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剑华
插图/黄思勤
责任编辑/张家瑜
第一天
王大山决定将儿子王小山送到父亲那儿去。
王小山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很平静,对父亲,一年前他就已经是这个态度,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他,对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王小山今年正上初二,15岁,成绩在班里属于倒数几名,是学校和老师都头疼的学生。他的父亲王大山更头疼。可是,孩子大了,打不得,骂不得,说了也不听,说多了,他还顶嘴,他顶嘴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父亲说一句,他能说十句,王大山根本不是儿子的对手。每当这时候,王大山就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面对自己的儿子——这个小时候对他顶礼膜拜的人,此刻,他显得渺小而卑微。
暑期到了,别的孩子都上各种课外的班,他们为即将到来的初三做准备,迎接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王大山知道儿子不会去参加这些班的,毕竟,成绩在那儿摆着,再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可看到别的孩子都快马加鞭,他心中也着急,于是,试探着问儿子:
“小山,去不去参加?”
“不去。”王小山回答得斩钉截铁。
王大山心头颤了一下,尽管这是他预料中的答案。又一阵挫败感向他袭来,他内心焦灼而烦躁,儿子再这样,错过了这几年读书的黄金时间,将来可怎么办?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晚上,他辗转难眠,不知所措,睡不着,便来到客厅坐下,也不开灯,任凭黑暗把他吞噬。他朝儿子的卧室看了看,里面透出隐隐约约的光,他知道,儿子还在玩手机。他想敲敲门去制止,想了想还是算了,為这,他已经跟儿子爆发过好几次冲突了,直到现在,儿子还在记恨他。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打在地上,他就这样坐着,整整一夜,待到快天明的时候,他打定主意,送王小山回老家。
第二天
王大山跟王小山说自己想法的时候,王小山仍是惯常的表情,一脸的波澜不惊、风平浪静。他说:“去就去呗,反正这里我也待腻了。”
王大山说:“不许带手机。”
王小山对此表示强烈反对,说:“如果不让带手机,那我就不去。”
父子俩争执来争执去,最后还是父亲妥协,几乎每次起争执,都是王大山做出让步,这时候,他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当年自己父亲的不易。
收拾好行李,王大山开车,送儿子回老家。老家离他们生活的城市大约三百公里,开车要四个小时左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王大山用了二十多年时间,才从这个偏僻的乡村走到如今生活的城市,把根扎了下来。他期盼着一辈比一辈强,可儿子如今的表现,他担心自己的愿望有可能会落空。
一路上,父子俩无话,几次,王大山想挑起话头,跟儿子聊聊,可儿子不耐烦地敷衍几句,就把耳机塞在耳朵里,自顾自地听起了音乐,此刻,王大山的心里笼罩着一层寒气。
儿子不跟他说话,他就想想自己的心事,这次送儿子回老家,他的目的很明确,让儿子知道生活的不易。山大王甚至在电话里交代老父亲,让他带着孙子干干农活,最好让孙子的手上起几层老茧,脚底板磨出几个水泡,要让这个“小屁孩”知道,吃穿用度不是张口就来、伸手就有的。
车开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家门口。父母早就备好了丰盛的晚饭,快一年没见孙子了,老两口高兴。
院子里,爷爷种上了几棵葫芦,葫芦快成熟了,一个个挂在藤蔓上,煞是好看。王小山见一切都很新奇的样子,也就不那么迷恋着手机了,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爷爷也拉着他,给他介绍这儿,介绍那儿,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晚饭过后,夕阳快落下去了,余晖洒在村庄里,让村庄像涂了一层颜料,壮丽而秀美。
第三天
第二天一早,王大山就回城里了,他只请了一天半假,他得赶回去上班。
头天晚上,王大山跟王小山睡一间屋,这是老父亲特意安排的。起初,王小山并不愿意,他已经长大了,很多年没跟父亲在同一间屋睡觉,他已经不习惯。可爷爷告诉他,家里只剩这一间屋,不跟父亲睡,就得跟爷爷睡。王小山想了想,决定跟父亲睡。虽是一间屋子,却摆了两张床,王大山明白,老父亲思虑周详,想到了父子俩睡在一起的尴尬。
那晚,或许是因为跟父亲共处一屋,王小山不好意思玩手机,王大山借机跟儿子聊了起来。起初,王小山不想说什么,见父亲跟他聊,他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慢慢地,父子俩竟然说了好多推心置腹的话。那晚,王小山觉得,父亲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他的苦恼、他的欢乐,父亲似乎还是懂一些的,心中生出了些感动。
王大山看着儿子睡着后,眼中竟有涩涩的感觉。好长时间了,他跟儿子之间没有过这样的对话,他一直没有找到打开儿子内心的那把钥匙,一度觉得自己很失败,可今晚,他找回了许多年前的那种感觉,人到中年,他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幸福。
王大山回去后,爷爷笑眯眯地对王小山说:“今天带你去看看咱村人工作的地方。”
王小山觉得新鲜,如今,村里人也用上“工作”这个词儿了,看来,无论是哪儿,都得与时俱进。于是,他换好雨靴,跟着爷爷走。
村里人工作的地儿是在大棚里,这些大棚,王小山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爷爷口中村里人的“工作”,其实是帮人种花,这些花商把村里的土地租赁下来,集中连片地种鲜花,然后往外销售。
种花,听起来是个浪漫的活儿,天天与鲜花为伴,花香四溢,满目绚烂,想想心里都觉得美。可等王小山进了大棚后才明白,这活儿可不像他想得那样,大棚里气温比外面高,不一会儿,汗水就湿透全身。气温高且不说,大棚里多是玫瑰花,那些花长得密密麻麻,稍不留神就会被刺戳到。为了保持水分,垄沟里都积了不少水,水和泥混在一起,走在上面,容易打滑,稍不留神,就会摔个狗啃泥。
王小山在大棚里待了不到一小时,就出来了,他出来的时候,全身湿透。
爷爷笑眯眯地看着王小山,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山,你知道咱村种出来的花为什么这么好了吗?”
