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嘉慧 图/朱大凤
随着青春期的轰然到来,我能清楚地感知有什么在我胸口破土而出,那被称为少年的群体带着独有的荷尔蒙气息,搅起了一池春水。
“打耳洞?”男人们围坐一桌,脸如塌下了却照常营业的店面,扁平而坚硬。父亲从杯盘狼藉中抽身,瞅了我一眼:“叫你堂哥陪你去!”说着便朝里屋喊了一嗓子:“李言!”
门“砰”地开了,李言趿着拖鞋走出来。大半年未见,他好像又瘦了。
我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第一副耳环会是李言送的。镜子里,我耳边的两粒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说笑。
走出首饰店,李言执意要带我吃馄饨。他提起醋壶在自己那碗上浇了一圈,用眼神示意我把碗推过来。我这几年在外地求学,已经习惯了吃得比较清淡,但还是把碗递了过去。浇了醋的馄饨汤从乳白色瞬间变成琥珀色。
“最近学习压力大吗?”
“还好。”
他扑哧一声笑了:“从你嘴里只能听到这两个字。”
除夕夜,我被撺掇着给长辈敬酒。大伯抿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阿杏长大了,书读得多了,但还是小时候活泼,讨人喜欢。”透过亮亮的酒杯,一桌人都笑了。最后还是婶婶出来打圆场:“阿杏是大姑娘了,要是再和李言他们一块儿疯,才不像样子哩。”
“疯”,他们用一个字轻率地总结了我戛然而止的童年时代,仿佛那捉蜻蜓、蹚水沟、摸田螺的种种,只是无法启齿的病症。而踩着童年尾巴的我终于退去高烧,恢复健康。
我也曾以为一切都安然无虞,直到一枚弹珠的出现。倦怠的乡村午后是一块冷掉的油炸面饼,成年人消化时油得想要抠嗓子,孩子却乐此不疲地用各式各样的游戏消磨时光。每个下午,李言和他的同伴们围在一起,玻璃弹珠哗啦哗啦地响动着。我坐在旁边看他们,无聊了就翻床头柜上印刷粗劣的杂志,里头暧昧狗血的故事和一知半解的字眼让我感到新奇。我隐约明白不能去问别人这些字词的意思,只能自己费力地猜,却意外获得了某种更隐秘、更令人沉醉的快乐。陌生的词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流动着将我裹挟,渐渐地,我也成了流动的一部分,以不歇之势奔腾向前。
“你个子小,能帮我钻到床底去拿弹珠吗?”李言的话被硬生生塞了进来,河流在刹那间停止流动。我从书页里抽身,蓦然惊觉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我跪在地上,单手撑着,向床底张望。一枚青色的弹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倏然,那道光被黑暗猛地吞咽下去。我回过头,发现李言拉下了窗帘。他真高,像一堵墙黑压压地立在那里。屋里所有的颜色都降了八度,仿佛置身于深海的环境中。
他向我靠近,表情让人捉摸不定。我突然心生恐惧,一口气跑到屋后的田地里,留下一脸愕然的他。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感到血管随着阳光突突地跳动。纠结缠绕的野草在午后的火焰中熊熊燃烧,蟋蟀疯了似的嘶吼。突然,身旁一株荚果里的种子爆裂开来,有如弹跳的蚱蜢。
不久,我随父母到务工地求学,李言和我也理所当然地疏远,只在过年时能打个照面。每次相会,我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兵荒马乱。所幸,就像所有人说的,我已经是大姑娘了。我被允许锁上门,待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小小世界里。
然而,随着青春期的轰然到来,我似乎从一场病症转而陷入了另一场。我能清楚地感知有什么在我胸口破土而出,那被称为少年的群体带着独有的荷尔蒙气息,搅起了一池春水。我不敢与他们说话,不敢看他们的眼睛,甚至他们的靠近都会让我坐立难安、手心冒汗。
“李杏,你是不是讨厌我?”初中时一个男同学支支吾吾地问我。他是勇敢的,十几岁的真心也总是格外动人。可当他凑近时,我分明又听到了玻璃弹珠滚落的声音,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
“有没有谈恋爱?”李言冷不丁地问我。
“没有。”
“不会吧,明明也不差嘛,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你?”李言哧哧笑起来,捞起一个馄饨塞进嘴里,“不会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喜欢过男生吧?”
