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生的金智英》中女性的身份认同困境与精神危机

⊙汪志蕾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近几年来，东亚地区的女性运动发展脚步十分迅速，各个国家都出现了一批具有象征意义和标志意义的女性主义文学作品。2016 年，由韩国知名女作家赵南柱创作的小说《82 年生的金智英》正式出版，引发了韩国当地甚至整个东亚地区女性群体的认可和共鸣，被誉为当代韩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小说采用了编年体的记叙形式，描绘了女主人公金智英从出生到成人乃至结婚生子的生命历程，尽可能地对韩国的社会现状进行了客观叙述和还原，展现了韩国普通女性的真实生活，研究了女性群体的身份认同困境与精神危机，激发了当代女性不断寻找并思考自我的价值实现问题。2019 年，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在韩国上映，首日就获得了“票房冠军”的荣誉称号，更有大批女性观众发起“女权运动”，以此为基础对韩国社会的男权中心话语体系进行反对和抗议，在这一运动的基础上，小说的影响力和受众范围也进一步扩大。一方面，小说《82 年生的金智英》引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得到了韩国多位知名人士的倾情推荐，对于关注女性、反对男权的呼吁声越来越大；另一方面，这部小说还通过对一系列女性问题的思考来对韩国地区长期以来的父权制度进行了挑战，具有非常深刻的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

一、《82 年生的金智英》中女性的身份认同困境

2016 年，《82 年生的金智英》出版以后在当代韩国引起了一系列讨论，其中的女主人公金智英由于长期以来的生活压力引发了精神疾病。小说清醒而直观地向观众展现了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女儿、一位妻子、一位儿媳妇的金智英的生活，并将她每天所经历的在外人看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细节——陪伴丈夫、照顾孩子、操持家务、孝敬公婆等悉数展现，并且将其刻画得非常沉重，因此《82 年生的金智英》这部小说以及随后改编的同名电影遭到了大量韩国男性的反对和谩骂，他们将其称之为“无病呻吟”。众所周知，在男权社会几千年的统治之下，社会复杂的关系网已经完全为男性群体所编织，其中的生活脉络和功能作用也大都以男性为切入点，于是在男性群体中无法体会的生育行为到了女性群体身上就变成了束缚她们前进的包袱，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为什么在当代社会中，女性往往比起男性更难取得社会的认同，以金智英为代表的女性群体身份认同困境再次凸显。

女性群体在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往往会陷入矛盾与顺从的桎梏之中，在探索自我身份的同时始终难以平衡自我与挣扎的困惑。在韩国，甚至是全球范围内的文学作品中，女性群体大都是一个被标签化、被背景化、被边缘化的存在，即使在作品中展现出了自身的复杂性，也都被赋予了“母亲”“妻子”“女儿”等单一化的身份，鲜少会有作家作品将女性本身作为单一的话题来研究，而小说中的问题恰好也是现实社会中女性群体生存困境的反映。对于文学作品里的“女性”而言存在着一种固有的身份，也就是“贤妻良母”，她们身上某种特有的、伟大的思想道德被无情地放大，如善良、隐忍、勤劳、不计回报，等等，但这类作品的创作者却大都是男性群体，他们对于女性的所谓的“讴歌”从侧面来说就是整个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群体的道德绑架。而在这类作品中，女性被绑架却不自知，她们大都认同自己被赋予的身份并被家庭所捆绑，这也正是女性身份认同的困境所在。《82 年生的金智英》中的金智英之所以会深陷来自男权社会的无限痛苦中，就是因为她过分认可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儿媳妇的身份。小说中以金智英“普通的一天”为开头，她日复一日地做着自己的家务：做饭、照顾孩子、给家里的餐具消毒，看上去非常稀疏平常，但杂乱和无序的叙述带给了读者强烈的来自生活的压迫感。作为一位普通女性，金智英虽然无法摆脱自己标签式的身份束缚，但偶尔也会在被家庭压抑得喘不过气时对自身产生怀疑：“我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在家庭生活中只有自己做出了牺牲？”但由于性格使然，金智英虽然有所困惑但只能将其埋藏在心底，只能通过“看着夕阳感受心里的失落”，长期以来的精神压抑使她陷入精神错乱，甚至产生了幻觉。即使金智英最终回到了公司继续工作，还是因为无法兼顾事业和家庭被婆婆责骂，在公司里也无法获得公正的待遇。