王小山茫然地摇了摇头。
爷爷说:“除了咱这儿的土壤好,适合种花外,关键是,咱村儿的人付出的比谁都多啊。”
听爷爷说完,王小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四天
爷爷准备带王小山到他们家的老屋去看看。爷爷跟王小山说的时候,王小山问道:“咱家还有老屋?”
“当然。”爷爷的回答非常肯定。
“之前没听你说过。”
爷爷笑而不语。
老屋在村子的东边,如今,村子向西挺进,东边明显老了,瘦了。东边大多是一些土坯房,用泥土夯起来的土房子,多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起的,在五十多年的风雨侵蚀下,只剩下些断壁残垣。
爷爷带着王小山去了他们的祖屋,跟周边的房屋比起来,他家的房屋稍好,至少没有倒塌,人还可以进去,不用担心随时有坍塌的风险。
屋子是用泥土夯起来的,土木结构,屋顶铺的瓦片,属于这一带的传统民居,屋里采光不好,走到哪儿都黑漆漆的。爷爷边走边介绍,这儿是厨房,那儿是卧室,介绍到王大山卧室的时候,爷爷介绍得很详细,他说:
“你爸那時候读书很刻苦,可家里没钱,用不起电,只能点煤油灯,煤油灯烟大,一个晚上下来,他鼻孔里全是灰。”
说完,自顾自地笑了笑,想必是想起当时的情形了,笑毕,他又接着说:
“有一次,你爸因为看书太困,头一低,眉毛居然被火烧了,脸上光秃秃的,村里人见了都笑他。”
爷爷继续说:“正因为这样勤奋刻苦,你爸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以他为荣。”
听爷爷说着,一幅幅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在王小山的脑中闪过。他的心里升起了不一样的情愫,原来在他眼中事业既不突出,也不富有,还一身毛病的中年油腻男,居然是村里人的骄傲。
王小山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惭愧,如果换成自己,自己能像父亲一样,从这土坯房、从这偏僻的山村——走出去吗?
第五天
去看完老屋的第二天,爷爷对王小山说:“带你走走亲戚吧。”
听说走亲戚,王小山来了兴致,这几天,爷爷带着他上大棚里,去田地中,到老屋内,今天才想起走亲戚。
听爷爷介绍,这亲戚不算远,他是父亲王大山的表弟,跟爷爷家不在同一个村,住隔壁村,王小山得叫表叔。
到了这位表叔家,王小山才明白什么是命运无常,表叔娶的女人腿有残疾,干不了重活儿,只能在家里洗洗涮涮,捯饬家务。倘若儿女健康,日子穷点,终归有个盼头。可天有不测风云,表叔家两个女儿,刚出生时,看起来健健康康,与正常人无异。可长着长着,脚也跟表婶一样,开始不听使唤。
王小山看到了两个远房的表妹,她们见到他这个从未谋面过的表哥时,脸上现出羞涩的表情,想躲到房间里去,奈何被她们的父亲叫住了。
王小山的这位远房表叔对她们说:“你们要向你表哥学习,将来也到大城市上学。”
听到这话,王小山既羞且愧,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尴尬地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爷爷对表叔说:“再苦再难,也要供两个娃上学啊。”
表叔说:“现如今政策好,上学不成问题,只要她们读得进去,学得好,甚至将来考上大学了,国家也会照顾。”
王小山爷爷点了点头。又问:“两个娃成绩咋样?”
听爷爷这么问,即使再蠢,王小山也知道这话是问给他听的。
表叔说:“两个娃娃上学虽然不便,可成绩不错,两人比着学呢。”
爷爷说:“那敢情好,将来娃有出息,你们的日子也更有盼头了。”
回去的路上,爷孙两都没说话。其实,彼此想说什么,他们心中都有数了。
第六天
到第六天的时候,王小山主动打电话给父亲,他对父亲说:
“我要回去。”
父亲问:“咋啦?不适应农村生活?”
王小山说:“不是。”
王大山问:“那是为啥?”
王小山说:“我想回去学点东西,马上就毕业了。”
听儿子这么说,一阵暖流向王大山袭来,跟那晚在家乡的房间里,看着儿子熟睡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哽咽着说:“你等着,爸马上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