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溪山松居图》看方以智晚年作品的艺术特点

2023-03-28 07:35黄馨禾
东方收藏 2023年2期
关键词:山水画

摘要:本文以明末清初遗民画家方以智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晚年画作《溪山松居图》的解读,结合他的人生经历与哲学思想,分析其哲学观点“天一我也”“三教归易”“怨怒致中和”对其晚期画作在构图、技法、风格方面的影响,并探析在此影响下方以智晚期画作表现出的兼收并蓄、阴阳平衡、生死与共之特点及其成因。

关键词:方以智;三教归易;山水画;溪山松居图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号曼公,又号鹿起,出家后改名大智,字无可,别号弘智,人称药地和尚,安徽桐城人。其生于明末清初时局动荡之际,是当时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考据学家,诗文、书画、天文、音韵皆所长。方以智出身士大夫家族,自幼以诗书见长,29岁进京赴考,后中进士。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国家危难,方以智弃官而逃,隐匿江湖,以卖画为生,后又拜觉浪道盛为师,出家避世,于1671年圆寂。其对后世的影响多集中在哲学方面,早期受家学影响,方以智精研易理,后又受佛学影响,写下了《药地炮庄》等著作,佛道思想的影响贯穿其一生,其著作《通雅》与《物理小识》被收录于《四库全书》,世人评价颇高。今学界多注目其思想,他的艺术成就却鲜少有所提及。而方以智作为新安画派代表画家之一,其绘画作品亦极具个人风格,他擅山水,综南北宗之法,杂糅众家,取中西之长,作品中处处可见阴阳相生与禅意,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任道斌称其“运墨疏淡,飘逸有致,意在画外”[1]。

方以智早年作品,构图简率,技法粗拙,皆属学画摹仿之作,讲求消遣余兴,宣泄才情,附庸风雅,以画为乐,故主题并无深刻寓意[2],然晚年经历国破家亡,在饱经流亡生活后,其画作内涵逐渐丰富,画风质朴简练、平实幽远,开始带有明遗民之沉痛,也有看淡一切的超然之感。故本文以他的《溪山松居图》为对象,探析其晚年绘画作品的风格特点。

一、兼收并蓄,“天一我也”

《溪山松居图》是方以智代表作之一,为其晚年定居江西庐陵青原山初期所作。画面以水墨写就,画面上方为淡墨远山,向下为高台悚然,对岸古松铮铮自右下而上,松旁枯树缠有乱藤,树下临水荒亭掩于棱角奇石,一河居中,画面右上题诗一首:“高台临水,着孤亭,松柏传来太古青。当面远山留返照,蔚蓝天色饷空瓶。”落款“青原愚者智”,后钤印二枚,一为朱文方印“浮山智”,二为白文方印“愚者”。起首钤“此藏”,右下钤印4枚,分别为朱文方印“寿公”、朱文长方印“吴氏密崖珍藏书画印”、白文方印“青山方”和朱文长方印“浮山访得畊悬金石书画”,左下钤朱文长方印“浮渡山人”,皆为收藏印。全图以线条勾勒,多焦墨,少晕染,以线条浓淡、虚实等诸多变化表现出画面层次,笔墨枯硬劲挺,笔势转折棱角分明,意境寥寥,一派荒凉景象。作品中不难看出方以智画风受各家之影响,构图承倪瓒一河两岸之式,坡石高台有黄公望之风,而出尘简逸之姿则有受元文人画家隐逸思想影响的痕迹。这是方以智作品的一大特点,因其自幼接受传统儒家教育,桐城方氏又有易学之家学渊源,加之后入佛门修禅宗,使得方以智的思想有了会通三教之姿,三教在其眼里均可融合,并无本质差别。正如其在《象环寤记》中所言:“佛生西,孔生懂,老生懂而游西,而三姓为一人”[3],对三教的会通体现了其兼收并蓄的基本理念,这种兼收并蓄也体现在其画作上。因此,在创作上,他提出了 “天一我也”的主张,认为作画必须汲前人所长,须经过长期的练习,熟练掌握古人的技法,做到将前人之技融于自我,方可表现出天然之意。他在《题仿古册后》中写道:“气韵生动,得天为多,然天自蕴一切法,流时动植,一纵一横,莫非天然之法也。学先资于古人,能徵古人处,即自见其天矣。久之而心与手为一,古人一我也,天一我也。”[4]他认为不应拘泥某家某派,而是通过对古人各家画技画法的摹仿继承,使古人与我合一,才是绘画的最高境界。不仅晚年如此,该特点在其早年经历中就有体现。早年方以智由姑母方维仪抚养,其善书画,师法李公麟,对方以智的早期绘画起到了很大影响。而明灭后,他又学沈周,多画孤山远水、枯树奇石,逐渐从早年的清新潇洒转变为静谧冷清之感。

