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杭州外国语学校 张堰婷(锐角网ID:张堰婷) 图/枕头_zhentou
嵌在黑板正中的电子钟机械地走至整点,早已设定好的铃声回荡在校园,学生们倏地站起,闹哄哄地涌向食堂,等待领取精心调配而成的午餐。一切像是一部重复排演的无名“戏剧”,四时为景,大地为幕。
我微微弓着腰,捂着偷偷塞进衣襟的速写本,匆匆穿过拥挤躁动的人群。“呼,终于清静了。”面向澄澈的湖面,我松了口气。午间的空气格外清新,一只鸬鹚轻拂水面,溅起皇冠状的水花。多么想就着温暖的沙子,描绘下这静美的景色,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发呆,也足够美好。可当我绕到樟树背后,欲在其硕大的树冠下寻求荫庇时,一道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落于我渺小的身躯之上,我背后一凉,不敢回头。纪律,它提醒着我,守规方成大业。午后,所有人应当坐在桌前,巩固上午习得的知识,并为下午的学习做好准备。
一想到教室内弥漫的浮躁与喧哗,我不禁反感万分,想要逃离到静谧的角落。可我深知反抗的后果,只好颤抖地弯下腰,假装拾起地面不存在的物品,然后转过树丛,踏上乏味的归程。
“卓然,绘画不是出路。妈妈希望从今往后,你能专注学习。”我的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彼时我望着母亲深沉的目光,内心绞作一团。我才意识到,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好好注视母亲,那双眼早已注满忧愁、劳苦与无助。我不忍因我的任性令母亲徒增皱纹,可我却无法轻易放弃绘画,就如海鸥无法远离蓝天。它已成为我心灵的一隅,是抵御樊笼的解药。每每困顿之时,我都将自己抛入画的海洋,描绘心中的自由世界,寻觅慰藉。
“妈,绘画是我热爱的,我不能失去它。”我鼓起勇气回应,声音却愈渐细微,直至无声,像文末细小的尾注。
“不能失去?”母亲倏地被激怒,“宁愿赌上你的未来?就靠这些幼稚、无用、自以为是的画作!”她说着将架上的画稿猛地扯下,粗暴地揉作一团,死死攥紧的双手似岩石镂成的雕像筋脉分明,可又止不住地颤抖,汗水浸湿了画布。
严厉的话语似鞭子抽甩在我身上。我蜷缩在角落,脸上发烫,不敢动弹,任泪水如潮水般涌起,裹挟整个脸庞。的确,我在一所很不错的高中就读,身上自然被烙上了“前程远大”的印迹。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父母、老师对著名学府、体面生活的恳切期望,像灼热的陨石从天而降,击碎了在他们眼中我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此,我被框进确定的日程、固定的地点,被塞入安排好的活动,被注入最完美的模具,失去了选择与追求的自由。
我仿佛被抛下了悬崖,无力地在空中跌落又跌落,坠入太平洋中心的孤岛。微腥的海风裹挟着暴雨,猝然照亮惨白的天空,又即刻坠入无尽的黑暗。一座欹斜的木屋浸于昏黄朦胧的灯光,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我别无他路,惶惶而入。屋内,背对着门,坐着一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画家,手执早已混为棕黑的画盘,在愈加混沌的画作前沉思。他身旁的书架上摆满了一瓶瓶颜料,细细的光点轻映瓶身,浮起淡淡寒气。
“你,终究来了。”深沉的嗓音突然响起,接着是隆隆雷声,木屋猛烈摇动。
我停下了脚步,紧紧攥住门边的把手,许久才犹豫地问道:“终究?”
“终究。”
似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我战战兢兢地走向那幅神秘的画作,却立即像被雷电击中般镇住。背景的一片混沌传来强烈的熟悉感,那里是无尽的力量、撕裂与争鸣。而此刻,深邃的蓝黑下方点着一小片几乎可被忽视的纯白——那是一只挣扎飞翔的海鸥。纤弱的双翅被巨浪裹挟,随时都可能如幼嫩的枝条般被折裂。然而,那抹方才点上的棕色瞳孔,彰显着刚毅和不屈。它冷静地映照出毫厘之外猛虎般攫食的骇浪;眼中细密的红血丝似古木的千年虬枝,苍劲刚挺,盘亘其上;坚毅的目光直击云层,射向无光的天际。我似盘踞海鸥之背,一同向大海宣战,汲取其无尽的生命与力量,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向属于自己的漫天星空进发……
生命的渺小与宏大,肆意与壮阔,于刹那间紧密契合,彼此辉映。
“传统,荣誉,纪律,卓越!这,是成功的典范,是所有人矢志不渝的追求!”庄重激昂的话语在弧形礼堂里久久回荡。又是一条既定的道路,在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化为明星,升空穹顶,规范着每个人一生的走向。而如今,当我们再次仰望星空,发觉原本群星闪耀的天际已太过拥挤。先贤们为我们定下了太多的具体路径,只等待我们不假思索地趋步跟随。何必将真理高悬,不顾心之所向,走上“众望所归”的命定之路?
