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叶馨 六年级
本真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它能将无数复杂的东西转化为简单定义。没有原本复杂交错的情感纠缠不休,透过事实看真相的样子简洁舒服又可爱,不会因为各种无聊情绪的阻碍而导致任何事物的失败,甚至,它为人类进步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贡献。摆脱人本身所不可逆的负能附属品,成为我们探索新世界,开拓人脑极限的工具,就如同迟钝的猿猴发现果林一般,挖掘人类及宇宙的真正奥秘。
——情绪逃离第一人 葛尔赫兹
这是二零二一年,注定不平凡的一年。
一时掀起全球性高潮的葛尔赫兹成为所有人眼中的救世主。他所研发出的“情绪逃离剂”受到追捧,超高级的改变基因手法,可能是在几个世纪以后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他是横空出世、如同神派遣来关照人间的神使一般的天才,被世人所疯狂追捧,热烈崇拜。
他在全世界各地做演讲宣传,主张“逃离情绪”是人类实现巨大进步的第一步。“逃离情绪”不仅可以让人废除掉复杂的、让人烦躁的事情,还可以完全除去抑郁症、焦躁症等任何精神疾病。最重要的是,根据研究资料显示,将神经系统中的情绪完全去除后,人脑会平均再度开发百分之0.1到0.2 的程度,也就意味着人的智力平均明显上升,且此药剂没有任何后遗症或危害。
公元二零二二年,联合国决定将这种试剂散布到全球,以此改变人类的基因。最初实施时曾遭到一些弱小国家的抵制和反抗,但后来都被压制,这些国家的人民都被注射流药剂。
由于政府是免费给所有人民注射试剂的,因此每年会固定收“基因税”来补贴从前快要消耗干涸的联合国理性基金会。同样,被改变基因的父母们,他们所有的后代都要缴税。虽然这并不绝对公平,虽然缴税总值已经超过原先为世界人民注射药剂所用费用,但万恶的政府找到了令政府经费更加充裕的方法,当然也就从未取消这一法则。
——《副史·人类》第八章
我对着镜子,看着已经习以为常的校服和裙摆上匀称的褶子,柔顺的双腿,乖巧的发型,像是在内心深处暗示着什么,却无法估量,捉摸不透。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去接触或过于沉迷一些模糊的东西,它们会使我陷入迷茫,不可自拔,唯有本真才是能让人达到最清晰,最高标准的。
我的警报器响了,它在提醒我的思绪范围已经即将离开理性的边缘,踏入情感泥泞的深渊。我很惊讶,自我被再次植入“情绪逃离”的基因后,警报器从未响过。
我的头发很厚,也整齐。外表看上去圆润光滑,整洁有序,没有一丝碎发,是标准的三好学生发型,我父母这么评价它。我看着泛着光的它映在镜子里,被固定住,僵硬的如同一整块用塑料雕刻而成的整体,即使被狂风侵袭也同样不为所动。
我始终奇怪它的存在,因为它看起来像条纹塑料上抹了鞋油,散发着呛鼻且令人呕吐的味道。
确实闻所未闻。
恰到好处的指针滞留在固定的范围内,很明显,我等待的时间已经到了,肢体不容抗拒的做出反应,把书包上另一个肩带固执的挎到肩膀上,出门。
他们说,这样才有秩序,因为人类文明中主要的组成部分就是自由和秩序。我努力地去控制自己思考这些的意义,心理学教授曾告诉我,永远不要去思考某些已规定好的秩序的意义,这样只会让我产生一些不必要的强度情绪,甚至影响正常的大脑开发和运作。
他是这么说的。
我很鄙夷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相信他们的话。但他们要求我这么做,他们总是认为所有人类同处于同一阶段,有秩序地向前快速发展和进步,每一个部分都是整体不可缺的组织。
