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若舟
不论是在影片的发行、出品、营销上,还是在国家文化宣传的话语体系中,电影《流浪地球》都被认为是“国产科幻电影的一次飞跃”。实际上,从作家刘慈欣于上世纪末创作的短篇小说《流浪地球》,到2019年春节上映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其中经过了诸多改编,不仅发生了媒介转换过程中必要的文本改写,出现了情节、人物等方面的诸多变化,还增加了与大多数中国观众心理相适应、与国际推广需求相适应的文化元素、价值取向和英雄再造。对此,本文将探析《流浪地球》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策略,分析如何使科幻文本获得更好的影视呈现,如何与电影的文化定位相匹配。在此基础上,结合对其改编策略的评析与国产科幻电影发展历程的整理,对中国科幻电影的制作与发展提出建议。
文学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1]文学家通过文字表现形式,勾勒出抽象的思想概念;而电影是直观的形象艺术,很难展现出形象与概念交错相连的意识流。[2]因此,文学在被改编为电影的过程中,必须从电影艺术的特殊性出发,对故事情节、人物设置等进行必要的改动,运用电影中的空间意识、摄影意识、蒙太奇意识以及声音意识思维等对原作进行独立完整的电影文本构思,以适应电影艺术的特殊规律及观众审美趣味的变化。[3]
将文学改编为电影的本质就是两种文本类型间表意符号的转化,而与其他类型文学不同的是,在将科幻小说改编为电影、完成表意方式转换的过程中,更加注重把作者在小说中天马行空的想象加以具象化,并将其转换成既具有超现实性又符合观众审美期待的逼真影像。[4]科幻小说要想改编为电影,原作必须具备四种特质:其一,具有庞大、完整、逻辑自洽的世界观;其二,有趣、前卫的高概念;其三,具有强烈矛盾冲突的故事;其四,引起普遍共鸣的情感内核。比如,《火星救援》之所以受到好评,除了完整的世界观与富有吸引力的高概念——独自一人在火星上进行鲁滨逊式的荒野求生,还在于在这样的概念设定下着力展现了人类的乐观与科学精神,表现了失事宇航员与其他空间科学工作者兄弟般的情谊。[5]
基于刘慈欣的创作特点,对其科幻作品进行改编,一方面需要有恰当的改编策略,有所取舍地呈现原作中基于超长的时间跨度和浩渺的宇宙空间的宏大叙事,保留其完整的世界观、前卫的高概念(如恒星演化、太阳氦闪、重元素聚变、记忆遗传技术等),另一方面要基于影片自身的定位与观众的心理预期,融入能引起普遍共鸣的情感内核。尤其在近年来“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作为“中国科幻”的《流浪地球》有其特殊性,在改编中还融入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元素与价值取向。本文将从文本改写、英雄再造、文化元素、价值取向等方面,对《流浪地球》的改编策略详细探析。
《流浪地球》原作为短篇科幻小说篇幅有限,若要符合电影的时长要求,除了需要使用大量声光电效果、电影工业特效技术外,还需要对小说的叙事重点、戏剧冲突、人物形象做出调整。
叙事重点和戏剧冲突的调整。小说《流浪地球》的叙事开始于主人公“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地球刚停止转动、启程“流浪”;结束于“我”在临终前,看到幻想中的美好图景:地球安全抵达比邻星系,成为比邻星的一颗行星,人们快乐地生活在美丽的宇宙中。
整个小说文本的冲突高潮,是在地球流浪时日甚久后,地球上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化,人们时刻饱受折磨,并观测到灾难性的太阳氦闪并未如期发生,从而对联合政府失去信任。最终,他们联合暴动,杀害了坚持主张流浪地球方案的政府官员和科学家。然而,刚刚杀害之时,炫目的太阳氦闪就爆发了,水星等太阳系行星纷纷被吞噬。在读者震撼于群体的盲目狂热与人性的丑恶时,小说叙事却骤然走向收束,主人公“我”在临终前幻想出的美好图景给读者留下人类充满不确定性与悲剧色彩的未来。
