部分还是原来的木石结构,另一部分却已翻修成钢筋洋灰的样式。东侧是一棵大榕树,入冬后依旧青青郁郁的,树下有石桌、石凳和石椅,很光洁,却无人坐。现在,东村与西村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几根细长的木杆隔开了。东先生与苏教授能走到一起,是因为冬日里的阳光。东先生紧挨着木杆的东面坐下,苏教授则紧挨着木杆的西面坐下。东先生与苏教授之间仅隔一杆。阳光不分东西,一并馈赠。
早啊。
也不早啦,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苏教授又问东先生,吃过罢也未?东先生微欠上身答了一句。
回老家总觉着少了一样什么,东先生说,今早醒来,才发觉,村里竟听不到公鸡打鸣了。
早年间到了天光边,能听到几声鸡叫。现在,连公鸡也跟懒孵鸡娘似的,趴在窝里头。
听说这里不许养公鸡了。
为什么连公鸡都不能养了?
自打这山里大搞旅游开发,管委会就下令居民不得养公鸡。你或许会问,这跟旅游开发有什么关系?有,因为公鸡会打鸣,打扰游客休息。这叫什么?公鸡扰民。
千百年,公鸡都是宁鸣而生,不默而死的。
所以嘛,就把公鸡宰了。
母鸡?
限养三只。多了,到处拉屎,也有扰民之嫌。
说话间,一条老土狗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越过木杆,伏在东先生身旁,也像是晒太阳。东先生问,这是你们西村的狗吧?苏教授说,这里的狗多得很,到处乱窜,也不晓得是哪个村子的。
东先生说,这个村子,近些年来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留下的只有老人、小孩和狗。这些狗的成分复杂得很,有本地土狗、宠物狗、外边流窜过来的野狗。这些狗中,本地土狗最是可恶,看到陌生人就乱吠。
苏教授说,狗与人一样,有些狗的相是得道之相,有些狗的相便是得势之相。
东先生说,我最恨狗仗人势。遇到这种狗,就会拿石头打它。这法子是我父亲教我的。早前,我与父亲去山那边做客,那里的村口站着几条气势汹汹的狗。父亲拿起石头说,你只管走过去,我给你开道。我颤巍巍地朝前走了几步。一条带头的狗冲我吠叫时,被我父亲手中的石头打中,呜咽了一声,就夹起尾巴走开了,其余的狗也跟着纷纷走开。从此我就知道怎样对付那些村里的土狗了。这次回乡,我怕那些狗认不得我,就在口袋里装了几块小石头。
你这次回乡,怕也是迫不得已吧。
跟你一样,寻得桃花源嘛。
这世上哪里还会有桃花源?但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被网络覆盖了。即便是真的有桃花源,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桃花源了。只要有手机导航,你随时可以去你去过的地方;只要你带上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行踪都在众目睽睽之中。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早有人给你算计好了。
比如现在,你越过了这根木杆,就算出村。
东先生说,回来之后,才发现老家变化不小,像路牌、公交站点之类的微小添置,也使这个偏僻的山村好歹有了点现代文明的气息。不过,最近看到几个到处监视你的人,感觉很是可恼。
他们也学起城里人的作派了。
其实城里与乡下,都有可恼之人,我们待久了就会碰到。从前在我们这个村子,就有这么一个可恶之人。他家有一根榆木长杆,平常就搁在中堂的横梁上,仿佛是祖传的。木杆是瘦的,他是胖的,他跟木杆在一起就显得格外滑稽。你可别小瞧这根榆木长杆的妙用,它可以赶鸭子、丈量土地、晒衣裳等等。胖子脑瓜不好使,一天到晚嘴角总有流不完的口水,但他能把木杆玩出各式花样来。我记得无论谁家娶亲,胖子必到。新娘子从河埠头上来那一刻,他就把木杆往路口一横,愣是让新郎新娘分糖分烟之后才获准通过。
这是地方习俗,图个闹热罢了。
好吧,这算是习俗。可这根木杆在他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平日里,有俊俏的外地妇人从村子里走过,他就会举着木杆从窗洞里伸出来,偷偷戳一下人家的屁股,然后发出得意的浪笑,那一刻,木杆就跟他延长的手指似的,能让他兴奋好长一阵子。我还记得正月初二那天,他把木杆横放在村口的马路上,刚及大人的腰部,为什么这么放谁也不清楚,总之他就这么干了。村里人见了,感觉既好气又好笑,有人从木杆子底下爬过去,有人一跃而过,也有人绕个弯,走另一条田间小路。
这种可恶之人只是小恶,每个地方都会有几个。
我们这里虽说有几座大山挡着,但不想见外面那些可恶之人也难。小时候听过“万人恶”的说法,你可记得?
岁少时节听大人说过四种“万人恶”,但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不止四种,据我所知,大约有十种,分别叫什么灯牐、棋戳、牌旋、污催、茶喝、酒哭、饭喷、话争、屄叫、报夺。
我十来岁就去外省念书,老家的话已忘了大半,你说来听听。
灯牐嘛——这个“牐”字极生僻,“片”字旁边加一个插队的插的右边字,原意为以板遮蔽。
嗯,我明白,灯牐的意思就是你在灯前穿针引线,有人偏偏就在灯前遮住了灯光。棋戳也大致是这意思吧。
你会下棋?