我无法抗拒这句话所体现出的真理气氛,但是我更希望在整体中找到独立的意义,这变成了我内心深处的秩序,因为除了秩序我似乎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它,因为“自由”在他们口中所阐述出的是进步的意义。我忘了,也不记得它本来的意义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看来不是。
过度频繁的思考意义让我的警报器处于高危阶段,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我竭力抑制,它无动于衷。这是不好的,他们告诉过我。试图让这个定义处于我的认知范围内固定的东西,可我从不喜欢固定的东西。我知道我抗拒,但不知何从。
我的理智终于占于上风,否决了以上所有的恶习所得出的不符合常规的结果。我终于变得正常,警报器暂时也不会禁锢我的思想了。
我看着被修剪整齐、如出一辙的树。
她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同样的发型,却比我矮小,典型的淑女模样;褐色瞳孔中是被二次植入高等芯片的光,是那种没有生机的,蕴含着浓郁刺眼的光。我甚至不愿将其称之为光。
据说,朋友之间是会互相喜爱的,他们通常更享受于与彼此交谈,或是以惯用的生活模式相处。由于与对方相处所产生的多巴胺是人类处于正常情绪时的十倍,我看着这个矮小的女孩,忽然开始向往这样的友谊。
所有的朋友都是被大数据以最高收益程度安排好了的,可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否喜爱这个所谓的朋友?我不懂,我的理性告诉我不应该拥有情感,但是,我渴求真相。
口袋里的警报器又响了起来。她在我旁边用最正规的速度走着,如同节拍器一般不会出错,这是一个优秀学生的最佳典范。据说这样的人永远可以拥有最理性的思维,可以洞察一切。她那双奇怪的眼睛接收到了大脑的指令,僵硬地看了我一眼。
“你的情绪产生了波动,我建议你使用警报器的附加功能强行抑制情绪,否则,你大脑杂乱无章的情绪会影响接下来学习的进度。我想你应该知道,如果你的生活产生了类似的问题存在,我将被处罚。”
她很冷漠,但是我照做了。因为她给出的建议永远是最合理的,我真实的感觉到内心怜悯的波动,这是我给这种情绪起的名字,它叫“怜悯”。一丝不苟的输入知识,充实的、无感的。
理性告诉我它是应该令我快乐的,这是学习的滋味,获取知识的滋味,是让自己心生美好的,它有益,对人类的发展与进步有益。
“所以我们要永远的听从指令和保持理性” 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教师端坐在办公椅上。
我来到这个办公室之前将自己整理得看起来完美无瑕,却由于行事匆匆而忘记了短裙的内褶皱。
我永远也弄不好什么。
我自责地想。
他说:“你是一个好孩子,虽然你天生有缺陷,比大家控制情绪的能力差很多,但老师理解你,只要你接受老师和朋友的帮助,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感,有意识地抗拒它,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班上名列前茅的好学生的。”
他拍拍我的肩膀,“所以我们要永远听从指令和保持理性。”
他象征性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我不是很懂,但我理解他所想表达的情绪。我慢慢地走出办公室,以规定的标准步伐向外走,严谨而又不苟。
但我的内心异常浮躁,甚至在那一瞬间我认为老师更加可怜。整个世界观被颠倒了,我不是那个天生就有缺陷的人,而看似完美的、想做出情绪触发反应的老师,才残缺得像个破布娃娃。
我猛地摇摇头,为什么又开始产生消极情绪和无意义的思考?是警报器坏了吗?