曾经寒风凛冽、涌浪无常、孤岛崎岖的海岸,此刻风平浪静,远处有海鸥鸣啼。直入云霄的山峰将蓝紫色的天空划开一道小口,漏出隐隐微光。行在绿叶盛开的椰林下,我看不见明月,但听见深深的寂静里,我的内心涌起飞雪般的浪花。
又是一节语文课,黑白分明的幻灯片上映出巨大的“SWOT”四字,单调低沉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今天,我们用道斯矩阵撰写文章。”我皱起眉,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反感将一切程式化,欺骗自我,掩埋个性。于是戴上耳机,在耳畔播放威廉·伯德的《六声音阶幻想曲》。我靠着纱窗,指尖轻拂起伏的书脊,像抚摸着琴键,等待激越的乐声弥漫整个空间。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惊喜地抬起衣襟,轻轻一嗅,微湿的袖口散发着海风的咸香。忽觉衣袋沉沉,伸手一探,竟拾起一粒海螺,布着粗粝的纹理。我激动地拿出速写本,纸声簌簌,奔涌的墨色中是翻腾的海浪、木屋、艺术家与画作……
“卓然,请你分析……卓然?”我自然并未听见,于是,“唰”的一声,秘密的速写本被老师抽走没收,又交给了母亲。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心惊胆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着温柔的纸面可能遭受的所有“酷刑”,或许现在,它已满目疮痍或是粉身碎骨地躺在垃圾桶中了吧。想到这儿,鼻子不禁一酸,泪水中逝去的不仅是简单的图画,还有梦想与青春。
我小心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试探地向内张望,屋内平静得很。母亲定格在沙发上,盯着前面出神。突兀的“嘎吱”声震醒了她,她茫然的目光顿时变得警觉,可她没有转向我。我急着解释些什么,母亲却先开了口:“你说,暴风雨前,它为何仍无畏前行?”
“谁?”我疑惑地走近,发现速写本竟完好地摆在眼前,正是那巨浪中的海鸥引发了母亲的思考。沉思片刻,我缓缓答道:“我想,天空是它的信仰。”
“无论骇浪如何狂暴?”
“无论狂风如何肆虐。愈是激烈,它愈是从中汲取力量,搏击风浪,无畏前行。”此刻,我不再乘于海鸥之背,我成了海鸥,抑或是海鸥成了我,从海浪的怒吼中挣脱,飞向自由广阔的天地,“因为天空是它的信仰。”
从那以后,母亲似忽然理解了什么,她不再阻拦我绘画,还常常带我游历四方,说是寻找灵感。而速写本也成了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枯燥午后的知己。
坐在狭小的座位上,靠着纱窗,看着窗外的旭日冉冉升起,于天空中辐射着涌动的光芒,缓缓落下后又从另一个山头冒出;想象着每一束光里草木的兴衰枯荣,嫩芽破土而出,随风轻轻摇摆,应和远方大山与大海的深沉呼唤。
翻开崭新的一页,任炭笔自由翩跹。我知道,此刻,沉闷的教室不再是我的禁锢。
天空中密布的是鱼鳞状的云,缝隙中透出些湛蓝。小山丘的金边很细很闪耀。柏油路上倾斜着日光,穿越教学楼,直入操场,墨色的人影飞驰而过,踏着浑厚而有节奏的脚步,洒下满腔热忱,又在冲越终点的一刻融于天地。稀疏的草丛藏了易拉罐,三两只麻雀从屋顶飞下,像回旋的纸飞机。走廊的夕阳下倚靠着两把微晃木椅,柳枝编成的花冠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花香和细雨的气息,以及树梢沙沙的声响。
沙沙,沙沙,同样是波浪渗进沙滩的声音。它们从万里之外奔涌而来,翻腾不息。陷于炙热的砂砾,我小心地提起双脚,缓缓踏入海的怀抱。充满无限生机的海浪即刻席卷脚踝,灿然生花———那是上天播洒在大海的种子,肆意烂漫,一瞬永恒。
我向着大海,庄严呼喊:“激荡起来吧,大海!我将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向高山,带向那漫漫的浩瀚星空。”
(本届大赛二等奖作品)
专家点评
何平:情绪连接哲思,精神之变联系画境之变,画为心灵之映射,亦聚成力量,生成对未来的誓言。在类似的学业压力与精神之困的主题表达中,作者找到了合适的象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