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麒麟书局(访谈)

2023-03-30 09:05陈美者曾念长
滇池 2023年4期
关键词:散文细节作家

陈美者 曾念长

第一次对谈

曾念长:先从你的小说《勿扰模式》谈起吧。

陈美者:我有点忘了这个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甚至也不想再面对它。如果作品没有保存,让我再写一遍,我是写不出来的。写作可能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燃烧,不可重来。我每写完一个作品,同时就觉得失去了它。但每次写作一开启,我又会陷入一种焦虑状态。

曾念长:有一类写作确实如你说的,是一种排遣和疗愈,作家写完可能就忘掉了。

陈美者:疗愈功能肯定是有的,而且所有感觉和情绪都被发酵和放大,最后挥发了。不过在现实中,我很自律、硬朗,不会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任由自己沉沦。

曾念长:这里面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作者和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詹姆斯·伍德说过,现代小说的基本矛盾体现在作者和人物的紧张关系上。小说人物是由作者创造出来的,同时又与作者拉开距离,从而产生撕裂感或冲突感。这种撕裂或冲突的程度,从根本上决定了小说的深度。

陈美者:这也是我们判断小说是否成立的依据吗?

曾念长:一个小说是否成立,其实有它的内在依据,而不是看版权页或封底是否打上小说的标记。同样,如果有一篇散文,因为某种惯性的文体偏见而被视为散文,但是在其文本内部蕴含了作者和人物的紧张关系,我也会把它当作一个具有小说潜质的文本。

陈美者:那你读我的《勿扰模式》,还有其他作品,比如《丰年锦匣》《旋转扶梯》《戏鲸俱乐部》等,可以看到作者和人物的紧张关系吗?

曾念长:这几个作品,你一开始就把它们当作小说来处理的,因此作者与小说人物之间的距离肯定是存在的,也有冲突和撕裂,但是我感觉还不够明显,小说里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你,大体上是合一的。

陈美者:我的确在写这些小说的时候,把很大一部分的自己放进去了。

曾念长:我说的不是故事意义上的那种合一,而是指心灵状态的合一。你是否能够创造出一个人物来挑战作者的内心?如果可以,就会向小说的深度开进。如果不能,就只能停留在散文写作层面。

陈美者:那我不能回答你。

曾念长:你目前这个阶段的写作,还在散文和小说的边界里徘徊,你的小说还没有完全走出散文的边界,而你的散文却又相当靠近小说的状态。

陈美者:那我应该如何完成从散文到小说的跨越?

曾念长:不停地写。写着写着,就跨越过去了。

陈美者:我想知道,作家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才华,才能完成小说创作中必需的那种分裂,也就是作者与人物之间拉开距离,保持陌生,甚至相互对峙?

曾念长:这其实是作家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不断深化的结果。作家是否具备这种才华,只有通过持续写作才能获得验证。

陈美者:我突然发现了,你说这么多,就是在告诉我,我还写得不够好,还要继续写。

曾念长:这跟好不好没有关系哈,而是测量一个作家的写作走到了哪一程。不同的里程,均有不同的美景和奥妙。在我看来,即便一个作家只写散文,同样可以创造出一流作品。

陈美者:真正的作为文学的散文太少了。作家一旦掌握技法,往往会忍不住跑去写小说。不过我倒觉得,区分散文与小说,是评论家的事,作家尽管按照自己的感觉写,并不需要考虑我这是散文笔法还是小说笔法。

曾念长:笔法确实没那么重要。鲁迅的《祥林嫂》《故乡》在笔法上是不是像散文?但这两个作品都有小说的深度。所以还是要回到小说之所以成立的内在依据。我在评论文章中说道,《勿扰模式》在前面很长篇幅里一直没有把人物从散文世界带到小说世界,原因在于,作者与人物是合一的,小说人物基本上是跟着作者的情绪在走。最后你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来终结这种情绪的蔓延,就是将爱欲受挫的悲伤情绪快速封存在一个寓言式结局里。这个结尾让你的写作瞬间生成了小说的深度。可以看得出来,你是有写小说的觉悟的,你用这个结尾,将自己拉回到一种小说写作状态。

