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与超越:西方“零元购”现象的消费社会理论分析

2023-04-05 02:30孙泽文
山东工会论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异化现象个体

韩 升,孙泽文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零元购”指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发生的不法分子聚众对奢侈品店、大型连锁店等店铺的“快闪”式打砸抢现象。在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全美反种族歧视活动期间,这种针对商品的暴力抢劫现象出现爆发式增长,其特征突出表现为冲入商店抢夺商品、占有商品,尤其是名贵商品。这一看似反消费社会的集体反抗行为,重新陷入并巩固了消费社会设置的意识形态陷阱。鲍德里亚曾指出,作为消费社会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既是关切的社会也是压制的社会、既是平静的社会也是暴力的社会”[1]173,“零元购”现象作为近年来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暴力现象,极具典型性与代表性,在消费社会视域下、基于消费异化理论对西方“零元购”现象进行发生学考察,可以为解读此种“丰盛社会中的混乱”提供批判性的分析视角。本文将基于马克思、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和鲍德里亚对消费异化的三重批判性进路及实践进路反思,剖析西方“零元购”现象发生的社会机理,以期明晰消费社会的内在问题与症结。

一、消费社会:西方“零元购”现象的发生背景

20世纪70年代后,面对严重的滞胀危机,美国新自由主义取代凯恩斯主义,掌握经济领域的绝对话语主导权。此时,美国的生产力水平已经高度发达,后福特主义的生产和管理模式成为主导性的生产方式,消费范围更加扩大,消费的形式由物质消费转向符号消费,美国全面进入消费社会。“消费社会”作为一种现代性批判理论出场,并认为,消费主义文化在繁荣发展的同时与资本合谋,借助科学技术的强大驱动力量加速商品的符号化蝶变和消费的异化进程,在以虚假需要取代个体真实需要的过程中控制和规训社会成员的消费行为。在消费社会中,所有社会成员有权消费同质化商品的现实状况被理解和阐释为现代人享有的幸福、平等与自由,作为充实人类本质、促进个体发展的消费被扭曲和绑架为遮蔽阶级矛盾的有效工具,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消费意识形态成为统摄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力量。1981年里根就任美国总统后,积极贯彻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美国市场进一步得到刺激,消费社会不断扩张成熟,而社会福利开支和对富人征税的减少,导致美国国内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生产扩张与消费需求下降之间的矛盾凸显。但是,消费仍然是美国统治阶级安抚民众的有效手段,“9·11”事件发生后,小布什总统就号召民众“回去购物”。当今美国步入所谓“新镀金时代”,社会不平等问题更加尖锐,2019年,美国最富有的10%人口占有国民总财富的70.7%,而后50%的人口财富占比仅为1.5%[2]。中下层民众遭受美国利益集团的金融掠夺,债务负担沉重,而经济全球化又使美国的中产阶层和低技术工人受到严重的冲击,在美国社会加速分裂的过程中,“失意群体”的不满逐渐汇集为强大的民粹主义运动[3],然而,美国的资产阶级“更善于挑拨一个民族去反对另一个民族”“挑拨每个民族的人去反对所有其他民族的人”[4],美国的种族矛盾和文化认同冲突被统治集团用来进行政治炒作,以掩盖经济社会的严重不平等[5]。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更扩大了不同族裔之间的经济鸿沟,2020年,超过五分之一的黑人家庭报告称他们经常或有时没有足够的食物[6],而白人家庭财富的中位数是黑人家庭财富中位数的41倍[7]。同时,中产阶级的衰落更加严重,不仅构成困扰美国的经济问题,更酝酿着深刻的政治危机[8]。所有这一切构成当今消费社会的底色,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消费规模超过2万亿美元,此后更是多次大幅增长,而当今美国大众高额消费的背后是高额的家庭债务,通过借债虚构的强大购买力进一步巩固需求不足的深层问题[9]。消费社会采用的是温和而非暴力的统治方式,这种温和的背后是消费社会独特的意识形态操控机制。在美国社会危机凸显的当下,消费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更加隐蔽的权力话语维系着消费社会的合法性。