小说《流浪地球》叙事跨度大,冲突较少,没有塑造特征鲜明的人物形象,这在科幻小说中能让读者产生震撼与思考,但若呈现在电影荧幕上则无法给予观众预期中科幻片的视听效果,还可能因戏剧冲突不够强烈而让部分观众感到乏味,具有哲学深度的特质也会变得灰暗沉重,与电影定于大年初一的新春档期氛围不相匹配。因此,电影对小说的整体情节、叙事重点、戏剧冲突都做了较大改动。
对小说中较长的时间跨度,电影做了有详有略的取舍。对于“刹车时代”“流浪时代”地球流浪的过程和前因后果,以及“飞船派”和“地球派”之间的斗争,电影选择简单带过,而是将叙事重点放在了地球流浪途中突然遭遇的木星引力灾难上。在影片中,人类必须在37小时内应对地球发动机功率有限的难题,才能使地球摆脱木星的引力而不被吞噬。这样的文本改写使得小说中对人性的透视以及聚焦于人类社会架构重组的矛盾冲突,变成了全人类亟需共同面对的生死攸关,在情节的张力、冲突的强度上都更适应电影这一媒介。
中国式父亲与英雄的再造。小说《流浪地球》并未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叙述者“我”的母亲对父亲爱上别的女人的行为无动于衷且对父亲的归来也十分淡漠,“我”直到父亲去世很久后才得知父亲的死讯,“我”儿时的玩伴去地表探险后再也没有回来,“我”的妻子成为“飞船派”后跟随叛军离开,这些都没有引起“我”内心的波澜。总之,正如小说中所写的:“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人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6]
这样的人物塑造符合小说中的整体世界观,却不适应电影媒介的表达。对于定位为“科幻片”与“灾难片”的电影《流浪地球》,观众期待看到特点鲜明的人物力挽狂澜,拯救地球于绝境。因此,电影选取了小说中形象模糊的“我”的父亲这一人物,进行了重点再造,将“我”的父亲塑造为一名舍小家为大家的中国式英雄宇航员——刘培强。在影片中,刘培强因执行任务长期离家,与叛逆的青春期儿子刘启关系僵持不下,但实际上一直在关心和关注儿子。在木星引力灾难中,刘培强最终决定牺牲自己,驾驶空间站撞击木星,为地球躲避木星引力提供足够的燃料,使地球和人类得以留存。如此设定,一个兼具中国式父亲与英雄形象的人物,就作为中国观众所熟悉的典型人物范式出现在电影《流浪地球》里,引起观众普遍的情感共鸣。
同时,影片还塑造了青少年刘启和韩朵朵的形象,表现了他们从前期的叛逆淡漠到后期富有责任感、向全球呼吁“希望是这个时代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句子在原著中是老师和父亲对“我”说的,而在影片中则被安排成为青少年人物的重要台词,这使影片更易于与青少年群体建立情感联系,体现了影片制作方对观影人群的考量。
总之,相较于小说对未来社会人际关系的超前设想,电影呈现的人物关系基本仍符合中国亲情关系的范式,其人物关系冲突焦点还是许多影片中常见的中国式家庭代际冲突。相应地,主要人物也被再造为深沉隐忍的中国式父亲和敢于牺牲的英雄,成为中国观众熟悉的人物典型。
小说《流浪地球》着重展现了对人性和人类社会在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下的深度思考,因此淡化处理了其中的国别背景。然而,由于其独特的文化定位,作为“中国科幻”的《流浪地球》必然要在改编中融入特定的文化元素与价值取向。
文化元素与视觉奇观。与小说《流浪地球》对国别背景的淡化处理不同,电影《流浪地球》在塑造地下城的视觉效果时,着重融入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元素,打造出符合中国观众审美的视觉奇观。为与电影大年初一首映的春节档期呼应,影片特意呈现了洋溢春节气息的地下城,展现了中国结、饺子、舞狮表演、“福”字、麻将、金蛇狂舞音乐等文化元素。另外,在电影中,观众还能看到冰川里封冻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兰州拉面和2044年上海奥运大厦。影片将国人熟悉的物品、地标等文化元素融入到地下城、冰川中,组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视觉奇观。基于这样的文化元素,影片整体基调也与小说震撼人心的深沉气氛不同,呈现出在恶劣生存条件下中国人独有的坚韧、忍耐、乐观的性格特质,使影片以中国为发生背景、以中国人为主人公的设定更加自然。