我下过围棋。
嗯,你下棋的时候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指指戳戳,让你这样走、那样走,你会不会讨厌?
的确讨厌。
这种讨厌的人就叫棋戳。还有污催,就不太雅了。
这个“污”字,我晓得,是污点的污,在我们方言中指大便。污催的意思是,你正在如厕,人家忽然在外面催你,好了吗?好了吗?
哈哈,是这个意思,东先生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茶喝,就是你泡好的茶刚刚凉了一些,有人却随手拿去喝掉了。还有就是——东先生说到这里,把苏教授手中的一本书夺了过去,说,有一种人,见别人看报看得津津有味,也是一把夺了过去,自个儿看起来。你说讨厌不讨厌?
苏教授说,我早年读一本日本人写的书,叫《枕草子》,里面也罗列了一些可憎的事,比如:别人谈话的时候,他都要插进去说一些饶舌的话;打了喷嚏,自己先送上祝福;喝多了之后,一面摸着自己的胡须,一面向人敬酒;出了门,大大咧咧的,也不把人家的门带上。
哎呀,苏教授毕竟是苏教授,请允许我也在这里斗胆掉个书袋。洋书我看得不多,中国古书倒是读了不少。李义山的《义山杂纂》中就罗列了一些“煞风景”的事:什么松下喝道、看花落泪、花下晒开裆裤、月下把火,什么做客与人相争骂、对丈人丈母娘唱艳曲、嚼残鱼肉归盘上,等等。
你隔着这根长杆把书袋抛过来给我,我照理也应该把书袋抛回去。不晓得你是否读过东坡先生的《杂纂二续》,里面也罗列了几桩事:比如和尚道士有家累、师姑养孩儿之类的“自羞辱”的事;庄稼人与妓筵、不饮酒人伴醉汉之类的“强奉陪”的事;哑子做梦、贼被狗咬、处子怀孕之类的“说不得”的事;路上见名山水、隔壁窥美妇人之类的“爱不得”的事,等等,也有趣得紧。
我也即兴来凑一句,这世上还有种种“讲不定”的事:比如讲话没准、前途未卜、阴晴不定……
嘿嘿,嘿嘿。这年头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话被停在枝头的呆鸟听去了,我有点不放心。
什么鸟?
喏,就是停在这棵大榕树上的呆鸟。
东先生说的大榕树就长在马路东侧,冠幅广展,榕须悬垂,支柱根长到土里面,看上去像是一座庙宇的柱子,密实的叶子层层叠叠地交错着,偶尔风动,才泼进一丝亮光。这个季节,枝叶间居然还挂着一些残存的榕实,有鸟来啄食,也没惊动什么,吃完了就在枝头蹲着。
苏教授说,这榕树打我小时候就有了,那时候还没有这独木成林的气势。树老了,我们也不知不觉老了。
东先生说,这是我祖父栽种的。我祖父是个斫柴人,有一天,他忽然感觉胳膊疼痛。看了好些个郎中,贴了好多回药饼,都没法根治,每隔一阵子,胳膊就莫名其妙地疼痛起来,因此他疑心是被人调了。调了,在我们这里就是放盅的意思。他后来跑到南山的道观里,找到一位相熟的神侗,向他请教。神侗说,你这胳膊老是久病复发,是因为远处有人在斫一棵树,那一棵树跟你有关联。我祖父问,那么,我该怎样找到那棵树,阻止那人砍伐?神侗说,你不必费心去找,再说,你即便去树林中找,也不可能找得到。我祖父问他该怎么办?神侗说,你在院子里种一棵树,我会将你身上的弱气接引到这棵树上,这棵树壮盛了,它的气就会流转到你身上。我祖父问,那么,我该种一棵什么树?神侗说,榕树。为什么是榕树?因为我祖父的斧头曾触犯过榕树的气根。
看来你祖父种下了树也就种下了善根。
种树种下的是善根,讲话讲不好就是种下祸根。这也是我祖父说过的一句话。说到我祖父,我可以讲一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的故事。那年头,我祖父正值壮年,给村里一位人称徐老爷的大地主做长工,一人抵仨,没有人不竖起拇指称赞的。
慢着,你说的徐老爷,我也曾听父辈说过。他是行伍出身,曾在张勋的“辫子军”中当过部卒。张勋复辟失败,跑到天津做生意,他又追随过去,帮张勋打理一家店铺,直到张勋去世,他才回到老家,买地置业。听父辈说,他一直留着一根辫子,等着复辟的那一天。
你说的这些事,我也听父辈说过。那个徐老爷为人刻薄,精于计算,时常用蓄着长指甲的手指拨打着算盘。我祖父在他府上打了三年长工,他还拖欠了半年的工钱。村里的人但凡有口饭吃,大都不会给他做苦力。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这一带又是瘟疫,又是蝗灾,不得安宁,村外一片稻子好不容易等到黄熟时节,不晓得被谁一把火烧了。那一夜秋风紧,火势从北边蔓延到村口的河边,跟大兵压境似的。烧毁的,有徐老爷的地,也有村民的地,大伙儿只能隔岸观火,不敢过河抢救。几百亩稻田一夜间化成焦土,连河里面都是墨黑一片,直到半个月后,只要起风,还能看到草木灰在空中飘散。紧接着那年冬天就开始闹饥荒了。村里人都知道,徐老爷家早囤了满仓的谷子,即便让全乡的人吃上一年也吃不完,可他就是不愿意放粮赈灾。村里两三百号人没的吃,唯有两条出路:一是外出谋生(投亲靠友或讨饭);一是留下来跪求徐老爷给口饭吃,保住小命。