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雨[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00]
杜甫的《秋兴八首》是一个完整的乐章,组诗连章而下,一气贯注,顺序不可变动,命意蝉联而又各有分别,时代苦难、羁旅之感、故园之思、君国之忧,杂然纷呈,历来被公认为杜甫抒情诗中沉实高华的艺术精品。清代黄生《杜诗说》云:“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轾。”①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云:“怀乡恋阙,吊古伤今,杜老生平俱于见此。其才气之大,笔才之高,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到。”②
《秋兴八首(其一)》是组诗领起的序曲。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写道:“首章,八诗之纲领也,明写‘秋景’,虚含‘兴’意,实拈‘夔府’,暗提‘京华’。‘他日’‘故园’四字,包举无遗,言‘他日’,则后七首所云‘香炉’‘抗疏’‘弈棋’‘世事’‘青琐’‘珠帘’‘旌旗’‘彩笔’,无不举矣;言‘故园’,则后七首所云‘北斗’‘五陵’‘长安’‘第宅’‘蓬莱’‘曲江’‘渼陂’,无不举矣……发兴之端,情见乎此。第七,仍收‘秋’,第八,仍收‘夔’,而曰‘处处催’,则旅泊经寒之况,亦吞吐句中,真乃无一剩字。”③杜甫一生对语言的追求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八首组诗语言精纯圆熟、臻于化境。本文试解《秋兴八首(其一)》,体味杜甫深沉的“秋”之怀想。
首联“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以玉露起笔,何为玉露?“宰揭之露,其色如玉。”(《吕氏春秋》)白露状如温玉,却凉寒无比;“凋伤”二字,却写尽草木凋败的萧瑟景象,原本“红于二月花”的枫树林却在秋风玉露中零落,这番对比让人唏嘘。《杜诗言志》中评道:“以玉露为追琢,以枫林为方幅。其玉露降而枫林伤,非玉露之果为确凿,然枫林之伤实由玉露之降,若或凋伤之。”④露霜本是因天气寒冷而在枫叶上凝结而成的,但诗人反客为主,写枫林之伤是玉露凝寒所致,加深了凉寒白露和凋残枫叶之间的联系,整幅画面连成一片,彼此关联,满纸秋意,可谓“以化工之笔妙写化工之神理”。《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引南宋词人刘辰翁评语云:“露曰玉露,树曰枫林,凋伤之中仍有富丽之致,自是大方家数。”⑤曹丕的《燕歌行》中也有相似的描写:“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通过“露”“霜”“凋伤”“摇落”等词语,极言秋色之深。杜甫另有诗言:“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759 年)诗句以“露”“月”表达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可见,首句从“露”入手,不仅为言秋色之深、秋气之寒,还暗蕴诗人心中的怀念感伤之情。
“巫山巫峡气萧森”,“巫山”在今重庆市巫山县;“萧森”直言深秋的萧瑟阴森。此句下字密重,诗人从眼前的“玉露”“枫树林”联想到整座山峡,眼前之景和心中之景连成一片。巫山自然环境恶劣,萧森阴晦之气笼罩四野,暗喻当时朝廷大厦将倾,风气污浊不堪,同时表达了诗人阴沉压抑、动荡不宁的心绪。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惊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钟嵘《诗品序》中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⑥天地的阴阳之气感动万物,万物的生长变化感动人心,“草木无情,有时飘零”,“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金圣叹《杜诗解》认为:“若谓玉树斯零,枫林叶映,虽志士之所增悲,亦幽人之所寄托。”⑦首联两句诗,明为写景,实则含情,定下了全诗沉郁的感情基调。
颔联“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颔联描绘江间波浪、塞上风云,继续展开“气萧森”的景象,既写景物也寓时事,借景抒情。“江间”,指巫峡;“塞上”,指巫山。“兼”“接”二字,写出了江天浑然一体的景象。“江间波浪兼天涌”写巫峡之水波涛汹涌。浦起龙《读杜心解》云:“江间塞上,紧顶夔;浪涌云阴,紧顶秋。尚是纵笔。”⑧关于巫峡之景,郦道元《水经注》记载:“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⑨可见三峡其景之雄奇险峻。滔天骇浪,又似乎暗寓时局的动荡不安和诗人的心潮澎湃,翻涌不息的江水广阔无垠、无所不至,恰似杜甫无边蔓延的愁绪;阴云遍地,又象征着朝廷前景的黯淡和诗人心情的阴沉郁闷。金圣叹在《杜诗解》中还将此句与《秋兴八首(其八)》相联系:“若谓玉树斯零,枫林叶映,虽志士之所增悲,亦幽人之所寄托。奈何流滞巫山巫峡,而举目江间,但涌兼天之波浪;凝眸塞上,惟阴接地之风云。真为可痛可悲,使人心尽气绝。此一解总贯八首,直接‘佳人拾翠’末一解,而叹息‘白头吟望苦低垂’也。”⑩杜甫在诗中表达的是愁绪,但是他的眼界并不狭窄,相反却是开阔的,所写之景画面壮阔,虽为哀景,所表达的感情却并不悲凉,而是悲壮。