价值取向与归乡情结。《流浪地球》小说的作者刘慈欣也参与了电影《流浪地球》的改编,他曾谈到:“在2000年的笔会上,杨平对我说,他从我的小说中感觉到强烈的‘回乡情结’,当时我不以为然,认为回乡情结是最不可能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东西。但后来细想,对他真是钦佩之至……其实,自己的科幻之路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7]
电影《流浪地球》呈现的一系列行为逻辑也隐藏着归乡情结。与好莱坞众多科幻片中人类因地球受灾或被入侵而建造宇宙飞船寻找新家园不同,电影《流浪地球》讲述的是全人类带着地球一起远走的故事,这与中国人骨子里那种叶落归根、故土难离的归乡情结非常契合。不仅如此,影片从一开始就是在归乡情结的推动下发展的。刘培强因工作很少回家,疏于对儿子刘启的陪伴和关爱,因此在他有机会归乡时刘启非常抵触,逃出家中,避免见面;但当刘启听到刘培强计划牺牲自己点燃木星时,又要求父亲归乡;影片中的台词“我们还有孩子,孩子还有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有孩子,总有一天,冰一定会化成水的”其实是一种愚公移山式的对坚守家园的直接表达。再如当“流浪计划”被宣告失败时,联合政府倡议所有人回家,与家人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这也是对家的一种回归表达。
此外,电影《流浪地球》除了具备归乡情结驱动的行为逻辑之外,还试图呈现中华文化中的集体主义价值取向。在电影《流浪地球》中,全人类都在为地球的留存而努力。当刘培强提出靠点燃木星使地球获得足够加速度的方案时,联合政府告知在此之前以色列科学家已经提出过这个方案;同时,“饱和式救援”现象的出现也是对“众志成城”的一种带有悲情色彩的呈现。可以看出,影片有意依循不同于好莱坞超级英雄科幻电影的内在价值取向,在韩朵朵—刘启—刘培强—地球与人类的联结中,构筑了由家到国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联结,展现了中国人在家与国、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的价值取舍,意在呈现其作为“中国科幻”的文化定位与价值内核。[8]
实际上,从1928年所谓中国第一部科幻电影《庄子梦蝶》问世以来,我国科幻电影制作数量并不少。尤其是进入21世纪,因科技的进步、电影摄制水平的提高,科幻片的数量有所提高,题材也有所拓展,《长江七号》等作品也获得了优秀的票房与口碑。然而,综观新世纪的国产科幻电影,其形象塑造和表达程式大都与好莱坞相近主题的科幻电影类似。因此,中国科幻片的突破与创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多数作品亟待解决科幻性较弱,优质剧本缺乏,剧情科学性与创新性不足,主创团队科学素养有待提高,工业化制作经验薄弱,技术或资本瓶颈制约特效效果,观众对国产科幻片消费经验缺乏等问题。[9]
《流浪地球》的改编为上述问题的解决提供了一个思路,虽然影片仍受到情节不连贯、人物扁平化等诟病,但也具备可借鉴之处,即在改编优秀科幻文学时可以融入中国元素。在未来,中国科幻电影除了继续关注科技前沿,寻求改编优秀科幻文学作品,培养专业制作团队,加大电影工业细分产业链投入,着力改变国内观众对国产科幻片的刻板印象,还可以在中国古代与现代的文学、音乐、绘画等艺术形式中寻找灵感,破除好莱坞科幻电影程式化、流水线式生产的弊病,针对流媒体时代观众基于较大阅片量对好莱坞科幻电影产生的审美疲劳,制作出更具中国特色、更符合中国观众独特偏好,同时也能在世界引起普遍共鸣的优质科幻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