在“零元购”现象中,暴力行为的实施主体对处于符号结构化体系中名牌奢侈品的地位标识作用和市场交换价值充分肯定或认同,被激发的欲求涌流汇集为严重的暴力。全球市场调研机构eMarketer预测,2022年,美国广告商将在社交网络视频广告领域投入243.5亿美元[10],而这些资金将在现实生活中转换为对社会个体的消费刺激。同时,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2020年美国贫困率已上升至11.4%,社会对大众财富的剥夺使大量被激发的消费需求无法得到满足。而“需求是动机形成的基础”[11],对消费品的欲求构成“零元购”的行为动机;同时,根据斯金纳的行为理论,“剥夺”作为一种控制技术,“可同时增加多种行为的强度”[12]133,在不自觉中促成暴力犯罪行为。在“零元购”现象中,社会剥夺“控制被一般强化物强化了的行为”[12]299,社会鼓励个体进行一种消费主义的生活,却无情剥夺个体的财富,无视普通民众的贫困,使得个体对占有财富或消费品的行为更加敏感。在“零元购”现象中,这种被强化的行为表现为暴力犯罪,高档品牌的名贵商品多成为被抢夺对象,个体借助暴力最终获得物质财富和消费欲求的双重满足。

“零元购”现象以一种不合法的方式呈现了消费社会意识形态的强大操控性与支配性。虽然个体突破货币关系和法律底线对商品的剥夺和占有在一种反讽意味上清晰地揭示出消费意识形态对资本的反噬,但依据其犯罪行为的本质,这一现象并不意味着一种对异化消费的否定和反对,甚或是对占据支配地位的资本的挑战与变革取向。一方面,消费主义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支撑性要素,消费意识形态深入渗透至现实生活层面。其一,在时代背景层面,资本的不断积累和经济的快速增长依赖消费主义的巨大力量,经济持续增长的要求也促使消费对象从日常生活必需品扩展到一切事物,这种资本积累的贪婪需要导致个体消费异化的消极后果。其二,在现实生活层面,当代美国社会中部分民众由于种族、宗教等因素而遭受生存性威胁,异化消费成为统治阶级安抚民众的有效手段,个体也无意识地将其作为对异化劳动的补偿,成为“被抬举的奴隶”[13]28,依此而言,消费被理解为现实生活的镇痛剂。资本的社会剥夺特征与消费意识形态之欲求激发特性的现实结合,在不自觉中导致或促成个体对商品的强烈占有欲与客观购买力之间的矛盾激化,而消费社会却有意忽视甚或回避对这一现实矛盾的解决。另一方面,消费主义帮助个体在身份层面建立起深度认同,消费意识形态从而实现对社会的支配。“二战”以后,作为工业发达国家的美国实现了较长时期的经济增长和社会繁荣,工人的工资待遇得到部分提高、物质需求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传统的物质匮乏社会逐渐质变为“丰裕社会”。而与社会物质空前富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与身份相关的不平等现象不断凸显和身份冲突的加剧,关注群体生理特征、代表群体提出意愿与诉求的身份政治与丰裕社会相伴勃兴,社会成员的身份认同被不断撕裂。但是,在作为丰裕社会的消费社会之中,社会成员通过消费某种指向阶层身份的商品成功在商品体系中构建起身份认同,消费商品成功模仿作为社会本质的地位[1]40,承接身份政治所导致的身份分裂,在商品的结构化体系中展现了个体通过消费弥合身份差异的可能,而身份的作用变为“促进全球范围的消费,同时提供一个仍与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结构保持兼容的代议制政治版本”[14]。消费意识形态与身份政治构成当代资产阶级社会意识形态的一体两面,实现对阶级矛盾的双重遮蔽,实现对社会的统摄与支配。以“零元购”为代表的城市骚乱,是“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反讽性回答”,在某种程度上“以痛彻肌肤的方式展示意识形态的物质力量”[15]。