颈联“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两句诗可谓律诗之典范,词语平易而含蕴丰厚,句法奇异而旨意错综,对偶工整而文气流荡,笔墨老成。“丛菊”与前文“玉露凋伤枫树林”呼应,承接其暗示的季节特征,即深秋。“开”一语双关,既指菊花开,又指眼泪花开。“两开”的“两”字也是一语双关,既指菊花两度盛开,诗人来到夔州已有两年;又指诗人二度落泪,与“他日泪”相呼应,他日思乡流泪,今日见菊花开放再次流泪,可见诗人思乡之久、之深切,表达回归故园的心愿无法实现的愁苦。作者晚年为了逃难,四处奔波,在战火之下疾病缠身且居无定所,面对国家的衰亡之势心有余而力不足,总是会写下自己伤心流泪的诗句。比如,诗人在《天边行》云“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不仅大哭,而且自称老人。《登楼》:“花近高楼客伤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其二》:“素交零落尽,白首泪双垂。”《寄杜位》:“封书两行泪,沾洒裛新诗。”曾经自比扬雄、枚皋,以一番壮语“有臣如此,陛下其忍弃之”向唐玄宗自荐的杜甫,在历经种种人生辛酸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万物流离,世事变迁,杜甫愈发变得沉淀自持。杜甫有诗云:“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今昔对比,有苦难言,其心境变化可想而知。
“孤舟”用得也很妙,一个“孤”字便暗含了三层意蕴。以无依无靠的孤舟反衬出无边汪洋,又使人联想到孤舟之上的垂头老翁,这老翁同时也是杜甫自身形象的化身。以水托舟,以舟载渔翁之愁,与前文“江间波浪”作呼应,同样是写水,写愁绪,空间则是由大到小,由天地到个人,对比鲜明,情感层层递进。“一系”指舟系岸边迟迟未发,诗人已滞留夔州两年。三年前,诗人听闻安史之乱终于结束,写下了“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而如今却是孤舟停在岸边,难以启航,身在夔州,心在远方,回归之日却遥遥无期。“系”,可读作jì,指系住,上承“孤舟”,以孤舟长系不发暗示归计无成;又可读作xì,指心系,下连“故园心”,长期以来心系故园。“故园心”是因,“他日泪”是果,两相对比,互文见义,表达了诗人急于归去却难以成行的痛苦煎熬。自己壮志未酬,寸步难行,国家却在一步步沦落,可谓“生悲情于从前,托相思于万里”。吴乔《围炉诗话》云:“《秋兴》首篇之前四句,叙时与景之萧索也,泪落于‘丛菊’,心系于‘归舟’,不能安处夔州,必为无贤地主也。结不过在秋景上说,觉得淋漓悲戚,惊心动魄,通篇笔情之妙也。”⑪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故园”二字。关于“故园”的解释,学界众说纷纭,大多数学者认为是长安。长安不是杜甫的故乡,为何要说是故园呢?海德格尔认为“家园”是指人唯在其中有“在家”之感的处所。杜甫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在哪里可以实现这个梦想呢?那便是长安。他渴望着有朝一日可以入朝为官,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死而后已。长安不仅是当时的首都,还是他梦想的归处,自然也就成为杜甫内心深处的“故园”。杜甫在《江汉》中写道:“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如今国家动荡不安,多方战乱尚未平定,自己又漂泊无依,困顿流离,报效国家的梦想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在历史洪流面前,个人力量显得微不足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痛哭流涕,感慨万端,一片赤忱之心遥寄故园,遥寄长安。这种情感引起古往今来很多仁人志士的共鸣。牧斋在《注〈秋兴八首〉》中便把自己视作杜甫,以第一人称代入其中,娓娓道来:“江楼之下,渔人之所游泛,燕子之所信宿,而我独朝夕与君淹留而不能去,不亦伤乎?又则信宿之渔人,彼皆聚庐讬处,以江楼为家者也。渔人有家,而我独无家乎?”⑫此处故园,不一定是地理意义上的确指,而是以长安为核心的故国与家园之喻。
尾联“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紧承上联“故园心”铺写家园之思,又暗扣题目,总结全诗。“催刀尺”,即催动刀尺,赶制寒衣。“白帝城”,旧址在今重庆市奉节县东的白帝山上,与夔门隔岸相对。“急暮砧”,“砧”即捣衣石,这里借指捣衣发出的声音。黄昏时分捣衣砧声,声声紧迫。秋色渐深,寒冬将至,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冬的衣服,月下捣衣,风送砧声,最易触动游子的情怀。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中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里不仅提到了“砧声”,还提到了“长安”。“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想必杜甫在日暮的秋风中听到急切的砧声时,感到的不仅是游子漂泊无依、无家可归的忧伤,更多的还是孤栖忆远,对故园的遥思和一腔爱国热情无处安放的惆怅。