我放空思想,踏着标准节奏的步伐走向教室,鞋底的每一次落地都很响,像是故意训练亦或是演奏,更加不自然了。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之前走在被透明玻璃覆盖一面墙壁的长廊,从窗外落进几丝暖阳,照得我开始窘迫地腼腆,心里不自觉暗暗生出美好。那植入的理性却让我为此而感到羞耻:为何做出了如此糟糕的事情,还装作若无其事地享受正面情绪呢,实在可耻。
就像总喜欢指点他人,自己却什么也无法做到一样,我训斥自己,直到心情失落。
我感到不对,好像越来越不对,沉浸在感性世界里无法自拔,甚至无法意识到,而本体冷酷果断的理性也与万恶的感性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独立思考了。这让我感到害怕,我想快点回去检查警报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可加快步伐打破了原来的基本限制,让我更加痛苦,陷入散发着恶臭的沼泽里。
我好像,开始享受这种充斥着情绪的感觉了。
那个标准的优秀朋友又的出现了,远远看着即将崩溃摔倒在地的我,标准地,完美地走了过来,在我浑身瘫软无法操控强大精神如同大水冲毁堤坝的一瞬,扶住了我。
“我在五分钟前发现到你的警报器无法连接你大脑里的芯片了,于是做了运算,理性告诉我,现在应该来帮助你。”
我听到了,只是单纯地听到了,大脑却无法集中精力理解这句话。我感受到超越肉体的两股精神力在猛烈碰撞,强劲地击垮我。大脑似乎只是在飞速地运转,无数新信息在脑中一闪而过,然后溢满屏幕——内存已经爆炸,却还是顽强地留着信息遗留下的痕迹。
所以,根本无法接收外界的事物了,只是隐约觉得什么声音模模糊糊的飘走了。
又是那个完美的她拿起警报器,按下了限制感性的按钮。
意识渐渐清醒,我知道这绝对是警报器起了作用;这种忽然消失让脑海空荡荡的感觉,我是体验过的,只有警报器才能做到这个程度。
我在凌乱的眼神当中注入了一粒感激投向她,那么像她如此优秀的人,是一定能敏感的感应到的。
“已经修好了,”她敲了敲警报器,“你看起来非常令人不安。我要提醒你,你的形象现在很不符合规则要求,你应该需要去梳理间恢复一下。”
她看样子并不想让我做出任何回答,径直走向了梳理间。
我停顿了,希望思考无用东西意义的想法又扑面而来了。警报器迅速截获,留下一大片空白。
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向梳理间,动作显露出一种僵硬的服从,是不够聪明的人向聪明的人服从,让他们成为操控自己人生的天主。
我板直地站在了镜子的面前,洗手台上摆放着不同品牌的梳子、剪刀和发胶,这是梳理间内用来专注整理发型的地方。我把无意中蓬起的杂毛梳回它原来的位置,剪掉格格不入的毛发,喷上一大坨发胶。
糟糕,鞋油的塑料烧焦味道又回来了。
现在,要去体验被警示的感觉了。
很明显,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是每届新生要接受的洗礼——为了人类青少年不再生出逆反心理,同时也是一种心理暗示,主动地否定了情绪的产生。当然这是预防措施,以清除基因遗传不完整或变异所导致的不理性,但这种东西早已不需要了。
大家都知道,这对完美基因技术来说是一种侮辱,早就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为迎合政府决策做个形式罢了。
我严肃地坐着,扭头盯着透明玻璃窗外的景色。
完美的朋友坐在我旁边,我现在应该跟她交谈一下——这是理性告诉我的事情。
“那么,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任何打算吗?虽然这是一个听起来很幼稚的语句。”
她沉默了五秒:
“我大致计算了一下,如果一直都能保持现在的状态,成功屏蔽青春期带来的负面因素的话,我就可以成为科技院的上层人士。”
我很奇怪,甚至觉得自己过于孤陋寡闻了。像被密封在箱子里,无论是外面的声音、景象,都无法触碰、无法感受,如同在孤独和强大精神力的奋战下苟延残喘,一边抵抗自己的天性,一边痛苦地再次发作。我好像什么也不懂,生下来就是这样,优秀的父母、理性到极致,从未被任何情绪更改或者影响过,而我仿佛是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了。像残缺的人一样,被人们理性地照顾和施舍。没有意义,让我反感。我笑了笑,在她说“成为科技院的上层人士”时,我隐约在她眼里看到了一束光,是向往。
我很笃定的,向往是一种属于感性的东西。我所看到的像是被警报器截断的,戛然而止的一丝情绪,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变得迟钝了的原因,还是泄露出一丝令人不可置信的情绪,细微的、不被人察觉的。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对他人情感的泄露变得敏感。
这次他们作为杀鸡儆猴的,又是怎样的人呢?