二、消费异化:西方“零元购”现象的深层原因

回顾消费异化思想史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马克思、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和鲍德里亚都曾就消费问题阐发过批判性论述。尽管马克思并未直接使用过消费异化或“消费社会”的概念,但他创造性阐发了劳动异化理论,其沿异化和私有财产的进路揭示的消费异化现象是其异化理论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16]。在此基础上,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围绕“虚假需要”的核心命题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消费异化现象展开了深刻批判。鲍德里亚则创造性地引入符号理论的分析视角,从而拓展了由马克思奠基,弗洛姆、马尔库塞等思想家发展的消费异化批判理论的视域,开启了从消费社会到符号社会的批判进路。他们的论述共同构成关于消费异化批判的重要思想理论资源,对西方“零元购”现象背后的消费意识形态进行分析的三种视角正寓于以上三条批判进路之中。

(一)异化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存在是西方“零元购”现象爆发的社会根源

一方面,西方“零元购”现象在一种双重异化的境况下爆发。消费异化为单纯的占有、需求异化为操纵人的手段。美国作为抽象意义的现代国家能够解脱于贫富分化和种族、阶级差异,然而身处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普通民众却不得不面对这种生活的割裂与自我的异化,作为资本逻辑附属意识形态的消费主义由于其固有的短视与偏狭不能也不会弥合这种差异、对立与矛盾,反而以自觉的诱导性与蛊惑性加深个体的消费异化程度。在异化劳动的压迫下,人的消费行为异化为占有、需要异化为手段。首先,消费的意义由对人之本质力量的确证扭曲和降低为单纯的占有,一件物品只有当“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17]82。这种遮蔽本真消费意涵的占有性消费否定或断绝以消费实现自身全面发展的可能。其次,由自身发出的人之需要被裹挟和异化为他人操纵自身的手段,资本的增殖和生产的扩张无视需求的真实与否,强迫个体不断产生可被支配的异己需求,“以便迫使他作出新的牺牲,以便使他处于一种新的依赖地位并且诱使他追求一种新的享受”[17]117。由此,消费过程同劳动一齐陷于深刻的异化状态,西方“零元购”现象在这种双重异化的境况下爆发。

另一方面,西方“零元购”现象根源于资本主义私有制。以私有财产为核心的自由权利断绝真正消费自由的可能。现实生活的经济压力和消费社会的诱逼压力彼此强化、相互叠加,而美国发达的现代民主政治无法控制和驾驭资本的力量,无力消除和缓解底层民众的实际苦难,在受控而不自由的消费社会中,个体对商品的占有欲以暴力方式释放。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所谓自由权利的核心或本质是私有财产,而私有财产关系对真正自由原则的实现反而构成严重的阻碍。私有财产的占有者在享受自由权利的同时无意或有意回避工人自由被剥夺的社会现实,因为社会自由时间需要“通过强制劳动吸收工人的时间”[18]得以保证,工人最终在时间和空间双重意义上丧失精神发展的可能。在工作时间外,消费由于能够缓解异化劳动产生的痛苦而成为一种必须,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消费在彰显个性和实现自由的双重意义上被赋予一种积极意涵,但这种意涵充满欺骗性与讽刺性,因为一方面,工人通过劳动生产的消费品却与其自身对立,对其形成奴役与压迫,工人的对象化生产造就了对象—物,而在流通领域,对象—物反过来实现对主体的控制,强迫主体进入对象化生产过程;另一方面,资本内生性的增殖要求推动消费市场在横纵双向上的拓展,推动消费主义观念内化为个体主观意识的思维进程,在人得以存在的本体论层面实现对消费主义的确证,以使堆积的商品被顺利售卖给作为消费者的无产者。由此,无产阶级在生产和消费双重意义上被剥削和异化,资产阶级的自由权利对私有财产关系进行遮蔽的同时也窒息了真正消费自由的可能。在此境况下产生的“零元购”现象,尽管表达了对现存非自由不公正秩序的反对与不满,但在消费意识形态的裹挟下其仅表现为一种自私自利的非法破坏活动,并未对现实的社会境况和异化状态产生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改善,反而使社会陷入更深层的动荡与分裂。

