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里,一粒时空胶囊

2023-04-04 02:44楼学
看世界 2023年6期
关键词:夜色车站公园

楼学

日本东京,日暮里车站的外景

每次我去东京,如打卡般去了各种知名景点后,脑海中却很少留下深刻的印象。东京像是一个巨大的城市机器,它讲究速度和效率,所以常常令人感到疲惫。

不过,我曾经在一个车站附近居住,车站有个诗意盎然的名字,叫“日暮里”。每个匆忙的白天行程后,我总在日暮时分回到这里。那些在车站附近的无心散步,不料成为我最怀念的东京记忆。

在从机场前往东京市区的班车上,我不停刷新着各种旅行软件,试图在这座昂贵的城市里找到一处便宜的落脚之地。很快,我便锁定了车站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进入客房,通道一侧是集成式的卫浴空间,面积不足3平米,却一定有个迷你浴缸;往里走去,客床几乎是镶嵌在三面墙中,只有一边可供上下床。房间仅有一扇小窗,窗外就是铁路线,甚至还能听到附近车站的广播。对于地名爱好者来说,吸引我来此地住宿的重要原因,除了交通便利,就是这座车站的名字—日暮里。车站始建于1905年,就在车站建好的那一年,曾有一位中国作家,也在去往仙台的列车上注意到这个小站。

鲁迅在《藤野先生》的开篇就记载:“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藤野先生》记录了年轻鲁迅在异国的孤独和苦闷,然而独在旅途上的他,“不知怎地”始终记着“日暮里”的名字—那么“水户”作为移民客死之地的解释,也便成为修辞上的互文。

朱舜水是明末学者,其故乡余姚与绍兴相去不远。在那乱世之中,朱舜水奔走抗清,甚至作为郑成功的使者向日本寻求援助,最终在日本去世,其墓地至今仍在水户的瑞龙山。而同处乱世之中,鲁迅在异国求学的旅途中路过了日暮里,在东京到仙台的这段铁路上,大概只有这个地名最能勾起他去国怀乡的寂寥之感—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大概也曾笼罩过他的心头。

如此一来,这个偶遇的日暮里站,蒙上了许多熟悉的文化色彩。遥远的车站连接起中学时代的记忆,霎时也变得亲近起来。

从酒店出门时已近傍晚,只是东京刚下过雨,没有期待中金光笼罩的日暮里。下午5时刚过,天便快黑透了。在这狭小的酒店房间里挣扎了一会,我还是决定出门去透透气。

先去银行取钱,再去便利店巡视一圈采买口粮,然后我便走上了去上野公园的路。沿途路过一处漂亮的小公园,公园的入口是一座干净小巧的厕所,沿步道进去,我发现中间坐落着一座可爱的六角亭。在夜色中,亭子亮起橘色的灯光,里面是一尊半身像。一旁介绍上写着,这是美术家冈仓天心的故居旧址,如今被改建为纪念公园。

冈仓天心纪念公园

《藤野先生》記录了年轻鲁迅在异国“不知怎地”始终记着“日暮里”的名字。

我没有听过这位画家的名字,或许没有什么游客会专程来此吧。不过,纪念公园做得颇为用心,尽管面积不大,但花木扶疏,亭前有一片草坪可供野餐,还有一座彩色的儿童滑梯。想来周围的孩童时时可以呼朋引伴来此,在美术家的注视里也添一份童年记忆里的憧憬吧。在幽幽夜色中,它更像是一颗镶嵌在本地社区生活里的星星。

东京街区里这些俯拾即是的文化场所,共同构成了这座巨无霸都市的文化底色。

谷中街区中的寺院和墓地

夕阳下的谷中街道

冈仓天心活跃于明治时期,在1898年创建了日本美术院,是日本近代美术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他主张“亚洲是一体的”:“阿拉伯的骑士道,波斯的诗歌,中国的伦理,印度的思想,它们都分别一一述说着古代亚洲的和平。”