从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男性过分地要求女性牺牲，并为她们贴上相应的标签，而在长期以来将男性中心作为唯一行为规范的韩国社会现实中，在自我的分裂和性别的重任下，大多数女性已经对自己的身份充满了茫然、困惑和惶恐。就像金智英一样，明明能够意识到问题的所在却选择隐忍，甚至将自己归为过错的一方，这正是男性中心主义对于女性群体的迷惑和捆绑，也是女性身份认同的困境根源。不可否认的是，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那些集合了家庭与社会、焦虑与压力于一体的女性身份已经难以满足当代读者的阅读需求。当代女性如何寻找自我身份的认同？这不仅是女性这一群体本身的问题，更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对于女性而言，认识自我、发现自我、追求独立的人格，首先是自己，其次是社会，因此只有从内部进行改变，才能够渐渐冲破女性固有的陈旧认知，而能够推动社会变革的正好又是日渐觉醒的女性本身，赵南柱也在小说中不断探索着。

二、《82 年生的金智英》中女性的精神危机

现代的韩国家庭主要由核心家庭成员组成，而传统意义上的韩国家庭大都是由祖孙几代人共同组合而成，家庭是女性群体生活的重要场所。女性在其中起到“纽带”的作用，不但需要承担大量的家务活动，同时还存在“由男人承担家务劳动就是女性的失职”的意识束缚，《82 年生的金智英》中的金智英就处在这两种家庭组成方式互相更迭的时期。对于她来说，女性精神危机的来源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是“重男轻女”和“传统女德”的错误观念无法培养女性群体的自我意识。小学五年级以前，金智英三姐弟与父母、奶奶六口人共同生活在一间狭小的平房里，奶奶更关心小弟弟，甚至会为了小弟弟的利益毫不留情地打骂金智英。年幼的她虽然不觉得这是弟弟的特权，但她却习以为常，不断地自我安慰。在金智英及其家人的固有观念中，只有男性才是这个家庭的希望，是能够支撑家庭的“顶梁柱”，一切都要为男性的存在而服务和让步，甚至生育女儿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触到了霉头”。中学时期的金智英放学回家时被不怀好意的男同学尾随并侵犯，父亲见状却认为是她的错，并不断指责她选择了距离太远的补习班并穿了不合时宜的衣服，身为被害人的她却反过来被指责，被要求自省。诸如此类的思想观念使得金智英无法形成正确的性别观念，心理也开始逐渐扭曲。

第二是韩国职场不能平等对待女性职工，压抑其个人价值的实现。金智英从国文专业毕业以后经历了长期的面试终于进入一家广告公司，与她一起入职的还有一位女性和三位男性。一段时间的工作以后，金智英能够“平衡事业与家庭”，被她视为榜样的女上司对她的业务能力也颇为肯定，但当公司准备从现有员工中选择几位成立项目组时，被选择的成员却都是清一色的男性。面对金智英的不甘和困惑，女上司也无能为力，这使金智英更加难以接受，诸如此类的职场性别歧视更是让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一次又一次的怀疑和诘问。

第三是社会对于“全职妈妈”的有色眼镜不利于女性的精神健康。结婚以后，面对婆婆的催生攻势，金智英不得已提前了自己的生育计划。虽然当时的公司允许孕期职工晚些到岗，但拒绝被特殊对待的她依然选择乘坐地铁准时去上班。而当她在拥挤的地铁上，一位被建议给她让座的年轻女子却恼羞成怒地对她说：“肚子都大成这样了，竟然还坐地铁出来赚钱？”面对来自女性同胞的恶意，金智英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生了孩子以后的金智英在某一天来到公园，在咖啡厅点了一杯便宜的咖啡，却因为孩子的突然哭闹不小心将其打翻，周围的顾客见状却大都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甚至有男性白领窃窃私语，称她为“妈虫”，是依靠丈夫而生存的寄生虫，最终金智英只能回到家里痛哭一场，以此结束本应该轻松的一天。长时间忍受来自社会、职场和家庭的多重压力，使金智英患上了产后抑郁症，精神状况也大不如以前，她常常认为自己是自己的“母亲”，并不断地向丈夫和公婆进行哭诉。这一系列扭曲行为的产生都是由于人们对于“全职妈妈”这一角色的不理解、不认同和不宽容，导致她们最终成为固化思维下毫无存在意义的、委身于男性的附属品，她们本身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也日益严峻，最终导致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悲剧。