(二)虚假需要的奴役与控制是西方“零元购”现象发生的重要前提

一方面,虚假需要借助自由之名行麻醉与压迫之实。“零元购”的主体在抢占被塑造的名贵“必需品”时已深陷消费异化。“发达工业社会的兴盛,掩盖了它们疆域内和疆域外的地狱,这种掩盖还传播着压抑人的生产力和‘虚假的需求’”[19],“零元购”表现出一部分人对其生活“地狱”的反抗,但他们抢占在体系中被赋予地位的商品并不能通往天堂,反而暴露出虚假需要的麻醉与压迫。需要本是具有社会历史性特征的人之生理需求和社会需求的表现,其满足程度是评判一个社会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准,但资本主义的统治导致和造成“虚假需要”,并将这种需要内化为个人的需要,而虚假需要取代真实需要并得到满足的过程正是消费异化的过程。虚假需要是资本的需要、社会的需要、“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13]6,它维持着欺骗性的自由,借助自由之名对无产阶级实现麻醉、奴役与压迫。一方面,虚假需要所带来的自由消费者身份构建方案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现代人借助虚假需要及其满足实现了对自由的再度赋魅和对自身存在方式与生活方式的重构。弗洛姆强调,消费由一种发展自我、充实自我的手段异化为目的本身,生活的目的变为商品本身,异化劳动的目的变为异化消费。另一方面,在因异化而痛苦和压抑的现实世界之外,资本主义“创造了一个安逸、小玩意、享乐、过剩的世界”[20],在这之中,社会个体并不“以真实具体的人来消费真实具体的物”[21],消费的暂时满足取代了真正的人之本质的满足,被强加的各类消费品取代了非异化的劳动,无产阶级在享受消费品的同时仍要继续麻木地工作,前者压倒后者,使其丧失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批判与否定。

另一方面,虚假需要借助技术之力行控制与管理之实。“零元购”的主体抢劫名牌商品是因为确信其在商品序列中与高昂的交换价值同义,所以他们在打破商品交换的游戏规则时,无法揭露消费游戏的底层逻辑或本质;他们在追求社会控制的利益分配时,无法领会甚或无视关于取消虚假需求的人之解放的要求,陷入虚假需要的控制与管理之中。当代社会依靠技术实现了阶级压迫与阶级统治,技术的极权主义压抑或取消个体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的思维与意识,从而以虚假意识取代真实意识、以异化存在吞没异化主体,社会由此全面异化和单向度化,虚假需要则借助技术力量实现对个体消费意识与行为的有效管理。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大众传媒等技术手段融入或臣属于资本逻辑,实现对人之真实需求的遮蔽或扭曲,换言之,社会通过对科学技术的把控实现对个体消费需求的有效控制,其利益诉求却与现实的人之自由全面发展目标背道而驰。在充分借助技术之力的虚假需要面前,传统社会中自主选择商品、按需进行消费的生活常态被一种标准且受控的消费模式所取代,这是阿多诺所揭示的“文化工业”在社会消费领域的继续。这种统治方式的高明之处在于,虚假需要并非由广告媒介等技术手段机械、生硬地创造出来,其首先满足人对一种享受与舒适生活的追求,让人对充斥着广告与商品的生活感到习惯与适应,使人深陷资本主义所营造的社会景观之中,从而实现对人的有效控制与管理。但在“零元购”现象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虚假需要对人进行奴役和控制的同时,消费社会依靠金钱交易支撑的秩序,也被消费社会的底层逻辑反噬。

