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精神

2023-04-06 00:32:01翟毅斌
中小学德育 2023年2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教师

◎翟毅斌

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教师文化特质。由世俗化引发的教师使命感的褪色和人文精神的失落,亟需“知识分子”的道德自律、人格独立和超越性价值追求来调适。“知识分子”对中国教师来说是一个令人振作的命题,将教师作为知识分子来考察,还原知识分子的精神本色,据此呈现新时代教师的确切意义,进而于现代化的变迁里回应教师“灵与肉”的冲突,这有助于认清我们今天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教师、什么样的教师文化特质。

一、知识分子写照

(一)知识分子的源说

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指“以独立的身份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一种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一群文化人”[1]。

知识分子其实是一个外来概念。第一个来源是俄国,19世纪的俄国社会有一批上流社会人士,他们深感社会秩序的丑恶,便产生了对专制的反叛。这一类具有批判意识的人,当时被称为知识分子。第二个来源是法国,1894年,法国发生了一起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上尉由于犹太人的身份而遭受诬陷,一批有正义感的社会人士为其辩护,他们在1898年1月23日的《震旦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知识分子宣言》的文章,后来这批为社会抱不平鸣不公的人就被称为知识分子。事实证明,知识分子从来不是一个自明的社会群体,他们可以来自不同的阶层、不同的职业,但在精神气质上有共通之处。当然,不同地域的知识分子有不同的面貌,法国知识分子大多是情感丰沛的左翼,英国的知识分子大多是保守的学院派,德国的知识分子更强调内心的超越与形而上的自由,俄国的知识分子则在东西方的文化冲突中彰显着各种紧张感。

(二)知识分子的特征

欧洲的教士和中国的士大夫,都算是知识分子的前身,一个依附于宗教,一个依附于皇权。最早的知识分子常常是“业余人士”,知识社会学的创始人曼海姆取其名曰“自由漂浮者”,既可以独立于任何阶级,也可以服务于任何阶级,就像孔子那样。他们在精神气质上有点像高谈阔论的波希米亚人,主要讨论社会和政治的公共问题。所以,为什么孔子不自己写书,因为孔子是“自由职业者”,在他那个年代只有官方著作,不用私人著作。葛西兰对知识分子作了区分,将孔子这类游离于体制外的称为“传统的”知识分子,将依附于体制内生存的称为“有机的”知识分子。因为,随着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工越来越细,知识分子趋于职业化,他们不再像波西米亚人或李白杜甫那样四处流浪,而是依附于体制,与物质利益产生了有机联系,甚至渐渐地阶级化或党派化了。

究竟哪些人能算作是“知识分子”,有人说教师是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因为教师有文化,可是教师与其他职业者一样,都是社会中平等的一员,那么社会就无需给教师什么特殊待遇,也不必向教师提什么特殊要求。仅从职业和教育背景来看难免狭窄与固定,于是有人从精神气质上来看待知识分子,即知识分子应是“为知识而知识”的“唯真之人”,这样一来,对知识分子就有了一些特殊的精神要求,或关怀的、或独立的、或浪漫的……例如萨义德在《世界·文本·批评家》中提出了“世俗批评”的概念,认为“从事评判和维持批评立场是知识分子生命的重大方面”[2],知识分子应代表“普遍正义”,而且永远“批判”;班达认为知识分子应当是“圣者”[3];列维-斯特劳斯说“知识分子就是争论,知识分子就是争论的实践本身”[4];费孝通则认为知识分子的评判标准应包括爱国爱民、学有专长、为人正派等价值考量。总之,知识分子具有自身的独特性,无论是从历史起源还是从现实需要来看,知识分子首先是具有一定的知识水平和独立思考能力的群体,且有积极入世的传统,有着对尊严、价值的追求,对精神财富的珍视,对人生真谛的理性思考。