陳美者:你的话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正确,虽然正确,还是让人讨厌。其实《勿扰模式》还有一个续篇,叫《位置共享》,几乎也是这样的结尾。我感觉在目前阶段要突破这种写作局限,还挺艰难的。

曾念长:需要一个过程。我觉得对于小说创作而言,这是一个根本性问题,要把它拿下来,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实现的。其实你的小说已有不少亮点。比如你善于捕捉现实生活中的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物象,让它们自然而然汇聚到小说中来,成为一种看似无意又似乎有意的小说装置。

陈美者:这应该是一个小说家的基本能力吧。爱·福斯特说,小说要从外部迹象穿透到隐秘生活。问题是,首先,我们得会写外部迹象。

曾念长:在《勿扰模式》这个小说中,你反复写到“口”字型物象。这些“口”字型物象,若有若无地环绕在“勿扰模式”这个小说主题的周围。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境触发了你反复去写这些物象?

陈美者:我坐飞机时喜欢趴在小小窗口看外面的浩渺云层。这种无意识行为给我带来的感受或许也是非常强烈的。世界似乎在你眼前,但其实无法真正触及,我能感受到世界对我的拒绝与隔阂。这是一种“我能看见但不能抵达”的感觉。

曾念长:这种感觉与这个小说的主题是高度匹配的。你通过这个小说表达了与世界交流的某种障碍感。你反复写到“口”字型物象,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些写作的秘密?比如,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如何反复调动一种暗示性或象征性的细节?

陈美者:没那么神秘,我写着写着,自然就知道要这么写了。可能是多年来我对世界的总体感觉就是这样的吧,以至于这种感觉变成了小说里反复出现的物象。比如,我们现在都把大量时间用在看手机上是吧?手机也像一个小小的“口”字,我们迫不及待地跳进去,刷微信,刷小红书,看时装秀,看巴黎美人,看浪漫爱情,总之能看见世界的无限广阔与生活的无限可能,也会误以为自己和世界有了连接,但实际上,你看到的世界往往和你没有现实关系,你还是你,精彩是别人的,人生是受限的。

曾念长:所以这个“口”字贯穿在作品中,生成了某种象征性含义。你把平时观察到的带进小说中来,使叙事要素变得更加丰富了。这实际上是你始终处在写作状态的标志。一个作家在平时所见所思,都属于写作过程的一部分。不在写作状态的人,很容易把日常经历的细节抛在脑后了。

陈美者:我平时会有各种敏锐的生活体验,如果写成作品,那就没问题了,但是如果没有写出来,它们就会一直积蓄在我身心里,成为一种很大压力。

曾念长:作家在日常生活中不停地积蓄素材,必须承受这种精神压力。这种反复发酵对作家来说是一种……

陈美者:折磨?

曾念长:对,折磨。我相信每个作家或多或少都在经受这种折磨。如果对这种折磨缺乏足够承受力,写作就无法向深处推进。

陈美者:所以我时常感受到内心的紧张。

曾念长:保持某种紧张感,对于你这个阶段的写作来说,不是坏事呀。功成名就的作家就不紧张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是作家往往死于某种舒适感。

陈美者:在小说创作中,我感受到的最大难度就是和我的人物有隔阂。比如在《丰年锦匣》里,我无法成为晴川。我无法成为我的人物,这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感到最无力的部分。

曾念长:我们又回到了刚才讨论的问题,就是作者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但是你发现了没有,你在写散文的时候,可能不存在这种困扰。

陈美者:的确是两种状态。写散文时就不会有这种隔阂。但写小说时,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一个笨拙的导演,要顶着阔大舞台的强光,指挥着一群不省心的演员。说实话,没有敲完最后一个字,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小说会写成什么样。

曾念长:因为在散文里,只有作者一双眼睛在看世界。而在小说里,还有人物的眼睛在观察这个世界。西方传统诗学认为,作家是通过摹仿手法来表达小说人物看到的这个世界。这个摹仿论在古典时代是成立的。因为在古典时代,作者和人物看到的是同一个世界。但是到了今天,摹仿论已在很大程度上失灵了,因为现代小说里的人物有了自己的灵魂,生成了自己的视角,会发现一个作者发现不了的世界,甚至颠覆作者的眼界。这其实是人类认知世界不断深化的一个结果,是现代世界赋予小说的独特使命。

陈美者:认识你这么久,觉得你今天特别像个博士。那么你认为小说家与人物之间紧张关系的根源是什么呢?

