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
余家尝有柿树,吾幼时,每至草木摇落之际,朱果即生。大母采撷,置于篝篓之中。每予欲食,曰:“不可。尔体多病,此寒性深重,未可食也。”顷之,持一林檎至,笑曰:“此物甚嘉,吾儿可食。”
庭前园圃,杂植枇杷、菊、桂于其间,惟左侧之木犀,皆言其乃余曾父生前所植,至我已三代栖游其下。远观之,童童如车盖。
至冬雪乍晴,则布氍毹于树下,与狸奴分坐。或好友二三人,亲朋四五人,沸红泥炉,飨浑腊酒,赏负雪苍山,兴尽方归。
后余求学于外,鲜有归。后二年,冬,余归家,柿树已不见。问之,乃大父所伐,观木犀,其叶亦修,不复繁茂之状。此景沧桑,兼之余念大父大母年事已高,顿生无限悲凉。
大母之妣,今已九十有六,每见其皆欲泪下。望之念余少时,大母执吾手归,彼时外曾祖母见余,皆笑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今已如此矣。桌有糖,余为汝持汤泡之。”然后拄杖为某调糖水,谓余大母曰:“吾家可食者甚少,苦吾儿矣。”由是感激,今思之,泣将何及!
幼时于床间,大母轻抚吾背,追慕祖先之德,尝以其母之飒爽自强而勉励于我,使我愈坚进学之心。少时饭后,家父亦谓其慈而能断,有林下之风。而今韶华逝去,令人痛心。
又一年,余归家,柿树再生矣。奇之,问于大父。大父谓余曰:“尔尝读《大学》,岂不闻此理乎?《大学》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树木如此,乃天命也。”噫!善哉。西哲奥勒留亦有此理,物乃气所铸,托形而生,而其中一点灵明,乃天授也。生于世,天授之,人受之耳。然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余即时以手攀其枝而执其条,仿晋时桓将军故事,此情此景,悲不自胜。
余其时所思乃承继之道也,于我观之,小树乃老树之后,如我乃大父大母之后矣。柿之源距今亦千年矣,而多地皆种,至于吾乡。何也?老树虽伐,小树承继耳,故其千载而种不绝。
《易》云“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于是萧索孤独之苦,生老病死之忧稍缓于吾心:此皆自然之温情告示耳。
吾人生于世如远行游乐之客,既属游子,可不归家耶?生死,自然之理耳,何所惧?英雄华发,美人迟暮,虽系伤情之感,而于自然之道,亦非生之圆满邪?
愚尝以为文章天授,所以道蕴其间;探赜索隐,方可功夫日进。昔南丰先生书其志于南轩之壁时,必有“不得其时则止”之念。然其未能全然与世无意,而终起为苍生试鸣之际,亦非“仆仆然求行其道”耶?方其昧昧于深山巨谷中,固勤且肆,而鲜为世所识。然所论皆当世之事,往来皆法古之人,谓之奇景,可欤?
后三年,余居陋室攻读,常有凄苦之感。时叹立身行道之艰,或慨安身处世之难,鲜有乐颜。夙夜难寐,辗转反侧,难忘忧思。于今复观之,惟哂耳。天命,无常也,青云平步、看花长安岂可先知?吾之所任:天与人也。彼何于我哉?
庭前柿树,其叶复茂矣,一如曩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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