除了对前人的学习,方以智的“天我一也”还表现在对西方技法的学习上。其本身就对西学抱有极大热情,面对明末的王守仁之末流,方以智极其反感,认为其空谈心性,脱离实际,他提倡西学,提出了“必重实学”的观点,认为天地间万物皆为现实存在的“物”,不能因忽视物的存在而陷入如程朱僵化般的形而上局面。对西学的热情在绘画上最直观的表现在于他大胆利用了墨色的皴擦,以焦墨感来营造一种与素描碳棒所绘相似的效果,在暗部塑造上也大胆使用枯笔线条,弱化整体的块面感,而以分明的线条类似素描排线的手法来表现,这种画法在以晕染和传统皴法为主的当时十分新鲜,在后世也得到了发扬,如戴本孝、陈邃皆在继承方以智墨法的基础上,以焦墨画而闻名。

二、“三教归易”,阴阳平衡

方以智思想的另一特点在于“三教归易”,在《悬榻编》徐芳致方氏函中对此有直接阐明:“天地之道,方圆死活而已。地内而天外,此方之所以附圆;神运而影随,此活之所以用死。自佛说圆通法门而外,其最微者,莫如周易。”[5]可见,其思想之根之末在于周易,在此影响下,其作品中也体现着明显的周易精神。他关于矛盾之认识,在《易余·必余》中有所记载:“一分为阴阳,而因必有果,犹形必有影也。寂与感,往与来,仁与树,初与终,凡两端者,皆是也。”[6]由此,其作品技法中往往充斥着矛盾之两极,而又化两极为中和,这一点在《溪山松居图》中也有着明显的体现。

方以智山水极少设色,作品多仅凭水墨浓淡变化来达到画面的丰富与平衡。除了纯粹的黑白之对比,在技法上,他也将方圆融合,使刚柔并济,让作品充满强烈的矛盾辩证关系。在《溪山松居图》中也是如此,远处山景铺以淡墨,线条宽厚润实,以深浅灰色创造出山峰体积与远近层次关系,以及远山朦胧岚气弥漫之感;近处坡石线条苍劲有力,多转多折,以线段拼就,有着强烈的顿挫感,以线段营造出尖锐的几何感,体现山石之嶙峋,阴影暗部的表现则大量使用短线堆叠,线条多用枯笔,清晰可见,存在感极强,看似繁乱无章,实则浓淡疏密井然有序。线条曲直轻重亦附山石之势,简练地勾画出山石凹凸错落之态,与远山圆柔之姿形成强烈对比,从而在一远一近、一虚一实之间显得生动自然、宛如天成。同样的表现在孤亭与树木中也存在,松树高挺,树干树枝线条短促遒劲,粗细变化有致。粗线焦墨为主,行笔粗犷,彰松树苍古虬曲,历经岁月仍傲然挺拔;细线浓墨为辅穿插其中,刻画分枝曲折之细节,落笔干脆利落,使树之转势铮铮朗朗,冷峻刚烈,充分表现了松树坚毅之感。其冠葱蔥,也与一旁枯树戛然而断的枝干形成对照,一边郁郁芊芊,一边空空荡荡,然枯树树干上缠有层层乱藤,蓬勃繁茂,又赋予了枯树以新的生机,一扫死气沉沉之冷清,化暮为朝,顿觉生意盎然。除了树与树,树与孤亭也产生了别有情趣的对照,树木刻画精细,细节繁实,处于前景,被完整描绘,而孤亭则不多着笔墨,仅勾勒寥寥几笔,线条平直,不作变化。线与线简单搭建出规则的几何形状,孤亭藏于石后,掩于树间,顶脊瓦柱皆无细节刻画,全部留白,简约凝练,以一种“未满”之观感凸显“孤”与“荒”,单薄而平淡,与苍古有力的松树互为对比,相映成趣。

纵观全图,显山而隐水,近刚而远柔,繁盛与荒凉共存,从整体到细节无不处处存有两极之对比,却巧妙地借用了自然本身的相互关系,使山水木石本身特征放大到极致,又在共生关系中相互制衡,使画面极具张力又统一和谐,达到一种道家所求阴阳平衡之境界。

三、“怨怒致中和”