曾念长:归根结底,这个人物是从作者身上分裂出来的。就像是你的孩子,是你的一种生命再生。但是有一天,你突然间发现,你的孩子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给予你致命打击。这时候,你能感到那种来自生命内部的紧张感。

陈美者:我写《丰年锦匣》时最痛苦的地方,就是总感觉与人物之间始终有一堵墙,无奈,最后我只好从刚开始的第一人称视角换成第三人称视角,小说是写出来了,但仍然没有打破那堵墙。

曾念长:你感到与《丰年锦匣》里的人物有一种隔阂感,是因为这个人物不是从你身上裂变出来的,你只能按照有限常识去摹仿这个人物的行动,以及她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这种写法未尝不可,但是根据我的阅读印象,你似乎并不擅长这条写作路线,或者说,你并不满足于这种写法。

陈美者:摹仿他人对我来说确实感到吃力。我可能要先把自己的那部分写好。

曾念长:你近年来创作的以锦都生活为背景的系列小说告诉我,你是一个有现代意识的作家,你要分裂,你要创造新的生命。但是这种分裂还没有完成。在《勿扰模式》里,不存在作者难以进入小说人物的问题,而是小说人物无法从作者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写作可能就会停留在抒情散文层面。

陈美者:写《勿扰模式》时,我确实完全被情绪带走了。但我依然看重这个作品。它承载了一种最深的痛,也给了我一丝继续向小说迈进的信心。我原谅它在抒情上的瑕疵,甚至因此而觉得它珍贵,不可再现。

曾念长:你用小说叙事技术把抒情成分掩盖了,所以从外部形式上看,这已是一个完美的小说。我记得你写完这个小说后发给我看,我跟你说,这个小说相当完美。我说的是外部形式。你有自己的语言、节奏和气息,有处理细节的独特方法,对总体结构的把握也是思虑周全的。但是当我们认真讨论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还需要考虑一下更深层次的问题。我还是期待有更进一步的独属于小说的深度。

陈美者:我明白你对小说深度的要求。但我觉得这是一个过程。人对世界的认知会不断深化,写作的技法也可以通过训练来获得,而情感是一种天赋,也是人类身上最闪亮的光芒,这也是我写《勿扰模式》的深层动力。

第二次对谈

陈美者: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作者与小说人物是分裂的,作家如何通过小说写作来构建属于自己的完整的精神世界呢?

曾念长:一般我们会认为,小说人物是作者创造出来的,其命运也完全受作者摆布。但现代小说告诉我们,作者与人物是相互审视和对峙的,也因此相互成全。詹姆斯·伍德認为,现代小说是一个自由间接体,将作者和从作者身上分裂出来的人物重新粘合在一起,让他们相互纠缠,甚至形成紧张关系。而散文写作,似乎不存在这个问题。当然,当你试图在散文写作中加大文学性含量时,这个问题就慢慢浮现出来了。我说你的散文写作无限靠近小说的边界,就是这个意思。

陈美者:你能说得更具体点吗?

曾念长:就拿你最近发表的散文《从文献路到胜利街》来说吧,作品里的“我”已经相当接近一个小说人物了。一方面,“我”是作者的替身,承载着作者在现实中经历的悲伤。另一方面,“我”又是一个独立于作者的精神主体,冷眼旁观世相,以反讽性语言重构生活真实。前一个“我”属于散文的世界,后一个“我”属于诗的世界。两个“我”交织,就会无限接近小说人物的状态。

陈美者:这太让我震惊了,我自己从来不知道这篇散文里有两个“我”。我明白了,为什么写作可以让我得到疗愈,因为那个诗的世界里的我,超越了现实的我。

曾念长:一般来说,写作通俗小说,就无需考虑作者与人物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是如果一个小说家要深化对世界的认知,他就需要去处理这个基本矛盾。这个过程是很损耗能量的,有的作家可能半路就会抛锚,但是有的作家会走得很远,甚至一条路走到黑。