颇为巧合的是,第二天我就去了附近的东京国立博物馆看正仓院的特展。在我眼中,正仓院最迷人的魅力,也正在于“亚洲是一体的”。这一次,鲜少展出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就放置在展览末尾处—来自亚洲各国的奇珍异宝,汇聚在印度形制的五弦琵琶上,由唐朝的顶级工艺制作,强烈的文化自信亦不惮于把正面“C位”设定为西域胡人—五弦琵琶在东渡大海后,又在日本的皇家仓库中得以保存。

故事里所有的细节,都不在乎“划分你我”。能在一把乐器上看到一个古老又昂扬的亚洲,真是美妙绝伦、令人赞叹。正仓院里还收藏了大批来自波斯、印度、两河、中亚、新罗以及唐朝的文物,历经千年而不毁损,正是这个“仓库”最动人最美妙的部分。

还有一天,我在漫步中发现了文京区立本乡图书馆。这栋二层小楼占地颇有限,没有张扬的建筑设计,简直像是在一堆民居中寻找到一条缝隙而执着生长起来的。读者们往来其中,没有人在意闯入了一位挂着单反相机的“不速之客”。然而,这座迷你的社区图书馆“五脏俱全”,多功能室、会议室、童书角、屋顶花园应有尽有,馆内甚至专门辟出了一个小展柜,展示这一区域的历史航拍图和出土文物。

结束这段旅行很久以后,我常常回忆起这偶得的公园和图书馆。东京街区里这些俯拾即是的文化场所,共同构成了这座巨无霸都市的文化底色,令人可以一窥普通市民丰富充实的日常生活,也成为一种念念不忘的观照,令我希冀着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也能有这样闪烁的星星。

夜色中的谷中灵园

日暮里站西面这片颇具怀旧风情的区域,通常被分为谷中、根津、千驮木三个部分。东京人各取首字,将这里合称为“谷根千”。提起这里,人们总会想起如同时空胶囊般的诸多寺院和武家宅邸。

早在江户时代,谷根千就是甲府德川家的宅邸所在,也随之发展为许多神社寺院的所在地。在二战结束前夕,谷根千幸免于惨重的空袭轰炸,因此保留着不错的历史风貌。这片区域原本多是以木质民宅为主的平民街区,但随着东京大学、东京艺术大学等诸多知名高校的发展,这里也成为许多文人艺术家的居住区。如今的谷根千,以充满活力的历史和艺术气息而闻名,许多传统民居被改造为工作室、旅舍和咖啡馆。

每到日暮时分,我结束了银座、六本木等地光怪陆离的现代之旅后,就回到日暮里,去寻找街区里的“星星”。原来,小说家森鸥外的“观潮楼”也在附近,旧居早已不存,但旧址上矗立着一座现代设计的纪念馆,成为保存手稿、日记的展示中心。设计师细心地保留了栽有银杏树的故居大门和门前地面,使其仍能维系百年前的记忆。

昭和时代雕塑家朝仓文夫的工作室和旧居也在这里,他亲自设计了一座有着日式简约风格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并在其中生活了将近30年直到去世。后人保留了他的故居,并改建为纪念馆,如今陈列着手稿、画作和雕塑作品。

更古老的德川家的记忆也在延续。看完东京国立博物馆后回酒店的路上,我特意绕路去看谷中灵园。夜色里的墓园安静美好,不时看见有老人家静坐在路旁的长椅上,街上只偶尔有下班的人路过。

灵园的规模很大,两旁墓碑林立,不少名人埋葬在这里,其中最有名的正是德川庆喜。1867年,德川庆喜在京都的二条城内主持大政奉还仪式,名义上将政权交还给日本天皇—庆喜成为近7个世纪幕府时代的末代将军,明治维新也由此拉开了帷幕。遗憾的是,他的墓园至今还是德川家的私产,不对外开放。夜色里,我想要透过围栏一窥墓地真容,但里面似有重重庭院,终未能如愿。

我从静谧的灵园下了坡,走向灯火辉煌的日暮里站。一个女孩从身旁走过,后面几个男孩正哼着电车到站的调子,湿润的夜色里,传来他们年轻的笑声。

特約编辑姜雯 jw@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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