三、《82 年生的金智英》的现实意义

从社会分工的层面来说，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观念强调女性扮演家庭成员的重要角色，并将能否塑造一个幸福的家庭作为衡量女性成功与否的标准，如果女性不能满足这一要求会被认为是“角色失职”，也就是俗话说的“男主外，女主内”。直到现在社会，这依旧是占据韩国社会主流的思维定式，并持续影响着广大女性的学业、工作、婚姻等诸多方面，小说《82 年生的金智英》就将矛盾直指传统性别观念对于女性的束缚，控诉这种观念带给女性的痛苦。金智英在结婚以后被家庭所牵绊，虽然她也想在工作中改变自己、提升自己，以独立自由的个体形式实现自我的社会价值，但传统的性别观念并不允许她这样做。在这一观念的长期影响下，“职场”和“家庭”被划分为两个互相对立的阵地，男性被划分到前者，女性则被划分到后者。即使是工作能力突出的职场女性，也会在结婚生子后中断自己的职场生涯并“回归”家庭，承担起育儿责任，导致女性不但会被职场无视和排挤，还无法获得与男性平等的晋升机会。当金智英的丈夫试图承担家庭责任，请育儿假与金智英交换角色时，就被她的婆婆指责是“要毁了丈夫的前程”。长期以来被压抑的个性潜藏在她的意识中，最终酿成了精神疾病。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仅仅只是期待男性群体的思想转变并不能帮助女性走向独立，而应该由整个社会来为女性提供更多的选择。因此，小说《82 年生的金智英》就旨在打破“女性失职”的问题，并对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观念提出质疑和挑战：男女之间本不存在更“适合”照顾家庭的一方，也不存在更“适合”职场打拼的一方，一个家庭的经营是夫妻双方共同的责任，而社会对于女性群体的忽略、不公，甚至是不合理的约定俗成都应该尽快被修正和摒弃。

同时，《82 年生的金智英》中也试图展示在社会和家庭双重背景下女性角色的思考和自省。由于女性自身的自我意识长期以来被男权中心话语体系所压迫，所以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大多数女性会选择沉默和被动接受，但这部小说开始让更多女性思考这种社会现状背后存在的不公正、不合理，引导她们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来寻找女性的个体价值和独立意义，拒绝男权社会赋予的规定角色，并不断呼吁女性群体感受自身价值，激发她们依靠自己，突破社会束缚。2019 年《82 年生的金智英》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与小说不同的是，电影中的金智英在很多时候并没有妥协，而是借助实际行动来对抗传统观念：为了重新开始工作，金智英主动向组长争取；生病以后主动向医生询问治疗的方法；面对谩骂自己的陌生人她也坚决反击，等等。通过长期的家庭援助和勇敢抗争，金智英终于重拾信心，走出了生活的困境，也为广大女性群体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树立了优秀的榜样。电影上映二十天以后，“82 年生的金智英”还被正式提上了韩国的立法议程，这一法案涉及女性从生育、复职到育儿等多方面的内容，从法律层面进一步维护了女性群体的根本利益。

小说《82 年生的金智英》之所以能够成为现象级的文学作品，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真实地、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毫无保留地将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展现在读者面前。加之同名电影上映后，更是将受众群体从书本延伸到了电影外，在韩国引起了非常大的讨论，韩国男性一边倒地恶意评论也格外彰显了在不平等待遇面前勇于发声的必要性。然而仅仅依靠一部小说就从根本上撼动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不现实的，为了更好地改善女性群体的生存境遇，更好地营造性别平等的社会环境，我们应该给予这样的作品更多的关注、认可和支持，让更多女性的身份认同困境与精神危机被看到、被重视和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