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朝莉 [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贵阳 550025]
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①
《题都城南庄》是唐代崔护的七言绝句,《全唐诗》收录崔诗六首,其中以《题都城南庄》最负盛名,崔护仅凭这一首诗就在诗歌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历来对《题都城南庄》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诗歌中的桃花意象分析;二是诗歌中的爱情母题;三是英译本的叙事策略、英译本的经验功能分析和人称代词的英译问题;四是对比研究,将此诗与国内文学作品如独孤及《和赠远》、李白《长干行》、赵嘏《红楼感旧》、现代诗《前缘》以及外国文学作品庞德的《在地铁站内》和拉马丁的《湖》等作比较赏析;此外,还有一篇文章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解读此诗。以上成果几乎少有涉及此诗隐藏主语的研究。鉴于此,本文通过解读《题都城南庄》,用“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两种批评方法分析其中“省略”的隐藏主语,从产生的两种不同效果探讨这两种批评方法对诗歌赏析的影响。
诗句是由汉语单音字按照一定的规律组合而成的,因此炼字对于诗歌来说尤为重要。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说道:“缀字属篇,必须练择。”②宋范温也在《潜溪诗眼》中说道:“以一字为工。”③所谓“练择”和“一字为工”就是对字的选用与锤炼,有时一个字锤炼得好,可以活络整首诗歌,甚至成为诗眼。《题都城南庄》属七言绝句,可谓字字精练,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评价此诗“诗人以诗主人物,故虽小诗,莫不埏蹂极工而后已”④。仅仅二十八个字构建出“去年”和“今年”两个场景,“去年”这个时候“人面桃花相映红”,“今年”此时“人面不知何处去”,第二、三句与第一句相勾连。桃花是春季的馈赠,第四句的一个“笑”字首先将桃花写得娇俏有活力,美好多姿而富于活力。其次,“笑”字更重要的作用在于给诗歌增添了一层怅惘之意,诗人寻访旧人,旧人已然不在,只有这门前的桃花尚存,它还是如去年一般娇艳,和这桃花一样美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桃花无法理解诗人的遗憾,只是在“春风”中“笑”罢了,诗人的失落在这美好的景象中更显凄凉,使整首诗歌都蒙上怅惘之意。
易闻晓认为诗歌因为有特定的创作规律而形成不同于散语的语言,应该用“诗歌语法”进行解析,而不应该用现代“日常语法”进行分析。⑤这里的“日常语法”大致指现代语法。如果用“日常语法”对这首诗进行分析,首先要把诗歌解释为现代汉语:在去年的这道门前,人和桃花相互映衬,今年同一道门前,当年的人已不在,桃花依旧在春风中盛开。如果按照现代语法的要求,则要把缺失的主语补充完整:(我)去年来到这道门前,(我)看见人和桃花相互映衬,今年(我)来到同一道门前,(我看到)当年的人已不在,(我)看到桃花依旧在春风中盛开。如此补充完整以后,就成为一段叙事话语,而不是诗歌语言。这样补充完整的理解并不符合诗歌本身的原意,主语语法上的缺失是诗歌常见的现象,主语的缺失常常形成一种陌生感,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生硬地用现代汉语语法对古诗进行解释,只是在无端地增加诗歌的可能性。这样的分析不符合诗歌本身的特质。
《题都城南庄》中独特的“人面桃花”意象也是这首诗歌的独特之处。“桃花”这一意象最早出现在《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⑥朱熹注:“桃,木名。夭夭,少好之貌。灼灼,华之盛也,木少则华盛。”可见桃花用来指女子年轻时富有活力的美。此后,“桃花”这一意象备受诗人青睐,常出现在诗歌中,多指春季美好的事物,也可指往昔的佳人。就以唐绝句为例,含有桃花意象的诗歌有司空图《暮春对柳二首》“洞中犹说看桃花,轻絮狂飞自俗家”,描写桃花花瓣在风中飞舞的姿态;刘长卿《过郑山人所居》“青苔满地无行处,深笑桃花独闭门”,满是青苔的地方,只有桃花独自盛开;吕岩《秦州北山观留诗》“石池清水是吾心,刚被桃花影倒沉”,诗人以清水比作自己的心,而桃花的影子正好倒影在诗人心上;周朴《桃花》“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桃花在暖春开放,如此明媚多姿,谁人不愿来看呢?元稹对桃花或许有着特殊的感情,他的诗歌中描写到桃花的绝句就有八首之多,如《桃花》“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桃花花瓣颜色深浅不一,恰似上了深浅匀称的浓妆。再如《刘阮妻其一》“桃花飞尽东风起,何处消沈去不来”,东风吹起,桃花落尽,诗人消沉的情绪也随之散尽。这样的例子很多,无法一一列出。
桃花意象在词中也大量出现,以宋代词人周邦彦和周紫芝为例,周邦彦《一落索(其二)双调》“倚阑一霎酒旗风,任扑面、桃花雨”,酒后桃花花瓣飘落成雨,扑面而来,可谓清新爽朗;《念奴娇·大石》“因念旧日芳菲,桃花永巷,恰似初相识”,桃花巷中桃花灼灼,这芳菲桃花明明是旧景,如今却好像第一次见到,可见桃花年年都能给作者带来新意;《蝶恋花(其一)》“桃花几度吹红雨”,空中飘落的不是红色雨水,而是桃花飘落的盛况。周紫芝《清平乐(其五)》“细雨一帘春恨,东风满地桃花”,最可恨这春天的风雨,将桃花吹得满地都是,含着作者对桃花吹落的惋惜;《清平乐(其六)》“东风庭户。红满桃花树”,春风起,满树桃花最是红艳;《洞仙歌》“可惜浓春为谁住。最嫌他、无数轻薄桃花,推不去,偏守定、东风一处”,词人因喜爱这桃花而责怪春天不能将桃花留住。
《题都城南庄》中的“人面桃花”意象除了诗歌传统中的桃花意象,还因其主语的不明确而形成陌生感,这样的陌生感恰恰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根据孟棨《本事诗》的叙述,崔护在清明时节游于城南,在一座庄园前敲门讨要水喝,一女子开门让他进去。崔护在喝水时试着与这女子搭话,女子并不理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崔护走的时候这女子又将他送至门口。崔护在第二年同一时节想起这名女子,他又来到这个地方想要寻找旧人,可是旧人已经不在,只有门口的桃花依旧,崔护于是作了这首《题都城南庄》。从这段描述来看,崔护并不知道这名女子的具体信息,甚至没有和她说过话。