我看向窗外。
在科技院,就在科技院,那个她最为向往的地方。庞大广阔,精致装修,简洁和未来科技感,我被莫名的压抑感激发些许恐惧。
我们被带领到警示厅,被展现在眼里的是在钢化玻璃后疯狂捶打玻璃的一对被分开的男同性恋者。他们本该干净的脸上出现了咸涩的体液,揉搓在钢化玻璃上,嘶吼着某个字眼,我猜应是彼此的名字。他们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个世界永远不包容不理性的存在。我本应厌恶他们撞击在透明墙上的血液,觉得那粘稠得令人作呕。但我的精神被攻击了,那是强劲的感性与警报器的碰撞,它冲破了保护机制,涌入脑海。被压抑的无尽情绪怀抱着愤怒怜悯抗拒不解厌恶愤世嫉俗感同身受奔涌着,大脑几乎要破裂了,在承受不住晕倒之前,只有那个完美朋友请求救助和警报器刺耳的回响,愈渐渺小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个完美朋友无法做出对我表示关心的表情,于是冷漠地道歉:
“你的情况超出我的预想,我应该早些发现的……”
这是她在内心对于自己能力不足的责备,是对自己真情实意的否定,而没有对于我的歉意。我很理解,因为她无法拥有感性的共情心理:
“你的警报器已经崩溃,我被分配给新的朋友,这是最后的交接任务。因为情况特殊,你将要被送到‘最后的密室’,接受最后的治疗,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她强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关上了门。
“请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的内心在默默向她发出呼救,那种已经产生了依赖的感觉,让我很惊讶。我知道她没有情感,即使拼命求助她也不会理会。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个以失败告终的任务罢了。我被无条件的帮助,在每次危险出现的时候我都在等待她的出现,而自我却无动于衷,于是我在在完全陨落时被丢开了。
这是一种落差感造成的失落吧,我假意安慰自己。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牵扯到我一直被压制且从未理解的感性。我默默认可了那个我向往的东西——充满感性的、久违的快乐,熟悉的,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爆发了。
我发现没有东西在监视我的思想了,至少我感受不到。刺耳的警报又响了:
“已超过治疗标准,工作人员请迅速入室控制病人。”
眼前虚晃着人影,我被推到最后一个房间。
无法理解的刑具,弥漫在这个有一面墙是纯粹的玻璃上。
我惊恐地挣扎起来,喊叫着。
我愤怒地阐述着内心觉醒的东西:
“你们杀不死我,只是简单地为利益而活的人早就死了,留存下来的只有恒久不变的精神。”
玻璃窗外,一群正在接受警示的学生规整的排成一排,用淡然的如同死水的目光注视我。我被送入那个封闭式的机器之前,看到了他们当中的一个,眼里闪过了一束感性的光。
我笑了。
叶开老师评:
叶馨这篇《完全理性》,我从头到尾拜读完,不由得沉默良久。是我读到过的、你们这个年龄段最了不起的反乌托邦作品。你才六年级,却能深入阅读,并重新思考《1984》,加以独特创新,就变成了《完全理性》。一开头,我就被你“忽悠”了,以为真有一位“逃离负面情绪第一人”。你创作的“名言”太像名言了。
开头第一句话就十分震撼:“本真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它能将无数复杂而令人厌恶的东西转化为简单定义。”
你所塑造出来的这个“环境”令人震惊,尤其“漂亮的朋友”把“我”送进“治疗所”去,因为“理性警报器”已经损坏,判定“我”的理性完全崩溃了。因此她要离开“我”,匹配新朋友——她无疑是彻底理性的,基因改造非常成功,理性警报器也维护良好。这个高级同学(朋友)的存在,是“我”这个理性不完美、“理性警报器”最终崩坏了的“坏同学”的镜子,照出了“我”的不完美。而你敏锐地写到了这一点:“我”所就读的学校无疑是让政府得以实现“完美计划”的一个“完美场所”。
后来“理性警报器”失灵了,一直到“我”被送入科技院去检测、治疗,到了“超过治疗标准”,最终要接受被处决。整个故事进入了高峰段落,你的气氛渲染恰到好处。这里堪称是完美的推断——或者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