尾联这两句不仅意在抒发游子情怀,其实也影射了唐王朝的悲惨情状。许多人在战争中牺牲,或者滞留前线已久,有家不能回,让家中的亲人苦苦等候,满心牵挂,诗人不仅在感慨作为游子的自己,也是对饱受战争之苦的无辜的老百姓们表示深切的同情。杜甫曾在诗中描写战争道:“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悲陈陶》,756 年)“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释闷》,765 年)“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只有百家存。”(《白帝》,766 年)深秋日暮时分,杜甫听到捣衣声,知道各家在为远方的游子准备冬衣,又想到因战争而死去的无数可怜人,诗人面对这国破、家散、人亡的唐王朝现状,自然是悲伤难抑,情不自胜。可即便唐王朝已经沦落至此,杜甫都没有放弃期待,诗人在去世那年仍不忘“故园”、不忘长安:“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食舟中作》,770 年)杜甫一生都执着于忧时伤世和济民救世。
全诗的意境并没有到尾联戛然而止,而是继续绵延到下一首。第二首紧接着第一首的暮色,写道:“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由日暮写到日落星出,再到月斜,在这样的时间次序里,诗人一直在写夔州秋色,一直在抒发对故园的怀念之情,景色和情感都是连续的、不间断的。《杜臆》中云:“《秋兴八首》,以第一首起兴,而后七首俱发中怀,或承上,或启下,或互相发,或遥呼应,总是一篇文字,拆去一章不得,单选一章不得。”⑬所以说这也是杜甫《秋兴八首》构思的独到之处,整组诗内在脉络一以贯之,浑然一体,首尾呼应,深刻表达了对国家盛衰沉浮之变的痛心悲愤,对物事人情之迁的感慨,对民生潦倒的同情忧虑,对自己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悲叹,浩然雄壮之气激荡于组诗始终。
杜甫生于盛唐末期,目睹国家由盛及衰,步步陷落,悲恸的情感常年积压于心间,即将喷薄而出之时,诗人却用理智的缰绳将其克制。杜甫有一句诗最能体现这一点:“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诗人面对国破家亡、人民流离失所的悲惨景象,触景生感,因时遣兴,满心愁苦却不敢明于脸上,哭泣都只能“吞声哭”,行走只能偷偷摸摸地“潜行”。悲惨的现状是一种悲伤,感情无法表露是另一种悲伤,诗人长期处于这样的双重悲伤之下,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即将沉重郁结、悲壮苍凉的情感潜藏于诗句。诗句表面的静然无波之下,却别是一番汹涌澎湃、波浪滔天的景象。
梁启超在演讲《情圣杜甫》中说道:“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杜甫诗的绝佳之处不在于语言之精美老道、铺排之工整、技巧运用之炉火纯青,而在于他真挚赤诚,用心观察周遭环境,体会人间疾苦,描写的不是个人的小痛苦,而是将个人置于天地洪荒之中,国愁、家恨、己忧一齐凛然纸上,其气魄宏大而深沉,浩荡而雄浑。《秋兴八首(其一)》即景寄怀,通过描写玉露、枫树林、巫山巫峡、江间波浪、塞上风云、丛菊、他日泪、孤舟、故园心、寒衣、刀尺、急暮砧等深秋之景,表达诗人“悲秋”的情怀,不仅悲自然之秋,还悲人生之秋、国运之秋;“兴”的不仅是悲秋之意,更是故园之思、迟暮之感、羁旅之苦和家国之忧,其悲壮苍凉的情感跃然纸上,读之回想不绝,感人至深。
①〔清〕黄生:《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
②〔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华书局1975年版。
③〔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④ 佚名:《杜诗言志十六卷》,扬州广陵刻印社。
⑤〔宋〕 徐居仁编次:《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中国台湾大通书局1974年版。
⑥〔南朝〕钟嵘:《诗品》,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⑦〔清〕金圣叹:《杜诗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⑧〔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⑨ 〔南北朝〕郦道元注:《水经注疏》(一),江苏古籍出版社 1989年版。
⑩〔清〕金圣叹:《杜诗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⑪〔清〕吴乔:《围炉诗话》,商务印书馆 1936年版。
⑫〔清〕钱谦益:《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年版。
⑬ 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