“知人论世”是孟子提出的批评方法,出自《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⑦其强调要在了解诗人生平及所处的时代背景的基础上理解诗歌。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常用的手法,倘若用这一批评方法解读《题都城南庄》,首先要了解崔护的生平,考证他写这首诗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缘由,还要考查诗中“人面”女子具体指何人,这女子的姓名、身份等相关信息,也就是尽力使诗中主语“省略”的内容以考据的方式得以补全。这样的分析方法本身是不存在问题的,但是这样做会极大地将诗歌语言中创作出的陌生感削弱,降低诗歌的美感,反而失去诗歌本身韵味。
诗歌中主语“省略”是普遍状况,这里“省略”的是诗歌的隐含主语,多数为作者刻意为之,除李白这样主观意识较强的诗人会把主语“我”用在诗句中,写出如“我寄愁心与明月”“天生我才必有用”“请君为我倾耳听”等主语完备的诗歌外,其他诗歌中极少见主语。《题都城南庄》这首诗正是由于主语“省略”,因此人人都可以进入诗歌之中,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读者读到诗歌时或许都会感同身受,想起自己的相关经历,于是每位读者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人面桃花”,也正是如此,这首诗歌才能引起共鸣,才能让诗人与读者通过《题都城南庄》这根纽带穿越时空得以连接,这就是诗歌语言的魅力。再如李白的《静夜思》如果写的是:(李白)举头望明月,(李白)低头思故乡,从诗面就给读者直观的印象,这是李白个人在望明月,是李白个人在思故乡,这样的话语是叙述性的散文语,而不是诗歌语言。将主语直白显露地体现在诗面,会增加读者进入诗歌的障碍,望明月是李白的事,思故乡是李白的感情,这与读者毫无干系。同样,如果把《题都城南庄》的主语明确出来,就变成崔护一人的“人面桃花”,读者很难把这样的经历和遗憾与自身结合起来,诗人与读者就无法通过诗歌建立联系,这首诗将变成诗人的独唱,大大降低诗歌语言的魅力。所以,不应只用“知人论世”一种方法分析这首诗。
再者,如果用孟子提出的另一批评方法“以意逆志”解读《题都城南庄》又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以意逆志”语出《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这里的“意”有两种说法:一指作者的“意”,一指读者的“意”,经过众多学者的考查研究,多认为孟子的本意应是后者。“以意逆志”是指读者用自己的“意”,通过阅读去揣摩作者通过诗歌语言表达的内容,也就是作者用自己已有的经历和情感去理解作品。如果将这一批评方法用于《题都城南庄》,读者不用深究诗中主语到底是谁,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诗歌建立自己的主语,古代人、现代人、中国人、外国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没有界限,那么这首诗就会产生无数不同的解读。但是,这首诗歌的读者是不确定的群体,可能产生自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身份地位、不同文化身份的人,读者与作者在时间和空间上有很大的跨越,读者用自己的“意”去理解作者的“志”未必是作者想要传递的本“志”。
从“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两种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对《题都城南庄》的语言进行解读,会产生两种不同的效果。“知人论世”需要考查诗歌的创作背景,了解诗中每个细节,以考据的方式补全诗歌语言中“省略”的主语,这种方法能全方位了解诗歌,但是也容易将读者的注意力从诗歌语言本身转移;“以意逆志”则是读者凭借自己的情感和生活经历去解读诗歌,每一位读者都可进入诗歌,读者和作者都有自己“人面桃花”的参照物。如果单独采用“知人论世”会过多关注诗歌背后的信息而忽略诗歌语言本身,如果只凭“以意逆志”则又会忽略诗歌背景对解读诗歌语言的重要性。诗歌的分析方法远不止这两种,例如分析《题都城南庄》这首诗歌应该采用多种批评方法,重视诗歌语言,同时也不能忽略创作背景,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掘诗歌的内涵与价值。
①尚永亮主编:《唐诗观止》,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9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练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24页。
③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潜溪诗眼》,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33页。
④ 〔宋〕沈括:《梦溪笔谈》,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页。
⑤ 易闻晓:《中国诗法学》,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65页。
⑥ 〔宋〕朱熹注:《诗经·周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战国〕 孟子著,杨伯峻、杨逢彬注译:《孟子》,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8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