“没有。”
我低下头,热乎乎的白气直愣愣地扑在我脸上。“陈行之”,我心里轻轻念起这个名字,眼前是一片混沌。
陈行之是16 班的数学课代表,我们有同一个数学老师,老师时常提到他。我究竟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隔岸观火”的气质吧。
我无数次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长廊里或者操场上。一开始是无意撞见,再后来,这无心插的柳已然在心里成荫。
那次,我去学校的小操场散心。走到一半时,雨下了起来。我懒得折回去拿伞,便钻进了教学楼的长廊,远远地望着操场。
陈行之那时就站在操场的边缘,双手抱臂望着雨。他的姿态显出雅致和神秘,好像某种艺术象征。我在心里描摹着他,翠绿的枝叶可以衬托他苍白的面容,灰色的校服可以衬托他脖子上那条红棕色的菱格围巾。我像眺望远方的美景一样眺望他,那美景勒紧了我的胸口。回来后,我望着数学书怔怔地发笑。“学傻了?”同桌用笔戳我的胳膊,我想起陈行之把头埋进臂弯里的样子,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将你的悲喜斟满我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快乐地醉倒。”夜晚,我把狂热的爱恋一股脑儿倾注进日记本。尽管我为他写了那么多诗句,但我们只说过一次话。
周五的傍晚,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慢吞吞地在收拾。他突然冲了进来:“同学,你知道这周末的数学作业吗?”
我的脸颊登时发烫得厉害,手攥着桌子凸出的边缘。“李杏,冷静一点,别像个傻子。”我低下头,一遍遍默念。为了听清我微弱的声音,他几次俯下身来。我如临大敌,但这份惊慌与我面对其他男生时截然不同。我为他的亲近而欣喜若狂,也为自己的小花招扬扬得意。
随着高三变奏曲达到高潮,这莫名的迷恋越发汹涌,直到我再也无力承受。课堂上,老师唾沫横飞地讲解习题,我在底下埋头写信,不停地把情绪揉进句子,写完读了好几遍,想象对方彼时彼刻的心情。我在自己构建的小小世界里疯狂欢欣。
黄澄澄的夕阳在楼道间闪动,好像拉面里筷子拨弄一下就会爆出嫩黄色汁水的溏心蛋。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一层层地爬楼,一间间地数教室,一种巨大而隐秘的快乐从我心中涌出。爬上5 楼,16 班还在上课。我在教室门前等待,和他一样抱臂而立,看着蜜糖色的余晖从天空的沙漏里一点点流失。突然间,我失去了递信的欲望。
回到家,我边写题边重温那个不够浪漫的间隙和那封没有送出的情书。那天,我把孙燕姿的《遇见》循环了214 次。
高考的最后一场,我们从同一个考场出来,他看见我后笑着说:“终于结束了!”他的笑容让空气陡然变得稀薄,我胸口发紧,波涛汹涌的激情将我冲得七零八落。我突然很想冲过去用力抱住他,我想告诉他那枚青色弹珠的秘密,告诉他我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我奇异的渴望和我对这世界的种种怨愤不平。
然而,最终我只是把那封信塞到了他的臂弯里。
“就说过一次话?递情书?”舍友笑得花枝乱颤,“后来呢,后来呢?”