徐老爷得知留下的村民有了异动,就请来警察局的人,重兵把守。有一晚,有些个伺机抢粮的人被抓了起来,押解到县城里去。第二天,徐老爷忽发慈悲,向村民宣告:他要以德报怨,放粮赈灾,每个村民可分得二十余斤谷子(约合一斗米)。不过,他还设定了一个很奇异的规矩:凡是向他领取粮食者,均须双手合十,含泪拜谢。那天清早,徐家的粮仓前排起了两行长队,那些人都饿得两眼冒绿光,正等待着徐老爷的施舍。徐老爷呢?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穿着长衫,戴着一顶瓜皮帽,脑袋一晃,还可以瞥见那根油光水滑的小辫子,很有些遗老的风致。四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分列两边,简直跟官老爷一样威武。得了米谷的人都说,徐老爷看起来就像大佛一样,脑后有一圈金光。那天,我祖父也过去了,站在徐老爷面前,双手合十的时候,怎么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却挤出了一个笑容。你想想,所有的人都是含着泪水、带着感恩之情领受救济粮的,唯独我祖父一人脸上掠过一丝莫名的微笑。这就带有冒犯的意思了。徐老爷咳呛一声,当即板起了面孔。我祖父领取了二十余斤谷子之后,心里直犯嘀咕,总觉着会有什么事要发生。结果你猜怎么着?当天晚上,有人手持锄头、镰刀闯入我祖父家中,居然一口咬定稻田是他放火烧毁的,原因据说是我祖父早些时候向徐老爷讨剩余的工钱,徐老爷因延误几天,我祖父就挟私报复。这下子可好,村里的人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我祖父身上,对他又是唾骂,又是揪打。我祖父百口莫辩,只好丢下妻儿,带着做生活的柴刀和木锯离开了家乡,自谋活路。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事,是本县去年编了一本地方志,有人把那位徐老爷写进了乡贤条目,特意提到了他放粮赈灾的善举,还配发了一张当年修建的生祠图片。现如今,当事人都不在了,编写地方志的人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人家好歹也给穷苦人家发放了救济粮,添加几句溢美之词未尝不可吧。
问题就在这里,你可晓得当年烧毁稻田的人是谁?据我祖父说,那天深夜他目睹徐老爷举着火篾烧毁了自家和别人家的稻田。因此,当他看到我祖父嘴角挂着的一丝微笑后,心里就不踏实了。
问题又来了,他烧毁人家的稻田还可以说得通,为什么还会烧毁自家的稻田?
这一点我祖父也弄不明白,大概跟那个胖子拿着榆木长杆横在马路上的理由一样令人费解。
由此看来,那个流口水的胖子只能算是小奸小坏之人,那个徐老爷倒是个真正可恶可恨之人,他当年要是做了一县之长,这个县就遭殃了;要是做了督军什么的,全省都要遭殃了……
你我今天讲的话,除了树上的鸟,就是地上这条狗听到。
东先生低下头来,老土狗正趴在地上听着他们聊天。狗也不插话,只是目光有些迷离。东先生说,它一定是听醉了。
苏教授说,跟你聊了这么多,感觉这趟回乡值了。今天的阳光很好,梅花也很好看。
聊到这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着山上的一片梅林。之前,每逢腊月,梅花开成一片,便有一些游客过来赏梅、拍照。而现在,村道封了,连村里的人也无心赏梅了,这就让漫山的梅花很寂寞。
东先生说,梅花开了一树又一树,有三两枝赏心就足够了。
四周有枯叶被微风吹动的声响。远处走来一人,是个胖子,但这个胖子不是那个拿榆木长杆的胖子。那个拿榆木长杆的胖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个胖子的眼睛也是胖的,像青蛙似的往外凸。这个胖子自然认得苏教授和东先生,他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过一回。他现在迈着“八”字步走过来。他在苏教授和东先生面前坐着,什么也不说,他们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苏教授摸了摸口袋,东先生也摸了摸口袋,同时掏出了什么,就仿佛是一种肌肉反应行为。
太阳把祠堂的粉墙照得像电影幕布一样白。东先生起身,苏教授亦起身。那根长杆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动不动。顺便说明一下,那条老土狗也曾在我的小说中露过脸,如今跟在东先生身后,亦步亦趋。苏教授走到拐角处,忽然回过头来,朝东先生行了一个注目礼。
西村的狗去了东村,呵呵。苏教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