(三)自由与平等的幻灭为西方“零元购”现象的发生提供了现实动力

在鲍德里亚的视域下,消费意识形态包含着对自由与平等的解构和再度建构,在其封闭性的话语建构中切断了个体通过消费实现自由全面发展的可能,在其破坏性的经济发展中拒斥了绿色可持续的发展模式,由此,消费意识形态使“一切皆可被消费”的消费泛化特征镌刻进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使 “平等”与“自由”最终统一于消费社会并为符号所规定。消费社会主张和宣扬的美好价值消解了消费个体的现实向度,造成了在娱乐、享受、幸福的语境下个体对自我生存困境的背景性遗忘。然而,消费社会所允诺的幸福仅仅是在要求个体付出金钱的经济意义上存在,自由与平等不能够在摆脱货币交易关系的情况下非法地实现。与之共存的是风险社会中随时可能出现却又无法预测的突发性事件,如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经济生活的困难、种族歧视导致的死亡,不断唤醒个体对于自身生存困境的记忆,导致以“零元购”为代表的社会暴力事件。

其一,符号创造虚幻的形式平等,平等的神话却陷入自我割裂之中。一方面,在消费社会中,形式平等的神话被阐释和宣扬为一种独特的幸福。在消费过程中,真正的平等原则被解构和扭曲为在“物以及社会成就和幸福的其他明显标志面前的平等”[1]29,追求幸福与应当享受的新伦理被赋予“道德”的神圣色彩。另一方面,形式平等的神话忽视或回避现实状况的不平等以及自身实现的不可能。在拜物逻辑的驱使下,社会中最富裕的有闲阶级间接而深刻地影响所有阶级的消费标准,更高一层的生活方式总是被阐释为一种理想与体面,个体通过对物的占有追赶更高一层生活方式的同时不仅面临社会高层进行符号革新所带来的失望,更易陷入被他人追上的窘境,由此,符号指向的等级区别永远维持着这种现实的张力,真正的平等也成为永远无法实现的神话。消费意识形态以体系的暴力赋予特定个体彰显自身身份的所谓平等生活方式,将个体置于需要通过消费锚定身份、确定地位、获得救赎的境遇之中,却同时抽离了人们普遍实现幸福生活的现实可能,带有强烈的加剧贫富两极分化的倾向和意图,这种分化并不局限于拥有财富的多寡,更直接体现于一个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其在刺激消费行为从而实现其利益诉求的同时也同样刺痛了个体的敏感神经。消费社会的丰盛掩盖了匮乏和贫穷的现实,人在“作为符号和差异的那些深刻等级化了的物品面前没有丝毫平等可言”[1]73,陷入深层而隐蔽的不平等之中。西方“零元购”现象是对消费社会不平等的否定,大量的财富和产品永远“不会取得海平面一样的平衡”[1]47,个体不再将不平等的社会利益体验为绝对的利益,而疯狂的抢夺意味着现实的消费是一个彻底的等级机构,在等级约束之下的是欲望的消极性和破坏性冲动。

其二,符号创造虚假的形式自由。消费社会以伪装的自由来掩盖消费异化的真切现实,具有极强的迷惑性与欺骗性。一方面,广告和营销手段控制消费者的购物心理、规训消费者的购买行为,并反复暗示商品的富足与选择的自由。异化消费在消费者的无意识认同中达到无限自由之高度,然而实际情况是消费者对同类商品的选择往往会陷入到二元选择的窘境当中[22]。另一方面,时尚符号组合的差异在不断生成和构成系列的过程中遮蔽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差异。完善的“模范”产品成为消费者追求系列的内在动力,消费的对象成为代表某种格调的符号、某种体验和感受的象征物,人通过物确证属于自己的幸福,由此,所谓的个性化成为去个性化,人之生动的存在样态消隐于空洞、抽象的各种符号之中。概言之,自由消费的主体是消费意识形态操控下的主体预设,是资本主义社会进入丰裕社会以来极力营造新式消费伦理的结果。所谓“自由的消费者”并不是如消费社会所宣扬的那样是现代人独有的幸运,当主体遵照消费社会的宣传话语设定自身时,实质上落入消费意识形态的幻象之中。消费意识形态仅仅依靠消费过程的形式自由就确证了人在存在论层面上的实质自由,这是消费意识形态的核心理念,也是消费社会对个体实现有效操控和统摄的重要原因。西方“零元购”现象是对消费社会不自由的反抗,消费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对其成员进行无意识纪律的驯化[1]78,而当消费在规训之下极致异化,由消费社会塑造的幸福新伦理突破道德的底线,就表现为个体对物所代表的幸福和享受的暴力占有,从而非常清楚地展示出被消费社会不断激发的欲求最终使社会陷入混乱之中。

