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迢遥

2023-04-06 03:25居何
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成人礼礼物

文/居何

那时我们交谈夜话,刨根究底,终究只为这段关系添加友情的注脚。

我在最难堪的那段青春,遇见陆一辰。

以我和他的座位为两点相连,就可以得到一条横跨整间教室的对角线。我凭借一己之力,长年累月地拖垮整个班的平均分,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最末排角落的位置。而陆一辰尽管身高超过其他同学,却还是每天挺直腰背,雷打不动地坐在第一排,以年级第一的身份接受各科老师春风化雨的关爱。

我们像是两条并行不悖的直线,在第一个学年,甚至没有交谈过哪怕一句话。直到高二报道那天,我来得太早,陆一辰偏又来得太晚,一样误了时间,只好双双挤在门口。

面对尴尬如斯的场景,班主任默然片刻后痛下决心,最终我们一块儿站到了班级后门。

对于罚站我驾轻就熟,一会儿看天上的云,一会儿看地上的花,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陆一辰,突然被他眼角下一点明晃晃的青痣吸引。初秋的风仍旧带暑气,沉闷地翻卷过青黄不接的香樟树冠,落一片半被虫蛀的叶子到他蓬松的发顶,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陆一辰大概觉得奇怪,转过头看我,那颗青痣被漏过檐下的光一晃,像极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珠。

我突然意识到他受很多女生追捧的原因,也许不止成绩。

期中考成绩出炉后,数学老师把我和陆一辰同时叫到办公室。她先是言笑晏晏地把陆一辰夸成一朵花,万分和蔼地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奥赛。看向我时却只肯用笔点着不及格的试卷,说:“姬于安,你现在就像一个筛子,浑身都是漏洞。”

我望向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第一次直观体会到数学老师绝妙比喻下阴阳怪气的幽默感。而觉察到陆一辰投来的目光,又只好把古怪的笑意硬生生憋回去,单薄的胸腔因此迟钝地痛了一下——除此之外,我大概没有感受到任何自尊被碾碎后的不适。

回教室的路上我刻意和他保持了一臂距离,穿过教学楼与行政楼的回廊时,陆一辰却突然回头对我说:“别在意。”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真诚,以致于让那时极度自卑又自负的我猛地感到一阵厌恶,下意识抗拒似的笑起来:“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们由此相熟。虽然在陆一辰也成长为心口不一的大人后,他为此向我诚恳地道歉,说自己也是很久以后才懂得,不经意流露的优越和居高临下式的安慰,往往更加伤人。

我在陌生的风里一圈圈围好围巾,和很久以前一样故作轻松:“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顿一顿,安抚似的补充:“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祝你新婚快乐。”

黑色领结牢牢地系在他雪白的领口下,陆一辰西装笔挺,滴水不漏地藏好眼底一闪而过的怔愣,在不绝于耳的贺喜声里微微侧身,将我送进高朋满座的厅堂。

我一早看过陆一辰穿西装的样子,在学校统一举办成人礼的那天。

因为随机抽中了对方准备的礼物,我们被迫在留言墙前合影。即使那时我们已是能每天聊上几个来回的关系,但陆一辰向来大方得体,倒衬得我在镜头前异常局促不安。我不敢离他太近,只好连累摄影师频频切换角度。

最后,我们的合照被收录在统一印发的纪念册里。于是即便此后岁岁年年寒暑流易,我始终能看清他十八岁时飞扬的眉眼。

陆一辰成功被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录取那天,我也收到了第二志愿学校的回音。相较我常年吊车尾的成绩,实在算得上是个差强人意的结果,因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的大学同处一地,陆一辰前来向我道贺,我却并不觉得怎样高兴,只将长久以来的疑问宣之于口:“成人礼那天,你准备的礼物是一个U盘?”

陆一辰神色自若地颔首,我只好追问:“里面是我从高二以来所有的数学错题?”

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魔法,能够确保我准确无误地抽中这份礼物。只记得当我打开那一份将各类知识点罗列得清清楚楚的文件时,心脏急剧收缩又蓦然涨大,一惊之下,差一点儿连鼠标都甩出去。

陆一辰依旧神色自若地颔首,然后说:“希望它能帮上你。”

自然是帮了我大忙。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份文件一早被我打印装订成为厚厚的一册。在高考前很多个只有草虫鸣叫的夜晚,我都在台灯下埋头做着那些错了一遍又一遍的数学题——边做边错,边错边被自己不够发达的数学思维蠢哭。滴落的眼泪往往洇开墨迹,模糊我和他无望的未来。

说不清自何时起,我开始担忧自己和陆一辰重合三年的人生轨迹不过是短暂的交汇。我害怕随着毕业的钟响,我们会立刻背道而驰,逐渐于人潮中离散,最终断去唯一一丝联系。

上大学后,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我不厌其烦地问陆一辰想要什么样的婚礼。这实在算得上唐突——毕竟我们从始至终,也不过止步于朋友关系。

但陆一辰脾气好得出奇,他也不厌其烦地用同一种答案回应我——他没想过结婚。

我酸溜溜地说,陆医生大爱无疆,这是要将全身心奉献给伟大的医疗事业啊。

当时他笑着用力点头,眼下的青痣熠熠生光:“知我者,姬于安也。”

也许因为被他引为知己,彼时我竟隐隐感到喜悦。而现在我从众坐在亲友席上——安静地看他紧紧牵过新娘的手,轻轻揭开她头上梦幻的白纱,浓情蜜意,笃定地说出一生一世共白首的承诺——再附和着所有宾客,为他们夙愿终偿的爱情感动,继而热烈地鼓掌。

席间酒酣耳热,昔日同窗说起新郎在十年前的成人礼那天,拿着一个U 盘坚持请求和自己交换礼物的序号,以确保它能被送到某个人手中——以此足证理科男朴素的浪漫。

我在这一瞬乱了心神,红酒杯倾覆在白色的裙摆上,是显而易见的失礼。所以没等陆一辰挽着他的爱人到这一桌敬酒,就先告辞离了席。

夜风冷冽,吹去一半的醉意后我才发现自己落下了围巾。星辰零散,寥落地缀在天边,因为离得太远,本就微茫的星光更显黯淡。在若干年前,我也曾和陆一辰并肩看过星空,那时我们交谈夜话,刨根究底,终究只为这段关系添加友情的注脚。

扶梯走下长阶后我看见新婚夫妇亲密无间的合影,陆一辰的名字被印成花体,斜逸在炽烈的红玫瑰上,是洋洋洒洒的喜气。

再一恍惚,想到十年前的那张照片,相距并不近的两个人影下,小小的一行字简洁注明姓名与关系——“高三(1)班同窗留念 陆一辰 姬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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