我笑着摆摆手。
真心话的游戏还未结束,中间的瓶子再度转动起来,人群又爆出一阵喧闹声。我张望四周,已近零点,数不清的手电筒光束在黑漆漆的夜里晃动着,像幽幽萤火。想来封校的唯一好处是和同学真正熟络了起来。周六夜晚,我们相约去操场玩桌游,一起的还有几个和舍友相交甚好的男生。相处久了,我的“病症”也好了许多,我终于能坦然迎上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影子也不会再变成狼、老虎或鹰隼一类的凶狠动物。我自嘲地对舍友说,我18 岁的社交水平终于恢复到我8 岁时的状态了。
我仰起头,望着边缘起毛边似的月亮,想起收到陈行之微信好友申请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阳台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翻来覆去地读:“谢谢你的喜欢,你的信我看了很多遍,写得真好啊,不愧是作文拿过奖的人。明天可以出来吗?我觉得见面说会比较合适。”
见到陈行之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身蓝色卫衣很不衬他,还是穿灰色校服更好看”。
“李杏。”在餐厅等叫号的间隙,陈行之突然叫我的名字,使我浑身一颤。只见他敛了笑容,郑重地开口:“其实我觉得,你没有喜欢过我。”
我惊讶地望着他。
“因为你信里写的那个人和我出入太大了。你说要和我分享对于世界的……追问?这听上去有点吓人。我一个理科生,哪有你们那么复杂的思想。或许你走近了就会发现,我和你周围的男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的话,我瞬间轻松起来,和他聊了许多事。“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站着呀?”
“居然被你发现了吗?”他笑起来,“我眼睛做了手术,比较脆弱,所以我隔段时间就去看看远处的树啊什么的。”
此时服务生叫到了我们的号,他绅士地起身去取。我支着脑袋,再一次又好像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微卷的头发,蓝色的卫衣,灰色的卫裤,颀长的个子,抱臂而立的姿势。他还是很好看,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玻璃窗上倒映着我的脸,我发觉自己笑得灿烂,同时感觉到有什么在慢慢坍塌,又有什么在缓缓重铸。
“记得不,原来支棚子的那种馄饨铺,一碗才3块钱,还比这好吃多了。”那天傍晚,李言破天荒地和我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我也才知道年前镇上的工厂倒闭了,他已预备年后随几个同乡到外省去工作。
琥珀色的低沉日暮,金黄透明,随即就坠入了辽阔的夜。连绵的山黑漆漆的,只显出隐约的轮廓,更高处,几颗星星在寂寞地发亮。我坐在归乡的大巴上,听着电话那头母亲埋怨父亲左手骨折的事:“我都担心死了,他还说什么右手没事,不影响他赚钱给我们花,你说好笑不好笑?……哎,对了,李言好像说放假晚,除夕都不一定能赶回来,你发个消息关心一下。”
我“嗯”了几声,打开微信。和李言的对话还停留在上个寒假。那晚回去之后,他又在微信上和我聊了许多。此刻我一条条翻看,像是在将岁月倒带。
“还是小时候好啊,一天到晚都闲,我们几个又都在一块儿,热闹。”
“不过你上初中后就忙着读书了。你说你这个人,小时候伶牙俐齿的,抢尽风头不说,还老害我被打。后来你不爱说话了,消停了,结果我妈张口闭口就是看你妹妹成绩多好,我童年的幸福可尽被你耽误完喽。”
我发了一个惊恐的表情包,调侃道:“这么恨我呀,没想着报复我?”
“有啊,有次差点要报复你,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我刚拉了窗帘,你就跑出去了。”
翻到这里,我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新年快乐。”我点击发送,望向窗外。车开进了县城,红绿灯从车窗玻璃上一晃而过,黯然而去。
进门时,母亲尚在厨房张罗。“来了?”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嘴上还沾着牙膏沫。我不由得笑起来,应道:“来了。”
把行李箱推到房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向卫生间。只见父亲用右手将毛巾抓成一团,用力地按在洗手台上,推着挤出水。
“怎么不叫我?”我夺过毛巾,将它重新洗净拧干递给他。父亲愣了一下,讪讪地说:“这几天都是这样拧的嘛。”他垂下眼,有些别扭地胡乱擦了下脸。
“去厨房看看你妈做好没。别说你刚回来就虐待你,饭也没的吃。”
“说什么呢?你这个人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母亲端来一个搪瓷碗,“来,阿杏,这天冷,你先喝碗姜汤驱驱寒气,已经给你放温了。”
我坐下来,伸手探了探面前的碗,果然是温热的。我像小时候一样端起碗,郑重地深呼吸,然后仰起头,捏着鼻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随即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如同一条解冻的河流,哗啦哗啦地响动着,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