(三)知识分子的退化

今天,我们处在一个高度专业化的时代,社会分工变得复杂,各行各业趋于专业化,人们各自耕耘各自的领域,不再去做一个亚里士多德式的通才。 “通才”意味着超越了自身的职业,不仅能对自身所在的学科发声,还能关注社会上各领域出现的新状况,恰如其分地发声。而职业化带来的后果,“一是掸去知识工作的神圣色彩,把它由一种靠信仰驱动的宗教性事业变成一种有工作纪律约束的谋生手段;二是把知识工作由包打天下的文化启蒙变成专门化、精细化、规范化的研究”[5]。知识分子因越来越专业化而丧失了对社会公共问题的深刻关怀;同时,知识分子越来越“有机化”,即在体制里变得越来越保守,不再具有像孔子这类“流浪者”身上该有的独立精神,这又使他们丧失了超越性的公共良知。[6]于是,他们同社会的关系日趋分离,不再有普遍的公共关怀,其公共性便逐渐流失掉了。

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生存于知识体制内部,他们因掌握了文化资本而拥有某种特权,但对于真正拥有权力的人来说,教师又是被统治者,是“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教师专业发展使得知识体制越来越健全,可这种专业发展造就的是一种专业化、技术化的知识,而不是一种批判的、公共的知识,以致教师越来越不像知识分子,而只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最多是自身知识领域内的专家。所以,即便在今天拥有文化资本的人也不一定是知识分子——比如中小学教师乃至大学教授。无奈地,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一书中说,“后现代的世界越来越同质化”;法国思想家利奥塔说,“知识分子死了”;还有人说知识分子失去了使命感,变成了庸人。传统知识分子精神气质和批判性良知令人怀念,但当今社会,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确实不多见。当教师渐少有自己的见解,也就渐少有坚持真理的基础和信心了。

二、重塑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基本精神价值

(一)实现人格独立

首先,独立揭示了知识分子的精神本色,也是教师作为一名真正知识分子的明显标识。精神独立、人格独立、灵魂独立、思想独立,如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所说的“精神上的流亡者”,对权势说真话的人。比如,屈原是独立的,他爱国、浪漫。只不过,皇权专制下的社会担当始终被困于忠君的意识范围内,作为士的超脱情怀只能是一种自我安慰,所以真正独立的中国知识分子品格在近代以前都难以形成。但至少,我们可以看出,要做一个独立的教师,无需追求众人叫好的剧场效应,独立于大众,独立于权力,尽自己的努力,发自己的声音,即“虽千万人,吾往矣”。陈寅恪的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很好的描述,我们名曰“知识分子”,意即教师应是知识的“自由分子”而非体制的“组织成员”。

其次,独立于金钱。独立是需要物质保障的,教师必然要取得经济上的独立,自己能养活自己,知识分子不能不接地气,不沾柴米油盐。但同时,教师又不能以逐利为主要追求,对物质生活的欲望要适可而止,否则便会陷于雨果《悲惨世界》里“半野蛮式的法国境况”。其实,教师完全可以做些不仅追求真知也兼顾收益的事情,甚至有时做某些退让或暂时沉默,即便如此,教师也一定要保存自己的独立性。不敢说我们完全幸福,但至少可以说我们一定独立。

有时候,独立之所以困难,是功利、世俗在起作用,这时的教师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就得“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被权力和金钱“收编”,这确实需要很强的独立意识。当然我们不至于像梭罗那样,隐居在瓦尔登湖,既不工作也不纳税。所以独立还是有界限的,独立绝不是孤立,不是脱离社会,相反,还应有社会责任感。

(二)守护公共良知

人格独立的教师要敢于为真理发声。在多元化的社会里,众声喧哗,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双减、内卷、课后服务、中考普职分流、乡村教育振兴、青少年心理健康、家庭教育促进法……所以我们不缺任何声音,我们缺的是对各种声音进行勾连和调和。这时候就需要教师能成为一个阐释者,学会与不同的共同体进行对话,并把自己的语言翻译成一种公共语言,而不是只在自己的共同体内部发言,这是教师缺失公共性的一个重要表现。拥有浪漫主义情怀的知识分子很看重人生的价值归属,布尔迪厄的观点是,“知识分子必须从专业进入公共”。涂尔干在《教育与社会》中也说,教师是“他所处时代和国家的重要道德观念的解释者”,是“社会的代言人”。

