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超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迢迢牵牛星》选自东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好评众多。单就字面来看,它并不是一首很复杂的诗。就这首诗表达的情感来说,也属常见,写的是爱而不得的痛苦:虽然两情相悦,却无法厮守。类似的主题在中国古代诗歌艺术史上亦是所在多有,并不是“只此一家”。但让人惊异的是,这首诗在秦观写了同题材并饱受赞誉的《鹊桥仙》之后,它依然不减风采,依然为人欣赏不已。它艺术魅力的持久与充盈着实让人赞叹。那么,它究竟有何妙处呢?
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评价其“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句平意远,不尚难字”,是说诗歌语言平实。这是不错的。全诗很少形容,多在叙述。即使形容,所用之词亦属常见。然而,仅仅如此,便真的能“过人”吗?毕竟《古诗十九首》都是担得起“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的评价的。所以,谢榛的评价虽指出了本诗的一些特点,说出了它高于众诗的一些原因,但并不完全。该诗艺术性的超卓尚有谢榛未尽言之处。
诗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样的神话传说开篇,然而接下来所写,虽织布一事与神话传说相关,但整个场景却世俗化了:一个“擢”字写人物织布的动作,但这动作并不是飘逸灵动的;一个“扎扎”写织机的声响,有声响说明织布的过程并不是如传说中或人们想象中化云彩为布匹那般神奇美妙的,它需要织机的配合。而这其实正是人世中常见的织布方式,体现的是世俗化的工作场景。对比之下,秦观是怎么写这个场景的呢?“纤云弄巧”。我们注意到,这句诗所写的动作和本诗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弄”字。然而本诗的织女摆弄的是“机杼”,而《鹊桥仙》中是“纤云”。巧弄纤云,以灵巧、灵活之姿化云彩为布匹,或者说美丽的云彩均由织女织就。无论哪种,说明织女的工作并不费力,是轻松而带有游戏性质的。实际上这才符合我们对仙女织布的想象,可是本诗却把它拉回了人间。
同时,诗中对于“织女”的描写也已经完全是人间女子的做派,“织女”的手细而白,纯是一般女子皆有之状,况且“泣涕零如雨”,哭哭啼啼,还影响了织布的速度,也太过儿女情长了,完全是一个柔弱女子面对困境时无可奈何的表现,哪里是一个凌空蹈虚、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形象?所以,诗歌二、三两联,寥寥四句,就将传说拉回人间,“织女”也便成了世俗中平民化的织布女子。
那么,诗人将“织女”变成人间的平民,有何意义呢?朱光潜说:“它(引者注:指优秀的诗歌)可以在无数心灵中继续复现,虽复现而不落于陈腐,因为它能够在每个欣赏者的当时当境的特殊性格与情趣中吸取新鲜生命。”①诗人将“织女”变成人间平民的意义便在于拉近了诗中女子与读者的距离,容易使人产生代入感,容易使诗歌中的情境在读者的心灵中复现,以为诗中女子的遭遇便是自己的遭遇,从而产生共鸣。这一点,秦观的《鹊桥仙》则与之不同。秦观的《鹊桥仙》用词华丽,尤其“金风玉露一相逢”一句,“金风玉露”化用李商隐《辛未七夕》诗句,将珍贵的相会映衬于冰清玉洁的背景之下。这自然不错,然而平凡普通如你我,又何来这超凡脱俗之感呢?所以尽管欣赏,却不能代入,它的优秀在于语言的华丽、想象的充沛和警句的动人,这两个作品各自的优点并没有重合。所以秦观的这首传世之作,也不能掩盖《迢迢牵牛星》独特的艺术感染力的光芒。
诗歌写平凡人物虽然容易使读者形成共鸣,但也正因为常见,而又容易使人轻视,一般来说难以形成强大的吸引力。这首诗却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靠什么?靠浓烈的情感。这首诗里没有直接体现情感的句子,没有秦观《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精彩的警句。那么,诗的情感之浓烈如何体现?可从三个地方表现出来:一是“终日不成章”,写织布的效率极其低下。为何低下?自然是思念使人分心。身为织女,又是“终日”,身份、时间与最终成果的反差,体现出内心烦乱至极,从而表现了思念之深。二是“泣涕零如雨”,写泪水之多。当然这个比喻很常见,并不新奇,但符合女子的身份。泪水之多也能表现出女子内心的思念之深,并且这也是俗世中人的共有经验,符合读者的心理期待。三是对“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的追问。“几许”是多少的意思,而偏重于少。在“织女”看来,河汉既清又浅,对面的牛郎与自己相距并不遥远。这层意思让织女以反问的形式来表达,恰能表现情感的强烈。然而这层追问与开头的“迢迢牵牛星”之“迢迢”不就矛盾了吗?表面看是矛盾,然而正是这个矛盾处显出人物思念之深重。因为思念情深,所以尽管遥远,却只觉近在咫尺,那空间距离上河汉相隔造成的“迢迢”,在心里却只是一道清浅的小沟。这虽不符合物理常识,然而古人云“无理而有情”,所说所想表面看来似乎无甚道理,却是情到浓时不自觉之反应。
然而此诗情感之浓烈并不仅限于思念之情,最触动人心的还在于最后两句所表现出来的爱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之情:即使相距不远,只是一水相隔;即使能含情凝望,却终是无法跨越那清浅的河汉,不能言语。这种可望不可即、爱而不得的痛苦早在《诗经·蒹葭》中就已写到,诗以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笔法和凄清迷离的意境,将这种痛苦的心态写得极为细腻动人。然而这首诗虽没有写这些,却仍然表达了同样的沉痛,仍然触动人心。为什么呢?一是诗句在语气表达上形成反差与冲突:由“相去复几许”对距离的反诘,似乎让人看到相会的希望,到结尾的“脉脉不得语”一句的低诉,显示出女子由初始的希望最终掉入深深的痛苦与无奈的境地的绝望。二是诗中留有的空白足以调动读者经验,从而不断咀嚼回味。到底是什么造成“织女”和“牛郎”相隔两地,无法相会?诗中没有明说,这就有了思考的空间。表面看来,是“河汉”,是那“盈盈一水”。可是,“织女”已然认为河汉清浅,相距只“几许”,这空间的距离就不是问题的关键。为什么偏偏跨不过这河汉呢?“织女”没有说。是不知道,不能说,还是不愿说?这里的空白,是造成诗歌意旨丰富性的关键所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在爱情中,阻力可能是多方面的,可能是超自然的,也可能是社会的,还有可能是情人自身心理方面的。”②总之,不同时代的读者,不同年龄和不同经历的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注释】
①《诗论》,朱光潜著,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1版,P56
②《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孙绍振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版,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