在前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到马克思、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和鲍德里亚从不同角度阐发了对消费异化的批判,提供了基于消费异化视角分析西方“零元购”现象的理论资源。马克思从异化和私有财产的角度揭示了消费异化为占有、需要异化为手段的现实状况,他通过论述无产阶级受到的压迫与奴役批判了虚假的资产阶级消费自由观;马克思提醒我们,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条件下,个体陷于双重异化,私有制与异化现实共同构成西方“零元购”爆发的社会根源。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基于“虚假需要”的界定,指出虚假需要与自由、技术合谋,完成对人的麻醉与控制,法兰克福学派通过构建其社会批判理论,全面开启了对消费异化的批判;“虚假需要”这一概念揭示了人追逐商品的深层原因,是“零元购”现象发生的重要前提。鲍德里亚则指出,消费社会以消费作为编码机制意图实现对整个社会的纪律规训,他以符号学视角实现了对消费异化的激进批判,揭露了符号营造的虚假平等与虚幻自由;这种自由平等的美好价值忽视消费社会所固有的结构性匮乏,其幻灭是“零元购”现象爆发的现实动力。以上三条进路互为补充,共同构成对消费异化的三重批判,提供了分析“零元购”现象的三重视角。

三、超越异化:西方“零元购”现象的消解路径

在对消费异化进行深刻的批判之外,思想家同样致力于为真正消除异化现象、从而超越消费社会提出可能的方案,这也是异化批判的题中应有之义,因此,马克思、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各自依据自己的批判性理论进行了具有启发意义的实践进路反思。

首先,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的运动方案,扬弃私有财产、实现消费自由。通过对异化和私有财产的论述,马克思预见了消费异化在现代社会不断加深的状况,“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23]167,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异化劳动催生或变形为异化消费,依此而言,只有消灭工人的规定从而使工人得到解放,才有可能使整个社会从私有财产中解放,使人从异化的消费中解放,使人在物那里恢复其丧失的主体性,实现真正的消费自由。换言之,扬弃消费异化的运动包含于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之中,因为私有财产制度是包括消费异化在内的异化现象的现实表现,而只有共产主义才能实现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实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和人向人自身、向社会的人的复归。扬弃私有财产的过程保留而非否定或取消过去发展的财富,通过对异化劳动的消灭,私有财产也成为劳动的结果和对劳动的确证。基于此,马克思构建了关于共产主义运动的构想,洞见了人类社会的共产主义趋向。局限于私有制范围的消费社会并不关注各种消费需要是否粗陋,也不关心无产阶级自由权利被剥夺的社会现实,而共产主义社会的追求目标和价值准则不在于只满足一部分人的贪财欲,而在于使每个人的基本需要得到保障,丰富人的本质,实现人的消费自由,消除像“零元购”这般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对抗,消除充斥着社会操控与剥夺、生态歧视与破坏之价值取向的资本逻辑及其附属意识形态,重现整全而生动、和谐而友好的人类交往关系。