就像柏拉图在《洞穴的寓言》中所描绘的,在看到阳光之后仍然回到黑黝黝的洞穴里,回到以影子为真实的同伴那里,去宣布真相,即使将为此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但那曾瞥见过真理的人们,却往往再也不愿以任何东西来交换这种使他不再安逸的却弥足珍贵的滋味了。[7]教师是观察者而非预言者,只是道出某个事实,但不去干预人们的选择。人们必须对自己负责,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面对公众,教师将不同的选择解释清楚,以便于人们在各种可能之间做出取舍,因为教师具有专业和权威性。教师都应担负起这种责任,去关怀社会,维护公共良知。

公共知识分子在发声的时候,可能会出现越界的情况,这是需要我们警惕的一个问题。其一,知识分子天然就应有一种超越自己专业领域的关怀,尤其是对社会问题的关怀,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特征,只是在关怀时需要谨慎,不能班门弄斧。教师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应是足够理性和清醒的,有说服力,不情绪化。既要对公共领域的问题有切实了解和深入思考,也要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相当的底蕴,并善于把专业知识转化成深入浅出的语言。这样,才算既是学业有专攻的内行,又能让外行听懂。其二,在公共的舞台上,就要接受众人“凝视”,被他人的眼光形塑,此时的教师就必须德高为范,所以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教师,就意味着社会对自己、自己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

然而,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有些人不是活跃在公共舞台上的,而是宁愿在某个领域里默默耕耘,但他们仍然有自己的公共性,只是这个公共性不通过公开发声的方式来表达。一个潜心之人,专情于自己的研究与创作中,体现自己的精神境界和价值取向,他在教学实践或理论上的建树也许会比公开发声对社会产生更深远的影响,如斯霞的“爱的教育”,李吉林的“情境教育”。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他改变的是人心,无论是公开发声还是沉默不语,他的职责是守护人的基本精神价值。

(三)擦拭知性的锋芒

师德是重要的,一个知识分子有两种存在方式,德性的存在或知性的存在。那么,当教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说话的时候,底气是什么,凭什么别人要相信你?我们没有任何充足的理由来证明。所以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不只是一个道德人,更是一个知识人,他应以一种知性的方式存在。教师首先是有知识的,当他对社会公共问题发表意见时,首先是专家,具有一定的知识权威性和发言的基本资格。其他社会分子也能发言,但他们往往从自己的利益需求出发,而知识分子必须从公共立场出发,超越自己的知识背景,从知识的良知和理性出发作价值判断。所以对教师来说,专业知识是极为重要的,是非知识分子所不具备的。因为在专业上有建树就意味着获得了某种文化资本,意味着获得了某种话语权,所以专业知识对教师而言是基点。

可是,随着新时代大众知识水平的普遍提高,教师的言论听起来显得越来越简单,于是教师渐渐成了哈耶克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主义》一文中所说的“观念的二道贩子”,而不是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或学者。教育背景只能证明教师是知识分子出身,而不一定是知识分子。[8]福柯不承认普遍的知识分子,只有具体的特殊知识分子,如作家、画家、音乐家、教师等,每个人囿于自己的具体领域。而对于公共问题的跨界回应,必然要借助不同的专业知识。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复杂的技术生活常常遮蔽了事实,所以我们需要重构教师的知识,去跨越不同的专业领域,借鉴传统知识分子的“通才”成长方式,促进教师综合素养的提高,进而独立地思想。“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教师理应注重自身文化道德修养,通过德性与知性的完备来擦拭专业的锋芒。

(四)警惕乌托邦

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很多教师忘记了超验的精神追求,而变得越来越世俗。我们确实需要精神的乌托邦,亟待内心的优雅和诗性的恢复。其实很多知识分子都有过桃花源式的理想主义幻想,不论是《论语·泰伯》里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还是《庄子·秋水》里的“曳尾于涂中”,都表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出世”的情操。只是如今的生活环境变了,学者雷颐就建议,我们作为知识分子要减少因环境变化而带来的落差感。