“怨怒致中和”一说,为方以智的师父觉浪道盛所创,其在《三子会宗论》中首次提出“庄生善怒,屈原善怨,孟子尤善怨怒”,并强调“未有怨而不怒,怒而不怨”,认为怨怒是相通的,并认为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功效[7]。在《三子会宗论》的最后,道盛写道:“世不绝贤庸,讵知此后无有若二人,读吾此论,不大为鉴赏倡同心者,建一祠庙,貌三子之像,以孟居中,而左右庄屈同堂共席,相视莫逆,以赔享千古。使敬仰天此天人不二之宗,岂不为甚盛事哉!”[8]三子同堂,相视莫逆,其实是道盛遗民心志在明亡后的特殊表达,以儒学为甄工、庄屈为别传,同负兴儒之重任。儒学于晚明渐趋衰落,虽后有复兴之迹象,可随即而来的异族统治,加剧了士人对包括儒学在内的华夏文明未来命运的忧惧[9],《三子会宗论》便是这种忧惧的表达,寄托了道盛的遗民心迹,是其自身身处明亡之际,不由怨怒的真实写照。而“至中和”也寓意鼓舞明遗民不忘家国,以“怨”以“怒”为原动力,心怀复明之大任。同样身为明遗民的方以智继承了道盛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加以自身对易学的感悟,重新构建了“怨怒”与“中和”的关系。方以智将“怨怒”与“中和”置于易学“公因”与“反因”的内涵关系中,认为二者构成“反因”,而“和”为“公因”,它调解着“中和”与“怨怒”,中和是“未发之和”,怨怒是“已发之中”[10]。

与当时众多明遗民画家一样,方以智晚期作品中充满着遗民身份带来的愤懑与冷眼世间之感,也表达出对世事时局的失望规避,故而形成清冷出尘之画风。遗民之“怨恨”具体体现在凄风冷水、怪石枯树之中,方以智钟情描绘山水清幽残破之景,喜画造型崎岖古怪之石木,这亦为其多用枯笔焦墨,棱角短线之因。通过打破传统绘画流畅柔润的风格,体现山水之“怪”,而又从“怪”中体现着独特的美感与生机。明遗民画家早期多受董其昌影响,形成柔和古拙之画风,方以智也不例外。然而,当面临着家国之动荡、命运之流离,方以智一改明柔弱画风,以坚韧劲促的线条勾画冷峻刚毅之山水,寓意摆脱政治与世俗之繁琐,表达反叛与怨怒。但总体来看,方以智的画风并不算奔放浓烈,只是清幽寂静,画中不见波澜与躁动,反而是在一片清冷之中透出盎然生机,显得素美。这点生机便是 “中和”,也是觉浪道盛所喻“怨怒”带来的“原动力”之体现,是存于心底的复兴之希望,更是方以智所认为的“怨怒”与“中和”二者相反相因的完美诠释。正如其本人在《东西均·反因》中所言:“危之乃安,亡之乃存,劳之乃逸,屈之乃伸。怨怒可致中和,奋迅本于伏忍。受天下克,能克天下。欲取姑与,有后而先。”[11]

故而虽笔意嶙峋,却有平恬之美;虽木石之枯峻,也见平和之姿;虽山水之残破,亦有生机之蕴。方以智追求的画之美,便是此般写“怨恨”而成“中和”。

四、结语

方以智生于风雨飘摇之时,纵家世优越、才华出众,亦难逃乱世之流离坎坷,满腹诗书之才与满腔报国之情无处施展,只得在流亡漂泊中盡了一生,然而,在万般磨难中,方以智始终笔耕不辍,钻研诗书,练就书画,在哲学、音律等方面均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他的艺术充满了辩证的智慧,将书画与自己的哲学思想主张相结合,把对哲学的思考贯彻于绘画之中,在画中体现出自己“天一我也”“三教归易”“怨怒致中和”的观点与主张,形成了兼收并蓄、阴阳平衡、生死与共的特点。虽其在哲学上的造诣之高,使得其艺术成就往往被遮蔽,但不可否认其艺术之不可忽视。他的画作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发展出自己新的风范,其平直短促之线、瘦劲枯焦之笔有着独特的审美情趣,极具个性,这得益于其对百家所长之融合吸收,以及对道家辩证观念的独到理解,反映出其高超的领悟能力与造诣。同时,方以智在绘画发展史上也占有一定的地位,他的绘画技法也被后世安徽画派画家所继承,其在线条上及几何化风格的探索也在日后弘仁等画家笔下发展成熟。

纵观方以智一生,其对艺术、学术持之以恒的追求,在艺术中体现出的独到见解,对明末清初绘画有着特殊的意义,也对今天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任道斌.方以智年谱[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3:15.

[2]任道斌.清初文化中方以智绘画的特殊意义[J].新美术,1994(04):32-37.

[3]邢益海编.冬炼三时传旧火:港台学人论方以智[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4]李钢.方以智画论浅说[J].艺术评论,2010(12):73-75.

[5][明]徐芳撰.悬榻编[M].楞华阁,1662-1722.

[6][明]方以智著.易余[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7]宋健.《三子会宗论》中的遗民思想论析[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1(05):38-44.

[8]觉浪道盛.三子会宗论[C].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北京: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575.

[9]同[7].

[10]宋健.论道盛弟子对《三子会宗论》的再阐释——以方以智、钱澄之、屈大均为中心[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1):115-119+154.

[11][明]方以智撰.东西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作者简介:

黄馨禾(1996—),女,汉,云南普洱人。西安美术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史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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