陈美者:写作真的太磨人了。伟大如马尔克斯,写《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这个短篇集,过程也充满痛苦。整个时间跨度是十八年,除了经受写作本身的煎熬,他还一度失去过它们,误将这些故事的构思笔记丢进了废纸篓。马尔克斯耗费很大心力才重建了这些笔记。最后的成品,与他最早的构思也远远不是一回事。所以,小说创作很难用理性进行设计,总会有各种状况发生。

曾念长:我非常喜欢这个短篇集,读里面任何一个作品,都能够获得纯正的小说思维的乐趣。马尔克斯在创作这一系列短篇时,感觉系统非常发达。在他笔下,细节总是闪闪发光,让人特别着迷。现代小说兴起之后,细节在小说诗学中被提到了重要位置。

陈美者:是这样的。文学的魅力有时就在于那些细节,厉害的小说家会在细节中让所有的火光汇于一击。比如,汪曾祺的《受戒》中就有一个细节,小和尚明海跟在农家女小英子后面走,看到小英子在泥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他的心里一下就乱了。在这之前,汪曾祺花了很多笔墨来写明海与小英子的交往,却只字不提情事。一直到这个细节出现后,前头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一下被照亮了。

曾念长:一切细节,都是人的细节。它因人而存在,因人而异,因此也是高度主观的。如果说小说是作者与人物的自由间接体,我们也可以说,细节是人与世界的自由间接体。小说正是通过细节,将人与世界连接成一个如庄子所说的“磅礴万物以为一”的整体。

陈美者:你记不记得,卡佛有一个短篇《羽毛》?故事内容是讲述一次家庭聚会,卡佛在小说结尾写道,聚会结束了,女主人奥拉送了几根孔雀羽毛给客人带回家。从文本内部逻辑来看,羽毛在整个情节中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但我们却不能指责卡佛的小说偏题了。这正是文学思维的奇妙之处。

曾念长:卡佛是用文学眼光在看这个世界的。如果少了文学的眼光,我们可能只看到一次聚会的过程和略带戏剧性的情节。卡佛也看到了这些,但他将意义的重量压在最不起眼的那几根羽毛上。正是这几根羽毛,呈现出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的一闪念的心理落差,以及被现实生活遮蔽的难解的困境。

陈美者:你这番话又提醒了我的日常感觉。我从来就对细节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并常常因为细节而产生各种失望感,即便在我尚未开始写作的那些年。

曾念长:对细节的敏感,让你获得了某种天然的文学专注力。我最初读你作品,就意识到你有亲近细节的能力。比如你的散文《女王与刺猬》,里面有一个细节,写一个高大女人站在门口,房间一下就暗下来。这一瞬间的光线的变化,你写出来了。我就缺乏呈现这种细节的能力。我的思维都被概念和逻辑占领了,脑壳子一启动,就开始排斥鲜活的日常生活。而你可以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带入你的小说中来。但你不靠概念和逻辑来捕捉这些细节,而是依赖一种天然形式感,随时等待这些细节像生活一样扑面而来。

陈美者:那些看似微小的细节,往往隐含着一次次心灵震颤的秘密。卡佛小说中的羽毛一点都不轻飘,它其实很沉重,象征着人们对生活的失望。这种失望可能是人人皆有的隐蔽的真相。作家在靠近这个真相,就是在靠近人的内在世界。卢卡奇说,一颗心灵就是一个主人公,而这心灵的渴望就是情节。

曾念长:这样,问题就来了,作家何不直接去写心灵世界呢?

陈美者:心灵世界幽暗不明,只有借助艺术形式,才能被看见。

曾念长:这点我同意。一个作家在早期写作阶段,不必去苛求他的思想深度。只要他有好的形式感,他就有可能被帶往别人不曾抵达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说,在艺术领域,形式具有本质性意义。当然,作家写到后面,各种形式外壳都会自然而然褪去。这个时候,作家可能成了思想家,但是艺术创造力实际上已经衰退了。

陈美者:作家是依赖感觉的。只有将感觉转化为形式,世界才能得以呈现。概念可能提高了我们理性认知世界的效率,却也压制了我们的诗性思维,遮蔽了我们对世界丰富性和神秘性的感知。

曾念长:这么说来,我们在麒麟书局头头是道地谈论文学,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文学的事情。

陈美者:所以,作家要远离评论家。

曾念长:好吧,告辞。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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