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有人说“我父亲喝酒喝了四十年”不是诗,“酒喝我父亲喝了四十年”是诗。诚然,前一句比后一句好懂,但是,后一句比前一句耐人寻味。“父亲喝酒喝了四十年”,“父亲”是主体,“酒”是附属物,一个人喝酒喝了四十年,离不开酒了。“酒喝我父亲”,酒变成主体,父亲被酒支配了,发人深省。
从前,读书人动笔之前,先要磨墨,墨块越磨越小,使人联想到那写字的人,墨块磨动的时候,他的岁月也在不停地流失。到了宋朝,苏东坡写出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成为名句。“墨磨人”可以,“酒喝父亲”为什么不可以?
墨磨人,否定了一个人在书法方面的成就,使人想不再习字;酒喝父亲,使人想应该戒酒,这倒显出后者的境界为高了。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是欧阳江河的名句。它不能增加知识,世上绝无此事;它也不能培养判断力,因为太容易下结论了。最后剩下感受,我们又能感受到什么?现代主义使用“荒谬”一词,认为世事荒谬,人生荒谬,“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正是要你我感受世界的荒谬,这个说法新鲜。
地球是圆的,可以想象射程无限延长,子弹又会转弯,它绕过东半球,来到西半球。还有,这两句诗表面上说枪击,其实也许在说别的事,例如,我们舞文弄墨,不知不觉伤害了毫不相干的张三李四。想起鲁迅的小说《铸剑》,三颗人头在开水锅中追打厮杀。那颗子弹不是子弹,是亡魂,由毒怨推动,天涯海角追它的目标。
东坡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他说的岂止是两处名胜?王尔德的警句“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是东坡这首诗最好的注解,这是诗的“多义性”。艺术作品都应该多义,多义打破空间限制,天下的人都能接受,也超越时间的限制,后世的人也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