从《旧约》的启示录信仰到《圣经》里的“天堂”,以至柏拉图的理想国,乌托邦式的叙事有着悠久的传统。由于脱离实际,做着无法实现的梦,以至私生活出现很多问题,所以在很多英语国家,知识分子的口碑并不好,有“夸夸其谈的空谈家”的成见,人们很不愿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约翰逊在《知识分子》一书中发出“警惕乌托邦”的呼吁,还细数了雪莱私生活混乱、海明威爱说谎、布莱希特求名利、托尔斯泰自私寡情、易卜生的市侩、萨特迷恋暴力等。人们不待见知识分子,连教师也曾被称为“臭老九”,这都在提醒我们,切忌一意孤行地把思想成果绝对化。毕竟教师具有示范性,影响着他人的思想和心灵,易被公众所盲从。自媒体时代出现了一些教师,正希望声音永远高调,带着表演性地在镜头前搔首弄姿,成为文化思想明星,他们不需要温和的思想。可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教师应时刻对自己的道德生活进行深刻反思。

我们必须小心和务实一点,避免将乌托邦直接还原为现实。很多教师觉得“做官”是入世的一种途径,几百年的科举制就是为了让人做官,只有极少数的人觉得“做官”累而选择去做隐士。教育行业向来有“教而优则仕”的传统,可是知识分子未必要做摇旗呐喊的风云人物,如果教师都成了政客,就没有知识分子了。教师作为独立的存在,应该比世俗之人站得高、看得远。

难道所有的理想都是乌托邦?之所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因为我们不满于现实,知识分子不是为了某种利益而存在,而是永远为了某种兴趣而存在,就像瑞典乒乓球运动员瓦尔德内尔,一辈子就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打乒乓球,他陪伴了中国五代运动员,然后在默默老去中从容退出。教师理应具备“志于道”的理想和情怀,内心最好有一点超验的空间,只不过教师的灵魂追求应是一种切实的身体力行,而不是嘴上唱高调。以诗意的世界去整合世俗的世界,以出世的态度去过入世的生活。

(五)理性批判

为什么要批判?是因为不公的事实刺激了我们的良知,从而引发了我们的批判。绩效工资方案不合理、单位因人设岗、干部责权不对称、学校民主管理弱化、教师权益受损……教师有自己的专业知识,会思考问题和表达自己,所以教师不应消极沉默,而应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捍卫公道。这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天职感,用我们的话来说叫使命感,即充满了忧患意识。其实中国传统“士”阶层的知识分子精神早就凸显着强烈的担当意识,对政事自由发表意见和提出批评,逐渐成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性格。从清末的“公车上书”到民国的五四运动,都是这种担当意识和经世情怀的延续。教师应学会批判、勇于批判、理性批判。

如果教师是社会的眼睛与良心,就不仅要用自己炽热的心,还要运用自己冷静的头脑。金耀基先生说,知识分子必须有理性,这是最基本的东西。理性告诉我们,如果批判动机并不纯洁,就可能潜藏着自私的动机,甚至有时是知识分子受挫后的怨恨心理透射。有人觉得做不做知识分子、做成什么样,对今天的教师生活影响不大;也有人觉得只要迎合大众舆论,便能名利双收。所以拿破仑才说,“自由不过是一种托词”[9]。熊比特也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一书中质疑“知识分子是为了生计而批判”。看来,“安人”还需先“修己”,“救世”还需先“明道”。教师必须有较高的道德操守,我们拒绝所有不道德之人的道德批判,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更重要的,我们不需要一味地反对,也不是总看到缺点和痛楚。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我们处在一个不断发展、不断转型、不断际遇的新时代,需要更多建设性和创新性的方案,而不是一味强调批判。过于批判会导致一种怀疑主义甚至虚无主义的极端倾向,那样潜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精英意识和不平等的激情。教师不必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信,但只求不昧于事实和真理,热情地追求新知,甚至与批判对象同乐,分享共同的东西。

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即人应当超越自然状态而实现人文价值。从传统的士大夫到现代的知识分子,我们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却依旧顽强崛起。当教师生动呈现出一代知识分子群像,而不再禁锢于某个模式中,教师便不再是职业性的,还是精神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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