其次,马尔库塞选择“大拒绝”的革命方略,发动边缘群体,颠覆消费社会。所谓的“大拒绝”是一种非暴力的否定、抗议以及一种总体的拒绝,其目的是恢复客观需要,实现人之自由和本真存在[24]。既然虚假需要遮蔽人的真实需要,麻醉社会成员从而消灭其革命性,唯有进行彻底而绝对的“大拒绝”,同现实社会的一切决裂,变革人的需要,才有解放的希望。而在丰裕而单向度化的发达工业社会中只有身处社会边缘的局外人未被社会完全同化,这些局外人也被称为新左派,他们既包括底层的弱势群体,又包括以学生反对派和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会阶层。新左派的反对和抗议行为不仅能够破坏社会游戏规则,而且能够在破坏过程中暴露和揭示游戏的底层逻辑[13]203。在“大拒绝”运动之中,人们会从虚假需要的麻醉之中清醒过来,认识消费社会的压迫本质,这种认识是“非政治的、松散的、方向不明确的但却深刻的对制度的不认同……它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因为资本主义制度不仅会引起对这种制度所需的行为模式和价值的反叛,还会不断地促进和强化这种反叛”[20],换言之,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维持经济增长需要依靠消费主义的力量,而消费异化的程度会随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不断加深,新左派以及其他社会成员对异化消费的认识将愈加深刻、反抗这种异化的实际行动将愈演愈烈,生产让位于消费后,面临众多难题与困境的消费社会或有可能成为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而虚假需要也终将被人之真实需要重新取代。

最后,鲍德里亚构建象征交换的理想形式,克服经济逻辑,超越消费社会。消费社会利用符号编织“平等”与“自由”,规训社会成员的消费行为,其核心目的是欺骗和控制,其价值导向是功利和私享,表征这一目的和导向的消费意识形态自然无法成为促成人之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肯定性力量,反而将成为人与人之间真诚交往、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生的严重障碍。在符号的操控下,交往关系中的平等与自由被完全剥夺,消费社会以表面上的美好、享乐掩盖了实质上的体系暴力与对消费者的操控与剥削,而要超越符号消费逻辑,就必须要超越其背后的经济关系和资本逻辑,为此,鲍德里亚构建了象征交换的原则。从思想历史发展的角度看,符号—物的出现是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思想统治方式的二元对立关系所导致的结果,而在鲍德里亚象征交换的设想中,象征交换能够超越和消解这种二元对立和分裂,同时消解异化的经济交换关系。这是因为,象征交换本身作为一种本真而原初的交换形式,纯粹由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驱动,不被理性和经济关系所规定,是对政治经济学想象的一种抛弃和废除[25],具有非功利化的价值导向。象征交换抛弃传统的使用价值尺度和等价交换原则,重视交换双方的互相认同,从而能够摆脱符号消费逻辑,重现原始礼物交换活动之中的平等与自由。由此,象征交换的理想形式可以摆脱经济关系,超越资本逻辑,从而成为超越消费社会的可能路径。

在以上三条路径中,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都触及到资产阶级社会异化的意识形态,前者主张一种“大拒绝”,后者走向象征交换,这两种乌托邦式的方案都各自遭遇困境,马克思则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私有财产这一现实关键要素,阐明了共产主义运动消除异化的要义。首先,马尔库塞的“大拒绝”革命方略虽然极大影响了当时的青年学生运动,但进行“大拒绝”的人们既不能在生活中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和人类文明的彻底隔绝与否定,也不能在非暴力抗争的前提下战胜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统治和武装力量,自然无法摆脱虚假需要的麻醉与控制,只能在景观幻象中通过消费证明存在意义[26],甚至马尔库塞本人也无法看到可能的希望和好的结局[13]203,这一“大拒绝”道路在关注思想变革的同时忽视现实的政治经济革命,也就无法真正动摇消费社会的根基。其次,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转型方案批判性地思考了经济交换关系,探寻一种摆脱货币与拜物教的交换模式,但是美化前现代传统礼物经济的象征交换表面激进,实则保守[27],其作为交换形式之一,既无法完全摆脱经济性交换的阴影,也无法彻底清除自身的意识形态神秘思维[28],鲍德里亚本人也无法指明如何具体地实现象征交换形式,自由与平等在消费社会阶段只能为符号所编码和操控。最后,马克思将私有财产作为其理论的关键切入点,展示了扬弃私有财产从而超越资本逻辑的现实可能,共产主义运动方案的践行需要紧紧依靠无产阶级,密切关注物质生产,它不仅是哲学的,更是实践的,正由于其实践性与革命性,共产主义构想与前两种方案形成鲜明的差异,它指明,只有在实际的政治经济革命中才能把握存在于当前历史环节中超越资本逻辑和消费社会的现实可能,而共产主义运动消灭现实的私有财产制度之后必然带来异化消费状态的解除。

同时,以上三条超越消费社会的理想方案也从正面或反面为分析西方“零元购”这类陷于异化状态的社会暴力现象提供了不同程度的参考。首先,在“零元购”现象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尔库塞意义上不同族裔的“局外人”,但是他们却在双重意义上走向了马尔库塞所希望的反面,其一是暴力性,“零元购”的打砸抢行径,被限定在不可能超越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范围内,未能真正改变社会的面貌,反而造成无谓的破坏;其二是非革命性,“零元购”的主体不仅没有与虚假需要决裂,还热衷于抢夺私有财产,并将之据为己有或换取货币以供持续消费,消费游戏的底层逻辑消隐于“零元购”现象之中。其次,“零元购”的主体虽然在抢劫行为中抛弃了经济关系,但其同时丧失了对凝结在商品中的工人劳动的认同与尊重,与象征交换的理想形式相去甚远,其在抢劫行为之后使用商品或销赃之时又会重新陷入到资本逻辑之中。最后,西方“零元购”现象尽管是一种犯罪行为,但其确实表现出人对社会现实的反抗,也隐约体现出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不满,因为“蔑视社会秩序的最明显最极端的表现就是犯罪”[23]443。但同时这也是“最早、最原始和最没有效果的形式”[23]449,按照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运动方案,在西方社会发生的种种暴力现象和社会运动之中,人们需要首先把握作为以消费主义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然后则需要深入到人与人之间的物质联系当中,揭示消费主义背后的资本逻辑以及社会冲突背后的阶级斗争,最终可以预见的是,社会暴力现象将在异化状态消解的同时得以避免。

四、结语

在消费社会背景下,“零元购”现象在美国的爆发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原因。在时间上,资本主义发展末期,资本的垄断大幅挤压中下层民众的生存空间,财富向上层聚集,从而加速消费社会的负面效应,引发一系列的动乱。在空间上,美国率先进入消费社会,而消费社会的负面效应与其对社会的侵入程度有直接联系,在新自由主义和经济金融化的影响下,消费社会更趋成熟的美国,也更早出现严重的贫富两极分化,更早暴露出消费社会的弊病。而超越消费社会、避免西方社会的“零元购”现象,不仅需要在思想上抵制消费意识形态,更需要在实践中把握人与人之间的物质联系、消费主义背后的资本逻辑、社会冲突背后的阶级斗争。基于消费异化批判理论对“零元购”现象的解读,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以美国为代表的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堆积的消费品无法真正惠及劳动者和普通人的生活支持系统,更无法实现个体需要的真正满足,从而无法成就整个共同体的美好生活。服从于资本逻辑的消费社会拥抱“丰裕”,不断追逐虚无缥缈的经济增长数字,忽视或拒绝一种普惠大众和自然的可持续性发展模式,这决定了它是一种剥夺消费者的社会,同时是一种非正义的社会。在消费社会中,无产者只能依靠工资购买商品,而工资以劳动者的存活为计算标准,无产者注定无法在消费异化的社会中过上一种“模范”的生活,只能在追逐商品的道路上愈来愈深地陷入雇佣劳动的奴役之中。因此,只有进行扬弃私有财产的现实共产主义运动,才能让人重新成为拥有自由意识的人,重新获得对物的支配,真正成为物的主人、真正占有人之本质,彻底消除由异化引发的暴力现象及其产生土壤。

猜你喜欢
异化现象个体
农村聘礼的异化与治理——基于微治理的视角
商品交换中的所有权正义及其异化
关注个体防护装备
异化图像的人文回归
它们离“现象级”有多远
当前大众文化审丑异化的批判性解读
个体反思机制的缺失与救赎
你能解释下面的现象吗
How Cats See the World
猜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